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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奶奶说,当年考大学,她的第一志愿其实是北大考古系,无奈该专业尚不招收女生,她这才改填了辅仁大学历史系。
遗传因子跳跃的结果是,在我仍可以天马行空规划未来的岁月里,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考古学家。我对此进行了长远的计划,包括制定使命清单,列在该清单第一位的,是“发掘亚特兰蒂斯”。
那时读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已然激情澎湃:“……尼摩船长走到我面前,做个手势,要我停住。然后他拿起一小块铅石,向一块黑色的玄武岩石走去,仅仅写下这个名字:亚特兰蒂斯……啊!为什么我没有时间!我简直想走下这山的陡峭斜坡去,走遍这必然把非洲和美洲连接起来的广阔大陆,访问那些洪水前期的伟大城市……”
凡尔纳告诉我们,柏拉图在他的《对话录》中最早记录下亚特兰蒂斯的故事:公元前9600年,一块具有高度文明的巨大陆地,“比北非和小亚细亚合在一起还要大”,在“悲剧的一昼一夜间”完全沉入海底。
柏拉图认为,亚特兰蒂斯人因为过度强大,失去了虔诚,他们四处征战,终于受到神的谴责,在地震与暴雨中走向毁灭。他在著作中详细描述了亚特兰蒂斯中心城邦的布局,以及金字塔、神殿等建筑,引发出后人对于该文明无休无止的想象。有人说亚特兰蒂斯人能够从水晶中吸取能量(不知道“超人”系列是否受到这个观点的启发);有人说他们可以和动物沟通,例如和麒麟、海豚进行心灵对话;有人说他们面貌异常俊美,衣服由珠宝点缀,能够随时调遣120万人的强大兵力……
做着考古学家梦的我,把找到这片神秘大陆当作义不容辞的使命。我曾经幻想:在埃及的地下墓穴中,我找到一片莎草纸,纸上布满神秘字符,引导我打捞出一个金盘,这金盘就是开启亚特兰蒂斯城邦大门的钥匙……
我的志同道合者遍布全球。直到今天,每当Google Earth上显示出一块来历不明的海底阴影,就有人激动地猜测:那是亚特兰蒂斯吧?
总而言之,关于我的这个旧梦想,写出一篇豪情万丈的巨著来也未可知。可直到今天,再也没人问我“以后想当什么家”的今天,我仍然没有沾过亚特兰蒂斯的半片土——我只去过庞贝。二者的相似之处,在于都已具备了当时历史条件下高度的文明,却在“悲剧的一昼一夜间”从地表消失,淹没于海底或掩埋于地下。
不同的是,庞贝被挖出来了。一切因此而改变。
其实去庞贝之前,很是踌躇了一番,后来详细咨询了几位前辈,这才确定行程。从罗马搭火车,晃悠悠的慢车,塞满乘客,窗外一路野树野草乱石。不久到达庞贝站,出站后步行十数分钟,便进入栏杆围着的古城区域。八月炎炎,无遮无蔽,脚下始终有近一寸厚的沙土,如同走在巨大的工地,我从凉鞋中探出来的脚趾很快就变得灰蒙蒙的。
两侧或完整或破碎的房屋,先是一间两间,随后越来越密集,墙壁、屋顶都光秃秃的,裸露着巨大而粗糙的石块。街道布局呈格状,十分规整,如织的游人在这两千多年前的石头古道上兴高采烈地漫步。
这纵横交错的街道,这疏落有致的房屋,影影绰绰显出古城旧貌来:庞贝始建于公元前六世纪左右,几经变迁,于公元前一世纪归入罗马帝国,成为重要的港口城市,农业、制油、制酒等产业也多有发展。城中行业齐备,民风开放,娱乐生活丰富,建筑、基础设施尤其发达,完全可以列为全盛时期罗马帝国文明的一个代表。
这样踏土而走,一边对照手中的说明书,渐渐就看出些端倪来了。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吗?不尽然呢。你看,这里是一家旧日的贸易公司,地板上的古拉丁文刻字清晰可辨,翻译过来就是“钱啊,欢迎到来!”——原来是位幽默的老板。那边的石墙还残留着粉刷过的痕迹,白底子上色彩艳丽的壁画,有飞鸟有花儿,大约是个小姑娘的房间吧。还有一间屋子,在说明书上的名称是“悲剧诗人的房间”,地板上铺着细小的彩色瓷砖,拼出一条吐着红舌头的大黑狗的图案。黑狗也许是诗人的宠物,但诗人这职业是如何推断出来的(还是专门写悲剧诗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就这样,想象力进行了一番浩大的场景复原,四周建筑重又焕发出生命来:水果铺中堆满夏日芳香的瓜果,隔壁是间人气极高的小酒吧,再隔壁是间手工磨坊……石路上熙熙攘攘的游人,突然穿上古罗马的长袍,相互间说着拉丁语,天热口渴,就到路边那凿成人形的喷泉口边接点儿水喝……
宛如穿越时空隧道。那是在大约两千年前,同样一个八月,庞贝古城就是这般富庶这般热闹。这里有山有海,肥沃的火山灰养育着茁壮的庄稼,丢颗种子就呼啦啦长起来——只不过人们并不知道那是火山灰。山是一直在那儿的,一直很沉寂,当时的拉丁文词汇里甚至没有火山这个字眼儿。人们只是依仗这样的好风水,安逸地生活着,在水果铺讨价还价,在小酒吧喝酒神聊,去竞技场看场角斗,到公共浴室泡个澡……
8月24日这天,正是罗马“火神节”的后一天,城中气氛比平日更加欢愉。从早晨起,盆中的水、桌上的小物件有些轻微的晃动,可是庞贝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调近焦距,我们可以看到,一位名叫波利比亚斯的富人正在装饰他的前厅,墙上刷着的口号表明了他的政治抱负,他正准备竞选政府官员。与此同时,家中还将迎来另一桩喜事,波利比亚斯的女儿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全家都在等待这个小生命的来临。
不远处住着个开洗衣房的生意人普里莫斯——这时的洗衣房,就是在地面砌一个浅浅的石头池子,放进衣服,倒进尿素,让奴隶站在池中用脚使劲儿踩。普里莫斯此刻并不在家,他把妻子艾达丢在家里监工,自己却和女奴出门玩耍。艾达无奈地看着普里莫斯离去的背影——尽管丈夫挣了很多钱,艾达却并不快乐。
中午一点多钟,那座被人们称为“维苏威”的山发出低沉的轰鸣,开始喷出浓烟。浓烟越喷越高,不一会儿竟然高达10英里。庞贝市民当然注意到了这一奇特的景象,他们在街边饶有兴致地观看,边看边议论,营房中的角斗士们也不例外。
风向着庞贝的方向吹。很快,浓烟和沙石遮蔽了太阳,白天变成黑夜。人们开始怀疑这是日食。可是,为什么又有轻小的石块如雨点般落下?恐慌之下,少数人赶车备马,向附近的赫基雷尼亚市逃去。
没有走的是大多数。洗衣房主普里莫斯和女奴正停留在一家廉价的小旅馆里。这个女奴是他这段时期所宠爱的,一向吝啬的普里莫斯甚至破费给她买了只精美的手镯,里边刻着字:“她的主人赐给他的女奴。”
富人波利比亚斯早就顾不上他的前厅了,他看了一眼大腹便便的女儿,转头对身边惊慌失措的奴隶们说:“从现在起,你们自由了,能走的赶紧走吧。至于我们……”他转向老妻和女儿、女婿,“让我们关紧门窗,开始祈祷。”
角斗士们依然在营房门口观望。对于这样的小石块,他们有一丝轻蔑,甚至还用手接石块来开玩笑。可就在这时,雨点般落下的已不仅仅是小石块了,沉重的大石头突如其来,砸在几个角斗士的头上,立刻血流如注。他们快速撤回营房。
大石头越落越多,砸中了行人,砸塌了不甚结实的房屋。大量市民开始仓皇出逃。庞贝变成了地狱。
下午五点。维苏威山喷出的烟柱已高达50英里。波利比亚斯家已被石块封门,一家人,连同不愿离去的奴隶,围坐在女儿身旁,默默流泪、默默祈祷。
廉价小旅馆被砸塌了。普里莫斯从乱石堆中爬出来,看了眼身边已无气息的女奴,挣扎着向家的方向摸去——他惦记的可不是妻子艾达,而是自己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金银珠宝。然而艾达,已经在奴隶的帮助下离开了住所,正抱着装满珠宝的小皮箱,一步一摔地向前跋涉,虽然她并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晚上七点,维苏威喷射出各种有毒气体和火山灰,那灰尘比开水还热五倍。山体一角发生了崩塌,液体状的沙土首先流向赫基雷尼亚的方向,先行逃离到这里的人们,转瞬间被烧成了炭。
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8月25日,维苏威已经整整喷发了17个小时,产生大量一氧化碳,并且引发了地震。这一次,岩浆和沙石开始向着庞贝滚滚而来……
这最后的一刻,波利比亚斯颤抖着拿出一个精致的长颈小瓷瓶,瓶里是无色无嗅、可让人瞬间失去知觉的毒药,老夫妻、小夫妻和奴隶们相互依偎,传递着小瓷瓶……
普里莫斯摔了一跤,火把从手中滑落,可就在这一瞬间,火光照亮了一个鼓鼓的钱袋,他立刻将钱袋抓在手里,火把熄灭了……
艾达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四五个围桌而坐的角斗士,其中几个已经受了伤——原来自己逃到了角斗士营。其中一个角斗士怜悯地看着她,将自己进行角斗时所戴的铁质头盔递了过来。艾达接过头盔,突然觉得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了……
而就在维苏威火山开始喷发的头几个小时里,与庞贝隔着那不勒斯湾相望的米赛努姆市里,一位名叫普林尼的海军将领当机立断,带领皇家海军的船只出湾救援,他的妻子和侄儿小普林尼在家等候。
此后的一天一夜如同石刻般雕凿在小普林尼的脑海中,因为他亲眼目睹了火山喷发的全过程,直到随同婶婶被迫逃离;因为他亲身经历了逃离途中那难以言喻的混乱与恐惧;也因为敬爱的叔叔再也没能归来……直到25年后,他才有勇气提起笔来,完整地记录下这一天一夜——这次火山喷发,导致全球气温降低一度,沙石灰烬一直喷射到北非。
庞贝就这样消失了。
直到1700年后一个农夫的偶然发现。
随后的发掘考证持续数百年,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考古学家们仔细研究了小普林尼的记述,认为它翔实可信,是不可多得的一手资料。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挖出了那些建筑:小铺子、小酒吧、神庙、公共浴室、可容纳全城两万人口的竞技场和近旁的角斗士营房。他们挖出了波利比亚斯家华丽的前厅、普里莫斯的洗衣房、悲剧诗人和其他许许多多市民的家。他们找到了刻着字的镯子、盛过毒药的小瓷瓶、装满硬币的钱袋、塞满珠宝的小皮箱,还有,与这些器物相关的,小旅馆中戴着镯子的女奴、怀孕的女子和围绕在她身边的家人、手中紧紧抓着钱袋的生意人、角斗士营中携带珠宝的富有女郎……
考古学家用石膏复原了岩浆中包裹着的遇难者,他们的姿态、表情栩栩如生。时间凝固在公元87年8月25日。
如今我在庞贝,脚下踏着的就是当年的火山灰,亲眼看见的就是那氤氤氲氲、若无其事的维苏威,那完好得出人意料的竞技场、角斗士营和神庙,那许许多多的家。然而值得庆幸的是,那些个性化的物品和遇难者,都已经被转移走了,安置在专门的博物馆里——我没有去那个博物馆。
整个古城区域只辟出极小的一块地方,陈列着刷得干干净净的陶土盆子杯子坛子,那一排排失去了个性失去了岁月痕迹的器皿,让人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劣质土窖。众器皿之间,的确放置着一个石膏人像,大而粗糙,无甚细节,孤零零封在玻璃罩子里面,怎么看怎么像抽象派未完工的雕塑。
我突然大大地松了口气。
至此我终于知道,原来我完全没有资格、也再没有意愿成为一个真正的考古学家。我所梦想的考古,原来是古墓丽影,是夺宝奇兵,是达·芬奇密码,是叶公好龙。我没办法想象自己一镐下去,看见一个痛苦挣扎的小孩子的身躯,或是一条扭曲的狗,或是一个刻了字迹的镯子……这就是最初我踌躇不前的原因。世上太多苦难,我不需要一个提醒我人类渺小、灾祸突如其来的现场。顺着悲剧的结局推断个体的经历,甚至永久地凝固这个结局,多么可怕!因此很多时候,我宁愿平凡而盲目乐观地生活,也不愿做洞悉古今的智者。
我这样的游客当不在少数,这也是庞贝旅游局如此展示现场的原因吧?意大利的天空蓝得这样耀眼,树叶绿得这样鲜亮,谁还会相信悲剧的存在?浮光掠影的游客,单单一座空城并不使他们哀伤,踏火山灰而行,感叹一下当初的庞贝该有多精美多发达、庞贝人该多么会享受生活,也不失为一件愉悦的事。
如果庞贝始终没有被挖出来呢?那么,再怎样华丽的想象都不过分了。庞贝人仿佛依然与我们平行地生活着,我们在时间的这一端,他们在那一端,没有结局。庞贝将成为另一个亚特兰蒂斯。
原来,挖出来的是悲剧,没有挖出来的才是传奇。现实远没有想象美好,这才是亚特兰蒂斯的魅力——人们永远在寻找,永远找不到。于是,很多的船只、宇宙飞船都用亚特兰蒂斯来命名,却从来没有一艘叫做“庞贝”。
如同我的旧梦想。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
遗传因子跳跃的结果是,在我仍可以天马行空规划未来的岁月里,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考古学家。我对此进行了长远的计划,包括制定使命清单,列在该清单第一位的,是“发掘亚特兰蒂斯”。
那时读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已然激情澎湃:“……尼摩船长走到我面前,做个手势,要我停住。然后他拿起一小块铅石,向一块黑色的玄武岩石走去,仅仅写下这个名字:亚特兰蒂斯……啊!为什么我没有时间!我简直想走下这山的陡峭斜坡去,走遍这必然把非洲和美洲连接起来的广阔大陆,访问那些洪水前期的伟大城市……”
凡尔纳告诉我们,柏拉图在他的《对话录》中最早记录下亚特兰蒂斯的故事:公元前9600年,一块具有高度文明的巨大陆地,“比北非和小亚细亚合在一起还要大”,在“悲剧的一昼一夜间”完全沉入海底。
柏拉图认为,亚特兰蒂斯人因为过度强大,失去了虔诚,他们四处征战,终于受到神的谴责,在地震与暴雨中走向毁灭。他在著作中详细描述了亚特兰蒂斯中心城邦的布局,以及金字塔、神殿等建筑,引发出后人对于该文明无休无止的想象。有人说亚特兰蒂斯人能够从水晶中吸取能量(不知道“超人”系列是否受到这个观点的启发);有人说他们可以和动物沟通,例如和麒麟、海豚进行心灵对话;有人说他们面貌异常俊美,衣服由珠宝点缀,能够随时调遣120万人的强大兵力……
做着考古学家梦的我,把找到这片神秘大陆当作义不容辞的使命。我曾经幻想:在埃及的地下墓穴中,我找到一片莎草纸,纸上布满神秘字符,引导我打捞出一个金盘,这金盘就是开启亚特兰蒂斯城邦大门的钥匙……
我的志同道合者遍布全球。直到今天,每当Google Earth上显示出一块来历不明的海底阴影,就有人激动地猜测:那是亚特兰蒂斯吧?
总而言之,关于我的这个旧梦想,写出一篇豪情万丈的巨著来也未可知。可直到今天,再也没人问我“以后想当什么家”的今天,我仍然没有沾过亚特兰蒂斯的半片土——我只去过庞贝。二者的相似之处,在于都已具备了当时历史条件下高度的文明,却在“悲剧的一昼一夜间”从地表消失,淹没于海底或掩埋于地下。
不同的是,庞贝被挖出来了。一切因此而改变。
其实去庞贝之前,很是踌躇了一番,后来详细咨询了几位前辈,这才确定行程。从罗马搭火车,晃悠悠的慢车,塞满乘客,窗外一路野树野草乱石。不久到达庞贝站,出站后步行十数分钟,便进入栏杆围着的古城区域。八月炎炎,无遮无蔽,脚下始终有近一寸厚的沙土,如同走在巨大的工地,我从凉鞋中探出来的脚趾很快就变得灰蒙蒙的。
两侧或完整或破碎的房屋,先是一间两间,随后越来越密集,墙壁、屋顶都光秃秃的,裸露着巨大而粗糙的石块。街道布局呈格状,十分规整,如织的游人在这两千多年前的石头古道上兴高采烈地漫步。
这纵横交错的街道,这疏落有致的房屋,影影绰绰显出古城旧貌来:庞贝始建于公元前六世纪左右,几经变迁,于公元前一世纪归入罗马帝国,成为重要的港口城市,农业、制油、制酒等产业也多有发展。城中行业齐备,民风开放,娱乐生活丰富,建筑、基础设施尤其发达,完全可以列为全盛时期罗马帝国文明的一个代表。
这样踏土而走,一边对照手中的说明书,渐渐就看出些端倪来了。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吗?不尽然呢。你看,这里是一家旧日的贸易公司,地板上的古拉丁文刻字清晰可辨,翻译过来就是“钱啊,欢迎到来!”——原来是位幽默的老板。那边的石墙还残留着粉刷过的痕迹,白底子上色彩艳丽的壁画,有飞鸟有花儿,大约是个小姑娘的房间吧。还有一间屋子,在说明书上的名称是“悲剧诗人的房间”,地板上铺着细小的彩色瓷砖,拼出一条吐着红舌头的大黑狗的图案。黑狗也许是诗人的宠物,但诗人这职业是如何推断出来的(还是专门写悲剧诗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就这样,想象力进行了一番浩大的场景复原,四周建筑重又焕发出生命来:水果铺中堆满夏日芳香的瓜果,隔壁是间人气极高的小酒吧,再隔壁是间手工磨坊……石路上熙熙攘攘的游人,突然穿上古罗马的长袍,相互间说着拉丁语,天热口渴,就到路边那凿成人形的喷泉口边接点儿水喝……
宛如穿越时空隧道。那是在大约两千年前,同样一个八月,庞贝古城就是这般富庶这般热闹。这里有山有海,肥沃的火山灰养育着茁壮的庄稼,丢颗种子就呼啦啦长起来——只不过人们并不知道那是火山灰。山是一直在那儿的,一直很沉寂,当时的拉丁文词汇里甚至没有火山这个字眼儿。人们只是依仗这样的好风水,安逸地生活着,在水果铺讨价还价,在小酒吧喝酒神聊,去竞技场看场角斗,到公共浴室泡个澡……
8月24日这天,正是罗马“火神节”的后一天,城中气氛比平日更加欢愉。从早晨起,盆中的水、桌上的小物件有些轻微的晃动,可是庞贝人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调近焦距,我们可以看到,一位名叫波利比亚斯的富人正在装饰他的前厅,墙上刷着的口号表明了他的政治抱负,他正准备竞选政府官员。与此同时,家中还将迎来另一桩喜事,波利比亚斯的女儿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全家都在等待这个小生命的来临。
不远处住着个开洗衣房的生意人普里莫斯——这时的洗衣房,就是在地面砌一个浅浅的石头池子,放进衣服,倒进尿素,让奴隶站在池中用脚使劲儿踩。普里莫斯此刻并不在家,他把妻子艾达丢在家里监工,自己却和女奴出门玩耍。艾达无奈地看着普里莫斯离去的背影——尽管丈夫挣了很多钱,艾达却并不快乐。
中午一点多钟,那座被人们称为“维苏威”的山发出低沉的轰鸣,开始喷出浓烟。浓烟越喷越高,不一会儿竟然高达10英里。庞贝市民当然注意到了这一奇特的景象,他们在街边饶有兴致地观看,边看边议论,营房中的角斗士们也不例外。
风向着庞贝的方向吹。很快,浓烟和沙石遮蔽了太阳,白天变成黑夜。人们开始怀疑这是日食。可是,为什么又有轻小的石块如雨点般落下?恐慌之下,少数人赶车备马,向附近的赫基雷尼亚市逃去。
没有走的是大多数。洗衣房主普里莫斯和女奴正停留在一家廉价的小旅馆里。这个女奴是他这段时期所宠爱的,一向吝啬的普里莫斯甚至破费给她买了只精美的手镯,里边刻着字:“她的主人赐给他的女奴。”
富人波利比亚斯早就顾不上他的前厅了,他看了一眼大腹便便的女儿,转头对身边惊慌失措的奴隶们说:“从现在起,你们自由了,能走的赶紧走吧。至于我们……”他转向老妻和女儿、女婿,“让我们关紧门窗,开始祈祷。”
角斗士们依然在营房门口观望。对于这样的小石块,他们有一丝轻蔑,甚至还用手接石块来开玩笑。可就在这时,雨点般落下的已不仅仅是小石块了,沉重的大石头突如其来,砸在几个角斗士的头上,立刻血流如注。他们快速撤回营房。
大石头越落越多,砸中了行人,砸塌了不甚结实的房屋。大量市民开始仓皇出逃。庞贝变成了地狱。
下午五点。维苏威山喷出的烟柱已高达50英里。波利比亚斯家已被石块封门,一家人,连同不愿离去的奴隶,围坐在女儿身旁,默默流泪、默默祈祷。
廉价小旅馆被砸塌了。普里莫斯从乱石堆中爬出来,看了眼身边已无气息的女奴,挣扎着向家的方向摸去——他惦记的可不是妻子艾达,而是自己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金银珠宝。然而艾达,已经在奴隶的帮助下离开了住所,正抱着装满珠宝的小皮箱,一步一摔地向前跋涉,虽然她并不知道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
晚上七点,维苏威喷射出各种有毒气体和火山灰,那灰尘比开水还热五倍。山体一角发生了崩塌,液体状的沙土首先流向赫基雷尼亚的方向,先行逃离到这里的人们,转瞬间被烧成了炭。
太阳再次升起来的时候,8月25日,维苏威已经整整喷发了17个小时,产生大量一氧化碳,并且引发了地震。这一次,岩浆和沙石开始向着庞贝滚滚而来……
这最后的一刻,波利比亚斯颤抖着拿出一个精致的长颈小瓷瓶,瓶里是无色无嗅、可让人瞬间失去知觉的毒药,老夫妻、小夫妻和奴隶们相互依偎,传递着小瓷瓶……
普里莫斯摔了一跤,火把从手中滑落,可就在这一瞬间,火光照亮了一个鼓鼓的钱袋,他立刻将钱袋抓在手里,火把熄灭了……
艾达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四五个围桌而坐的角斗士,其中几个已经受了伤——原来自己逃到了角斗士营。其中一个角斗士怜悯地看着她,将自己进行角斗时所戴的铁质头盔递了过来。艾达接过头盔,突然觉得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了……
而就在维苏威火山开始喷发的头几个小时里,与庞贝隔着那不勒斯湾相望的米赛努姆市里,一位名叫普林尼的海军将领当机立断,带领皇家海军的船只出湾救援,他的妻子和侄儿小普林尼在家等候。
此后的一天一夜如同石刻般雕凿在小普林尼的脑海中,因为他亲眼目睹了火山喷发的全过程,直到随同婶婶被迫逃离;因为他亲身经历了逃离途中那难以言喻的混乱与恐惧;也因为敬爱的叔叔再也没能归来……直到25年后,他才有勇气提起笔来,完整地记录下这一天一夜——这次火山喷发,导致全球气温降低一度,沙石灰烬一直喷射到北非。
庞贝就这样消失了。
直到1700年后一个农夫的偶然发现。
随后的发掘考证持续数百年,直到今天还没有结束。考古学家们仔细研究了小普林尼的记述,认为它翔实可信,是不可多得的一手资料。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挖出了那些建筑:小铺子、小酒吧、神庙、公共浴室、可容纳全城两万人口的竞技场和近旁的角斗士营房。他们挖出了波利比亚斯家华丽的前厅、普里莫斯的洗衣房、悲剧诗人和其他许许多多市民的家。他们找到了刻着字的镯子、盛过毒药的小瓷瓶、装满硬币的钱袋、塞满珠宝的小皮箱,还有,与这些器物相关的,小旅馆中戴着镯子的女奴、怀孕的女子和围绕在她身边的家人、手中紧紧抓着钱袋的生意人、角斗士营中携带珠宝的富有女郎……
考古学家用石膏复原了岩浆中包裹着的遇难者,他们的姿态、表情栩栩如生。时间凝固在公元87年8月25日。
如今我在庞贝,脚下踏着的就是当年的火山灰,亲眼看见的就是那氤氤氲氲、若无其事的维苏威,那完好得出人意料的竞技场、角斗士营和神庙,那许许多多的家。然而值得庆幸的是,那些个性化的物品和遇难者,都已经被转移走了,安置在专门的博物馆里——我没有去那个博物馆。
整个古城区域只辟出极小的一块地方,陈列着刷得干干净净的陶土盆子杯子坛子,那一排排失去了个性失去了岁月痕迹的器皿,让人觉得这只不过是个劣质土窖。众器皿之间,的确放置着一个石膏人像,大而粗糙,无甚细节,孤零零封在玻璃罩子里面,怎么看怎么像抽象派未完工的雕塑。
我突然大大地松了口气。
至此我终于知道,原来我完全没有资格、也再没有意愿成为一个真正的考古学家。我所梦想的考古,原来是古墓丽影,是夺宝奇兵,是达·芬奇密码,是叶公好龙。我没办法想象自己一镐下去,看见一个痛苦挣扎的小孩子的身躯,或是一条扭曲的狗,或是一个刻了字迹的镯子……这就是最初我踌躇不前的原因。世上太多苦难,我不需要一个提醒我人类渺小、灾祸突如其来的现场。顺着悲剧的结局推断个体的经历,甚至永久地凝固这个结局,多么可怕!因此很多时候,我宁愿平凡而盲目乐观地生活,也不愿做洞悉古今的智者。
我这样的游客当不在少数,这也是庞贝旅游局如此展示现场的原因吧?意大利的天空蓝得这样耀眼,树叶绿得这样鲜亮,谁还会相信悲剧的存在?浮光掠影的游客,单单一座空城并不使他们哀伤,踏火山灰而行,感叹一下当初的庞贝该有多精美多发达、庞贝人该多么会享受生活,也不失为一件愉悦的事。
如果庞贝始终没有被挖出来呢?那么,再怎样华丽的想象都不过分了。庞贝人仿佛依然与我们平行地生活着,我们在时间的这一端,他们在那一端,没有结局。庞贝将成为另一个亚特兰蒂斯。
原来,挖出来的是悲剧,没有挖出来的才是传奇。现实远没有想象美好,这才是亚特兰蒂斯的魅力——人们永远在寻找,永远找不到。于是,很多的船只、宇宙飞船都用亚特兰蒂斯来命名,却从来没有一艘叫做“庞贝”。
如同我的旧梦想。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