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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位住在山间的老妪,从她深陷的眼眶和沟壑般的皱纹来看,约莫有八九旬的年纪。她身穿一袭黑衣在岸边的石头上颤巍巍地坐着,定定地看着湖水。我本想过去打个招呼拍照,刚拿出相机,老妪便举起拐杖,冲我摆摆手,转而起身离开。老妪上坡的样子并不显得费劲,走向远处房子的脚步不失矫健。不知道这位老人在这里生活了多久,想必此生与湖为伴,不愿意旁人来打扰。忽然觉得,天池的气质倒与这位老妪有几分相似,不会刻意地热情,一副与世无争的淡然表情,某一瞬间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生命力,不为时间所动。
五凤山又名真武山,俗称老爷山,位于武都城北。相传此山曾有5只凤凰落于山巅,又有真武观雄踞其上,故得名五凤山。我对道教的了解仅仅来自书本,也没有特别的信仰,原本只是打算在山上走走,却被一间破败的道观吸引。至于为何走到这间道观,是因为一路上跟着一头背驮沙石的驴子。道观年久失修,外面一部分正在重建,砖头、沙石占了一大片地方,正是驴子驮上来的沙石。我见没有香客,便径自走了进去。踏进道观的一瞬间,觉得古意盎然,不是那种古人雕梁画栋带来的古意,而是一切都仿佛蒙着历史的尘埃,房檐、门柱、顶梁都像用砂纸打磨过一样,又拙又糙,可是却有一种古朴的味道。劝诫人的对联、天书般的符咒映入眼帘,我正细细读着,一位老道从侧屋出来,他身穿一件蓝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和鞋子,蓄着长长的胡须,戴一顶道巾。 老道士笑盈盈地问我们从什么地方来,我们的交谈也由此开始。道长姓关,山下刘家山人,在此修道已经有十七八年了。这间道观在此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只不过曾经毁于一旦,元气大伤,关道长不忍心看着道观就此消失,自己动手开始修复。他将房梁、瓦片、门楣、窗户等一一指给我们看,说这些都是他从山下一点一点搬上来的,全是原来道观上的物件,他要做的就是“物归原主”,没想到这活计一开头就干到现在,好在总算是有一些眉目了,能复原的基本上都已经复原了。关道长说起这件事显得特别有成就感,兴致勃勃地给我们念墙上一行行诗句和对联,怕我们不懂,还特意一字一句地解释。临别时,关道长执意为我们祈福,在主殿里烧香、敲钟,口中念念有词。我听不懂,只是觉得他的表情很虔诚、很满足,尽管他的皮肤有些粗糙,可是脸上泛着光。过程中关道长一直微闭双眼,不受任何人干扰似的,甚至我们为他拍照都丝毫不会影响他。
临别时,我们提议为关道长拍一张全身照;他欣然应允,双手交叉于身前,抬头望向山巅,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我们问他,还会继续修复道观吗,关道长笑呵呵地说,当然了,我这么多年来都在干这一件事,日复一日,风雨无阻,我这一辈子就是要把道观修好,这也是我的修行。
阳坝
深山的《诗经》
离开文县后,李师傅关掉聒噪的流行歌,胡乱地调了一圈电台,信号停留在一档财经节目上。“……北京大学联合一国际环保组织发布《北京PM2.5中重金属个体暴露浓度检测研究》。研究表明,北京大气PM2.5中可致癌物质砷浓度高达23.08纳克/立方米,近欧盟标准的4倍……”正在此时,车窗外响起几声暮春的蝉鸣,好似与收音机一唱一和,只让平日深陷大城市的我们哑口无言。
康县南部地形复杂,林木茂密,盘山路跟没有尽头似的,我们的车子在山坡之间来回摆动。几年前,一些学者考察发现,在康南这样封闭的自然环境中竟然存在一条与西北茶马古道相接的路段,甚至在明末清初的时候还颇为兴盛,阳坝老街曾经作为主要的集贸市场,繁荣一时。康县文化馆中存有一张《康县茶马古道线路图》,一些零散出土的文物也证实,康南那条隐秘在密林深处的古道,最初是靠商队披荆斩棘一步一步走出来的羊肠小道。这条古道由山西八海进入康南境内,途经太平、阳坝,沿燕子河河谷曲折蜿蜒至铜钱、低垭子,翻越枫香岭过贾安、岸门口等地到长坝,经康县望关汇入西北茶马古道大路,大约二百余里。我们此行正好路过低垭,这个处在铜钱和白杨之间的山垭口,其实是三条公路的分岔路口,我曾经听说过低垭云海的壮观,在特定的天气条件下,山间大雾弥漫、缥缈如纱,山峦若隐若现。仰头可以看到头顶升腾的云雾,俯瞰时好似脚踩祥云,如仙境一般。我很难想象一支支商队如何翻越这崇山峻岭,然而事实证明古人在此留下了遗迹。岔路口一侧山腰上的魁星楼,正是康南茶马古道上的一处石牌坊,据说往来的商队多在此休整。虽说魁星楼的修建是缘于铜钱武、马两大家族的恩怨,但是谁知高大的石牌坊竟然成了过路商人的歇脚处,他们或者划拳喝酒,或者疲惫酣睡,或者跟后人一样,驻足惊叹自然的奇观。
告别曾经的茶马古道,终于抵达康县。看到县城熙熙攘攘的人群,点缀其中的是一棵棵高大的棕榈树,没有人关心外地车子的穿行,也没有人兜售特产和纪念品。我快速搜寻记忆,大约也只有在中国西南边陲见到过这样的街景。这里是北纬33°的康县,是甘肃省唯一一块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的地区。我们在县城稍作停留,每个人吃了一大碗米皮,接着向康县深处进发。
起初我们都没有听懂李师傅口中的“氧吧”,后来才知道这地方叫“阳坝”。看我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李师傅笑着说,氧吧,阳坝,方言讲起来都一样嘛。梅园沟的入口处写着一句“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借用了英国诗人布莱克《天真的预言》中的两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不过倒是改得恰如其分。道路两侧的参天大树长得郁郁葱葱,几乎快形成一个穹顶,从车窗吹进来温湿的风,瞬间钻入鼻孔,停在嗓子处,像一粒化开的薄荷糖,清清凉凉。我做着深呼吸,虽然知道这一时半会儿的纯净对疲惫的呼吸系统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天鹅湖畔,几只皮筏靠在岸边,碧绿的湖水在微风中泛着涟漪,因常有天鹅水鸟漫游于此,故而得名。湖面约20000平方米,平均水深10余米,两岸垂柳成荫,栈道逶迤。让人忍不住坐上皮筏,荡起双桨,向湖中划去一睹天鹅的芳姿。空中散淡的云朵,像飞絮,湖岸苍翠的树丛中,清脆的鸟鸣声不绝于耳,啾啾、咕咕、叽叽、喳喳……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平日被各式各样的噪声困扰,久违的鸟鸣像一阵清凉的风吹进耳洞,灌入脑中,让藏污纳垢的神经为之一振。
陇南以茶闻名,康县早的茶马古道是川陕甘与西北藏区茶马贸易的便捷通道。阳坝太平乡至今仍然存活着一株千年古茶树,摇曳着碧绿的枝桠;望关乡一块刻有“茶马贩通番捷路”的明代残碑;民间不可一日不饮的油茶、面茶、罐罐茶,无一不留有茶的痕迹。沿着天鹅湖边漫步,采茶的时节虽已过去,茶园里偶有农妇三三两两地说笑着,采下茶树顶端的一叶叶嫩芽。看着她们忙碌的样子,仿佛能够看到驮着茶叶、食盐、药材、布匹的马帮在山谷间穿行的景象。
山里的夜色似乎降临得早一些,午后的阳光好像一眨眼就收起温情,天色倏忽暗了下来,林间开始响起细微的风声,核桃树宽大的树叶渐渐变成浓绿。李师傅端着茶水,跟农家小院的大爷正聊得兴起。我也搬了小凳子,坐着跟大爷一起剥蒜,是那种深紫色的独头蒜,皮很硬,需要用剪子扎进根部,撬起一点儿皮,才能撕下来。大爷家原来在山下,十多年前因景区开发,搬进梅园沟,办上了农家乐。我问他,您喜欢在县城里生活还是在这里?大爷说,山里面待久了不愿意进城,人多,车多,空气也不好。大妈从旁边的屋子出来,端着一大盆黄豆,哗啦一下倒进豆浆机的漏斗处,机器是最原始的那种,有的地方掉了漆皮,泡过水的黄豆油光发亮,在铁皮漏斗里向中心旋转、翻滚,大妈用铝盆接着浓浓的豆浆,说这是给我们晚上做豆花用的,现磨、现点、现吃,绿色得很。厨房里摆着酸菜,大妈说这里人点豆腐不用石膏和卤水,而是用酸菜汤。后山一片菜地,散养着土鸡,体态丰满,羽毛油亮。一位中年人正在给菜地松土,见我是外地来的,给我指哪里种着油菜,哪里长有番薯,还准备带我去山坡下的小溪捉鱼。
天色逐渐呈现深蓝色时,带着浓郁香气的农家菜摆上了桌,几乎全是土做法,夹核桃、红糖的扣肉,自家腌的酸笋,拌野菜,野蘑菇炖鸡……这些从来不讲究色泽与摆盘的农家菜,却另有一种朴实的美,味道不见得让人垂涎,但是食材就生长在视线所及之处,延续了几十年或成百上千年的古老做法,这种踏实同样可口。四五种野菜或凉拌、或清炒,酸涩清爽,我在其中惊喜地发现一种蕨菜,正是《诗经·采薇》中所说的薇菜。细细考证的话,薇菜深入寻常百姓家其实得益于商末的伯夷和叔齐,哥俩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采薇而生,但是纠结于周地上生长的薇菜是否也算“周粟”,最终饿死。这个故事后来被鲁迅先生在《故事新编》中重新生动地描述出来,甚至创出薇菜的不同吃法。且不论薇菜与“周粟”的关系,重要的是两人留下一首《采薇歌》,开了吃薇菜的先河,此后《诗经》中才多次出现“采薇”之句。这薇菜是野山菜中的珍品,吃到嘴里时忽然有些恍惚,感叹山间几千年的时光凝固在这一株小小的薇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