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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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静,女,陕西清涧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浮生》。
  我爹罗志平死了!
  死讯顺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传来。那天正逢凤鸣镇集日,文革叔要到镇上去相亲,我娘请他顺便给兰州挂个长途电话,说自己即将临产,叫那个人赶紧请假回来一趟。
  那个人有一阵子没回家了,娘心里老挂念他,成宿成宿地睡不好觉。睡不着时,娘就披衣起来坐在昏暗的15瓦灯泡下埋头做鞋,娘每纳几针,总要扬起白皙的手臂拿针在头发上划拉一下,划拉上头油的针尖像梭子飞快地在鞋底上穿梭。娘的动作轻盈而优美,舞蹈一般,娘的手法好快,几个时辰就能纳一只鞋底。灯光下,娘的头发愈发显得浓密乌黑,两根长长的辫子搭在背后一直拖到炕沿上,将娘的脊背衬托得愈发纤细柔美。娘纳鞋底的背影投射在窗户上,像一幅唯美的剪影,我心底顿时生出一份渴盼——长大后也要像娘那样美。我的眼睛像娘,大而亮,但是肤色却像极了那个人,是黄不溜秋的小麦色,我一点也不喜欢,娘白净的肤色多好看,即使乡下夏天最毒的日头也似乎晒不黑我娘的脸。
  娘的手真巧,她给我和妹妹每人做了一双扎花鞋,给那个人做的是黑条绒补扣鞋,娘纳那双鞋底时用尽了心思,洁白的千层鞋底,从里到外不含一丝杂色,鞋底子上娘纳的是梅花型的图案,望着一朵一朵梅花渐次盛开在鞋底子上,娘抿着嘴唇笑了。我从被窝里伸出脑袋,问道,“娘,你笑什么?”娘说,“你爹若穿上这双鞋上台唱戏,每走一步,台上便会开出一簇梅花,不一会儿整个舞台就会漾满梅花的香味了。”娘说着将盛开着梅花的鞋底子拿到鼻子底下嗅一嗅,故意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梅花的香气都吸进了五脏六腑。
  夜很深了,村里突然有狗狂吠起来,我家那只小黑狗也像呼应似的跟着“汪汪”地乱吠起来。会不会是你爹回来了?娘心里一动,急忙起身到硷畔上瞭了一眼,不一会儿,娘披了一身寒意慢吞吞走回来,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觉察的落寞神情。望着娘摇摇欲坠的大肚子,我很心疼,脱口提了个建议:“还是给那个人挂个电话吧,催促他赶快回来吧。”
  说实话,我内心很矛盾,既希望那个人回来,又怕他真的回来。有时当我喊我爹为那个人时,娘就会数落我一顿,她说,“哎,晓秦,你这孩子咋回事么,爹就是爹,怎能叫那个人?村里人若听到,会笑话娘把你没教好。”其实,我也怕村里人笑话,再想叫那个人时,我就偷偷在心里叫几声,尽量不出声。或者干脆跑到山坳里,四顾无人,扯开嗓子喊叫几声。每当喊过之后,我心里一下就敞亮多了,不再那么憋闷。娘根本不知道我心里的憋闷。我到现在才相信外婆的话,娃娃家心里是不能藏事的,事情太重,会压得娃娃不长个子。我的心事无法对人讲,但是我又担心自己被心事压得长成村西头白罗锅那样矬,就想办法跑到野外使劲去喊,当崖娃娃把我的声音传到对面山壁上时,“那个人”洪亮的回声把我吓了一跳,忙掩口噤了声。
  得知爹死讯那天,是1983年七月初三,我刚刚10岁,妹妹6岁。天气响晴响晴的,天空碧蓝得像一块玉石,没有一丝杂质。一大早,娘就喊醒了我,我一睁开惺忪的睡眼,就看到娘的大肚子把她的脚淹没了。
  我忙问:“娘,你的脚咋不见了?”
  娘笑着说:“脚在哩,是你弟弟与娘捉迷藏哩。”
  “娘,果真是弟弟吗?”娘抿嘴一笑,再没说话。娘要我帮她把一包麦子抬到二大爷家院子里的石磨上去磨面。我们家没有石磨,这么多年一直用二大爷家的石磨。我伸手摸了摸娘的大肚子,感觉娘的肚腹里好像有个圆球在里面急速地滚来滚去,淘气得很。嗯,娘说得一点没错,只有男孩子才会在娘胎里就这样淘气。
  我对娘说:“我喜欢弟弟,男娃力气大,将来能帮你抬麦子。”娘挺着大肚子,我使出吃奶的劲,才把那包麦子抬离了地面。对于我来说,那包麦子的重量简直太重了,超出了像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该承受的重量。我挣得满脸通红,吭哧吭哧直喘粗气,大声说,“娘,咱不磨麦子行不行?”“傻孩子,不磨面咱吃啥呀,咱的面瓮都见底了,娘还得准备坐月子的口粮哩。”我们走到篱笆墙跟前,看到二大爷和文革叔正蹲在院子里吃早饭,这两人一抬头也看到我们了。文革叔忙撂下饭碗,紧走几步跑过来将小麦包接过去。文革叔的劲真大呀!我惊喜地望着文革叔很轻松地把它提到面笸箩旁边仿佛提了个棉花包一般。我心里叹口气,我爹怎就不是文革叔呢?
  只听文革叔大叫一声,“哎呀,大概有百十来斤重哩,你可不敢这样让晓秦干活,娃才多大点人,把娃挣累坏了,以后就不好好抽条长个子喽!”文革叔從来不喊我娘嫂子,他只说“哎呀”,好像我娘名叫“哎呀”似的,娘可能早已习惯了这个称呼,也不介意,叹口气说,“好文革兄弟哩,没办法的事情,你志平哥不在家,晓秦爷爷奶奶又走得早,若放在平时,我一把手就能轻松提溜一袋麦子,可是现在……”文革叔的目光鱼一样顺着娘的话游过来,在娘的肚子上游了一阵,然后,黯然地把目光挪开了。
  “唉,今天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面瓮见底了,本来想等志平回来再磨……”娘说着,一抬头望见文革叔崭新的蓝色中山服上沾了一些泥土,连忙从头上解下围巾想替他掸一掸土。这时,二大爷在一旁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娘被惊得一哆嗦,赶紧收回了伸在半空里的手。二大爷皱着眉喊,“晓秦,晓秦,快去屋里拿笤帚给你叔好好扫一扫,他今天穿了这身见人衣裳要去相亲哩,可不敢弄埋汰了。哼!”二大爷将内心无来由的厌恶情绪,化成鼻子里的一声低哼,之后,他扭过头不再看我们这边。
  二大爷对娘有怨气,这件事其实娘早就告诉我了。文革是二大爷的独子,今年32岁,他的婚姻大事成了二大爷老两口的一块心病。二大爷一肚子恨意,若不是裴秀芳你这女人中途变卦,怎能生出今天的烦恼。裴秀芳是我娘的芳名,自从嫁到我们村里后,她就变成了志平家的,志平嫂子,等我一出生,她就变成了晓秦她娘。说起来文革叔比娘还大两岁呢,现在娘已经有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儿,弟弟也即将出生,可文革叔依旧孑然一身。每想到儿子的终身大事,二大爷就不由内心愤恨,啥时候都能遇到这女人,今天文革刚要去相亲,她就恰好来磨面,可别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二大爷讨厌我娘不是没来由的。九年前,凤鸣镇逢三月十八娘娘庙会,媒人领着19岁的我娘去庙会上与罗文革相亲,阴差阳错,我娘竟然一眼相中了罗文革的堂兄罗志平。那天在庙会上,媒人先是看到二大爷老两口,便将身后的我娘拉到面前与他们相见,我娘是凤鸣镇裴家湾人,家中只有寡居多年的外婆和一个比她年长十岁的大舅一家,大舅早年娶了媳妇分家另过,平时只有我娘和外婆母女两相依为命,俗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娘只上了小学三年级,便辍学帮助外婆苦苦度日,地里的活拿得起,家里的女红放不下,过日子真是一把好手。我娘从小手巧,做的好针线活,我大舅家孩子多,拖累大,大人孩子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帽全倚仗着她做。娘干活麻利人又勤快,上山干活,也不忘记在兜里揣上针线活,当别人歇晌时,她便风快地埋头纳鞋底子、绮鞋口子,那针脚俊样哩,村里婆娘们都凑过来夸她手巧。娘听见媒人一个劲儿夸她,害羞地低头在手指头上搅着辫梢玩。自从见了我娘,二大奶奶就不由得喜欢,几乎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她:身材高挑,一件柳条布上衣将她的腰身勾勒得纤细窈窕,两根黑油油的长辫子一直垂在大腿上,为她平添了无限女人味,眼睛水灵,鼻子高挺,鹅蛋脸白里透红,是那种只有劳动妇女才有的健康肤色。二大奶奶愈看愈爱,拍着手笑着说,“19岁了,比我家文革小两岁,你看巧不巧,正好符合婚烟法规定年龄,天配良缘!”这时,二大爷扯了扯二大奶奶的衣袖,意思别尽顾傻看了,快去找你儿子吧。“咦,文革跑哪里去了?”二大奶奶转身四下里瞅着,“刚才还在这里啊,快去找,肯定又钻到戏台下面了,这货就爱听戏。”老两口连忙到戏台下找儿子去了,安顿媒人和我娘坐在凉粉摊前等一会儿。   老两口走后,我娘对媒人说,“姨,咱们也去听戏吧,坐在这里怪别扭的。”有一句话她没说出口,还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娘临走时还安顿如果看不上,千万不要端人家的饭碗。
  娘娘庙会坐落在凤鸣镇西街最宽阔的一片平地上,戏台前挤满了黑鸦鸦的人群,正专注地看着戏台上武生在打仗。戏台周围是一圈小吃摊,凤岭镇地处湖北、四川、陕西三省交界处,这里便混杂着三省的方言腔调,吃食也是三省交汇,应有尽有,让赶庙会的香客们走一路吃一路。且不说炒腊肉是多么爽口,不油腻,单就那黑里透红的成色,已经让馋嘴的人迈不动步了。血豆腐干也是一道上等的地方特色菜,主要原料是猪血和豆腐,再加上半肥半瘦的猪肉,以及葱姜蒜五色调料制成,切成薄片,内朱红外有黑边,颜色鲜艳,味道可口,令人入口难忘。还有黄辣丁、野山笋,芥末饸饹、烩麻食、炒凉粉,汉中热面皮……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吃食的香味,沁人肺腑。媒人和我娘一路挤到戏台下时,刚好看到戏班班主正在将一个长相俊朗的青年向台上拉。原来,今天要演出《周仁回府》,戏班里扮演周仁的那个任性角色,却因为一点小事撂挑子不干了。这不是成心给人找事茬吗,戏牌子早就挂出去了,要更改已经来不及,班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眼瞅见站在戏台右侧专注看戏的罗志平,知道他平日里也极好唱秦腔,便好说歹说将他请到了后台,极力说服他上台代演《周仁回府》中的周仁一角。
  媒人指着罗志平说,“这小伙子我认的,也是小厦村人,与罗文革是本家,爷爷和爷爷是亲弟兄。说起来这罗志平在凤鸣镇也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名人。一来人长得标致,笔挺的大高个,不胖不瘦,国字脸,一双大眼睛,高鼻梁,像女人一样长长的睫毛。二来是罗志平天生一副好嗓子,唱的好秦腔。周围十里八村喜欢他的女人可真不少,要不是家境不好早该成家了。”媒人说有一次她去小厦村走亲戚,恰逢下雨天,村民都不用出工干活,就一窝蜂儿挤到罗志平家堂屋里来听罗志平唱秦腔。罗志平也不扭捏,张口就唱“见嫂嫂直哭得悲哀伤痛,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骂严年贼太暴横……”那时他娘还活着,坐在炕头上纳鞋底子,侧着耳朵凝神听儿子唱,见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叫好声不断,特别高兴,不时张开嘴嗬嗬大笑,露出一口被虫蛀坏了的牙齿。
  正说话间,罗志平披挂上阵了,他出得场来,便是洪亮的一嗓子,仿佛一道亮光劈开了周围的雾霭:“见嫂嫂直哭得悲哀伤痛,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我娘说她当时就听得呆了,望着台上扮相俊美的罗志平,感觉自己仿佛被摄了魂儿一般,眼里耳际全是罗志平的身影和高亢嘹亮的唱腔,周围的喧嚣惘然不见,眼前黑鸦鸦、密匝匝的人群也不见了。
  “骂严年贼太暴横,偏偏地奉承东卖主。咕哝哝在严府贼把计定,眼睁睁我入了贼的牢笼。闷悠悠回家说明了情景,气昂昂贤德妻巧计顿生,急忙忙改行妆要把贼哄,哗啦啦鼓乐响贼把亲迎,恨绵绵暗藏着短刀一柄,弱弱怯怯无气力大功难成,痛煞煞莫奈何自已刎颈,血淋淋倒在地嚴贼胆惊,哭贤妻哭得我悲哀伤痛……”外婆爱看戏,娘从小受到熏陶也爱看戏,周围十里八村只要来了秦腔班子,我娘必定要陪着外婆去看戏,晓得这段唱词是《周仁回府》第八场《夜祭》,周仁在妻身亡后前往坟茔祭奠时的一段唱腔,唱词用一连串的叠词凝练地讲述了整个事情的来由经过,唱出了了周仁对妻子舍生取义的崇敬和怀念,对严贼的愤慨,对仁兄回归的盼望,罗志平很快进入了剧情,唱得悲悲切切,流水呜咽,如泣如诉,台下听者无不为之动容。终于找到罗文革了,二大爷挥着长烟杆招呼媒人去凉粉摊上吃凉粉,我娘沉浸在戏里,心绪随着周仁的唱腔波澜起伏,对于媒人的拉扯置若罔闻,现在她眼里只有台上的周仁。
  散戏后,我娘大方地向媒人敞开了心事,说自己不喜欢罗文革,她相中的是罗志平。媒人一听当下懵了,有些生气地说,“你这娃娃恁不知轻重呢,我是你姨,我会害你吗,方圆几十里谁不晓得罗志平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怎比得过罗文革家富裕殷实,有父母庇荫?你得是要跟上他去喝西北风呀!“
  我娘态度果断坚决,说,“我不怕穷,穷又扎不下根!”
  “你非要睁眼往黄河里跳,我管不了,咱回去找你娘商量去!”媒人气得一跺脚扭身便要走。
  我娘回去给她母亲说了心事,外婆起先是千百个不同意。外婆质问她,“听你姨说他家徒四壁,又比你大五岁,你趁他啥呢?”我娘含笑不语。“噢,听说他长得模样俊,身杆好,哼,外样子好看能顶甚哩,能顶饭吃还是顶水喝?”我娘只是含笑不语。“听说还会唱戏哩,唱戏能过日子?民以食为天,咱庄户人要靠种地打粮食过日子!”“我就看他好嘛,娘,他唱他的戏,我自己会种地打粮食,孝顺你。”我娘含羞将头抵在她母亲怀里撒开了娇。最终,外婆禁不住娘千央告万保证才脱口答应下来。便又去央告媒人,罗志平那边对我娘印象也不错,两厢一说和,婚事就稳稳妥妥定下了。媒人总算是不辱使命,给我娘说成了一宗称心如意的亲事。
  罗文革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甭提有多别扭了,自己喜欢的女子瞬间变成了堂嫂,搁谁身上谁能舒服呢?这次失败的相亲,让罗文革备受打击,有好几年他都走不出失恋的阴影中。按说只是相亲,也算不得什么恋爱,可偏偏罗文革不这么想,他喜欢我娘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三年前,他拉着罗志平一起去初中同学伍跃进家玩,恰好我娘去借箩筐,他们仨就此认识了。我娘姿容出众,落落大方,让这哥两眼前一亮,后来他们还激她一起玩扑克,我娘没有推辞,不管输了还是赢了总是抿嘴一笑,那舒心甜蜜的笑容都令人怦然心动。回去的路上,兄弟两各怀心事地想着我娘。当他们听说我娘还没有对象时,罗文革当即大声宣布,我一定要请媒人去说媒,让裴秀芳做我媳妇!罗志平自知家庭条件不如他,愤愤地将脚底下的一颗石子滴溜溜踢了老远。其实自从那次在伍跃进家看见我娘,罗志平就动心了,我娘就像楔子一样楔进了罗志平心里,再也无法自拔。罗文革后来又陆续相过几次亲,但是任天仙下凡也不能让他动心,在他眼里谁也比不过我娘裴秀芳。这样一挑再挑,渐渐挑花了眼,一晃就把年龄蹉跎到32岁。
  吃完饭,文革叔眼瞅着娘挺着大肚子正和我两个人吃力地推磨,有点不忍心,转身对屋里正洗碗的二大奶奶说,“娘,咱改天再去相亲吧,我先帮晓秦家把麦子磨了。”二大奶奶一听顿时急了,举着两只湿漉漉的手跑出来,急切地喊叫,“哎哟哟,我的小祖宗呀,跟人家约好的事,咋能说改就改呢?你快去相你的亲,老娘我这里还要等着抱孙子哩!”此时,二大爷正蹲茅坑解手,一边抽旱烟过瘾,听见罗文革说要帮我家推磨不去相亲了,急吼吼地提着老腰裤从茅厕里跑了出来,他重重地咳嗽着,嘴张了张想说什么,扭头朝磨道里望了一眼,却没说出口。磨道里,我和娘正吃力地推着沉重的磨。就在那一刹那,二大爷可能是动了恻隐之心,一改平日的冷峻威严之色,喊道:“秀芳,你这娃不要命了,都快临盆的人,咋敢啃着肚子推磨呢?赶快停下来!”又扭头吩咐,“文革,你赶紧去圈里把咱的黄牛牵出来套到磨上,你嫂子身子重,可不敢再推磨了!”   自从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后,这头黄牛就独归二大爷家所有了,在小厦村有三家合养一头骡子的,也有两户合养一头毛驴的,我们家由于那个人的户口被迁到了兰州剧团,家里没有男劳力便什么牲口也没有分到。种地时,娘常常买了挂面、提着鸡蛋,跑回娘家低声下气求我大舅来帮忙耕地播种。大舅念着妹子那些年给自己一家人做鞋织袜的情分,毫不推辞。妗子却不悦了,她故意踩出重重的脚步声,不给我娘好脸色看,有时实在忍不住还少不得唠叨几句,说,“自家亲妹子也不晓得体谅一下亲哥,就这样两头奔波劳累,非得把他累死不可!”娘有些难堪,悄悄撩起衣襟抹一把眼泪就当没听见。二大爷是个明白人,他知道今天不舍出黄牛,就得舍出儿子,别看文革叔平时蔫不叽叽的,若是拗了他的性子,闹将起来,那性子烈着呢。文革叔将牛套到石磨上,临走时在我头上亲昵地抚摸了一把,说,“晓秦最乖,好好帮你娘磨面,我去镇上呀,回来要给你捎点啥吗?”文革叔这话其实是说给娘听的。娘赶紧说,“晓秦,你跑回去在咱鞋样本上抄一下你爹的电话号码,让你叔到镇上邮局给他挂个电话。”娘把抄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折得四四方方递给了文革叔,郑重交代:“你就说嫂子快生了,让他这半个月内务必赶回来!”文革叔答应着将纸条装进中山服上衣口袋里,用自行车驮着二大爷朝凤鸣镇方向驶去。二大奶奶收拾完屋子,拿了鞋底坐在树荫下纳鞋底,一边和娘有一搭没一搭地拉话。
  “晓秦今年有8岁了吧?”
  娘说,“10岁了,都上三年级了,就是眼瞅着不好好长个子。”
  “娃还小哩嘛,还不到抽条子的时候。秀芳,你让娃识字好呀,眼瞅着长成大姑娘了,孩子大了也能替你分担一些,这些年你实在太苦了。”二大奶奶说着抬头打量了我一眼。
  “二大婶,你说活人过日子可能都是这么苦吧。”
  “秀芳,不是婶说你,不能一味要强,志平那里该催他回家,要勤催着,男人一整年在外面跑,心都跑野了。哎,对了,他最近有没有给你汇款来?”
  “嗯嗯,汇了,上个月汇来了15元,我给婴儿买了一个兜袍,一顶虎头帽,我想这一胎肯定是男娃。”我娘自顾自说着,根本没有觉察到二大奶奶似乎话里有话。正说着话,墙那边传来了凄厉的哭声。“晓秦,你妹醒了,赶快去给她穿衣服。”
  不一会儿,我领着妹妹走过来,她头发乱蓬蓬得像一只小刺猬。“哟,晓之,脸上还挂着金豆豆呢。”二大奶奶故意逗妹妹。我爹爱唱秦腔,自从那次代演成功后,陕西爱民秦腔剧团就把他正式吸纳进去,每个月下乡巡回演出,除了糊了自己的嘴巴,到月底还能带回来15元工资,交给娘保管。娘喜得跟什么似的,将钱包在一块花手绢里,还用皮筋缠一圈,藏在箱底。娘望著爹的照片说,“你爹自从调到兰州剧团后,就回来得少了。”娘仔细打量着照片中爹的浓眉大眼,眼神里尽是藏不住的爱意。娘稀罕爹,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疼爱自己的男人。在爹回家探亲的短暂日子里,爹拿了扁担要去挑水,娘常常赶快劈手夺下,嘴里还直埋怨,“你细皮嫩肉的,唱好你的戏就行了,家里这些活儿有我呢。”活干完了,娘就爱支棱着下巴听爹唱戏,一副迷醉的神情。爹一生挚爱秦腔,每一个心思都缠绕在秦腔里,离不了秦腔。我出生后,爹随口说:“就叫罗晓秦吧,以后再生个男娃就叫罗晓腔。合起来就叫秦腔。”娘咯咯地笑着说,“万一又是女娃呢?”电视上正现场直播秦之声大赛,其中就有爹唱的《周仁回府》选段,爹和娘停止了说笑认真看完,屏气凝神听评委给爹打分,爹最终得了个平均分96分,娘嫌打分太低,说,“这些评委貌似庄严公平,各个眼里恁没成色,那些人哪里有你唱得好。”爹倒没在乎这个成绩,他微笑着说,“重在参与嘛。”受电视节目启发,爹抚摸着娘的大肚子给老二起名叫罗晓之,说,“如果生了老三就叫罗晓声,合起来就是秦之声。”娘拍手称好。老二果然又是个女娃,罗晓之就罗晓之吧。十多年后,罗晓之出落得亭亭玉立,长相俊美,宛如娘当年的模样。她嫌罗晓之这个名字没有明显的性别意识,便自作主张改名为罗晓芝。现在,我拉着罗晓芝哼哼唧唧地走进了二大奶奶家院子里,看见娘在箩筐上箩面,罗晓芝便不哭了。她冲着娘喊道,“我饿!好饿!”罗晓芝口齿不是很清楚,她把饿,喊成了“呢”,在我听来就是“我呢,好呢!”我抿着嘴忍住笑,感觉胃里突然一阵痉挛,早上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呢,我怕娘难过,没有说自己饿,不过我十分佩服妹妹罗晓芝的勇气。娘心慌意乱地箩着面粉,说,“晓芝呀,耐心等一会儿,就等一会儿,娘磨完面回家给你们揪面片吃。”二大奶奶见状,从屋里拿出两个馒头,塞到我和妹妹手里。
  不到两个时辰,文革叔和二大爷就匆匆赶回来了,他们满脸黑汗,神情凄然地走进院子里。二大奶奶一看这情形,就知道亲事又黄了,她一惊一乍地喊了起来:“这怎么话说的哟,一半个时辰就相亲结束了?”
  “死人了!还相什么亲?”二大爷一屁股坐在碾盘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谁死了嘛?”二大奶奶吓得一哆嗦站了起来。我和娘停住箩面,也想听个究竟。
  “志平哥殁了!兰州打来的电话。”文革叔带着哭腔说。娘一听到噩耗,就晕倒在了磨道里。二奶奶喊来隔壁的尕婶,两人好一阵忙活才把娘掐醒来。尕婶一眼瞅见地上的一滩湿,“呀,秀芳,你该不会是羊水破了吧!”二大奶奶看看我娘的肚子瞬时刷下来了,急忙吩咐我,“晓秦,你娘大概要生了,赶快回屋烧水!”我牛都没有来得从石磨上解下来,便跑回去烧水了。二奶奶又说,“文革赶快去前庄里请老娘婆来给你嫂子接生。”文革叔应了一声正准备走,被二大爷拦住了。二大爷让文革叔到裴家湾去请我外婆和大舅,他说,“骑上自行车快点去,让他们赶来咱好商量一下明天派谁些去兰州扶灵柩。老娘婆我去请,我要顺便到村子里喊些人来搭灵堂。”
  灵堂很快搭起来了,我和罗晓芝披着二奶奶刚刚用白纱布缝制的孝服跪在灵堂里给那个人守灵。供桌上只点了香和蜡烛,灵床上空着,没有棺材,只摆放了我爹生前穿过的一身衣裳,黑白帐子在风中飘摇,摇出了瘆人的悉悉索索的微响。我恐惧地盯着那帐子,以为爹的鬼魂躲在帐子里,爹还是那个德性,像生前一样爱躲在帐子里。我真想揭开那帐子,看一看和他对台词的狐狸精是不是也在,但是我懒得没动,我此刻心思不在那上,屋里不时传来娘撕心裂肺的呻吟声,搅得我心烦意乱。罗晓芝吓得抖成一团,向我跟前靠了靠。我伸出一只手搂住罗晓芝,叹口气说,“妹妹,从今天起,咱就没有爹了。”   “姐,爹去哪儿了?”
  “爹死了。”
  “死了是咋了?”我和罗晓芝这粘浆子掰不清楚,就气恼得不想再说话了。
  屋里不断有喧哗声传来,老娘婆在屋里喊,羊水破了,志平家的,你使把劲儿!再使把劲儿!娘的喊叫声一声比一声惨烈,像过年时的杀猪声。我和妹妹浑身颤抖着搂在一起,惴惴地听着屋里的动静,村里珍珍的娘就是生孩子时死的,听说是立生,孩子的两只脚先出来了。我担心我娘也会死。娘如果死了,我和妹妹怎办呀?天渐渐黑了,我和罗晓芝昏昏沉沉地在灵堂里睡着了。
  当我们被叫醒带到屋里时,发现外婆和大舅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外婆和大舅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胸前都别着一朵白花。屋里弥漫着一些浑浊闷热的空气,搅拌进娘痛苦的呻吟声、血腥味儿、汗味儿和奶味儿,娘的身旁睡着一个小东西,小东西穿着我和妹妹婴儿时穿过的粉红色小衣裳,甜甜地睡在那儿。
  外婆说:“晓秦晓芝,快看你们弟弟——”我明白罗晓声出生了。突然,娘像惊醒了似的大声哭开了,“志平呀——”娘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身旁的小东西被吓得哭起来,妹妹罗晓芝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哭声。“秀芳,可不敢再哭了,月子里遭下病不好治。”外婆在劝娘,睁开眼好好看看你儿子吧。娘哭得伤心欲绝,“娘,志平再也看不到他儿子了……”外婆也止不住抽抽噎噎地哭开了,周围的妇女都陪着娘和外婆哭。
  那天,听到爹死了的消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内心深处反而产生一种类似于被解脱了的轻松。我心烦意乱,径直绕过那些聒噪的哭声,走到院外,坐在一个废弃的碾盘上喃喃自语:“死了好,一了百了!”
  “什么死了好?你这娃子还有点良心吗,罗志平可是你亲爹哟,会唱戏的爹,那么帅气的爹,尸骨未寒!”邻居尕婶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了,怀里抱了两块被子。她腾出一只手摸摸我的额头,絮絮叨叨地说,“这娃今天这是咋的了,该不会脑子被急坏了吧?”尕婶的手上有一股酸臭的泔水味,我反感地打掉尕婶的手,抢白道:“你才脑子坏了,你一家人脑子都坏了!”
  “哎哟,我说你这娃吃炸药了,得是!唉,可怜呀,那么帅气的爹说殁就殁了……”尕婶气呼呼地抱着被子走进了屋里。
  二大爷、文革叔和我大舅三个人连夜去县城搭夜班火车上兰州扶灵柩去了,娘将家里仅有的60元钱都塞到二大爷手里。天刚亮,我又被叫到灵堂里守灵,起风了,风将灵棚的黑白帐子吹得一掀一掀的。我恍然看见练功房里的大红水绒窗帘被风吹动了,大红水绒窗帘一动一动,好像后面藏着两个人似的。去年八月,娘带着我和罗晓芝去兰州时,由于是第一次出门,我俩可兴奋了。
  我向娘说,“娘,这次一定要让爹给我买一条漂亮的泡泡纱裙子,粉红色的,我的同学吴萌萌就有那样一条漂亮的泡泡纱裙子,全学校的女孩子都羡慕得不得了。”
  罗晓芝跟着说,“娘,我也要,姐姐要什么,我也要什么!”
  “跟屁虫!”我冲罗晓芝扮了个鬼脸。
  “不打个电报就来了?”爹态度很冷淡,似乎不太欢迎我们的到来。我听出来他的话中有抱怨的语气。娘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出来,笑着说,“想你了呗,孩子们都可想你了!”晚上,娘又像往常那样靠在爹身上要爹给她吼一段秦腔。爹不乐意唱,说,“这又不是在你屋,想唱就唱。”娘不敢再要求,默不作声哄罗晓芝睡去了。过了一会儿,娘安顿好晓芝便钻进了爹的被窝,爹一翻身给了娘一个后背,爹很冷淡地说:“早点睡吧,我今日累了。”我发现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在我们面前不再多说话,要说也只说兰州官话,对于老家的方言只字不提。他不说我今个累了,却要说今日累了。那几天,经常有一个漂亮姐姐来找爹,说是叫爹去练功房对戏词。我跟着去看了一次,爹和那个漂亮姐姐唱得真好,他两一边对戏词,一边互相深情地望着,很快就进入了角色。爹顿时变成了《西厢记》中的张生,漂亮姐姐是崔莺莺,他们二人含情脉脉,眉目传情,边扭边唱,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那几天,爹像对待亲戚一样地招待了我们,不远不近地保持了一定距离。娘的神情渐渐开始变得忧郁,她不让我们在楼道里胡乱喊叫奔跑,跟爹说每一句话都夹着小心翼翼。我不知道爹和娘究竟咋了。过去爹回家探亲的情景历历在目。娘忙完家务说,“晓秦,让你爹唱一段。”我刚开始牙牙学语,便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坐在爹的怀里,听爹唱戏。娘靠在爹肩头,脸上红扑扑的,笼着一团幸福的光晕。爹扭头望一眼娘,又望一眼我,脸上倏地浮上来一丝柔情,他伸手搂住娘,抚弄着娘的长辫子,柔声说,“老婆,哪里也没有咱家里好。”爹说着俯下身亲我的小脸蛋,我快活地咯咯地笑起来。后来有了罗晓芝,爹的怀里就抱着罗晓芝,我靠在娘的怀里,听爹唱戏,月光从窗户里映照进来,我们一家子仿佛都坐在月亮怀里。那天,娘和爹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不開心了。爹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等我一觉睡醒来,娘和罗晓芝也不知去哪里了。爹不让我们在楼道里喧哗,我不敢喊叫,便一间房挨着一间房地去寻找娘和罗晓芝的身影。一栋楼快找完了,还没有看到她们的踪影,我有些心慌,慌不择路,走到靠里间就是练功房了,我过去轻轻推门,竟然开了,门没有上锁。练功房的窗户上全部扯上了大红色水绒窗帘布,光线很暗,我站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了里边的黑暗。练功房很大,定睛看,一个角落里堆放着一些乐器和演出服装。突然,我似乎听到从窗户边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呻吟声,我不由得担心,是谁受伤了吗?我蹑手蹑脚地循声走过去,看见有一块窗帘布一动一动的,似乎有强劲的风正从那里不断涌出。我伸手掀开了大红水绒窗帘布,眼前的景象顿时将我吓傻了——
  窗帘后边有两个赤条条的人在打架,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伏在上面的是爹,下面是那个狐狸精一样漂亮的姐姐。他们看到我有些慌乱,连忙扯过窗帘布将白花花的身子遮盖住。爹厉声喊道:“出去!你进来干什么!”过后,爹把我叫到一边反复安顿我不许把练功房看到的情景告诉娘,我蔑视地望着他,没有吭声。我听到心底发出一种山崩地裂的声音,晓得爹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瞬间轰然倒塌了——从此,我再也不会喊他一声爹了。那几天,爹有些做作地对娘亲热起来,罗晓声就是在那次怀上的。   三天后,扶灵柩的人从兰州回来了。他们没有抬回来我想象中那口黑漆明亮的大棺材,文革叔将怀里抱着的骨灰盒轻轻安放在灵床上。娘挣扎着走进了灵堂,她的怀里抱着罗晓声。娘一声声喊着,“志平,志平,快睁眼看看你的儿子,他是罗晓声啊……”所有的女客都陪着娘在灵堂里哭。外婆惊诧地望着骨灰盒,她将大舅拉到一旁问究竟是咋回事。外婆气愤地说,“咱们人老祖辈谁背过这样的棺木?”大舅苦笑着将具体情况告诉了外婆。原来,在大舅他们赶到时,尸体已经火化了。问说人是怎么死的,剧团里的负责人回答练功房里的服装道具不知怎么突然着火了,罗志平同志奋不顾身去救火不幸壮烈牺牲了。二大爷要去看看现场,团长说,别看了,烧的没样子,看了让人更加难过。二大爷就没有再坚持,人死不能复生。他谈妥了赔偿费、抚恤金等后续问题,便启程回家了。
  一晃爹就過完了三周年。过一周年时,外婆和大舅还来陪我们一起去爹的坟头上坟,文革叔和二大爷也一起去了,他们自己分别带了烧纸和上坟的祭品。爹的坟头已经荒草萋萋,一棵新栽的银杏树长得有半大小子那么高。娘在坟头哭得凄凉,树叶子随着扑簌簌落下,一起去上坟的人便都跟着红了眼圈。罗晓声从小就淘气。那会儿他刚刚一岁,已经会到处爬了,他趁人不注意竟然爬到供桌跟前抓起供品就吃。外婆和娘骇得连忙扯过这倒霉孩子。回去后,外婆说这孩子生日和他爹凶日同一天不吉利,于是将罗晓声的生日由七月初三改到七月初七。七月初七牛郎织女相会,应该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除了每年过年过节要上坟之外,我们家并没有任何改变,爹的衣服还原样挂在大立柜里,爹的照片还镶嵌在相框最醒目处,就连爹的枕头也是夜夜与娘的枕头并排摆放在一起。汇款单还像爹生前那样按期寄来,只不过这汇款单被换了另外一个名字叫抚恤金而已。我们一家人仿佛都觉得爹没有死,他只是出远门去唱戏了,哪天唱完他一高兴就会回家了。尤其罗晓声不懂事经常要问娘:“娘,我爹呢?人家都有爹,我爹哪里去了?”每当此时,娘就会掩面痛哭一场,我和罗晓芝就要将罗晓声拉出去狠狠教训一顿,不许他再提到爹。
  不久之后,就有媒人开始陆续上门给娘提说亲事。那些相亲的男人有高有矮又胖有瘦,有的梳着大背头,有的头顶像灯泡一样锃亮瓦明,有杀狗的屠夫,有劁猪的胡麻子,还有凤鸣镇上的钉鞋匠,卖豆腐的刘大脑袋,村里的混混小安子。不管来的是谁,娘一律摇头。媒人就怪娘眼头太高。他们一出门就在背后叽叽咕咕数说娘:“还以为自己是一朵花哩,不晓得带了三个拖油瓶吗!”娘不计较他们说什么,可是我和罗晓芝在乎,我们不愿被叫成拖油瓶。于是我们就拖起扫把使劲儿扫院子,想用扬起的灰尘将他们赶走。
  文革叔又陆续相过几次亲,但是终究没有娶一个女人回来。二大爷和二大娘其实晓得儿子的心思在哪里,但是他们一直都装作不知道。日子一晃文革叔就35岁了。那年,二大爷终于脱口说了,“你愿意娶谁就娶谁呗,我们不拦挡!”然而,当文革叔去向娘表白时,万万没想到被娘一口回绝了。娘说:“我生是罗志平的人,死是罗志平的鬼!这辈子我就为他守节……”娘的话我都听到了,我当时那个着急,恨不能将娘的话堵回去,文革叔人多好,他才配做我们的爹。可是我不明白娘咋能拒绝文革叔呢,这么多年文革叔一直没有结婚还不都是因为等娘吗?娘的事情我作不了主,我只能遗憾地望着文革叔怏怏地离开了我们家。
  这一次,文革叔终于死心了,不久就娶了邻村一位新寡的女人。那女人长了一对吊梢眉,特别像兰州那个和爹对唱词的狐狸精,我一开始就对她没有好感。
  元旦前,距离我们村十里远的堡子村村长高贵祥的老娘死了,唱了三天三夜大戏。娘带着我们姐弟去看戏了,看完戏回来,娘就躺在炕上哭。娘说:“戏台上那个周仁,活脱脱就是你爹!”我和罗晓芝惊悚地对望了一眼,又都把目光投射到爹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慰娘,人死不能复生,会唱周仁的又不是只有爹一个。自从爹死后,我在心里再也没有叫过那个人,毕竟死者为尊的道理我是清楚的。但是我从来不愿在任何人跟前提起爹,就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一晚上,我们被娘的一阵哭声吓醒了。娘说:“我梦到你爹回来了,你爹一句话也不说,就是静静站在窗外望着我们娘母四个……”我和罗晓芝、罗晓声哆哆嗦嗦地朝窗户望了一眼,娘忘记拉上窗帘了,窗外黑麻咕咚,什么也看不清,我们吓得不敢吱声立刻将头蒙在被窝里,那会儿农村盛行说鬼故事,我们小孩子都害怕鬼,一到天擦黑就不敢独自走出屋子。娘说:“你爹穿着一件时兴的夹克衫子,很漂亮,显得愈发年轻英俊了……”第二天一早我和罗晓芝跑过去将此事说给二大娘听,二大娘推断:“肯定是你爹想他儿子了,亲自回家来看看。”我们听了感到诧异,爹怎么知道他有儿子?因为我们都清楚地记得1983年7月初三那天,我们是先接到爹的死讯,罗晓声在傍晚才出生的。二大娘说,“你们不知道,神鬼莫测,他们知晓天下万事万物哩!”
  紧接着那一夜,娘又梦见了爹。娘说,“晓秦,你爹回来了,他就站在你们枕头旁边的地上,呆呆地望着你们的睡态出神,一会儿他似乎要伸手抚摸罗晓声的脑袋,我恰好醒过来,当我正要出声呼喊他的名字时,他却飘然不见了——”小厦村小学民办教师苗若水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觉得你娘是太想你爹了,才会做这样的梦。我们全村的人咋就一次也梦不到呢?”我虽然觉得苗老师说得并没有错,但是心里依然存着一个疑团,我觉得娘这两个晚上做的梦都很蹊跷。第二天我逃学后专程去堡子村看戏,但是那个演周仁的演员再没有出现。问旁人,说那是甘肃来的演员,已经走了,是临时来帮忙圆场子的。哦,是甘肃人,我心里的疑团这才得以释放。
  下个月,我们的汇款单如期而至,不过令人诧异的是汇款单的数额由原来的180元涨成了240元。我们都很奇怪,娘说,“从数额看好像增加了一个人的抚恤金,肯定是剧团看到最近物价都在噌噌上涨,因此给咱涨了抚恤金呗。”娘打心眼里高兴,不由得连声慨叹:“团长真是个好人!”娘还要我们姐弟懂得感恩,好好学习,将来考到兰州大学去看望团长一家。我们姐弟三个也很高兴,更加努力学习了。我们倒不是非要考到兰州大学去看望团长,而是想为娘争一口气,娘守寡养活我们姐弟三人不容易。   二大爷是个很有智慧的庄稼人,农活忙时,他就在地里劳务庄稼,农闲时就贩了山货挑到山外面去买。二大爷家的光景日月就在他不停地经营中不断殷实起来。有一次二大爷卖完货回来,坐在碾盘上发呆。
  二大奶奶问他咋了。
  他说:“今天在凤鸣镇戏台上看到一个人,特别像咱侄儿子……”
  二大奶奶听了当下啐他一口:“老头子,你眼睛看花了呗,可别青天白日地瞎扯,咱侄儿子的坟圪堆儿早长树了。”我和娘听说此事后,感觉二大爷是太想爹了,毕竟亲叔侄一场嘛,他哥嫂死得早,是他将侄儿一手拉扯大的,感情深着哩。后来随着二大爷年岁渐大,文革叔就接过来挑了贩山货的担子。文革叔比二大爷头脑灵活更善于经营,他先去深山里的各个村庄低价收来了山货,然后雇卡车拉到凤鸣镇或者更远的凤舞、长武、三原等地去卖。文革叔的生意越做越大,盖了新房,买了汽车,几年后,他们全家就搬到凤鸣镇去住了。文革叔在凤鸣镇开了一个收山货的铺子,生意依旧做得红红火火。我们家收了板栗核桃,娘就和我一起去文革叔的铺子里卖。每次文革叔都要把秤挑得高高的,给我们一个好价钱。每次那个吊梢眉都要留我们一起吃饭,但是每次我们都婉言谢绝了。我说过我不喜欢吊梢眉,我觉得她根本配不上文革叔。文革叔倒似乎对他的婚姻挺满意,因为我看到他自从结婚后,脸上春风满面,不再像过去那样愁成个苦瓜脸。
  有一次吊梢眉又要挽留我们吃饭,文革叔也挽留,但是娘拒绝了,娘回头留意着吊梢眉的腰身,故意开玩笑道:“文革兄弟你好像饿着弟妹了,怎么肚子一直瘪瘪的?”文革叔听到娘的话脸红了,讪讪地笑着,吊梢眉却顿时垂下了眼睫,显现出一副不悦的样子。我娘自知失言,赶紧快不走了。
  起先,二大爷和二大娘也一起搬到镇上去住,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不久后老两口就又搬回村里来住。清明节,文革叔两口子开着车回来给祖宗上坟。二大娘为儿子媳妇包了一顿饺子,吃饺子时,二大娘忍不住又催促儿媳妇赶紧得要个孩子了,长着吊梢眉的儿媳妇凄然一笑,埋头只顾吃饺子。二大爷将烟锅竿在门槛上磕一磕,重声重气地说道:“不吃凉粉腾板凳!”吊梢眉眼眶里立即汪了一窝泪。吊梢眉在嫁给文革叔前,已经做过结扎手术了,但是由于太喜欢文革叔,她刻意隐瞒了这个实情。婚后,随着二人感情渐笃,她的内心里就不断浮起一丝内疚感,她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他,她不想让文革叔断了后。当她艰难地提出来要离婚时,文革叔断然拒绝了。文革叔刚喝过烧酒,喷着浑身酒气将吊梢眉抱在怀里,他醉醺醺地说:“我们不要孩子,我只要你!”吊梢眉脸上爬满了泪,那是她心底里流溢出的幸福之泪。小两口虽然统一了意见,但是他们无法面对两位盼孙心切的老人。女人眼眶里的泪终是忍不住滚落到饺子碗里,她闭着眼将那含泪的饺子全部吞到了肚子里。她盼望男人从坟地里回来马上离开这里。文革叔一直喜欢孩子,他说不要孩子那是假话,因为上一次回来他还摸着我弟罗晓声圆圆的脑袋说让罗晓声给他当儿子。
  我和罗晓芝、罗晓声去给爹上坟时,正好碰上了文革叔。文革叔长胖了一些,他大声喊叫着我们的名字:“晓秦!晓芝!晓声!”然后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姐弟三人。当我们走近前时,文革叔只顾打量罗晓声,他说,“这小子越长越像你爹了。”说着他将提包里的糖果巧克力一股脑儿全部塞到了罗晓声口袋里。文革叔示意罗晓芝和罗晓声先走,他有话要单独和我谈。我心下忐忑,一边向山梁上走去,一边思虑文革叔究竟要向我说什么。
  文革叔很神秘地说:“晓秦,你爹应该还活着!”
  “咋可能!”我条件反射地朝爹的坟头望了一眼。
  “一个月前,我去三原发货,正卸货时远远望见一对夫妻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走过去了。那女人和女孩我不认识,但是那男的背影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一定是你爹!”
  我好像瞬时遇到了鬼,惊诧万分。判断文革叔今天为何要跟我开这样一个玩笑。“文革叔,甭跟我开玩笑,好不好?”我说着声音渐渐弱了,我想起那个人的骨灰盒就在地里埋着呢,他已经离开人世七年了,世界上怎还会有一个我爹呢?
  “我从车上跳下来,喊叫着罗志平的名字追了上去,谁知那个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拔腿就跑……”
  我听得不免发笑,“可能那个人也以为他遇到鬼了呗——”
  “晓秦,我觉得此事很蹊跷,让我慢慢给你去打听,你先不要在村里声张。”我答应了文革叔,就朝家里走去。一路上,我的眼前一直有大红色水绒窗帘在飘,波浪一样摆动。
  18岁时,我高考第一志愿填报了兰州大学,我说要去兰州上大学,去报团长的大恩。娘不知我的真实想法,一直夸我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高考成绩揭晓时,我果真被兰州大学录取了。当我在学校报到后,就出去寻找兰州秦腔剧团,当我七拐八弯在解放巷找到兰州秦腔剧团家属楼时,听说剧团早已解散了,写有“兰州秦腔剧团”的牌匾歪歪斜斜地吊在墙上,一副破败不堪的样子。我失望至极,正要离开时,门房老大妈却探身叫住了我。门房大妈招手将我叫进值班室,热心地说,“女子,我听你像是陕地口音,我也是陕地人,两地路途遥远来一回不容易哩,你是来找人还是办事?”我一听有门,赶紧低声说我找人。当我说出我爹罗志平的名字时,那位大妈突然变得一脸警觉,她问我究竟是谁?当我告诉了她我是谁时,这个大妈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神色慌乱地连忙将我推出值班室,她说:“女子,以后再别来了,这里没有罗志平……”
  我恍恍惚惚地离开了解放巷,我感觉今天这个大妈反应太不正常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开学一周后,我又去了一趟建国巷,这一次我做了充分准备,给那位大妈称了一大袋我家乡的板栗,另外我带了娘和我们姐弟的一张合影。我要想办法撬开她的嘴巴。我已从潜意识里认定这位大妈一定是知情人。那天刚好是周六的中午,大妈正坐在门前昏昏欲睡地晒太阳,当她看到我时,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即板起脸色将我推拒出门。大妈从凳子上站起来,嘆口气说:“你这孩子真够倔的,叫你别来了你咋又来了?”我没有说话,只是走进去将那袋子板栗倒进一个大洗脸盆里。   “大妈,这是我娘给你从老家寄来的。”我撒了个谎。
  大妈显然已经动容了,“这孩子,你妈有心了!”
  一时无话,静坐了一会儿,我掏出口袋里的照片让大妈看,我告诉她,“中间坐在凳子上的是我娘裴秀芳,这些年我娘一直没有改嫁,一个人在家里地里操劳,看上去显老;后面站着个子最大的是我,我左边是我妹罗晓芝,右边是我弟罗晓声,罗晓声是我爹出事那天出生的,我爹还没有见过他。我们姐弟三个合起来就是‘秦之声’,我们的名字都是我爹生前给起好的。”大妈听了瞬间眼圈红了,喃喃地说道:“孩子,你们的命好苦哇……”从那位剧团门房大妈嘴里,我终于得知了真相——
  原来,我爹是死遁!
  1983年七月初三那个死讯,是爹和团长合谋想出来的金蟬脱壳之计,因为狐狸精已经怀有身孕,为了让孩子名正言顺地出生,团长逼迫我爹回家离婚,然后娶他的女儿。但是我爹说什么也不敢回家离婚,他怕娘的眼泪,他觉得对不起我娘。团长为了一劳永逸,便点燃练功房的大红水绒窗帘,造成罗志平为救火被烧死的假象,蒙蔽了来收尸的二大爷和我大舅……许多事情突然之间都找到了答案,原来二大爷并没有看花眼,在凤鸣镇戏台上演出的的确是那个人;文革叔望见拔腿而跑的也是那个人;堡子村演周仁的也是那个人,而娘几个夜晚的梦境也并非梦境,而是她在睡意恍惚中看到了刚好回来探视的那个人,那突然增长了一个人抚恤金的汇款单足以露出端倪,只是我们当时沉浸在悲痛中无人察觉。汇款单像一条长长的米尺,它除了能丈量一个男人对妻儿良心的亏欠,又能弥补了什么呢?
  真相的揭开真是猝不及防,我心底对死者那丝敬意顿时荡然无存。现在最令我难堪的就是我身上竟然流着那个人的血,那样无耻的一个人,他哪里配做我的爹呀?我咬着嘴唇将满心的愤恨吞咽下去,决定将这个秘密隐藏在心底,不告诉家里任何人。这一藏就是二十多年,在娘病重的时候,好几次嘱咐我一定要将她与那个人的骨灰合葬在一起。我懂娘的心思,娘一直渴望浮生里的温暖,那个人唱过:“浮生里有人知我冷与暖,有人与我立黄昏,有人忧我细无声,有人伴我度余生——”可是这一切,娘什么都盼不到了……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我可怜的娘呀!
  为娘下葬时,我将那个小小骨灰盒从墓穴里取出来摔到山崖下,骨灰盒里扬起一股灰尘,飘飘悠悠地落向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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