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有光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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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 鞋
  杨小萱家里,有两双鞋是动不得的。
  一双是她姥姥留下的绣花鞋,粉红色的底子,绣着精致的花样,藤缠蔓,蔓缠藤,藤蔓之间,隐藏着花与鸟,虽然已经有点变色,拿在手里,还是有种“不可能是真的”的那种艳异。那鞋子据说是她姥姥少女时代亲手做的,一辈子也只穿过一次,在出嫁那天。杨小萱的妈妈唯一的偶像,就是会做绣花鞋的姥姥,她当年如何美貌,如何以小家碧玉的身份和闭门苦练出的女红成为东城壕第一美女,是杨小萱妈妈捏着绣花鞋时永恒的话题:“我,不及她的一百分之一,你,不及你姥姥一万分之一。”杨小萱很不耐烦:“一双绣花鞋。”她妈妈说:“你说什么?”杨小萱的幽默感没人能够理会。
  另一双是她哥哥留下的。杨小萱原来是有哥哥的,1978年,她爸爸妈妈带着三岁的哥哥从他们工作的贵州三线工厂返回西安,哥哥在火车站走丢,到现在也下落不明。她妈妈每每提起小哥哥,就陷入半昏迷状态,捏着小鞋子喃喃地说着:“我要是当时不拿那个搪瓷缸子去接开水……”突然又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杨小萱:“怎么丢的不是你!”家里遇到搬家及墙缝漏水,她妈妈绝对少不了要说几句“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杨小萱也不恼:“妈妈,那时候如果已经有我,丢掉也好,不过,女孩子不太容易丢掉”,“要是我哥哥在,全球气候肯定不会变暖”。她妈妈又说:“你说什么?”杨小萱的幽默感从来没人能够理会。
  不能跟姥姥比,更不可能跟哥哥比,这个家里两种性别的神,都遥不可及,杨小萱觉得自己不男不女,十分苦恼。她小时候渴望的是一双红鞋,红色的回力鞋,红色的凉鞋,班级里家境好点的女同学就穿着这样的鞋,但她脚上却始终拖着一双不十分合脚的、性别十分模糊的胶鞋,红鞋子的事,提都不敢提。
  她是家里的隐形人,约等于空气。有一次和爸妈吵了嘴(印象中非常稀有的几次之一),她也向电视剧主人公学习夺门而出,出门的时候,还赌着点气,怕爸妈会找到自己,于是动了点小心思,没有跑下楼去,而是向上跑,一直跑到楼顶天台去,却到底也没有人来找她,她的一点心思全白费。
  报考大学,她的目标是离家越远越好、专业越强悍越好,于是成为交通大学道桥专业的学生,大学毕业,顺理成章地进了施工单位,一年有大半年时间,挤在男人堆里,在荒山秃岭施工作业,心情倒非常好。站在戈壁滩上,看着落日渐渐消失,或者站在半空中看着桥梁吊装成功,根本不必特别觉得自己是男是女,确实心花怒放。好日子终于因为妈妈的电话结束,电话那头,妈妈又气急败坏又不耐烦地说:“你回来吧!回来吧!”潜台词分明是:“回来也没有用,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
  她哥哥在也没有用。那一年海南又慢慢热起来,她爸爸当初的战友找上门来,说是三万块就可以在海南买一块地算作入股,由公司建设厂房出租,从此以后年年有分红,十分诱人,他爸爸热心地在厂子里召集入股,居然召集到了十个人,筹到了买十六份地的钱,钱一交出去,三十五年的老战友立刻人间蒸发。她爸爸豪气干云地承诺由他还钱,一分不少,第二天却在浴室摔了一跤,从此半身不遂,躺在床上。
  除掉自己家出的那一份钱,欠的钱是四十五万。那一年,一个效益稍好的单位的员工薪水,大约是一千二百块;黄瓜,即便春节也不过两块钱一斤;市中心最好的房子,大约是不到两千块一平米。杨小萱按着计算器,眼前浮现出二十二万五千斤春节的黄瓜,以及将近四百个揣着当月薪水的工人。她丢下计算器,跑出门,和多年前一样,没有跑下楼,而是向上跑,一直跑到楼顶去,星星全都在天空,“哗”一下倾泻开来,和以前任何时候看到的都不一样,格外大,格外亮,也格外奇异,像从前那些古书中的乱世里的异象,河水里游着大鱼,天上坠着斗大的流星,挖土挖出刻着字的宝石,巷道里流传着诡异的童谣,也像一切决定命运的时刻所出现的那些异象,哭不出来,没有恐惧,眼前的一切都格外清晰,表情定格了,声音突然蒙上一层布,甚至连空气里的分子都突突突地迸着金星跳动着。杨小萱坐在水箱边上,被这么多异样的星星激动得头皮发麻。
  第二天很快来了,快到不像是隔了十二个小时。她挨个去那些股东家拜访,一家家承诺还钱。众生众相,场面和那些煽情的杂志上写的完全不一样,有人面罩寒霜,有人连哭带骂,有人门都不给开,有人还算和气,甚至捧了茶出来,但话语间分明隔着一层,有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肯听她讲话也更像是自我安慰,也有人陪着小心,生怕不还他家的钱,或者还得太迟,小心翼翼地一再表示:“利息我们就不要了,利息不要了。”
  坐在那里,杨小萱尽力想着工地账目上的那些钱,动不动八百万、五千万、一个亿,她尽力想着那些钱,有那些钱衬着,眼前的这些钱似乎就变少了一点,她说话似乎就有了点底气,但一出门,大太阳亮晃晃地一照,那些钱就连影子都没有了,她自嘲地想,即便不要利息,这个数字也十分庞大,如果靠她的薪水还债,需要四百个月,届时她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老妪,天灾人祸的,只怕债主们没有这个信心。
  她去单位请了长假,在街上看了半个月,在街口盘了一间铺子,简单装修一下,一心一意地开始卖鞋子。那条街不算最繁华,好在,过了那条街的另一区是大学区,学生们要买东西,多半在这附近,鞋子卖得还算快。头几个月是赔了一点,杨小萱从没想到,一间巴掌大的店,一个月的电费都要300块,好在她很快缓过神来,三个月后渐渐开始有了收益。
  开始一點点地还债。她把债主分了几拨,有了钱,先还给那些家里有病人的、有孩子上学的,宽裕点,再给别的一家家还。债确实是在减少,但似乎还是太慢了,太慢了,二十二万五千斤春节的黄瓜,消失得十分缓慢。杨小萱每次坐在鞋子中间,半夜三更地贴着标签,会突然被这二十二万五千斤黄瓜压得喘不过气来,房租,300块钱电费,教育附加费,污水处理费,和二十二万五千斤黄瓜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她胸口发闷,要大口大口地呼吸才能缓解一点,手里的活计,却一点也不敢停,回去太晚,没有公交车,可是要打车的。
  有一天,妈妈神经兮兮地跑来,抖着声音说,有债主扬言,不快点还钱,要“先奸后杀”,妈妈六神无主地满屋子乱走着,喃喃地道:“先奸后杀!先奸后杀!要是儿子在就好了。”杨小萱卖了一天的鞋子,十分疲倦,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哥哥在,一样先奸后杀!”妈妈疯颠颠地,满地兜着圈子,念叨着“先奸后杀”,杨小萱十分崩溃,有点疑心自从哥哥走丢了,妈妈其实就已经疯掉了。   债主里有一家,有个三十五岁还没结婚的儿子,国字脸,睫毛却特别长,眼睛湿漉漉的,每次见到她上门,都喜滋滋地迎上来,搓着手:“先不急着还,先不急着还,先还别人的。”杨小萱从没想到,长睫毛会让男人显得这么龌龊。从前小学中学里,都有那种睫毛黑黑闪闪的男孩子,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睫毛一闪一闪,似乎在人心上一下一下地撩着,十分动人,而眼前的这男人,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青葱水灵过呢?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是不是从前那些撩人的长睫毛的男孩子,最后都变成了一个见到女人就搓着手的猥琐男?真是不敢想。杨小萱每次都逃也似的丢下钱从他家跑出来,也不是要逃他,而是要逃过一些更强大、更可怕的东西。后来她当真不急着还他家的钱了,只是,这么一来,那些由他家匀出来的钱,感觉上更不洁了。
  但她渐渐和债主们培养出一种奇异的感情,有时候她上门还钱,赶上他们吃饭,他们也热情地招呼她,她也不客气,偶然也会坐下来吃一点,店里遇到麻烦,也找有门道的债主帮个忙,有时候去还钱,赶上他们心情好,还要推让一阵子,春节还常常把他们约齐了,一起吃个饭。只有一种时候,感觉非常怪异,就是那些人家来了客人,不明就里,还温和地问着“这是谁”的时候,双方顿时停顿了三秒钟,那三秒钟,杨小萱要在很久之后才能适应。
  渐渐又染上个奇怪的嗜好,大约是成天惦记着钱,精神一紧张,就要按一按计算器,算一算手里的钱才能安心,于是对计算器上了瘾,见到精致点的计算器就想要买下来,后来甚至是看到文具店,就要进去找计算器,手里慢慢攒下八九十个计算器,金的银的,铜的铁的,做成书本形状的、地球仪形状的、地雷形状的,卡通造型的、电脑造型的,模仿儿童发音的、成人发音的、带音乐的。如果不是对计算器有了兴趣,杨小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计算器可以有这么多的样貌,晚间回到家里,坐在床上,同时打开几个计算器,唱的说的,《铃儿响叮当》和《祝你生日快乐》同时响着,场面十分壮观。杨小萱坐在计算器中间,乐不可支,同时又觉得自己心理完全变态,更加乐不可支。
  三年、五年、六年,慢慢能雇得起店员,又开始扩张店面,开了分店,二十二万五千斤黄瓜慢慢减少,她甚至买了一辆二手的客货两用车,又匀出钱来交了首付,买了一处新房子,把朝阳的那间给了躺在床上的爸爸和妈妈。妈妈满地兜圈子的时候少了,那句“要是你哥哥在就好了”渐渐不见了。有天,杨小萱听见她跟楼下的人说“还是女儿好”,口气酷似计划生育宣传员,杨小萱丢下计算器,跑出门,和多年来一样,没有跑下楼,而是向上跑,一直跑到楼顶去,楼比以前的高,从通道里探出头的那一刹那,满城都是灯火。
  杨小萱记得非常清楚,全部债务还清楚那天,是2005年8月12日。她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天,设想过她的表现,大哭、大笑、脱掉衣服当街狂奔,全都想过了,但这一天当真来了,她却十分平静,跟店员打了招呼,去最安静的宾馆开了一个房间,关掉手机,一直睡到第三天的早晨。
  她在自己的货品里,挑出一双红鞋子,仔细地穿在脚上,钻进她那小小的客货车里,踩下油门,秋天的早晨,太阳湿漉漉的,打在车窗玻璃上,一点儿也不热。
  她开着车向西,一直向西,当年她造的桥,应该还在。她要去看那些桥。
  蔷 薇
  苏碧的故事是个老套的故事。她这一类的故事老套到每三天就会在报纸上看到一次,每次看到的时候,苏碧都会恍惚地觉得,那其实是她自己的故事,是记者偷懒,把時间、地点、人物名字换了换,又写出来了。每次看到这一类的故事,苏碧都会有种时间倒转、灵魂出窍的感觉。
  不过苏碧却不是个老套的美女,她不像本地的土产美女那样,多半有一张扁平的脸,稍微白一点的皮肤和稍微大一点的眼睛,比一般人美,但是又让人觉得意犹未尽,夸完这样的女人是美女之后,多半都让人有一种给了别人一点恩宠的自得,而且这恩宠给得是信手拈来,不花什么本钱,因此更加让人觉得有白手起家般的快乐。苏碧显然不是这一类的美女,她美得彻底、不容置疑。她有点像1970年代琼瑶电影里的那一类女人,美得杀气腾腾,皮肤是白,但不是人的白,是冰雪的白,眼睛是黑,但是黑得深不见底,像是结了冰的窗户上化了两个洞,后面藏着整个的夜。她总有点像是个黑白电影时代的人,被冰冻着,放了几十年,现在化了冻,活过来了,成了美女在彩色电影和彩色胶卷时代整体退化后的一个幸存者。
  对于自己的美,苏碧自己也很知道。但是她又发现,每次在街道上看到漂亮的女人或者好看的男人,身边的爱人反而难看得离谱,苏碧就有些气愤,又怕自己也逃不出这定律去,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好看的男人,走在街上,让所有的人的眼睛都绿掉。那个时候正在演一个于莉演的电影,叫《爱与恨》,那里面的男主人公叫高玉龙,是个极美的男人,苏碧和同学逃了课,把这电影看了足足五遍,她给自己将来的爱人定下的标准,就是高玉龙的标准。
  这样的男人,还真给她遇到了。银行学校毕了业,到银行工作没多久,她就从成千上万到银行来的人里面,把江华挑了出来。开始认识他,是为着他的美,认真交往了一阵子,又发觉这个男人还有个显赫的家庭,苏碧当时就像是听到了号角,身上也像是披挂了盔甲,所有有可能把他们分开的人和事,都成了她的假想敌。
  情场,战场,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大家不过是在比赛,看谁更不爱对方,或者,更晚爱上对方,爱得少的、晚的那一个,铁定是最后的胜利者。她这样没有了矜持,江华就顿时松了劲,但又时不时把她眷顾一下。他的爱就像是一块红布,在她面前抖一抖就预备收起来,想起来了,再抖一抖,他这样抖抖收收的,说不尽的悠游自在,她却像是斗牛场上的那头牛,终于发了狂。
  后面的故事就非常眼熟了,随便翻开一张报纸,到处都是这样的事。头一次,江华只说是跟她借五千块钱,暂时周转一下,一周之后就还她。她拿了自己的钱借给了他,一周之后,倒还真还上了。再下一次,说是借一万块钱,一个月之后,还是还上了。再下一次,他要跟她借三万块钱,她就有点犯难,但是在他面前又是虚荣惯了的,生怕给他小瞧了,就跟爹妈凑了钱给了他,这一回,他就说是亏了本,撺掇着让她从银行挪点钱出来。一次两次的,越挪越多,越是还不上,越是要挪。   所以苏碧倒也感谢那次生病,若不是那次病了,事情败露了,她可能还要挪下去,挪成个死刑也说不定,但她就在那当口病倒了。她经常就想,也许哪里真有一只手,操纵着她演这出戏,要是半道上就把她演死了,那就没得看了,所以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就赶紧让她生了病,好让这出戏继续下去。
  其实也许是她潜意识里让自己生病的呢?也说不定。那天刚有点想要呕吐的时候,她就隐隐地想:到底是来了。她记得小的时候看电影电视,片子里的女人忽然呕吐起来,而她身边的人还傻傻地问“你是不是不舒服”的时候,她就笑了,心想,这些人真是傻,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事会轮到她。那现在又是谁在笑她傻呢?
  她也没敢给江华讲,自己就去了医院,她其实早就明白这个男人了,就是不敢多想,怕把自己吓住。躺在医院的床上,她想起来小的时候,院子里有棵石榴树,秋天的时候,她爸爸就会把成熟的果子摘下来,用一把锋利的刀切开,分给他们吃,石榴一切开,血红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石榴籽也给剖开了,她站在一边看着,心里紧紧的,嘴里也酸酸的,一小半是因为预先想到了石榴的味道,一多半是因为那把锋利的刀,被剖开的果实,血红的汁液。
  第二天她给江华打电话,他正和家里人在一起打牌,只“哦”了一声,再也不说话,话筒里尽是叫牌的声音。苏碧的心凉了半截,当天就生起病来,班也不能上。银行那边就找人顶了她理账,没两天,就看出问题来,苏碧的病还没全好,就进了看守所,这一呆就是半年,半年后,判决书下来了,苏碧给判了十五年,江华给判了七年。那一天,是1988年7月6号,苏碧还差三个月才满二十岁。
  到了石头沟监狱,换了衣服,她看了看周围的人,就打定主意不和这里的人有什么瓜葛。再冷眼旁观一番,却发现这里的女人犯的事全都和男人有点干系。像她这样为了身边的男人贪污挪用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又有给男人骗了,动了刀子的,下了毒药的,泼了硫酸的,又有伙着男人杀人放火的,还有为了跟男人远走高飞,把自己的丈夫孩子全都给害死的。都说女人是祸水,但这么看来,男人怕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人,有了欲望,动了念头,都是祸水。在这么一群女人中间,每听一次她们的事情,就好像自己也经历了一次,要不了多久,苏碧就觉得自己老了二十年。
  那监狱里有个绢花工厂,女人们就在那里做工,都是些年轻聪明的女人,又没有别的消遣,就在那里一心一意地做花,所以那里产的花比別处的都结实耐看,卖得格外好。苏碧也在那里粘花瓣,有一天,身边白茫茫的全是白色的百合花,再一天,一片的蓝,全是勿忘我,白里透点淡粉的,那是梅花。苏碧低着头,跟谁也不说话,藏坐在这成片的百合、勿忘我、梅花花瓣后面,像个黑楚楚的鬼。要不了多久,那里的人就都知道三中队有这么一个眼睛灼灼的、魂不守舍的年轻女人。
  过了一年,有一天,说是有人来看她,她算一算,不是她爹妈来的日子,也还是去了,她倒没想到来看她的是江华的妈。这个女人头发忽然花白了起来,不过却是文艺小说里,伤了心的女人突如其来的那种花白,也许本来就是花白的,而现在她要人知道她没有心思打理头发罢了。头发虽然白了点,却依然挽着簪子,像卢碧云演的那一类伯母级人物,高贵,凛然。这个伯母开始还高贵端庄地隔着铁栅栏跟她说话,眼睛里满是对拉她儿子下水的狐狸精的悲愤,没说几句话,端庄的伯母就走了样,向苏碧吐唾沫,骂她是婊子,又努力地从铁栅栏的间隙伸过手来,要抓苏碧的脸和头发,胸前的衣服扣子也给挣脱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苏碧再不把自己当落难公主、悲情小说女主人公了。这么鄙俗的事情,落难公主哪里遇得到?落难公主挖个野菜也是一出戏,守个寒窑也是传奇,就是有敌人,那也是一整个的乱世和国仇家恨,而她的敌人却是个挣掉了扣子不顾体面的老太太。她的遭遇也就是平凡人的遭遇,处处都是人间烟火气,透着尴尬,难堪。这么一来,她倒像是活过来了,能说能笑,还向舍友这样形容江华的妈,边形容边比划:简直像梅超风一样!舍友们全部都笑了,其实这话也没有多么可笑,但是大家全都笑得前仰后合,眼泪也流出来了。
  要不了多久,苏碧又听见说,江华的家里给他办了保外就医,已经出去了,头发还没长多长,就照样是哪里都去,该喝酒就喝酒,该开快车就开快车。苏碧在黑暗中坐了三分钟,心里有了打算,这打算让她彻底活了过来,她就是为这打算,也要好好活着出去。
  心定了下来,苏碧忽然就有了生气,她甚至为将来盘算了一番。像她这情形,即便是争取减了刑提前出去,恐怕也是十年以后了,隔着十年时间,又有这么一段非比寻常的经历,从前的那些亲戚朋友,恐怕是再也不能来往了,但活在这世上,又怎么能没点关照?于是苏碧放开眼去,暗暗在周围选了些刑期短一些、文化程度高一点、手上不沾血的女人,一心一意地交起朋友来。没有多久,倒还小有所成,很是交了几个朋友,而这些女人又比平常的女人豪爽义气些,又见过大世面,交往起来倒也畅快。
  也不是没有快乐的时候。监狱里的“新苗”演出队,苏碧也报了名。夏天的中午,在小小的剧场排练,练困了,就裹着演出的衣服睡在木地板上,窗子外边尽是白杨树,绿荫沉沉的,把一间屋子映得碧绿透明,耳朵边也尽是风吹树叶子的细碎声音。苏碧不由恍惚起来,觉得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她在那里没呆够十五年,他们给她减了三年,十二年零三个月的时候,她就出来了,回到爹妈家里,慢慢地,他们也就习惯了她。但她没想到在里面十二年,外面的变化竟然这样大。她不认得路,不知道现下的女人该穿什么衣服,连别人说的话,也不大听得懂。晚上躺在床上,她开始怕起来,怕到心里冰凉,怕到恨不得自己再犯个什么事,好再回到石头沟去。
  更怕的事情还在后头。她找不到事情可以做,好点的地方,看不上她的中专学历,更嫌她的历史不清白,差点的地方,倒也愿意要她,她也断断续续做了些地方,但那些地方,不是工资老拖着,就是男上司总要故意让她晚上加班,或者陪着吃饭。而这城市说大也大,说小也真是小得离奇,到处都有她过去认识的人,都知道她的事,要不了多久,人人都知道了她从哪里来,那些男人更加理直气壮,请她吃饭,也成了看得起她。   苏碧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恨不得当夜就找家银行抢了,好回到石头沟去。第二天,她忽然想起她们的绢花工厂来,也就有了主意。回了一趟石头沟,那边不但愿意匀些花给她卖,还愿意先拿货再给钱。苏碧借了些钱,看了几处地方,就把摊子在一个商场支起来了。
  生意倒也不太差,又是她熟悉的行当,苏碧却还是不敢雇人,大事小事都是自己来,上货也是自己上,拖着纸箱子来来去去的,不出一周,手上就满是毛刺。
  做了半年,生意上了道,苏碧就缓过神来了,下了班,也敢四处走一走。有天下午,太阳正好,她从广场经过,却发现那里有许多小孩子由家里人带着,在学走路,苏碧顿时就丢了魂,在那里看孩子走路看到天都黑了,那些大人看见这个眼光似乎贪婪得失常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人贩子,都有点怕,有些孩子摇摇摆摆地,快要走不下去了,看见苏碧,就努力地走过来,要她抱,却被家里人一把抱走了。苏碧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心里发狠地想,自己有了孩子,也要带到这里来学走路。
  和她隔着几个柜台,有个岁数相仿的男人,叫孟晖,在那里卖化妆品,说是原来在厂子里上班,后来厂子倒了,地也给卖掉了,他哥哥给他让了两个现成做化妆品的柜台,这就做起来了。那男人硬硬朗朗的,个子也高,头发短短的,看起来倒也英俊清爽,有几次看见苏碧一个人在那里上货,箱子扛不动,只能在地上拖着走,就过来帮忙,一来二去的也就认识了。一个男人卖化妆品,总有不方便的时候,苏碧有时候也过去给帮个腔,在自己脸上连抹带涂地比划一下,生意也就做成了。
  渐渐地,孟晖见了她,就总要说错话,手和脚也像是多长出来的,放也不知道往哪里放。看着孟晖认了真,苏碧也就决心把自己的事讲给他听。倒也没选什么特别的时间地点,就是有天中午,看着顾客少了,就过去坐在孟晖那里,一五一十地讲了,孟晖也没打断她,听完了,就说,他其实早就猜出几分来,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长得这么好,又吃苦能干,除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卖货,还是一个人,连个搭帮的也没有。说完了又觉得自己该表个态,安慰一下苏碧,又不知道怎么说,就对苏碧说,他以前也偷过东西,厂子快倒的那阵子,他们眼瞅着当官的卖地卖存货,气不过,就连夜偷了些原料出来,倒也卖了些钱,都投在摊子上了。这么一说,又觉得自己有点把自己的事情和苏碧的事情对等着比较的味道,就有点不好意思,整个人窘在那里。苏碧看着这个男人干干净净的一张脸,知道这是个可以和他过一辈子的男人,就笑起来。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也只好笑起来。
  秋天的时候,他们就准备结婚了,先拿了点钱出来,选了个安静的地方按了一套房子,简单收拾了一下,又趁着有一天下雨,去办了手续,就成了。第二年,她就怀上孩子了,有了身子,整个人立刻胖了一圈不止,表情也有点呆了,她满怀兴趣地看着自己的变化,一点都不惊慌。
  所有像她这样的美女,也许都要为这美付出点代价,平白无故得了件东西,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都要在别的地方找回去。她不但付足了代价,现在更把这美交回去了,所以也该过几天安静日子了吧。身边的窗台上有一盆蔷薇,正开着大朵的红花,她顺手掐了一朵,插在耳朵边,这花要是长在公园里的,那是随便掐不得的,是要受罚的,但是现在这花是她种的,她爱掐多少也没人管,她一高兴就又掐了一朵。夏天的午后,白杨树那苦苦的油香从窗户里直灌进来,她躺在摇椅上,被斑斑点点的树影子罩着,闻着这味道,摇摇晃晃的,就觉得有点困,慢慢也就睡着了,恍惚中,她还在想:就这样过下去吧。
  淡 夏
  等了个晴天,夏明就出发了。
  夏明最不喜欢阴天,阴天似乎做什么事情都不顺,印象中最深,是爸妈的葬礼,一律在阴天,都是车才走到半山,就要下暴雨的样子,偏又堵了车,人人胸前的白花在风里头簌簌地抖着,司机不住地按喇叭。直到现在,夏明都听不得堵车的时候有人按喇叭。
  还是晴天出发的好,刚说是没火车票了,就有人来退票。
  也没什么行李,就带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帆布包就装下。
  火车上的人问了她的目的地,又问她:“一个人,到那边去做什么?”
  夏明答:“去看朋友。”
  “男朋友女朋友?”
  “女朋友。”
  那人大约在想,一个女人,坐这么远的车,看的居然是女朋友,恐怕是说谎,就不再问她。
  夏明最喜欢的就是别人的这种反应,心想,要看的不但是女朋友,还是三个,时间简直不够用呢。
  别过头去看车窗外的风景,玻璃上映著她的脸。
  车窗外边一会儿是绿幽幽的树林子,一会儿是麦田,一会儿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地。光线暗一点的地方,窗玻璃上她的脸就格外清晰。她还是喜欢亮一些的地方。
  十一个小时的火车,下车再找班车,又是四个小时,开始是戈壁滩、草场,渐渐看见绿洲,天边绿茸茸的一条线,走近了,是一个挨着一个的碧绿的农场。最后下车的地方叫“马莲滩”,有个小小的商店,商店旁边停着一辆小小的客货车,何雨樱靠在车身子上等她。夏明最担心她是作流浪的三毛打扮,穿一身工装之类,再扣一个牛仔帽,时刻像要照相的样子,所幸没有,还是穿裙子,颜色非常素淡。一见到夏明,先来揪揪她的头发:“怎么剪这么短的头发?时髦还是怎么着?”
  何雨樱本来安安分分地在省会城市做规矩人,酒吧在她嘴里都是“那么乱的地方”,一直到三十几岁,在农业频道看到一个介绍西部葡萄园的电视节目,立刻停薪留职,跑到西边去,在那边包下一块地,建了一个葡萄园。呆了两年,索性辞了职,一心一意种葡萄,又开了一个鹿场,养着几头鹿。她丈夫王子晓本来在城里开公司,不顺心,也投奔了她去。
  两人一路上说着话,既然在西部,到底不能免俗,车上音乐放的是肯尼·罗杰斯,下一首,却是沙娜吞,一点也不搭界。
  “你倒也罢了,王子晓在这样的地方怎么呆得住?”
  “有吃有喝,当然呆得住。不过,最近我看他是缓过劲了,像是又动了心思,又想回城里去。”   “那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照旧在这里种葡萄。”
  给夏明看了住的地方,过一阵子又来敲门,说是带夏明去捉小公鸡,晚饭炒辣椒。鸡就散养在果园子里,跑野了,十分矫健,看出两人来意不善,迈着小脚跑得飞快,一会儿就跑到园子尽头一片高可及人的茴香地里去,她振臂一呼,地头边上冒出一溜野小子来,黑黑的脸,咧着嘴大笑着。她招呼他们一起捉,自己也一头钻进茴香地里去,只听人欢鸡叫,茴香乱摆乱动好一阵子,突然静下来,远远的那边,有个孩子从茴香丛中露出头来,倒提着一只鸡喊着:“捉到了。”
  何雨樱提着鸡,一路走一路问:“去年我寄给你的茴香收到没有?”
  夏明十分难堪:“李林平妈妈说那个放到馒头花卷里碜牙,对肠胃不好,一直放着。后来我出来了,也不知道放哪里了,估计是丢了。”
  何雨樱:“不知道你怎么看上了李林平,这一家人,都像机器人,冷血寡淡,按照一定程序生活,真想把他们的皮肤划开一片,看看下面有没有电线。”
  夏明心想,何雨樱没有离开城市前,其实也是一具机器人。
  吃饭就在后院子里,木头桌子上,青辣椒炒鸡、蒜拌苜蓿头,非常爽口。吃过饭又端上来葡萄干,晒得不好,皱巴巴非常难看,不像在城里见到的那样碧绿晶莹,拣了一粒塞到嘴里一尝,倒很甘甜。
  “一会我带你去洗温泉吧,城里有许多温泉,新疆人都常常开车过来洗的,开车去,半小时就到了。”
  夏明微微笑:“最近皮肤不好,不敢去。”
  “洗温泉对皮肤好。”
  夏明还是微微笑:“好也不去。”
  何雨樱也不十分强求。
  吃过饭去散步,从葡萄园一直走出去,一道宽阔的河流在野草地上,几个裸身子的男人在水里,看到她们过来,并不十分遮掩,一起起哄大笑,何雨樱居然十分泼辣,嘴里骂着,弯腰捡起石头就丢过去,那些人躲闪着,又有人不小心跌倒了,河里水花四溅,何雨樱笑到直不起身子。夏明十分诧异。
  晚上两个人上了屋顶,一人手里一瓶酒,屋顶上晒的全是草药,并没有药味,只是闻着有点苦香。星星又大又亮,像是就在头顶,两个人坐在边上,荡着腿,一会儿下一口酒,夏明觉得,一生中最悠长的这个假期,真是值得的。
  又去看徐鸽子。
  坐着长途客车,一路上,一个女孩子一直在训她的弟弟“连中专都考不上”,终于有个中年汉子听不下去,递过去一句话:“把个中专是个啥!”用的是当地话吧,夏明还是听懂了。那男人听到一车人哄笑着,颇有赞许的意思,索性半起身子,把一只手搭在座位背上,把头转了一圈,放大声音,对着全车的人说:“你们说,把个中专是个啥!是个×!”有个老头子立刻接上来:“人的一辈子也就是个×!还不要说是中专了!”夏明实在忍不住笑了。
  徐鸽子到车站来接夏明,虽然是在小地方,照样打扮得十分耀眼,长发中分,在耳朵边扎成两条麻花辫子,身上穿的是大花宽摆的裙子,赤着脚,穿的居然是一双草鞋,她抬起脚给夏明看:“本地产的,别处没有这么韧的马蔺草。”
  以前在省会,和已婚男人纠缠不清,说好了两个人一起离婚,她先离了婚,他却没有,她自嘲:“幸亏不是约的一起殉情!否则,就像足了《胭脂扣》,只可惜,我再也不会像那如花,穿上一身黑底红花又过时又瘆人的衣服去找他。要去,也要置办一身新衣服才去!”经过这一波折,心境名声都坏了,索性请求支教,换个地方去生活一段时间。就这么着,英美文学的硕士,在小县城中学教英文。
  照旧口无遮拦:“离婚好!跟李林平离婚更好!”
  夏明:“就怕什么事情多做两次,都会上瘾!”
  徐鸽子:“只有离婚成瘾,才有机会结婚成瘾,你看我,什么都往好处想,不像你,在奶酪里只看到窟窿!”
  晚上,说是有学生家长请吃饭,带了夏明一起去。那男人眉目俊朗,鼻梁挺直,嘴唇薄薄的,竟有几分刚毅的样子,穿的不是什么名牌,好在异常干净,夏明暗暗纳罕,这样的小地方竟然也有这等人才。孩子也在,对徐鸽子十分亲热,嘴里叫着“徐老师”,却分明有几分撒娇的意思:“徐老师,你就是不喜欢到我们家来!”
  说是他请客,她却像是主人,先给夏明夹菜,后给他夹菜,他也是先给夏明夹菜,然后夹给她。夏明立刻觉得不妥。饭后问她:“这个是你学生家长?”徐鸽子当然听得出来,并不正面回答:“有人说过,女人,上一次在哪里跌倒,下一次还在哪里跌倒。”“你又不在这里呆一辈子,你走了,他怎么办?那孩子怎么办?”“你怎么不问我怎么办?”“因为你是坏女人,坏女人内心强大,金刚不坏,吸阳补阴。”
  “把我说得像梅超风。”徐鸽子推她一把,十分开心。
  吃完饭出来,小城的广场上,有人摆了一套音响,在那里招揽人唱卡拉OK,两块钱一首,夏明笑:“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了。”两个人一时兴起,就去点歌唱,《明月千里寄相思》《我有一段情》《梦醒时分》,一路唱下来,夏明说:“都是老歌!”徐鸽子说:“新歌我也会唱的!”就点了一个《Super Star》唱着,还学时髦的舞台动作,指天划地的。
  那男人一直拿着徐鸽子的包,耐心地等着,始终微微笑。
  看到徐鸽子跌倒得这样痛快,夏明觉得倒也不方便说什么了。
  最后一个地方,是她的家乡小城,那些人,走的走,死的死,几乎不剩什么了,只一个同学朱静,在外面念了一圈书,照旧回去,在她们家乡的小城当大夫。
  没来接她,估计是忙,夏明就直接找到他们县医院去。这医院,当年实在是来得太多,太熟悉了,夏明有段时间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就是那医院的松树柏树,还有那灯光永远不夠亮的、曲折回环的走廊,自己在那走廊里,到处找出路,却怎么也找不到,一条走廊走到头,一拐,又是一条走廊,又是一条走廊,然后就醒了。
  朱静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在门口等她:“真是不要命了,才好一点,跑这么远的路。”   夏明:“也休息了好一阵子了,头发长长了才敢出门的。”
  朱静的姿态非常像医生,有点美梦成真的得意,却并不张扬。她们少女的时候,就非常羡慕女医生的那种姿态,尤其手闲闲地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那姿态,背地里都学过,尤其穿一件长一点的衣服的时候,却都学不像。朱静大概就因为这个去念的医学院,女孩子,对将来的规划,也许就是因着这么一点姿态而起的。
  一进了办公室,朱静就去把门关上,转过身来,马上要来解她衣服的样子:“给我看看。”
  夏明微微笑:“什么都没有了,看什么?”
  朱静听到这话,十分不忍,没有动手:“你也知道,很容易复发的。上一次检查是什么时候?”
  夏明:“半个月要去一次。”
  朱静:“就为这个离婚?”
  夏明:“他开初说不在乎,手术做完了,脸色就十分难看。”
  朱静:“男人!”
  又说:“晚上聚了几个同学,到山上去吧。”
  一个班,50个同学,18年后,能聚到一起的,不过10个。有人遇上车祸了,有人自杀了。更多的活下来了,活下来的,什么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见了面,却都无从说起,唱歌,喝酒,又出了城,一直走上山去,月亮始终在头上。
  住的是山下的宾馆,说了好久的话,一直到深夜,才分头去睡了,窗户外面,彻夜都是风吹树叶子的声音。
  夏明睡在那里,觉得有点凉意,但一会儿,也就觉不出什么了。家乡已经没什么人了,但她知道这世界上,许许多多人,照旧活着,她忽然想起客车上老头子的话:“人的一辈子也就是个×!”不由笑了,在风声里,她渐渐睡着了。
  自问自答
  生活里有没有人和事,让你感受到“世上的光”?
  在某个短视频APP上,看到各种劳动者的瞬间。有一位叫 “勤劳的小矿工”,他長年累月在1000米深处的煤矿作业,他拍的视频,大部分都发生在那里。尤其让我感动的,是他在1000米深处,和工友拍摄的打太极视频,工友弹琴,他打太极。还有“世界第一桥墩建设人家”,播主是沪通长江大桥的建设者,他从8个月前开始,拍摄建桥的视频。我们是跟着他的视频,看着这座大桥一点点建起来的。我因此获得很多建桥的知识:桥墩是如何搭建的,桥面是如何吊装的,还有,工人们都是怎么生活的。还有一位高空作业的吊车司机,他收养了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鸟,每天给这只小鸟喂东西,小鸟就生活在高空的驾驶舱里,在万众瞩目下长大。而小鸟的“家”背后,是城市高空的苍茫景象。
  最近一个出神的时刻。
  那天下午,在良渚博物院参观的时候,我在一个展示玉管串的窗口前,站了很久。以前在别的博物馆,也见过类似的饰品,年代比良渚要晚。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很多博物馆,都会用建筑、灯光、陈列方式的联动,来营造神秘感,那些古老的饰品,让人更多联想到墓葬、死亡。
  而在良渚博物院,灯光和环境,都是暖的,亮的。所以,我能在那个玉管串前面站很久。它不用神秘感拒绝我、震慑我、俯瞰我,它在等待我、拥抱我、打量我。震慑、拒绝,是有美感的,拥抱和等待,也是有美感的。
  最近去过的一个地方……
  莫斯科。那里不论是天空,还是树木和建筑,色彩的饱和度都更高,景色更透彻,更锐利。街上的人,也像是去掉毛玻璃以后看到的。尤其是年轻人,都有一种艳光,那是深色头发和白皮肤的人才有的艳光,浅色头发的人,反而不大有这种艳光。
  想起我的朋友老柳形容欧洲年轻人时常用的话:“就像新崭崭的一百块钱钞票。”这个比喻特别好,不光说出了他们外貌的那种新、锐,更说出了这种新和锐给人的刺激,就像那种刚刚出炉的钞票,刷刷响,全是禁忌,又百无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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