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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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像一幅油彩画,带着些油汪汪的湿绿。大片大片的白杨树生长在河堤上,在丛树掩映下有一条又细又长的灰白色小路像溪水一样顺着河堤蜿蜒而下,一直抵达绿草濛濛的河床上,漫过河床,又像瓜蔓子一样顺着河的另一侧堤弯弯曲曲地爬上去。河床早在许多年前就干涸了,河底有三眼泉,泉面像镜子般明亮。清凉彻骨的泉水像玉液一样沿着泉边淙淙地流淌出来,把原本荒芜的河滩灌溉得绿草如茵,柳暗花明。白辣辣的碱土上也长出了一蓬蓬的耐碱植物,给河堤增添了勃勃生机。
  河对岸是一片平坦的高地,高地上住着五六户人家,房屋灰拓拓的,黑色的瓦像鱼鳞一样密布着,瓦楞上长满了斑斑驳驳的青苔,远看,像狗身上的瘢点。青色瓦片搭成的烟囱里飘出丝丝缕缕的淡蓝色轻烟,烟雾在空中袅袅升腾,最后,融入了青灰色的天空。阿蓝站在河堤上,伸出芊芊玉指理了理散落在额头的发丝,用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对岸的一排人家。那房屋朦朦胧胧,每个棱角都透出新奇来。她的左边站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红绸裤褂,梳着两只弯弯的羊角辫,辫梢上扎着两截红头绳。她的脸儿圆圆的,红扑扑的。两只眼睛又黑又亮,浓浓密密的长睫毛像帘子一样垂下来,在眼底下映出了阴影。鼻子小巧玲珑,不偏不倚地长在脸的中央,一张小巧的嘴巴像一粒熟透的红樱桃。她一声不吭地低头站着,百无聊赖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孩子的旁边站着一个胖墩墩的老太婆,她穿一身干净整洁的蓝衣服,身上散发着清凉的薄荷味。她向前走了几步,回转着臃肿得宛若肥猫的身子,笑眯眯地对阿蓝说:“快走吧,姑娘,翻过河坡底就到了,对面就是了。”
  阿蓝柔声应承着,赶了上来。老太婆牵起小女孩软绵绵的手,笑嘻嘻地低头对孩子说:“燕燕啊,到了那里,叫你喊爸爸,你可要喊呦。”
  小女孩怔怔地,眼睛像波光粼粼的湖水。
  三个高高低低的身影走下了河坡,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河坡对岸。一个身材高大,脸儿长长窄窄的男人迎了上来,他笑盈盈地对老太婆说:“杨姨,你们来了?饭早就做好了,就等着你们去呢!”他又转向阿蓝笑了笑。
  老太婆笑盈盈地说:“你想得真周到,这就是给你介绍的对象陈大军呐,快问问人家。”
  阿蓝慢腾腾地说:“我叫阿蓝,这是我女儿燕燕。”
  陈大军看了一眼燕燕,他粗嗄地笑了一声,说:“都到家里去吧,我爹娘都等着呢。”
  于是,一行人齐向陈大军家走去。燕燕迈着虚飘飘的步子,手被杨姨牵着,感觉像腾云驾雾一样。
  到了家里,陈大军的父母迎了上来,围着杨姨问长问短的。杨姨说:“都坐吧,坐下咱们好说话。”大家都在炕上坐了下来。炕上铺着一张半旧的牛毛毡,毡上摆着一张矮炕桌,炕桌上摆着八碗热气腾腾的面,细长的面条上堆着一撮碧绿的菠菜,红褐色的醋湯散发着酸溜溜的香气。杨姨和阿蓝母女坐一边,陈大军和他父母坐一边。燕燕靠在阿蓝怀里,用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看着陈大军一家三口。陈大军用一双枯涩的眼睛望着炕桌,目光像鱼眼一样黯淡。陈大军爹笑着说:“饭是平常饭,都不要客气,把肚子吃饱,庄稼人也没什么好饭。”
  杨姨笑呵呵地说:“吃醋酸面是咱们这儿的老乡俗了,挺好的,吃吧!阿蓝,别拘礼,放开胆子吃。”
  吃完饭,碗撤了下去,端上茶水来。
  杨姨端起茶碗呼噜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喜滋滋地说:“大哥,大嫂,人我给你们带来了。你看,这人长得漂亮,真是百里挑一啊。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呢,就是带着个女儿。不过,这女儿家长几年就嫁人了,到时候彩礼钱要多点,抚养费也就赚回来啦,你说是不是?”
  老两口点点头。
  杨姨又说:“其实,阿蓝也是个好姑娘呐,当年嫁到石家真是亏了,石豪才一有钱就另找了一个,把阿蓝娘俩扔一边去了!”她又转眼看着阿蓝,说:“阿蓝,你也看到了,大军一家都是诚心实意的,你说说你的想法。”
  阿蓝嘴里发干,脸微红,淡然地说:“家景这方面我没什么意见,我本来就嫁过一次人,大军又是头婚,我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我这女儿从小缺少父爱,真是可怜。我希望找个能接受我们娘俩的,大军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陈大军硬着嗓子说:“我愿意。”说完,用双手揾了揾脸。
  杨姨像鸭子般发出嘎嘎的笑声,说:“我就说这事情准能成,真是好事啊。那咱们就商量个日子,到时候办桌酒席,把这事给办喽!”
  办喜事的日子定在十天以后。杨姨说,先让阿蓝带着燕燕在她娘家住几天,到时候再接过去。
  老两口笑嘻嘻地应承着,不停地点头哈腰,仿佛雨打残荷一般。
  十天后,陈家摆了几桌酒席,请了村子里的人来吃酒席,男女老少坐得满满当当,一直吃到日落黄昏才散去。杨姨喝得像只醉鹅,坐在地上直打滚,被四个人抬了回去。几个年青人留下来闹洞房,他们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拿陈大军开玩笑。一个椭圆脸、皮肤很白皙的小青年,喷着满嘴的酒气,说:“大军哥,孩子都这么大了,才把嫂子娶进门啊。”旁边的人用胳膊肘子捅了捅他,他才嬉笑着闭了口。
  陈大军双眼闪过一道阴郁的光,他如狼似虎地瞪着蜷缩在一张椅子里的燕燕,燕燕脸色异常苍白,惊悸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便迅速低下了头。阿蓝穿着新制的大红衣裤,头上戴了一朵红色的绒花,神情惨淡地低头坐在炕沿上,她知道陈大军从心底里是排斥燕燕的。
  房间里顿时沉寂了许多。沉闷的气氛罩在他们头顶,几个年青人纷纷起身告辞。陈大军眼睛像落霜的石子,他把他们送了出去。
  回到屋里,他看见娘俩凑在一起,促膝谈天。燕燕闪动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坐在炕沿上望着她母亲,她母亲浅浅一笑,拉着她的小手,问:“今天吃饱了没有,这么多人,你怕了么?”
  陈大军的脸阴沉得像一团乌云,他直勾勾地盯着阿蓝,浑凶神恶煞地说:“这么晚了,还谈什么天?快睡觉!”   阿蓝掣动着嘴角,边给燕燕脱着衣裳,燕燕怯生生地望着陈大军。陈大军浑身簌簌发抖,眼睛犹如两粒炭火,脸像烧红的铁块,他怒不可遏地吼道:“她怎么能睡在这里——她睡这儿我就走。”
  阿蓝吓了一跳,她惶恐地问了句:“不睡这儿,睡哪儿?”
  燕燕连眼睛都变得黯淡无光了,她一声不响地低着头,像等候发落的囚犯。
  陈大军余怒未消地说:“反正说什么也不能睡这儿,我娘那屋也不行,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鸡窝。鸡也杀光了,正好鸡窝空着,把她安置在那里。再说了,就这么三间破房,人住两间,一间做饭,没有多余的房间啦。实在不行,把你女儿放天上睡去,地下容不下她嘛!”
  阿蓝心里堵着一块巨石。她的脸被痛苦占据着,身子抖动着,两行热泪从她通红的脸颊上淌了下来,流进了嘴里,她感到又苦又咸。她的哭泣也没能打动陈大军。陈大军跳上炕,一脚踢飞了放在炕头上的一只枕头,枕头撞在墙上,又像皮球一样反弹到炕上。他目光凶狠,额角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暴起,面容扭曲,看上去比地狱的阴官还可怕。阿蓝抽泣着下了炕,泪水糊满了她的双眼,她东摸西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鞋,穿好鞋之后,她把瑟瑟发抖的燕燕抱到了院子里。院子的西南角上有一个用土坯垒成的鸡窝,在黑暗中,它像恶魔的嘴巴一样黑洞洞的大张着。天空灰蒙蒙的,惨白的月亮在如絮的灰云中快速穿行着,地面上有一缕白灿灿的光在移动。阿蓝战战兢兢地朝鸡窝走去。燕燕的手死死地抓着阿蓝的背,她双眼里蓄满了泪水,小脸憋得通红,她颤声说:“我害怕,我不去!”
  阿蓝强忍着泪水,说:“燕燕听话,要怪就怪你那该死的爸爸,我们只有过这苦日子。我会在窗眼里望着你的,不要怕——”
  她把燕燕轻轻放在黑沉沉的鸡窝里,背过身,眼泪落了下来。她听到燕燕在鸡窝里微微抽泣着,害怕她追过来,便哭着跑进了屋,把门关了。
  燕燕伏在鸡窝里看着天上的云像画鬼符一样移动着,月光黄苍苍的,像黄表纸的颜色。她蜷缩着身子静静听着春天疾风刮过的声音,房间里的灯灭了,黑暗的阴影笼罩着鸡窝,她使劲闭上眼睛,弯着身子睡在了鸡窝里。耳边的冷风呼呼作响,刀子一样刮着她稚嫩的脸颊。她强忍着寒冷和苦痛,含着满腔幽恨睡着了。
  早晨,饭做好了,她躲躲闪闪地跟在母亲身后,到堂屋里去吃饭。炕桌上摆着一盆黄乎乎的散饭,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旁边放着几只碗,几双竹筷子。阿蓝婆婆脸黄巴巴的,像晒干的老生姜。她端着一盘腌酸菜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眼里漠漠的,她把菜放在桌子上,沙哑着嗓子说:“你们先吃吧,不用等了,大军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再吃。饭我给他留着呢。”
  阿蓝面带笑容地说:“妈,坐下来,我们一块儿吃吧。”
  她婆婆摇了摇笨重的头颅说:“你们吃吧,我一会儿再吃。”说完,便走了出去。
  陈大军盘腿坐在炕上呼噜呼噜吃着饭,脸板着,寒气逼人。阿蓝盛了两碗稀溜溜的散饭,递给躲在她身后的燕燕一碗,又拿了一双筷子给她。燕燕翕动着两片灰白的嘴唇,慢吞吞地用筷子扒着,粘糊糊的散饭粘了她一脸一嘴,她下巴上糊了一层黄澄澄的稀散饭。陈大军厌恶地瞥了一眼燕燕,在盘子里夹了一只辣椒和一瓣绿阴阴的菜叶子放在散饭上,饭的色彩丰富了些,看上去红红红绿绿的,他扒着饭狼吞虎咽地吃着。阿蓝坐在炕沿上吃饭,燕燕端着饭碗躲在她身后,她小心翼翼地搛了一筷子菜送到燕燕碗里,燕燕翻着疲乏的大眼睛看了她母亲一眼,默默地吃了起来。
  吃过饭,燕燕走出了房屋。她看见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上半边院子里铺着一层蒿草,蒿草是红褐色的,上面结了圆溜溜的淡黄色小球,像一串串金铃铛一样垂下来。她低下头去,看到她的红色衣衫上沾满了灰土,变得黑黝黝的,很难看。金灿灿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照在燕燕的身上,她感到脊背里痒梭梭的,像有蚂蚁在爬。她慢慢走过去,在蒿草边蹲了下来,把一双脏乎乎的小手伸进暄腾腾的蒿草里,她感到蒿草软绵绵的,像棉花一样温暖。柔软的蒿草亲吻着她的双手,毛茸茸的蒿草枝子拱着她的手心,划来划去,划出一阵痒痒的感觉,她感到舒服极了。阳光冲进她的眼睛,酸溜溜的,便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两滴冰凉的泪水从眼缝中挤了出来。突然,院子里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燕燕睁开眼睛,转头望着来人,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个个子高高瘦瘦,面皮细白,头发浓密的男人走到了燕燕面前,停下来用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燕燕仰头痴呆呆地望着他,目光怯生生的。高个子男人问燕燕:“你爸妈呢?”
  燕燕慢吞吞地用手指了指堂屋,男人进了堂屋,她又蹲下来玩蒿草。她把蓬蓬松松的蒿草垒成高大巍峨的城堡的样子,其实垒得并不高,不过,在她看来很高罢了。然后,她在院子里东寻西找,找了四块长长窄窄的小石头作人。开始玩城堡游戏了,城堡里只有一个人,他孤零零地站在城堡高处向远处眺望,三个人来到城堡外敲门,他就是不开。于是,那三个人心急如焚,他们开始采取措施攻城。三個人像猴子一样缘着城堡的墙壁往上攀爬,“燕燕——”燕燕的手停住了,三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 ,燕燕的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她手一抖,三个人像青蛙一样摔在地上。她回过头,看见继父站在她身后,脸上带着嘲弄的神情 ,他说:“你去给你这位大伯拉驴去,你大伯要往地里运粪,你帮他牵驴。”
  刚才找她继父的那个男人站在一旁,笑眯眯地说:“路不太远,你牵着驴在前头走就是了,我赶车,该往哪里走,到时候我会给你说。”
  燕燕委委缩缩地站起来,一声不响跟着她继父所谓的“大伯”往外走。
  大伯把她带到了粪车前。车上装满了湿漉漉的驴粪,粪上爬着无数白森森的蛆,一股股恶臭在空气中飘荡着,钻进了燕燕的鼻孔,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用袖子掩住了鼻子。大伯憎嫌地望了她一眼,说:“别遮遮掩掩的,快来牵驴,走起来就闻不到了。”   燕燕慢腾腾地走过去,大伯急煎煎地把驴缰绳递给她,说:“牵着。”
  燕燕看见驴又高又壮,驴蹄甲明晃晃的,呈月牙形状,刀刃一样锋利。它在路上一阵乱踏,干硬的路面上立刻印上了许多月牙状的驴蹄印。它抿着驴耳,瞪着栗子般的驴眼,龇开一嘴土黄色的板牙,要咬燕燕,燕燕吓得连忙后退。大伯一手牵着驴,一手扯着燕燕的胳膊,厉声道:“抓着,你走在它前头,把缰绳放长,它就不会咬到你了!”
  燕燕颤巍巍地接过大伯手中的缰绳,像握着一条蛇。她的脸惨白,眼睛惊恐地睁着,嘴唇微微颤抖着。大伯扬起灵蛇般的鞭子,在驴浑圆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子,驴弹了弹后蹄,晃了晃脑袋,快速向前走去,车轮辚辚地转动起来,碾起滚滚烟尘。大伯偏着一条腿像雕像似的直挺挺地坐在一侧的车辕上,另一条腿悬在空中,随着车子的走动一晃一晃的。燕燕一手牵着驴,一根驴缰绳拉得笔直。大伯坐在车上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慢点拉,驴嘴都给你扯歪了!”
  燕燕慢了下来,她和驴之间的距离缩短了,驴缰绳变弯了。突然,一只凶猛的黑狗从路上蹿了出来,遥遥地隔着他们狂吠着。大伯坐在车子上摇晃得昏昏恹恹的,听到狗叫声,他扬起鞭子在汗淋淋的驴身上抽了一下,驴子猛地向前一冲,燕燕来不及躲闪,鞋后跟被驴踩住了,她惊悚地叫了一声,向前跑去。跑出去几步,她感到脚底下凉森森的,低头一看,鞋掉了,她忧心忡忡地望着鞋。这时,在一旁狂吠不止的黑狗停止了吠叫,箭一般冲向鞋,像叼猎物一般叼起鞋,轻巧地跑远了。燕燕怔怔地望着狗,眼里泛起了泪花。大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他神色沮丧地看了一眼燕燕,气势汹汹地说:“看你,连只鞋都穿不牢,还能干什么?鞋丢了,路还得赶,拉着驴走吧,拣没石头的地方走,真是笨哪!”
  燕燕脸上覆盖着一层惨淡的愁云,她低着头拉着驴,一声不响地走着。锋利的石块锥子一般刺着她的脚心,她痛得呲牙咧嘴,表情古怪。地面上留下了几滴殷红的血迹,像一朵朵梅花。路沿着田野绕来绕去,无限延伸。路旁的草丛中虫声唧唧,几只白蝴蝶落寞地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狗尾草簌簌地抖动着毛茸茸的穗子,像一个落寞的人在疲乏地招手。大伯把粪倒在地里之后,对坐在地上的燕燕说:“把你的狗爪子抬起来让我看看。”
  燕燕把血肉模糊的脚掌抬起来给大伯看,大伯看了之后,鄙夷地冷笑了一声,说:“怎么整成烂柿子啦?上车吧,我拉你回去。”燕燕一瘸一拐地爬上了肮脏不堪的车子,大伯调转车头,赶着驴子往回走。
  大伯家的门前有一个陡坡,坡上有一条灰白的小路,小路旁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车子行到陡坡时,大伯跳下车,把套在驴身上的绳套卸了下来,牵着驴对燕燕说:“你把车子拉回去,我去把驴拴在树林子里。”
  燕燕歪歪斜斜地站在地上,脚掌刀割火燎,她从嗓子里发出游蜂似的声音,说:“我不会拉车。”
  大伯大失所望地摇摇头,叹息道:“这么大了,连车都不会拉,这么多年的饭白吃了!你若能把这车拉回去,我就去后园摘西红柿给你吃,我家后园种了好大一片呢。”
  燕燕默默地拉起了车,摇摇晃晃地朝陡坡走去,大伯在后面灿然地微笑着,鼓励道:“大胆向前走,不要害怕!”
  燕燕拉着车颤悠悠地走着,她试试探探地走在陡坡上。突然,车子猛地向下冲去,她拼命地撑着车辕抵住车子,车子向前推着她走,她的伤脚在地面上摩擦,产生剧烈的疼痛。她感到自己的脚掌里像钉进了一枚钉子般生痛,这痛通过神经传遍她的全身,使她浑身像电击了一般麻木,她终于放开脚跑了起来。她像鸭子一般跑下陡坡,车子像屠夫一样追着她跑,“哐啷”一声,硬邦邦的车辕像两只有力的拳头顶在一堵墙上,把墙撞出两个深坑。燕燕蹲在墙根下,黄澄澄的墙泥撒满了她的头发。
  大伯拴了驴走过来,笑着说:“西红柿苗子刚长出来,等秋天摘给你吃!”
  燕燕低着头,默默地走开了。
  2
  槐林碧波荡漾,槐虫滴伶伶地吊在晶莹透亮的槐丝上,在金色的阳光中飘来荡去,像一只只可爱的小宝葫芦。灰白色的布谷鸟在河堤上的白杨树林里悠雅地鸣叫着,歌声动听又凄凉,把人们的心都叫得空落落的。燕燕继父家门前有一棵大杏树,树干足有臉盆那么粗,树皮上布满了深深的裂纹,每条裂纹中嵌着一条毛茸茸的红眼睛毛毛虫。燕燕不敢靠近杏树,只在杏树底下捡了几颗从树上跌落下来的青杏子。青杏子又苦又涩,燕燕吃着酸得直摇头。这时,燕燕继父的娘颤颤巍巍地从黑洞洞的门道里走了出来。她走起路来宛若游魂,下巴颌抖得快要掉下来,脸像古旧的羊皮纸,嘴唇黯淡无光,头发灰白,似乱蓬蓬的草窝。她穿一身松松垮垮的黑衣裳,一双滞涩的眼睛里放出奇异的光芒,慢悠悠地走到燕燕跟前,说:“燕燕啊,你痴呆呆地站在这里干什么?你要实在闲得无聊,就跟我到地里去拔草吧。”
  燕燕一动不动地站着。老太婆脸色变得铁青,生气地摇晃着头颅,她厉声喝道:“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一天就知道吃白食。不干活哪来的饭吃,走,跟我上地里去。”说着,拽着燕燕骨瘦如柴的胳膊往地里走。
  田野里长满了绿油油的麦子。纤细的麦秆上挑着新秀的麦穗,微风一吹,袅娜多姿。油菜田里繁花似锦,花香弥漫着,清香醉人。田野里的路沿着广阔的土地蜿蜒下去。道路的两旁是芊芊碧草,草中间杂着黄灿灿的蒲公英花朵,黑黝黝的甲壳虫躲在冰凉的草根底下唧唧地鸣叫着,不停地蹿出草丛,在无垠的田野上悠荡。狭长碧绿的草叶上挂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露珠,宛若宝石,闪闪发光。东方一片紫色的天,一颗红彤彤的太阳背对着人们,打着长长的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它就要转过身来了——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燕燕拖着疲惫的步伐跟在老太婆后面,老太婆摇摇晃晃地在前面走。路边的青藤蔓子像章鱼的足似的,总伸出来缠住她的脚,她宽大的裤角水淋淋的,拖在泥地上,脏了。老太婆把她带到一片绿茵茵的菜地里,停了下来,用粗糙的大手抹着脑门上密密的汗珠子,说:“拔吧,仔细地看,别把菜当草拔了。”   菜地里长着圆溜溜的包包菜,几片圆润的大叶子上蒙着一层濛濛的水雾,叶子的中间聚着几颗亮晃晃的水珠,在灼灼的阳光下,闪着点点光辉。随着太阳的渐渐升高,田野里乳白色的雾气袅袅漾开,雾气在蒸腾,热量在增加。燕燕双手倚着一株草,用力地往外拽,草茎坚韧,草根像笊勾一样抓着泥土不放。她和草冷冷地僵持着,太阳照在她背上,她感到脊背上像烧着一笼火,脖子上成串的汗水淌下来,滴在地上。她抬起脏乎乎的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额头上立即沾上了几粒泥土。她抓住草,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外拔,在她的手里,只剩下一些滑溜溜的草籽。老太婆瞪着一双被太阳烧红了的眼睛,恶狠狠地骂道:“你真是头猪,又笨又懒!让你拔个草,抓着一株草像荡秋千似的,半天拔不出一棵来,养你有什么用?去,到瓠子蔓那里拔去。”
  燕燕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来到了瓠子蔓前。瓠子藤弯弯曲曲的,顺着地面蛇一样蜿蜒前行,一蓬蓬的叶子苍翠欲滴,圆润肥硕,白森森的硬刺像猪鬃一样竖立着。碧绿的藤蔓下的泥土是湿漉漉的,上面长了一层牛毛一样的嫩草,摸上去又细又软,十分舒服。燕燕用纤瘦的手指一点一点撕扯着嫩草,她感到拔这种草十分轻松,毫不费力就可以拔出来。活是轻松了,但额头上的汗却越聚越多,热辣辣的汗水顺着鬓角淌了下来,流进了她的眼睛,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但她的手仍在摸摸索索地拔草。青苍苍的藤上结着几只又长又圆的青瓠子,静静地卧在沙土上。她的嘴角动了一下,脸上像橡皮筋般紧绷着的肌肉稍微松动了一下。突然,燕燕的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脚,她惶恐不安地站了起来,用灰白的眼睛惶惑地望着老太婆。老太婆气咻咻地指着夹杂在草里的一根瓠子蔓说:“你看看,好好的一棵瓠子就这样糟蹋了,什么事也干不成。你一天在想什么?今晚上我就炒瓠子菜,炒的瓠子菜,你一口也别想吃到,哼!滚!”
  燕燕灰溜溜地跑出了菜地。她顺着绿草如茵的田间小道晃晃悠悠的往回走。茂密的草丛中不时跳出一两只黄胸脯的小鸟,它们头顶上长着一簇鸟羽,在空地上踱着方步,看见燕燕走近了,发出一两声凄清的叫声,振动着翅膀飞走了。燕燕看见陂陀起伏的远山,山上树影婆娑,她的一颗心飞向了郁郁葱葱的树林,在树林里自由自在地飞翔,她的心太沉闷了,关在胸腔里,快要变得和石头一样僵硬了。她一直顺着田野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只迷途的羔羊。热风吹着她的脸颊,冰块一样化了,脸上洋溢出了一丝愉快的微笑。走着走着,她不知不觉来到了河坡上。她看见如烟的河堤上,有一群比她稍微大點的男孩子在捉蛤蟆,捞蝌蚪。七八颗圆溜溜的脑袋在泉边攒动,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只亮晶晶的罐头瓶子,瓶子里黑乎乎的。燕燕一动不动地站在河坡上,如痴如醉地望着他们。他们叽叽喳喳地在泉边上争论着,清澈的泉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红光如绸子一样,反射到他们脸上,映红了他们的脸。燕燕看见溪涧上长满了绿茵茵的嫩草,草上的蝇虫像烟一样飘浮着。她向河坡底跑了下去,风钻到她的衣襟下,像鸽子一样乱飞乱撞,她的衣襟一拍一拍地打着她。
  她的双眼好奇地打量着孩子们手里的瓶子,一个男孩子慷慨地把手中的瓶子递给了她,脸上的笑容像泉水一般清澈,他说:“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吧,反正我们每天都会来这里捉。”
  燕燕感激地冲他笑笑,接过瓶子一看,里面是半瓶子黑黝黝的蝌蚪,只有一点点水,它们拥挤地聚在瓶子里,最上面的几只蝌蚪借着一点浅水,忙碌地甩着小尾巴,游来游去。燕燕兴高采烈地揣着蝌蚪回家去了。
  回到家里,她把罐头瓶子轻轻地放在台阶上,走进厨房,舀了一碗凉水端出来。她摇摇晃晃端着一碗水走到了台阶前,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往罐头瓶里灌着水,水徐徐地注了进去,蝌蚪在水中像茶叶一样沉浮着,随后,它们摇头甩尾地在瓶子里欢腾起来。燕燕高兴极了,她兴奋地跑去厨房里放碗。回来时,她看到她继父阴沉着脸站在台阶上,目光凶狠地盯着自己。她静默地站着,不知下一秒将发生什么。继父粗厉地说:“谁让你把这脏烂玩意儿带到家里来的?”说着,上去踢了她一脚。燕燕抱着腿肚子哭了起来。
  阿蓝闻声,从房间里急匆匆地赶了出来。她脸上带着紧张的神情,一叠声地问怎么了。陈大军吼道:“看你养的好女儿,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净拿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到家里来。”他火冒三丈地一脚踢飞了罐头瓶子,落在地上,炸开了花。活泼泼的蝌蚪飞得到处都是,它们奄奄一息地躺在泥土上。燕燕悲悲切切地哭成一团。
  傍晚时分,天空中飘着一团浮软的红云,几只黑压压的老鸦厉声鸣叫着从院子上空飞了过去。燕燕坐在鸡窝旁的草堆上一抽一泣地哭着,她的两只眼睛像蜂蜇了一样红肿。堂屋里热气腾腾,炕桌上摆着一大盘瓠子菜,老太婆发了话,罚她不准吃晚饭。
  3
  天空像清澈透亮 ,几缕浮云划过天空,风是它的纤夫,拉着它去了远方,只留下一片荒芜的沉寂。广阔无垠的田野间已闪动着农民忙碌的身影了,他们在收割早熟的油菜籽或者在给菜施肥除草。田野里有成片成片的苜蓿,苜蓿中夹杂着修长秀美的狗尾草,风一吹过,它们翻腾着,随风波动着,掀起一股股浓郁的热浪,热浪在阳光里波波抖动着。
  院子里冷清清的,几朵淡蓝色的野花在墙角静静地绽放着,两只落寞的黄蝴蝶像枯叶一样,在花上贴来贴去。陈大军躺在炕上睡午觉,但总是睡不着,他的身子像烙饼一样在炕上翻过来覆过去,闷热的天气搅得他心神不宁,他索性一屁股坐了起来。他翘首仰望着窗外,看到的是无涯的苍碧的天空和天空下颓败的庭院。他的思绪飘来荡去,惹得他心烦意乱,四下里张望着。突然,他从窗户里瞥见燕燕双手支撑着下巴,坐在院子里的干草堆上,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什么。他抻长了脖子望了一阵儿,才发现地上隐隐约约爬着两只黄灿灿的甲壳虫。甲壳虫像黄豆粒那么大,在地面上走走停停,像是在觅食,燕燕的目光仿佛甲壳虫的影子,随着甲壳虫的移动而移动,她是那么认真,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她的事,陈大军瓮声瓮气地喊了声“燕燕”,燕燕好像没听到似的,她仍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甲壳虫,甲壳虫仿佛睡着了似的,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陈大军急了,他跳下炕,穿好鞋,来到院子里唤道:“燕燕——你过来!”
  燕燕缓缓地抬起了头,怔怔的望着她继父。陈大军说:“燕燕,你到这里来,我们到房间里玩一会儿,好吗?你想玩什么?”
  燕燕惶恐地摇了摇头。陈大军柔声细语道:“我又不打你,你怕什么?来,咱们进房间说会儿话。”
  他走过去,扯着燕燕的胳膊往屋里走,燕燕畏畏缩缩地跟在他身后。到了屋里,他给燕燕脱去鞋,把她放在炕上,他自己也上了炕。他笑嘻嘻地问道:“你会不会玩拍掌游戏?我小时候玩过,而且经常玩。听着,谁输了,谁就要接受惩罚。”
  燕燕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
  陈大军拉扯着燕燕脏乎乎的小手玩拍掌游戏。他双膝跪在炕上,一绺头发油腻地垂在额前,眼睛像两粒红红的山楂果,他兴奋地说:“你把手这样伸着。”他把双手举在头顶,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燕燕照着他的吩咐做着投降的动作,陈大军举着两只熊掌一样的大手在燕燕鸡爪一样的小手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拍着,嘴里发出蚊子似的哼哼声,他在哼拍掌游戏的儿歌。他说:“你拍一,我拍一……”
  第一遍玩下来,没有分出胜负。因为都是他一个人在玩,燕燕只扮演了道具的角色,他觉得这种游戏也十分枯燥无聊。于是,他停止了游戏,两只眼珠子像两粒抹了油的钢珠,滴溜溜地在眼眶中打转儿,突然,他凝神一笑,说:“有了,燕燕,你不是终日愁眉不展嗎?你妈说让我打的,今日,我就让你大笑一回,怎么样?”他狡狯地笑了笑,一手抓住燕燕的一只脚,一手在燕燕的脚底板上使劲地挠着。燕燕感到脚底板像猫抓一样,又痛又痒,她双手抱着脚踝,像拔萝卜一样往外拔她的脚。陈大军哈哈大笑着,用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疯狂地在燕燕脚底挠着,燕燕仰面倒在炕上,哈哈大笑。她翻身坐起来去护脚,她继父又挠了起来,燕燕的脸像晚霞一样红,她扬起另一只脚狠狠地在他脸上踹了一脚。陈大军的脸宛若布满铁锈的刀刃,充满腾腾杀气。他凶狠狠地说:“咦——你还给鼻子上脸,打起老子来啦,看我不揍死你个小王八蛋!”
  他抬起长腿,一脚把燕燕蹬出去好远。燕燕椰子壳似的脑袋“嘭”地一声撞在窗台上,她发出了凄厉的嚎叫,如同裂帛。陈大军恼羞成怒地坐在一旁,看着她张嘴大哭。燕燕哭了一会儿,哭累了,便止住了哭声,靠在墙上抹眼泪。陈大军疲软地躺倒在炕上,仰面木登登地望着纸糊的顶篷。那是一种纸质很柔韧的贴纸糊成的,上面印着蓝阴阴的碎花,连叶茎也是蓝色的。这顶篷年代久远了,看上去饱经沧桑,上面挂着丝丝缕缕的蛛网,蛛网上落满了灰尘。每晚会有成群的耗子在顶篷里穿来梭去,追着,咬着,踩得顶篷纸哗哗作响。睡在炕上的人竖耳着听,耗子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他们心上似的,他们担心耗子踏破纸篷,跌落下来掉在他们脸上长年累月下来,顶篷纸变得像一只破旧的帆一样向外鼓起来,人站起来,稍不留神会头顶在顶篷上,蹭一头灰。陈大军两只眼睛木然不动地盯着顶篷发呆。燕燕歪歪斜斜地靠在炕旮旯里,目光漠漠的,似睡非睡。突然,一只胀鼓鼓的白蛆宛若一粒莲子,“啪”地打在燕燕乱蓬蓬的头上,又骨碌碌地滚到炕上去了。燕燕吃惊地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顶篷,只见顶篷上有一个圆圆的小洞,洞里有东西在蠕动。接着,又一只蛆像熟透的果子一样从高处跌落下来,燕燕机灵地一闪身,蛆落在了炕上。陈大军拿了一根棍子对着洞像捅马蜂窝似的一阵乱捣,洞口变大了,无数只蛆像花瓣一样落了下来,在炕上滚来滚去。燕燕在一旁吃惊地看着,陈大军找了一把月牙状的小刀,挑起虫子,一只一只往窗外扔。扔完了最后一只,他放下刀子,长吁了一口气,恨恨地说:“这该死的老鼠,吃了药,晕了头,往顶篷里钻。这样热的天,不生蛆才怪!”
  这时,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嘈杂的说话声,还夹杂着一两声尖锐的啼哭声。陈大军慌慌张张地跳下炕,穿好鞋,跑了出去。燕燕慢吞吞地穿好鞋,走出房间,循声而去。很快,她发现这声音是从旁边一家人那里传出来的。她向邻居家方向走去。邻居家门前有一片紫郁郁的树林,树林的旁边有一个水池子,池子周围站满了人。他们像一道篱笆一样把池子围得严严实实,一个高个子的人撑着一支长篙在池子里搅动着。人群像一锅开水一样翻滚着,七嘴八舌地喊着:“捞上来了,捞上来了——”
  燕燕惶惶不安地看着像蚂蚁一样忙碌着的人们。突然,人群闪开一条道路,四个人抬着一个年轻女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那四个人中,就有陈大军。那女子身体僵硬得任人们摆布。她双眼紧闭,浑身水淋淋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显出身体的轮廓。燕燕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她发现那女子的脸十分臃肿,像一只吹鼓了的猪尿泡,她脸上闪着绿光。人们扯着她的胳膊把她倒立起来控水,一股浑浊的塘水从她乌紫的嘴唇里流了出来。她的胳膊僵硬地向两边伸出去,使她看上去宛若一个笔直的十字架。燕燕向后退了几步,哭着跑回了家。她躲在柴草堆后瑟瑟发抖,她听到她继父和她母亲走进了院子。继父说:“隔壁小莉掉到水池里淹死啦,我还帮忙打捞尸体了呢……”
  燕燕打摆子似的哆嗦着,在一片唧唧的虫声中昏昏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天气晴朗,鸟声如洗。几缕石绿色的云如裙带一样飘在碧蓝的天空中,把天空勾勒得如诗如画。小莉的弟弟红肿着眼睛给陈大军送来了一瓶酒,便急匆匆地走了。陈大军举起酒瓶仰脖灌下了半瓶酒,顿时,他的脸变得红腾腾的,眼睛由黑转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墙头上风中的芦苇。他晃晃荡荡的走出房门,朝院门外走去。路过门口的柴草堆时,他瞥见燕燕蓬着一头乱发,坐在草堆上抽抽搭搭地哭泣着,用脏手揉着眼睛……他顿时火冒三丈:“大清早的,你在这里哭丧吗?欠揍!”
  陈大军冲了过去,双手抓起燕燕用力掷了出去,燕燕像一块巨石一样落在了一堆蒿草上。蒿草上放着一把铁耙,铁耙上分布着一排尖溜溜的耙齿,在金灿灿的阳光里闪着奇异的光芒。一根锋利无比的耙齿深深地钉进了燕燕的后脑勺,鲜血涌了出来,流进了蒿草里……燕燕的脸变得像锡箔一样透亮,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她的左腮上,她的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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