像她这样温婉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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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凤群,1973年生,安徽无为人。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200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曾获江苏省第三、四届紫金山文学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安徽省文学新星奖”,“2013年度青年作家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大家》《作家》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作品百万字。出版小说集《边缘女人》《如是我爱》《非城市爱情》《背道而驰》《大江边》《颤抖》和《大风》等多部。现居波士顿。
  严格来讲,我跟方格子一共只有三次会面。
  第一次是在北京鲁院进修。她住我隔壁,报到那一天,到了饭点,一个女子站在我门口,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她个头不高,长发束在脑后,面目很清朗,穿一件小碎花的衬衣和阔大的裤子,脚上一双绣了花的布鞋。前胸和后背都很单薄,真不是一般的单薄,使人觉得她多么柔弱。然而这是错觉,不久你就会发现,她的确是柔软的,她的狭窄幽深的文章,她的温婉随和的性格,她的毫无攻击性的处事方法。然而她绝不柔弱,甚至,在她内在的精神里,她强大到令人称奇。
  鲁院实在是一个喧嚣热闹的地方,每天人来人往,许多同学已经功成名就,颇受欢迎,我在这样的处境里很快有点惶惶,无所适从。可是她呢,利用上课的间隙,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创作。遇到有人约饭,要么关了手机,拔了电话线,要么就是婉转地拒绝。诚实地说,谁也不能撼动她的安静。后来我知道,在单位,她要坐班,编杂志做档案做台账,属于她自己的时间非常少,她是如此爱惜这可以只用来学习和写作的日子。她有这份定力。
  但是她先打动我的是她的体恤。我当时迷上了一种美容偏方,鼓动我们班上每个女生买一个榨汁机,生榨土豆和胡萝卜来养颜,事实证明那也是一种妄想。可也有不少人上当,她就是其中一个,每天早起到学院边上的菜场,买来新鲜的土豆和胡萝卜。我往往起得迟,是策划者,却不是执行者。早上打开门一看,门口会有一只塑料袋,扒开来看,一定是土豆或者萝卜,偶尔会有油条豆浆什么的。这样的事经常发生,以至于我感到惶惶,还没人对我那么好过。
  然而我们真正的成为知已,绝不仅仅是这些琐事。话说回来,找到成为知已的缘由,或把朋友写成文章都是困难的,你不能肆无忌惮地像虚构小说人物一样坦白你的看法。我得说,有时你交上一个朋友,并不确定对方的哪一点合你的心意,可能是你们有特别相像的地方,也可能相反。至少从开始来看,她与我是相反的,我看着强,承受力极弱;我叫得厉害,行动却差;我有时很善良,关键时候却也决绝。她却不,单薄的样子,默默地工作,从不与人过于贴近,也绝不与人交恶。
  分别快两年之后,我去富阳看她。我从车上下来,左右扫视,看到她那样笑吟吟地从马路对面奔过来,就像一天也没有离别过啊!她还是那么单薄,也还是那么体贴。她带我看了她工作的大楼,她住过的房子,小小的、只能摆得下张桌子的隔间是她的书房,她经常散步的富春江,带我吃富阳精致的小吃。我们什么都说,过去的、现在的,生活和小说,其实并没有多少新鲜事,可是那些黄昏和走过的路,我一点也没有忘记过。
  第三次见面,是她要去采访天柱山下的留守女人。我们约定在南京见面,然后一起去采访。她再三叮嘱我乡下生活会很苦。她认为我身子弱,也许吃不了苦。我心里当然不服,到那时我也始终有一赌输赢之心。
  我们去的是天柱山脚下的一个村子。头一天,留宿的留守奶奶特别热情,早早买了鱼和豆腐,我们吃得兴致盎然,这简直就是童年的味道。第二天早上五点多,方格子离开我去找采访对象,把我留给留守奶奶。我们坐在门槛上聊天,见我不见外,奶奶便与我亲近起来。撕开了陌生人的假面具,核里就是辛酸的回顾:房子造了十多万,是儿子打工挣的,外墙和楼梯都还没有粉刷,水泥板裸露在那里。她久久回忆患癌症去世的老伴,他自己不肯治,所以才保住了这房子。儿女都很孝顺,她却尽力不去打扰他们,若是小毛小病被他们知道,从城里往返一趟就要好几百,如此云云。乡下朴实孤单的老人陪伴我整整一天,几只鸡和一条狗在我腿边绕来绕去。黄昏的时候,奶奶带我去看在建造中的庙。村子虽小,人也少,却即将有一座新庙,是村人集资修建的。
  天快黑了,方格子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她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原来她中午去了乡村小学,放学的时候背回一个小娃娃,经过坡地的时候腿被蚂蝗咬破了。那个山路一直上上下下的,真难走啊,可是那么小的孩子,他们每天要走这么远。她诉说着叹息着,那样不安,像对别人的贫穷那样的愧疚,好像贫穷和艰难不是现存的,是她招来的。余下的时间,她小心地走路,小心地说话,生怕我们这样两位光鲜活泼的异乡女人惊扰到什么。她是对的。我们在看这如画的风景,只扫一眼,非常和谐,可是不小心拨开茂盛竹林深处,孤独和无奈一览无余。
  回城的时候,我们坐绿皮火车。那种现在很难见到的老式火车。在等车的间隙,她留意到一对带着扁担和麻袋的父子。她上去攀谈。她得到一个故事。在那样的地方,故事总免不了离别,那个年轻的儿子也已经是位父亲。他拿出一个像素很低的手机,让一个陌生人看他刚刚分别的年幼女儿。他一定很难过,很舍不得离开,她说。她得到越来越多的故事,但她并不喜悦,她一直在叹息。
  回来的火车上,真是不忍回想。乡下奶奶任由孙子在车厢里大小便,列车员制服不整地走来走去。骗子还在车厢推销廉价的毛巾,如同二十年前的把戏。像许多人一样,我们被言语煽动,我们相互望望,内心涌动着难言的苦涩,然后掏钱上当。不知道现在还有谁能够明白当时的况味。那时我知道,有时你得到一个知己,一定是能够在这样的处境里百感交集而不是嫌厌,因为那是我们的乡亲,我们的来处。
  列车带我们到杭州城,眼前焕然一新,我们在整洁、文明的地方,各自回家。我会成为一个埋在书堆的人,她还继续收集各色印花布和绣花鞋。但我知道,她倔强起来了,她的旅行不会就此停止,她会继续。
  不久,我成了《留守女人》的最早一批读者。我得说,我完全被震撼了。我知道她完全陷进去了,那是我没有勇气去亲历去诉说的故事。那不是故事,那就是我们曾经的自己,是我们卯足劲要逃离的命运。   是的,我要谈她的作品了。
  我读过她早期的作品《锦衣玉食的生活》《冥冥花正开》,这些中短篇小说里透露出来的信息,关于文学,关于生活,关于爱情。她的文学世界最初并不广阔。她热衷于写人性的“自我之谜”,正因为如此,她的故事,日常、平淡,但在这些表相之下暗藏着力与美。她的主人公们,大多平凡而卑微地活着,但是一不小心你就发现他或她浑身装满了自己的秘密。生活中的无奈冲击扼制了人的希望,理想被放弃,或者无疾而终。她的笔固执地对此哀悼,却从没有屈服。无论是《锦衣玉食的生活》里的艾云和《上海一夜》里的杨青,说到底,无不令人神会和心领。她书中那些——如同那些骑马飞奔在时代里的人物,她惦记着她的人物,也惦记着这些人物手中的缰绳。有时候这个人物放弃了缰绳,让马儿没有方向地飞驰,那么这个人物的象征意义层面就是将对自我的控制权交给了自己的本性。
  她像她的主人公一样有时满怀歉意。有时她说出来,有时不说,她从来没有因为创造那些特别人物而有优越感。有时,她自己就像一匹飞驰的马。有时我劝她慢一些,她表面上答应,却从来没有停歇。她的勤奋足以弥补她童年时代所受教育的局限。在我看来,她怀着赤子之心在与时间赛跑,在故事里寻找自己的城堡、苗圃和王子。这显然是失望的旅程,因为艰难,见证离别、孤独和贫穷。
  从鲁院回来之后,她有较大的改变,到了《留守女人》和《一百年的暗与光》,这些非虚构作品,简直就是炼狱之旅。写作者从来难逃切肤之痛,被书写者的心灵挣扎,都需要一一体悟。这使我想起一个诗篇:这儿,我给了你一把魔法钥匙,它能打开什么?到底能打开什么?
  如果之前,所有人都觉得她的题材只限于女性、情感和那些隐秘的内在的话,现在,她开阔起来了。特别是写《留守女人》,她跑了全国十几个省市和地区,柔弱的肩膀支撑起了一个强大的文学世界。尽管身处黑暗,但打开了远见的眼,她开阔,但保留着一贯的体恤。虽然充满同情,也格外沉重,但借着文字,她到底开始飞翔。她从自我纵然一跃,站到了更纷杂的地带。
  读她的作品,我深切地感知到这世界深刻的美丽,以及深刻的无奈,我的心常常会感到破碎。事实上,只有不停地破碎和愈合的心,才能容纳更多的奇迹。我们所有见过的苦难,都是滋养我们的火焰所在,来自那些孤独和贫穷的人,那些看不到希望的人生。他们其实延伸了我们生命的边界,对这些孤独灵魂的关照可以将所有的生灵连接起来。
  认识我的朋友六年之后,我在遥远的异国回想她,如果允许我下定论的话,她是一个老派的人。她有早期形成的价值观、婚姻观和审美观,经年难改。她又是崭新的,崭新地清除自己,接受新时代的讯息,接受改造,接受所有她认为有价值的事物。她谦卑得像一块海绵,清空自己,吸收,学习。她写小说、剧本、非虚构和童话。你实在不知道,她下一次又要带来什么奇迹。
  此刻我想起她,仍然那么柔柔弱弱的样子。可是,回顾六年,回顾我看到的、感受到的,她这个人,从来你靠她,她不索取你,从来你欠她,她不欠你。但她仍满怀歉意,不是因为她做错过什么,而是她觉得做的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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