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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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书店翻到这本《古琴》,第一眼便被封面上的著者名字所吸引。林西莉(Cecilia Lindqvist),这难道是一部外国人写的关于中国古琴的书?怀着好奇的心情翻开扉页,对于“林西莉”这个陌生的名字,简介中说道,她是瑞典著名的汉学家,上世纪六十年代曾在北京大学求学两年,同时在北京古琴研究会学习古琴,师从王迪等人,并得到管平湖、查阜西等著名古琴演奏家的指导。原来也算是师出名门啊,可是,一个外国人对于集中国古典文化于一身的古琴,到底能有多深刻的见解?起初我还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的,但是读完之后,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我轻轻地拨动其中的一根弦,它发出一种使整个房间都颤动的声音。那音色清澈亮丽,但奇怪的是它竟还有种深邃低沉之感,仿佛这乐器是铜做的而不是木制的。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正是这音色让我着迷。从最轻弱细腻的泛音——如寺庙屋檐下的风铃,到浑厚低音颤动的深沉”。这是林西莉初次在北大的一间教室里见到古琴时的情景。在对古琴的历史以及它所蕴含的文化乃至精神所知甚少的情况下,最初为之所吸引的,便是那独特的音色,时而清澈明亮,时而浑厚深沉。它不似古筝尖锐,不似二胡凄婉,也不似琵琶灵动,相形之下,它更多了一份优雅从容与波澜不惊。此外,它在中国古典文化中占据了及其重要的位置,人们常将其与修身养性、退隐山林以及儒释道思想联系在一起。千余年来,无数文人墨客争相追捧,也留下了不少佳话与典故。
  “古琴和其他高水准的乐器一样,都需要一生的锤炼和投入才能至善至美,而如此的锤炼和投入却是极少数人能够达到的。但通过粗浅地接触古琴音乐,让我们不但有机会见识到这样一种极其独特而曼妙动听的音乐,也有机会与整个中国古典文化亲近起来”。林西莉正是将古琴作为一个深入中国古典文化的切入点,通过自己学琴的亲身经历,慢慢领悟琴道,包括与琴相通的诗、书、画,以及那些传统文人的生活点滴与精神面貌。
  全书分为“另一个世界”、“乐器”、“远古及传说”、“桃源梦”和“琴谱与弹奏技巧”五个部分。“另一个世界”以作者在北京学琴期间的所见所闻为主,描述了一段与古琴以及古琴大师们的奇缘。“乐器”和“琴谱与弹奏技巧”主要介绍了古琴的器型、材质、构造、音色原理、弹奏手法、著名曲目及其内涵意境等。行文并不似教科书般枯燥无味,而是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夹杂自己的心得体会,活灵活现地呈现给读者。“远古及传说”讲述了与古琴相关的奇闻异事,包括庄子、列子、聂政、嵇康、竹林七贤、诸葛亮等,夹叙夹议,深入浅出,并附有大量的诗歌、绘画、照片等,尤为生动,不落俗套。“桃源梦”着重从“物”出发,如“汴梁御园”、“静心堂”、“文房四宝”、“印章”等,探寻古典文化中的思想与情感。
  全书贯穿始终的,也是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作者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北京学琴的一段经历。当时,恐怕连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对于一个学琴之人来说,她遇到的是如何一段奇缘。
  1961年初,当时林西莉二十八岁,随外交官丈夫来到北京,此前她已有近二十年学习西方古钢琴和六年学习中世纪双弦鲁特琴的经历。她抱着对神秘的东方古国及其文化的种种好奇与想象来到中国。此前,她原本打算在中国学习琵琶,因为在画册上看到的琵琶与她熟悉的鲁特琴十分相似。但她在莫斯科停留时遇到的一位苏联音乐家阿伦德教授却坚决反对她学琵琶。“一个简单乐器,音色还算得上漂亮”。阿伦德教授这样形容琵琶。而他认为,对于学过鲁特琴的林西莉来说,“唯一的选择即是古琴。正如欧洲文艺复兴时的鲁特琴,古琴亦是用来反思和感受心灵的乐器”。
  
  林西莉在北京的两年里,一边在北大学中文,一边作为北京古琴研究会唯一的学员,跟随王迪等古琴大师们学习古琴。她在古琴研究会度过了两年愉快的学琴生涯。至今难忘的,是她的老师王迪在每教一首新曲子前,都要给她讲一个长长的故事,以便让她了解曲子所想表达的氛围、意境。春天来临,沉寂的大地伴着潺潺流水即将复苏,这便是《春晓吟》;朵朵纤柔的梅花在严冬的寒风中起舞,这便是《梅花三弄》;迷雾笼罩的竹林险滩上,船夫和纤夫随着桨橹的吱呀声,艰辛地拖着沉重的船只逆流而上,这便是《欸乃》。至于那些与历史上流传的戏剧性的动人故事相关的曲子,如蔡文姬与《胡笳十八拍》、嵇康与《广陵散》、庄子与《庄周梦蝶》以及伯牙子期与《高山流水》等,王迪更是讲得绘声绘色,给了林西莉极大的启发。她与只比自己长几岁的王迪可谓亦师亦友,他们常在一起由古琴谈论到书法、绘画、诗歌,时而又谈及嵇康,谈及清贫知识分子的坚守,谈及怎样生活。此外,她还记得瘦弱矮小的管平湖时不时进屋来关心自己的弹法,并鼓励地点头。“他把那双又大又黑像树根一样凸凹不平的巨手在琴弦上摊开时,反差极大。他的弹奏如此有力,仿佛整幢楼都要倒塌一般”。她也记得温文儒雅的溥雪斋“穿着那件带有丝绸里子的蓝布长衫,有时会轻手轻脚有点好奇地走过来”,评点自己的手势。还有大师们在隔壁房间里为一首古曲打谱时,时而争吵,时而又合奏,传出和谐的声音。有时,管平湖等人演奏时,还会悠悠然随着琴声低吟,超然物外,琴人合一。那段简单快乐的生活和那些可爱的人们,让她几乎忘记了外面与古琴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穷困现实。
  除了受到大师们的言传身教,林西莉的幸运还不仅于此。她第一次在北京大学跟一位杨姓的学生学习古琴时接触到的那把古琴,竟然就是“一把明代的琴,是他的家族传承下来的”。而当她成为北京古琴研究会唯一一名外国会员时,她竟能有幸每天与一把宋代古琴为伴,并每天抱着这把有个丝绸琴套的宋代古琴坐着公交车在北京城往来于北大宿舍和坐落于护国寺旁边的古琴研究会之间。试想,如果今天有人天天抱着一把价值连城的千年古琴坐公交车穿行于北京街头,那该是件多么奢侈而不可思议的事啊。在林西莉学成回国之前,古琴研究会送给了她一把明代的名为“鹤鸣秋月”的古琴。管平湖还对她说,要是还想继续学琴的话必须得有唱片听。但是当时中国古琴的唱片资料也不过三四张而已,于是管平湖说:“你去找个录音机来,我们给你录。”为此,林西莉特意跑到香港买了一个大录音机,然后,古琴研究会所有的人都郑重地弹了曲子录下来,并在大卷的老式录音带上写下“送给林西莉,1962年冬天”。如同过了很久林西莉才明白古琴研究会的那些老人们都是什么分量的人一样,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古琴大师送她的这些录音意味着什么。那是古琴研究会所有成员唯一的合集,也是一些大师唯一留下的演奏录音——她的老师王迪,就不曾录过一张唱片。这些录音是何其珍贵,而她又是何其幸运啊。对于每一位古琴爱好者而言,如此的经历真可谓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缘了,着实令人羡慕唏嘘不已。而更令人感动的,正是老一辈琴人们对待艺术的严谨态度,以及用一颗质朴、无私的心对待学生、对待生活。“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些老先生是何许人也。含蓄、友善、温和,有着那种只有智慧的长者和高僧才有的明朗的脸”。这在今天,似乎更显得弥足珍贵。
  此外,书中的一些细节也折射出当时中国社会中,知识分子们的生活境况。林西莉在学琴的过程中,终日与如此高雅之美相伴,而现实世界却是“鲜活的散发着蒜味的六十年代”,这种强烈的反差一时让她难以接受。她对一位同龄的中国朋友谈起:“就拿我正在读的沈复的作品来说吧。他描写他的妻子如何在晚上出去,将茶叶包在布袋里,放在即将闭合的睡莲的花瓣中,第二天早晨取出,便可喝上带有荷香的茶,快乐而享受。虽说那是发生在十八世纪的事,但至今仍有代表性。”而她的朋友说道:“你觉得这很奇怪吗?我们小时候就经常这样做。十年前搬家前,我们在北京也时而会这样。你不记得我们院子里有个很大的栽种莲花的瓦盆了?吸收了莲花香气的茶叶有一种清淡的香味。你从来没试过?”林西莉于是会心,“反而对那些清贫的知识分子、艺术家的种种作为更加好奇,尤其是那些不用花钱就能使生活更美好、更丰富、更舒适的办法”。这也许就是中国式的智慧在那些年代中的极致体现吧。就像在不大的琴房的地上放置瓦罐,通过瓦罐的共鸣创造声音的回旋之感,加强音响效果。凡此种种生活的趣味,也被林西莉一一写入书中,所记述的不再只是一张琴、一纸谱、一只曲,而是中国传统生活的精神范式,充斥着历代文人们对美的理解,对理想生活的追求。如今读来,不禁感叹,我们的先辈们生活在被我们称之为落后的年代,却过着比我们当下更为精致、更有情趣的生活,这是因为我们拥有了更多,还是遗失了更多呢?
  《古琴》一书曾获得2006年瑞典最高文学奖——奥古斯特文学奖非文学类优秀奖,这是林西莉又一次获此殊荣。此前,她曾凭借同样一本介绍中国文化的《汉字王国》摘得此项桂冠。据说,在瑞典,每年圣诞节之际,人们喜欢把“奥古斯特文学奖”和当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品,作为贴心的礼物送与友人。对他们而言,阅读的乐趣近乎到一个遥远国度的旅行。于是,《古琴》一书的出版,再次在瑞典国内掀起了“中国热”。林西莉在他乡遇见了古琴,觅见了知音,那么,古琴在他乡是否也能有知音相伴呢?而作为古琴的故乡之人,我们对于这一传统文化的结晶又了解了多少呢?阅毕此书,或许能窥探些许古琴之美、其之于传统文人的意义,以及他们精致、惬意的理想生活,无论是在遥远的古代,还是在林西莉笔下那个新中国的特殊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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