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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褆决心为百姓去其害,便张榜重金征集治理淤塞的金点子。过了不久,丽水县学助教叶秉心揭榜,他提着一桶水和一只形如匣子的木头模型来到县衙大堂。这只模型由上、下两个“凵” 形水槽交叉重叠组成,水槽中间是空心的,两侧有护栏,上水槽呈南北方向,下水槽呈东西方向。正在王褆疑惑之际,只见叶秉心同时舀起两勺水,分别倒入上、下水槽中,一高一低两股水流沿着各自的方向流走。如果依照此法改造,泉坑溪与通济堰的水流,将从迎面交叉改为上下交叉,由纠缠变为互不干涉。王褆禁不住为这一奇思妙构大声叫好!
方案确定后,王褆组织沿渠百姓捐钱捐物、出工出力,还请来当地有名的工匠,并聘请叶秉心为技术指导,他自己则亲自在工地监督。很快,一座以石板为主、木板为辅,且上方和两端均不封口的十字形交叉水槽诞生了,总长18米有余,净跨10米多,由于外形像匣子,也就是函,又以石板为主要材料垒砌而成,故名“石函”。从此以后,泉坑水沿着石函上层的水槽汇入松阴溪,通济堰水顺着另一个水槽流向下游,“溪水不犯渠水”,避免了泥沙的堵塞,将原来的死结打成了活结,使得堰渠水流畅通无阻。再后来,石函东、西两侧各建起一座石桥,形成了立体交叉的“水上立交桥”——上层通行人,中层导流溪水,下层引流渠水,互不干涉,却密不可分。
一次革命性的发明,来源于一次看似简单的创新,如同一个妙手回春的神医治愈了顽疾,排淤清沙工作从经年累月到50年一次,大大减轻了百姓负担。善于纳谏的王褆和智者叶秉心则联手为通济堰摘下了一项桂冠——世界上最古老的水上立交桥。
世界上最早的农田水利法规之一处州水资源管理范本
中国的古堰不少,能够存活到今天的并不多,通济堰千年之后依旧芳华永驻,离不开科学的管理制度。至今,在通济堰一侧的詹南二司马庙中,依然立着多方镌刻有堰规的石碑,虽然年代、大小、字数不一,但文字中多有重叠部分,比如怎样管理、分工、监管以及惩处违规者等等,这些规矩的源头来自一块高165厘米、宽86厘米、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南宋碑刻。
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41岁的诗人范成大出任处州(今丽水市)知州。第二年,范成大到任,见通济堰“往迹芜废,中下源尤甚”。第三年,他主持了整修通济堰的大业,带领民夫垒石筑防、浚淤通塞,并设置水闸49处,历时3个月完工。范成大重修通济堰后,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为什么通济渠屡修屡塞,除了天灾之外,有没有人为因素?
经过实地调查研究,并征求多方意见,范成大得出结论:必须建立科学完善的管理制度。在依规治堰的保障下,人人都自觉遵守,一渠之水才能融通调济,才能畅通无阻地到达目的地,才能达到利民通博、济世千秋的大目标。于是,深思熟虑之后,范成大提笔,一字一句地写下了20条堰规:大到管理机构设置、用水分配制度、经费来源及开支,小到入山砍蓧时几点上工、几点收工,均作了详尽细致、公正可行的规定。
范成大命人勒石刻碑,立于堰坝之首。时人评价:碑文言简意赅,书法直逼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中的苏轼、黄庭坚。范成大撰写的碑文字迹虽隽秀,内容却没有一丝文人的矫情,反倒是写得非常接地气,让老百姓一看就懂。即使今天读来,我们依旧可以感受到范知州的真情切意。
据考证,其貌不扬的《通济堰碑》是世界上使用时间最早的古代农田水利法规之一,也是世界上现存年代最久远的堰渠法规碑刻实物。当年,《通济堰碑》的拓片还被发散到了处州各条堰坝,成为处州堰规的蓝本。一条条堰规或刻划在石碑上,或抄录在族谱中,或誊写在县志里,那些横平竖直的汉字汇合成一条隐形水流,淌进了百姓心里。他们则严格遵守堰规,像爱护自家财物一样爱护着处州堰渠。
代代守堰人守住了千年规矩
管理机构是堰规的核心,由堰首、监当、甲头、堰匠、堰司等职位组成。其中,堰首作为通济堰的总管,通常由百姓推选地方上名望、品行、能力兼具,且有经济实力的人担任。堰首的职责相当于指挥官,会带领大家解决堰坝出现的大小问题。从通济堰诞生的那天起,堰首制度就存在了。到解放后,堰首的身份发生了改变,既是堰首又是水利管理员。1953年,堰头村人诸葛金文从父亲手里接过堰首一职,他一边务农,一边兼职管理通济堰,负责巡视堰渠、清淤、护树、开关水闸等等。
多年前,我曾采访过诸葛金文,八十多岁的老先生依然中气十足,聊到通济堰时更是打开了话匣子:“只要听到水声,就知道这水的大小,就知道是该开闸还是关闸。” 他还领我参观了通济堰的进水闸,并介绍道:“闸门有两孔,每孔约3米宽,闸板很重,完全依靠人力起吊。”接着,他又一边摊开双手一边补充道:“你看我这双手,在常年的劳作中都变了形。不过,1989年闸门改为半机械化,后来又改为电动,只要按一下开关就行了。”
2018年冬天,当我再去寻访诸葛金文老人时,很遗憾,老人在91岁高寿时去世,接待我的是55岁的诸葛长友,他接过了父亲的班,继续守护着通济堰。与父亲的侃侃而谈截然不同,诸葛长友沉默寡言,并不太知晓往事,对水文知识也了解不多,只是一再强调从爷爷到父亲再到他,已经三代守堰。
其实,这也不怪他,时代悄然发生了巨变:轻巧的电动阀门替换了繁重的手动闸门,操作繁琐的人工作业已经远去;机械采石、电动抽水等协同作业,已将人力作用消解到最低,以前的人海作战方式一去不复返;官方机构接管了大坝和渠道的日常维护和整修,自古以来依靠宗族、村落自发形成的社会组织已经解体……
“你觉得守堰最难的是什么?”面对我的发问,诸葛长友几乎脱口而出: “总有些人不守规矩。”这句话,当年诸葛金文老人也说过,父子俩遇到了同样的坎——总会发生损坏堰产、私自开关闸门、往渠里倾倒杂物等坏规矩的行径。八百多年前,20条堰规横空出世,一直延續至今,虽然时代在变,但那铁板钉钉的规矩没有变,人人都要守规矩,这条堰的力量才会延续。于是,我再一次想到了范成大的高瞻远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