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情愿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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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不想活了!
  朱子昴握着拳头,几近嘶吼般地在内心里迸发出这番绝望的念头来。
  是的,他当然知道身为一个大男人这样要死要活而不是泪奔向夕阳奋发上进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后面是胁迫,前路是断崖,至于自己,却是万万不想去哀求那一个人的……
  朱子昴冰冷的指甲直直地陷入掌心里的肌肤里去,直直地掐出一股腥气来。马路外正在下着一场暴雨,仿佛是一帘无穷无尽的黑暗,兜头兜脑地罩了下来。
  朱子昴想过很多的自杀方法。安眠药的话,一般人没有医生的处方是买不了的,而且听说吃下去也未必能够死得很成功,更何况他也没有勇气去吞服据说和安眠药有同样威力的洁厕精。虽然他暂且能够买得起一瓶洁厕精,然而他却负担不起万一失败后的住院费用;至于割腕,虽然传说中把手腕泡在热水里,再割下去是没有痛感的,可是传说中也说当血流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会抽筋的,抽得就像羊癫疯发作一般。剩下来的就是跳楼和开煤气,前者他坐电梯上去直达顶楼,才开始爬栏杆呢,便已经被在监视器里洞悉一切的保安赶了下去;后者……他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上连买一瓶煤气的钱也没有……
  想来思去,他只剩下了这样的一个办法。
  朱子昴抬头看向前方,对面的指示灯已经由绿色转成了红,一直停滞的车辆亦都活络起来,碾过路面溅出点点的银光。
  而朱子昴则大步地向着这车流冲去,怀抱着必死的期待。
  他先是听到紧急煞车“吱”的一声,然后是沉闷的撞击“砰”一声,最后是车门被推开“咔”的一声。
  映入他眼帘的先是一袭曳地婚纱长裙,沾染了隐约的雨意,毫无顾忌地横陈在这潮湿的马路上,蜿蜒而上的是窄小的腰身,垂着珍珠项链的颈子,印着喜字的大红雨伞,颌边的那一分雪色,映衬着这燃烧般的红,竟似诡艳,她的妆容已经褪了一些,可还是那样的美,即便有那么一点点的破绽,也只是蜜桃尖上的一点微红。
  朱子昴呆呆地望着她,听见她温润的声音柔软地响起:“你年纪轻轻的,干吗想不开?”
  朱子昴怔忡了一会,终于轻轻地转过头去,“你放心,我并没有敲诈旁人的意思。”他自己勉强地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那女子在他的身后叫道:“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
  “大家萍水相逢一场,我的车又撞到你了,不用太客气啦……”
  随着她说话的声音,她的司机从车内走了出来,捉住朱子昴的后领不容违逆地把他往车后座一塞,车门一关,油门一踩。
  朱子昴带着些茫然地看着坐在自己身边且笑眯眯的女子,如果换作平时,他一定会疑心他们会不会将自己拖去当咸猪肉卖,但现在的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人肉咸咸,要命一条,他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那女子从随身带着的晚宴包里翻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他,自我介绍:“我叫做陆堇爱。”
  朱子昴只得应道:“我是朱子昴。”
  陆堇爱用着肆无忌惮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长得真不错……”
  朱子昴自以为并非是走腼腆青涩路线的人,却还是忍不住转移开视线,干咳道:“伴郎与伴娘呢?”
  车子是花车,人也是新娘子的标准装扮,怎么唯独少了两个最重要的人物呢?
  陆堇爱格格地笑着,“他们啊——今天一早便抛弃我私奔去喽。”
  “你在开玩笑吧?”
  “如果这是玩笑而不是事实就好了。” 陆堇爱依然笑着,“反正我的新郎已经不要我了,帅哥,你要不要考虑我?”
  朱子昴险些没被自己的口水噎死,用着几乎是大吼着的音调喊道:“别拿我寻开心了,有谁会想和一个欠债一百万的男人混在一起?”
  陆堇爱用对待放羊小孩一般的眼神看着他,“要欠债一百万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完成的巨作吧——除非你输了太多赌债。”
  雨越下越大了,扑在车窗上有噼啪的轻响,望出去的建筑物亦也只白茫茫的一片,车内一片静默,可是朱子昴终于说道:“欠赌债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妈。”
  陆堇爱喔了一声,迟疑了一会,然后对自己的司机说道:“调头,现在直接回家去。”
  “那我要下车了。”
  陆堇爱顺手理了理额边微蓬的秀头,指间那颗约摸三克拉的钻戒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你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我对人肉又没有偏爱,难道还怕我对你霸王强上弓不成?”
  朱子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口袋,竟然做不得声,四下里寂然无声,只有那车轮飞快地碾过车面,溅出一点一点的霓虹光芒来。
  
  2
  
  朱子昴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在雨夜里坐着花车穿着婚纱出现的美丽女子,居然会答应替他偿还那一百万的债务!
  朱子昴只是一个极普通的博士在读生,平素亦只是靠着写些文字出版支付学费和生活费用。然而他的母亲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迷上了赌博,先是在邻居街坊之间切磋技艺,然后向外发展到赌场,从最初的偶有胜负变成即使屡战屡败也要继续借高利贷继续赌下去。
  然而最后她还是输了,一汪大海葬尽余生。
  然后朱子昴被那些放债维生的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胁迫母债子还,而一百万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太遥远的数目。
  陆堇爱听了他的故事,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他的面孔。朱子昴自小便从收获情书的数目里知道了自己长得不错的事实,也曾经有星探对他青睐有加,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用这样探索般的神情打量着自己,仿佛在判断一块猪肉的新鲜程度一般。
  然后,陆堇爱用着几乎是下定决心般的声音对他说:“我替你来偿还那一百万吧,代价是做我的人。”
  朱子昴吓了一跳,半晌方掷出一句话:“今天可不是四月一日。”
  陆堇爱说道:“哼!我的未婚夫跑路了,说什么我也得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男人来出出这口恶气才行!你长得不错,又有学历又有文化,花一百万买断你的一辈子也不算冤枉了。”她看见他还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遂出言安慰,“好死不如赖活,你连死都不怕了,难道还怕活下去吗?怎么说我也不会比高利贷更难对付,不是吗?”
  朱子昴望着她那秀丽无俦的面孔,结结巴巴,一字一顿地将声音逼出来:“那你想要我干什么……”
  陆堇爱握拳,“我要你成为我心目中的好男人!这个世上的好男人都要绝种了——与其做个等待王子的傻公主,我还不如成为打造自己梦想的女王!”
  
  3
  
  陆堇爱是个极决断的女子。
  很快地,她便拟好了协议书,大致内容如下:
  1.她要替他分期偿还那一百万债务。
  2.他要成为她心目中的标准好丈夫好男人,温柔潇洒体贴专情所有赚的钱都要上缴给她。
  3.违约者要赔偿给对方十亿元。
  朱子昴签下了那份协议,正如陆堇爱所说,面对她总好过面对那些高利贷大军。他已经没有选择。
  
  4
  
  清晨,朱子昴是被管家的敲房门叫醒了出来吃早饭的,他素来习惯了午夜拼论文,一时不太适合日行动物的生活。而陆堇爱则早就梳洗停当坐在早餐桌边,向朱子昴点头,“早安。”
  朱子昴坐下,“你起得真早。”
  陆堇爱含蓄地提示:“早睡早起应当是一个好女人的健康习惯。”她的唇边绽出一丝笑容,“然后我们也应该把结婚证办一办。”
  朱子昴吓了一跳,“这样快?”我们才认识一个晚上……
  “好男人应该知道什么是责任心,应该给自己的人一个名分。”
  
  5
  
  其实……按照当下的情形,应当是他感激她给了他一个名分才对吧?当朱子昴在婚书上签下名字的时候,他的心里不是没有一丝悲哀的。一直以来,遇到困境时被人搭救的通通是言情女主角,没想到今天竟然时局逆转。
  签完后,坐在他身边的金主也吁了一口气,“终于搞定了,那我们去日本度蜜月吧——机票就订在今天下午两点钟,现在都快十点了,再不动身就赶不及了。”
  朱子昴被她一拖,身子亦不由自主地随之前行,“怎么这么快就订好了飞机票?”
  握住自己的那一双柔软手掌微微一僵,他随即便明白了,那是她原本和以前的男友共度蜜月而准备好的机票吧?自己问了一个尴尬的问题。
  然而此刻,这个从天下掉下来的大小姐便坐在自己的身边,他们已经坐在了飞机上。
  然而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外,并没有带过多的行李,按陆堇爱的说法便是“有钱还怕买不到东西吗”?
  在朱子昴身边一直合目的陆堇爱翻了个身子,声音含糊地嘀咕着:“你突然结婚,你的女朋友难道不伤心吗?”
  朱子昴替她掖好滑下来的毯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过女朋友了。”她突然一转脖子,他伸出去的指腹便不小心触摸到她脖颈处那一寸肌肤,带着女性特有的温软与清香——是ANNA SUI的secret wish香水吧。自己昨天晚上才补习过时尚杂志的,只为了陆堇爱说过一个极品好男人应该懂得分辨女士的味道。
  朱子昴飞快地缩回手去,脸上虽然不至于矫情地浮起两朵红晕,但心底里到底有些忐忑,虽然他们已经是法律上承认的夫妻,但到底他也只认识了她一个晚上而已。
  只见陆堇爱又翻了一个身子,却是“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种害羞的可爱模样真是让姐姐很想调戏你呢……”
  朱子昴无奈地说道:“我比你还大上三岁。”
  “那姐姐我的心理年龄比你要大上三十岁。”陆堇爱自作主张地下了结论,又再度地闭上了眼睛,“老公,到日本的时候再叫我。”
  老公……吗?
  
  6
  
  他们抵达京都的时候正是秋季,没有樱花,庙宇里大都有着长长的屋檐,在阳光下舒展出优美的形状,映衬着红叶的美艳,夕阳是翻涌过来一般的余光,一点一点被时光磨蚀成遥远。
  他们虽然挂着夫妻的名字,却在酒店里开了两个房间,此举让朱子昴吁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应当是高兴还是失落。也许是应该值得庆幸才对吧,万一陆堇爱心目中的好男人标准是一夜七次郎,那自己就等着服食伟哥过度中毒死吧。
  在这个异国的深夜里,朱子昴一边借助着酒店里的热水泡着方便面,一边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房门却在这时被人大声地敲响,声势几近于来查房的扫黄队先锋。
  朱子昴开了门,映入眼里的是抱着枕头披头散发的陆堇爱。
  “有什么事吗?”
  陆堇爱自顾自地进入他的房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朱子昴有一些感叹,“这么早就休息了啊。”
  陆堇爱看了看表,凌晨两点半。
  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诡异的口气说道:“你知道我刚才梦见了什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
  “我梦见了我和我的爸爸妈妈,高中同学,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蹲在一起——一起吃米田共!”
  朱子昴顿时觉得喉间吞到一半的方便面有些咽不下去,可陆堇爱还在绘声绘色地叙述:“你知道吗?是很大很大的一坨呢,我们吃啊刨啊累了就喝喝尿鼓足干劲继续下一趟……”
  “够了够了,我已经了解了。”朱子昴连忙投降,从一见面开始他就知道陆堇爱的思考方式很特别,只是没有想到居然特别到这种程度。
  这时,陆堇爱却开始毫不客气地吃起他那半碗方便面来,然后评价:“面身泡得过软,味道又太咸了——现代好男人需要好厨艺傍身才对。”
  朱子昴只得苦笑,“我会努力的。”
  陆堇爱又问:“你会不会跳舞?”
  朱子昴诚实地摇头,于是陆堇爱便向他伸出手指,“那么我教你。”
  朱子昴不由自主地随她站了起来,声音还在踌躇:“这样子劳烦你不太好吧……”
  陆堇爱轻轻一笑,拂过他耳边便成了又暖又麻的痒意,顺着肌里的纹路渐次地渗到了心里头去,她说:“我教自己的老公跳舞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机子里是她顺手放进去的一张唱片,咿咿呀呀,却是些不知名的日本歌曲,很缠绵地把调子拉长。酒店外的月亮大而圆,一点一点地,从窗帘的缝隙转移到地板上,一汪光晕荡漾着。此情此景,不禁令他产生了游行在梦境般的恍惚之感,只希望这唱片能够放得长久些,再长久一些。
  
  7
  
  在日本游山玩水一趟回来后,他与她又重新地投入了正常的夫妻生活。虽说是夫妻生活,其实也不过是些大大小小的宴会,结识她的那些所谓“上流社会”的朋友。每次陆堇爱向他们介绍他的身份时,他们总会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怎么新郎换人了”的表情。当然,陆堇爱是有把他们的疑问当成透明的本领的。
  这样一场连着一场的热闹,时时让他们要到凌晨才能脱身回家,而陆堇爱一回到家里,便毫无仪态地将脚上的高跟鞋踢出去,大笑,“老公,我今天真高兴。”
  朱子昴轻轻地帮她把高跟鞋收拾好。这些事他本来是可以交给佣人做的,可他总宁愿亲手收拾,不是为了那一百万,而是为了她。
  陆堇爱又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这样高兴?”不等他出声,她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看见方太太的表情了吗?真是扭曲啊,我陆堇爱不是找不到另一个更好的男人的……”
  朱子昴且站起身子,“那么现在好男人要去赶稿赚家用了,夫人请先自便。”
  陆堇爱皱起眉毛,无限倦意蹉跎在那小小几道额纹间,“你现在又不缺钱,还紧巴巴地去凑那几千元干什么,明天我们还约了别人去打高尔夫球呢。”
  朱子昴说道:“一个好男人是不会向往吃软饭的。”
  陆堇爱说道:“你是我的合法丈夫,就算要吃吃的也是硬饭,更何况,协议里不是说好了吗?就算你赚了钱也得交由我来保管。”
  “把工资一分不留地充公也是一个好男人应该做的事。”朱子昴想拉她起身,“快去睡觉吧,睡眠不足也是美容的大敌。”
  陆堇爱刚想答应着,脚趾却不小心戳到旁边躺着的博美犬鼻孔里去,此种犬种虽然看起来极是娇小柔顺,性格却至为暴烈,直接地便向女主人的玉趾咬下。
  一瞬间,陆堇爱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栋别墅,凌晨两点钟,她穿着华贵的晚礼服,赤裸着一双足踝,手里抄着顺手拿到的烟灰缸追着一条四处逃窜的狗,“今个儿不把你做成火锅你就真当我是吃素的吧?”
  朱子昴拦住她,“算了吧,还是照顾你的脚伤要紧,虽然家里的宠物都打过疫苗,但还是叫大夫来看一看比较妥当。”
  陆堇爱咬牙切齿,“你别管我,今个儿我非跟这种畜生铆上不可!”
  “算了吧。”他执意阻止她,“你还有那么多的精力吗?明天还有一场高尔夫球呢,快去歇着等医生吧——你现在已经熬不起啦。”
  已经熬不起啦……
  陆堇爱去抚摸着自己的脸,已经不再光洁年轻的肌肤褪却了一半脂粉,软弱的皮肉之下包裹着坚硬的骨骼,虽然仍是艳美,却已经不得不带了一点凋意……这个婚期,她又掉了几斤肉,又伪装出多少强颜欢笑,又添多几分苍老……原来一个人,是可以这么快便苍老下去,原来她已经熬不起啦……
  她的手指按在脸颊上,突地便落下泪去,滚烫的水迹跌落在朱子昴的手背上,溅出微不可分的一痕潸然。
  朱子昴心里涌动着无限怜意,却也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部聊作安慰,陆堇爱哽咽着,却只是将身子轻轻一侧,“我脚痛。”
  “啊啊?我立刻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猪头。”她啐了他一口,“我是要你抱我回房,难道你就这样让我趴在沙发上?”
  朱子昴这才醒悟过来,手臂穿过她的颈后与膝弯便想横抱起来,奈何现实与理想之间总存在差距,他运气几周天,竟然还是抱不起来。他嘿嘿地笑,不能说是没有一丝尴尬,“那我背你好了。”
  “好!”陆堇爱干脆利落地跳上他的背部,搂住了他的脖子。她的心跳和体温都被负荷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带着温暖的意味。
  陆堇爱的呼吸泄在他的耳边,“老公,我是不是已经开始老了?”
  “没有这回事,更何况但凡是生物都会老的,连一棵大白菜也不例外。”
  “如果我老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我哪里敢不要你呢,我又没有十亿元可以赔偿……”
  “如果你有呢?”
  “这种假设就像怪兽打败了面包超人成功侵占了地球一样不可能。”
  陆堇爱沉默着,有一句话卡在她的喉中没有说出来:如果……可能呢……
  
  8
  
  因为陆堇爱的脚受了伤,所以到底还是推却了去打高尔夫球的邀约,换成了去会场喝下午茶。两人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闲聊的时候,陆堇爱的声音突然便噎在了半空,就像一卷播放中的磁带突然从中断裂,幽幽的余弦尚未在空气中挥发殆尽,那声息却已经是全然地冷却了下去。
  朱子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的是一对向他们这个方向走近的情侣,男的容色俊朗,女的目测不足一米六的身高正适合作小鸟依人状,整个身子都似融化在那位男人的怀里。
  男人看见陆堇爱,那些炫耀在人前的甜蜜腻人姿态不禁滞了滞,随即舒展开笑容,“陆小姐。”
  陆堇爱恢复了往时的神色,盈盈笑道:“雷先生,你现在应当称呼我为朱太太才对。”说着,有意无意地挽住了朱子昴的手臂,一派亲密伉俪的气氛。
  “哦……朱太太……呃……”雷先生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表情也有一点诡异地扭曲,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那不打扰两位了。”
  他携着他的女伴离开。
  朱子昴轻轻地对她说道:“他们走了。”
  陆堇爱的手指还是捉着他的衣袖,声音含糊着:“那我们也走吧,老公……带我回家。”
  于是他们便回到车上,朱子昴的嘴唇张了又张,到底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自然知道那位“雷先生”是什么人,自从自己答应成为陆堇爱的男人之后,她便立马叫佣人从她的房间里清理出一大堆婚纱照之类,并且叫她们立即烧尽丢掉。而他在不经意间瞄到,抱着做新娘子打扮的陆堇爱的男人,正是这位“雷先生”。
  朱子昴没有开口询问,陆堇爱倒先出声了:“我并不知道这次会遇上他。”
  朱子昴尽量地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更自然一些:“这个当然。”他把视线投向了车窗之外,“这条并不是回家的路。”
  “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去看望某位世伯而已。”
  朱子昴的神色突然呈现出从没一见的暴躁,“停车,我要下去!”
  陆堇爱按住他意图强行打开车门的手指,“你疯了吗?我们只不过是去见你的父亲而已,那也是你的家啊!”
  朱子昴静静地看着陆堇爱,“原来你都知道了……”
  陆堇爱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不敢逼视,“因为你经常和我去参加这样那样的聚
  会……你知道你爸爸在上流社会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从小和他分开,但你和他长得这么相似……起先别人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朱子昴只是沉默着并不说话,陆堇爱只得将手轻轻地伸了过去覆在他的手背上,叹了一口气,“听说他现在已快不行了,就算你们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也好,难道你就不能念在这骨血之亲的分上,见他最后一面吗?”
  朱子昴依旧只是瞧着窗外,车外的景色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就像是东去的流水,挽也挽不住。
  
  9
  
  车子终于在一栋别墅前停下,陆堇爱伸出手去挽住他的臂弯,朱子昴略僵了一僵,到底还是任由她拉着他走下车子,走进那所别墅里去。
  第一个看见他们的是个正在擦着桌子的中年女佣,她从一开始的呆愣到后来惊喜地喊出一声“少爷”,很兴奋地奔近,一双放下抹布的手只在衣襟的下摆绞弄着,并不敢伸出去拥抱。
  而随着她的喊声,其余的人也都醒觉过来,纷纷聚近,朱子昴指着陆堇爱向他们介绍:“我的妻子。”
  “这位就是少奶奶啊……”
  “快过去吧,老爷在等着你们呢……”
  一片纷乱之中,他们拥着朱子昴与陆堇爱向着卧房的方向走去,在这过程当中,陆堇爱一反人前的张扬,只是紧紧地偎依在朱子昴的身边,一如任何贤淑温柔的贤内助。
  朱子昴的父亲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顶上是晶莹璀璨的水晶吊灯,松驰软弱的皮肤搭在突出的骨骼上,丝丝青筋呈现出一种接近于紫黑般的色泽。他并不像是他的父亲,反而更像是他的爷爷。
  朱子昴慢慢地接近,脚步声已经被厚厚的地毯吸收殆尽,然而朱父似有感应,吃力地睁开一线眼,可是眼神已散,分明是回光返照。
  朱子昴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还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朱父开不了口,随侍在他身边的一位美妇已经忙不迭地代他回应:“听得到的,他听得到的。”
  “老爸,我是朱子昴,我回来看你了。”
  朱父死死地盯住他,目光里流淌出欢喜。
  “我回来并不代表我已经原谅了你。当然,老妈已经不在了,你现在也这个样子了,原不原谅,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我这次回来还带了你的媳妇,她叫陆堇爱,当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已经很喜欢她了,我想你也不会讨厌她的。所以你就不要再死赖在床了吧,好歹也得喝上一杯她沏的媳妇茶再说。”
  朱父这次将眼光移向了陆堇爱,嘴唇张了又张,话还没有说出口,便已经将头一歪。四周的人顿时手脚大乱,医生氧气瓶轮番上阵。
  朱子昴与陆堇爱都悄悄地退了出去,而那位美妇人也跟在他们的身后。陆堇爱开口问道:“伯父现在这样子已经多久了?怎么不送去医院好好调理安养?”
  美妇人答道:“已经有一两个月了,起初只是说中风,后来……你不知道老爷是多古板拗倔的性子,他死活都不愿意去医院,说就算要死也得死在家里……”她抬眼看了看一脸漠然的朱子昴,“再加上子昴又不愿意回来……”
  “够了。人也看了,场面话也说了,堇爱,咱们回家去吧。”
  朱子昴拉着陆堇爱大步走向门外,斜里却站出一个穿着深色西服的男子挡在他们的面前,“子昴,既然回来了,就听听遗嘱再走吧。”
  朱子昴皱眉道:“罗律师,谢谢你一向的关照,不过我想我不需要了。”
  陆堇爱却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角,“老公,你就再等一等……等一等伯父吧……”
  因为陆堇爱死活不愿离开朱家的关系,朱子昴也只得在朱家继续停留,然后次日便传来了朱父的死讯,还有罗律师的遗嘱。他的父亲将房产与一部分现金留给了他现任的妻子,也就是那位美妇。然后将剩余下来的债券股份和银行资产都留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朱子昴。
  陆堇爱对于这个结果十分满意,甚至在朱父的葬礼上也悄悄地对朱子昴说道:“你的父亲对你着实不错呢。”
  朱子昴的脸上看不清楚是什么表情,“如果父爱可以用金钱来衡量的话,那他确实是待我不薄,然而他待我的老妈也未必太薄了。”
  从他们所站立的这个角度看去,正好是那美妇扑倒在他父亲的灵堂前抢天呼地的场景,涕泪相和流,再看不出原本面目姣好的模样。陆堇爱轻轻听叹了一口气:“我听别人说,她的确是很爱你的父亲呢,她嫁给他并不全是为了钱……”
  朱子昴的唇边慢慢地溢出一抹冷笑,“谁关心爱不爱这回事呢,我只知道我的亲生父亲为了一个和他儿子相同年纪的女人,不惜让糟糠之妻下堂,被人讥笑也不管,唯一的儿子不认他也不管,一心一意只顾着那个女人。”
  陆堇爱看着自己丈夫的侧面,一直以来,她都以为他的性格温柔忠厚,没有想到竟也有着那样倔强不折的另一面。她轻轻地说道:“你可真是别扭,陆家的财富比起朱家来说,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你却宁可投身车轮也不愿意回家……”
  “就算现在也是一样。”朱子昴缓缓地说道,“反正这些遗产我是不稀罕要的,如果你喜欢的话,捐出去也行,自己留着也行,我尊重你的意思。”
  陆堇爱口中说道:“说什么傻话呢,两夫妻之间还有什么好计较的?我的不就是你的。”手指却忍不住轻轻地伸了过去,握住了他的。
  
  10
  
  朱子昴把遗产交给了陆堇爱保管,便当真是不闻不问起来,而陆堇爱也是毫不客气,她虽然是女流之辈,做起事来却大开大阖,接收产业替换新血不假辞色,而一切的一切,朱子昴都没有去过问,直到那天陆堇爱急着去赶赴一个会议,一回家便直奔阁楼咚咚咚一阵乱翻,然后再风风火火地离家去。
  今天佣人陈姐请假回乡,他便亲自走入阁楼替妻子收拾残局。一进去便见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似蝗虫过境,所有物品都出现在它不应该出现的位置上。
  朱子昴摇了摇头,自己以前只知道陆堇爱是一个率性而为的女人,最近又领略了她女强人的一面,现在却见识到她粗心的本质。虽然是叹息着,他还是慢慢地替她收拾起东西来了,防晒露不能扔在沙发底下,手机不能摆在衣柜的上面,书本也不能乱扔在保险柜旁……
  朱子昴伸手去捡起那些书本,肘部不小心撞到保险柜,尚未关闭妥当的保险柜门在这轻轻一推之下荡漾开来,溅出一地的账薄借据支票薄之类的东西。
  
  11
  
  陆堇爱让司机调转车头,匆匆地往家里的方向赶去,自己怎么会这样粗心大意?外出开会连手机都忘了带,还有家里的保险柜也依稀忘记上锁的样子,得赶快回去,万一让朱子昴瞧见了里面的东西……
  然而当她真正地看见了站在满地狼藉里面,拿着一纸借据正在发着呆的朱子昴的时候,陆堇爱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慢慢地走了过去,一步一步。足上像是系了沉重的铅球,沉沉地拖滞着让人无法举步。可是她还是走近了,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
  朱子昴回过神来,他虽然是在看着陆堇爱,然而那眼神却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他紧紧地捏着那一方纸张,室内的空调开得过于冷了,微小的疙瘩在肌肤之上泛了起来,青紫的血管都在底下看得分明,“你昨天晚上才说过要分期付款给那家赌场,以免公司的资金一时周转不灵,怎么你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连我妈亲手写的欠条都拿到手了啊……”
  陆堇爱勉强地一笑,“是……是啊。”
  “那这些又是什么呢?”朱子昴指着堆在保险柜里大团大团的纸条,“那剩下的这么多不同字迹按好指模印鉴的借条又是什么回事呢?请不要告诉我,你有收集别人欠单的爱好。”
  陆堇爱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血腥的滋味渗入口舌之间,那样的锈和苦。她不出声,朱子昴却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更将散乱四处的账本拿起来向她的面前一掷,陆堇爱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听见他近似于绝望般的声音:“陆堇爱,我想不到……我真的想不到,原来你就是那家赌场的老板,逼死我妈的人,居然是你!”
  她的声音在空气里低微地响着:“陆家的生意做得大,我原也不知道许多……”可是那样低怯的语气,连她自己听了也不相信。
  赌场的确是陆家开的,陆堇爱也并非如自己所说的毫不知情,而是有预谋地指使了自己的手下使出手段,令朱子昴的母亲一输再输,杀红了眼睛再去借高利贷,她虽然曾经是巨富的前妻,手头上也有不少赡养费,但还是填不满这赌博的深渊,最后心理崩溃跳海自杀。陆堇爱做过调查,早就知道朱子昴是个外柔内刚的男人,宁死也不愿意回头哀求父亲的庇护,她把他逼到走投无路,却又安排自己刚好“撞”到他。她想提前安排自己失婚的假象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于是他便可以有充分的理由来相信她的冲动,签下婚约与协议书,继而被自己半推半劝地去看望他将死的父亲,继承那一笔不菲的财产。
  她一切都清清楚楚地计算好了,脆弱堪怜的表面功夫也做了,连遗产也顺利如计划落入自己的手心里了,唯一失却计量的,只是她的心。
  她的心。
  眼看着朱子昴就要走出门外,陆堇爱只在心底里迷茫了一秒钟,便飞快地向他的背影追过去,脚步一声一声回荡在空气里,盖过了手机来电的铃声。不管了,她什么都不管了,公司也好,会议也好,遗产啊尊严之类的东西,所有的身外物都似乎如周遭的景色般倒退而去,眼睛唯一能够看清楚的,只有朱子昴那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背影,越来越远。
  朱子昴,你说过要做我的丈夫,要纵容我,要成为我心目中最好的男人,要即使有了十亿元也不能舍弃我的……
  你说过的。
  她追上去扯住朱子昴的衣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他一手挥开,陆堇爱站立不稳,直直地便向马路中心摔去。
  尖锐而漫长的刹车声中,大摊艳红滚烫的血液,缓缓地自车轮之下蜿蜒开来。
  
  12
  
  陆堇爱醒过来的时候,映入她眼帘的是满目的雪白,空气里蔓延着特有的消毒水气味,重重的窗帘掩着,房里亦只开了一盏日光灯,映入眼里也只是昏眩般白茫茫一片。她轻轻地说道:“子昴在哪里?这里是医院吗?”
  站在她身边的特护忙抢上去为她掖好了被子,“朱太太您可醒了。”
  “我的先生呢?”
  “啊,你是说朱先生吗?听说他今天要去赶澳大利亚的飞机。朱太太您可真幸福,您先生送您入院的时候他的表情比您还痛苦呢,还不休不眠地守了您两天一夜,连饭都吃不下,就怕少看了你一眼……这样的好男人现在可不多见喽。”
  陆堇爱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是茫然地重复着:“他今天要去赶澳大利亚的飞机?”
  “是的,朱先生也挺奇怪的,好不容易守了这么久你才醒过来,却又要离开……”
  陆堇爱突然挣扎起来,“给我手机,我要打电话给他!”
  特护按住她的身体,“朱太太,在医院里是不允许使用手机的。”
  “那我出院,我现在就要出院,我现在就要听到他的声音!”陆堇爱一把推开被子。
  
  13
  
  朱子昴站在机场里,依然是旅游淡季,大厅里依然只有稀少的旅客拖着重重的行李与疲倦在来回穿梭。而他的身边,却再没有了握住自己体温的一双手。
  酸楚在心底里肆无忌惮地翻涌起来,而手机的铃声也在此刻响起,无比熟悉的来电号码。他按下通话键,而手机的另一边只是沉默,轻缓的呼吸声透过电波慢慢地在空气里渲染开来。
  朱子昴说道:“如果你没有话说,那我可要挂电话了。
  “子昴。”陆堇爱终于还是开口,声线有一点点的沙哑,她问,“听说你要去澳大利亚?”
  “是的,十亿元已经汇到你的账户上,离婚证书我也已经签好字放在罗律师那里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陆堇爱已经在另一边大声地截断:“我是不会签字的!”
  朱子昴沉默了一会,说道,“那自然也由得你。”
  “子昴……”
  “我……堇爱,我那时,我那时推开你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用力,但你却摔了出去,摔得那么远。”他缓缓地说道,“有时……你真让我害怕。”
  “子昴!”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这样的凄厉,无可挽回的绝望,慢慢地涌上来,像烟火般璨亮,却是转眼间,便可以殆尽成灰的。
  朱子昴轻轻地合上了手机的翻盖,还有哭泣。
  他并不是一点儿也不明白的,可到底还是选择了糊涂,他曾经以为,只要他爱她,只要她开心就够了,可是……为什么还是被他看到了真相呢?他为什么还是要说出真相呢?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走向向自己敞开的安检入口处,走向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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