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于197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在日本文学史上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他的作品充满了凄美的色彩,其代表作《雪国》便是最好的的例证。在《雪国》中更多的是通过人物形象刻画来完成作者的这种创作理念的,尤其是其中的女性形象。在作品中,川端康成通过对驹子和叶子的描写,将这种美以一种理想中的女性形象向我们传达出来,并且赋予她们以拯救与净化的主题。本文试图从《雪国》中的两位女性形象入手来完成对作品的解读。
　　《雪国》的主人公岛村,在作品中经历了一个由色欲到情爱、由“肉”到“灵”、由“即”到“离”的被女性拯救和自我拯救的心路历程。不过,两位女性对岛村的拯救在内涵上有不同的侧重点:岛村从驹子那里得到的是人生的充实和生命力的再注,从叶子那里得到了心灵的净化与精神的救赎。
　　
　　驹子之美
　　
　　在作品中,驹子形象主要象征充满活力的肉体生命,体现着一种顽强的生命意识,简言之就是象征着“肉”的理念。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纯洁无私的精神。驹子的纯洁无私在精神理念上给了岛村很大的触动。驹子给岛村留下的最初的也是最深刻的印象是洁净:“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的群山的缘故”,作品后来又多次写到“她过于洁净了”。正是由于驹子的洁净,使得岛村在初识之时曾力图避免同她发生性关系。“洁净”这个词被川端康成毫不吝惜地用在驹子身上。在日常生活中,驹子总是勤快地打扫房间,而且“神经质地连桌腿、火盆边都擦到了”;在住处的墙壁上她“精心地贴上了毛边纸”,所以“墙壁和铺席虽旧,却非常干净”;跟岛村说话时,也不忘随时捡起脱落的发丝;一旦看见烟灰掉落下来,就悄悄地用手绢揩净,然后给岛村拿来一个烟灰缸。驹子把这些生活细节上的习惯称作自己的“天性”。无论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在本质上她仍然是个洁净的女子。外表的洁净象征着精神的洁净,正如她自己对岛村说:“只要环境许可,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些”。不仅如此,“洁净”还指她的生存姿态和内心世界。驹子明知和岛村的恋情是徒劳的,但还是依然爱着他,不是肉体的交换,而是爱的无私奉献,是不掺有任何杂念的、女性的自我牺牲。从东京来到雪国的岛村,在驹子身上看到了与都市人极端膨胀的利己主义完全不同的为他人献身的精神。这就是驹子内在的洁净。
　　其次,生命的热情与活力。从总体上来看,驹子这一形象是笼罩在热烈的红色色调之中,浑身散发着青春与活力。“岛村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驹子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这句话是对岛村和驹子这两个人物形象生命状态的暗喻。岛村既没有目标又没有追求,他的生命感悟中充满了虚无,而驹子的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注入了热和光。驹子红扑扑的脸颊在小说中不时地闪现。有时,她的“眼睑和颧骨上飞起的红潮透过了浓浓的白粉”,使她在“雪国之夜的寒峭” 中仿佛“给人带来一股暖流”,以致使“岛村对这醉人的鲜艳的红色,看得出了神”。这鲜艳的红色正是驹子的本色。在雪国的严寒和素白的映衬下,红色的灼热的驹子显得格外艳丽动人。川端康成把驹子红红的脸颊和一片雪野同时叠映在一面镜子之中,以红白的强烈色差,象征严峻生活中驹子执着的生命。
　　再次,认真而执着的生活态度。驹子是生活在偏僻山村的一个弱女子,却能真实地面对自己,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虽沦落风尘却仍能坚持所爱。文中作为陪衬的驹子与行男的关系,小说叙述得很模糊,但两者之间没有爱情,这一点是很清楚的。驹子爱的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岛村。尽管她清楚岛村不属于雪国,不属于自己,这场感情注定无果,但她仍由衷地爱着、恋着、盼着岛村。当岛村揶揄说要去看她的 “未婚夫” 的坟墓时,直率的驹子大为恼火,她“陡然地跷脚站起来,直勾勾地盯住岛村,冷不防地将一把栗子朝他脸上扔去”。驹子的认真和倔强也以这有力的一掷显示给了岛村。
　　川端康成在这里刻画了“一位性格鲜明、敢爱敢恨、自强不息的女性形象”,这与对什么都无所谓的岛村大不相同。孤独、冷漠和虚无是岛村人生观的根底,麻木、空虚、无聊是他生命状态的特征,对他来说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他逃避社会来到雪国,但仍然无所事事,没有什么能够激起他的热情。但随着岛村和驹子交往的深入,驹子在苦难中的坚强,对爱情的执着,对恩主的情义,对生活的热爱等等,不断触动岛村麻木而冷漠的心,使他逐渐有所感悟和自省。岛村之所以受到驹子的吸引,正是因为他从驹子的生活方式中发现了自己的弱点,驹子身上的闪光之处,正是岛村所缺乏甚至是潜意识中所憧憬的东西。可以说,《雪国》中岛村对驹子的了解过程就是岛村自我观照、自我醒悟的过程,正是这一过程使岛村感受到了实在和拯救。而改变岛村内心世界最重要的因素就是驹子以及生活在雪国的普通人们满怀挚爱的生命追求,驹子的执着追求所表达的正是作者内心对爱与美的渴望。正是驹子执着的生命意志感化了岛村,使他得到了人生的充实和生命力的再注,获得了一次拯救。
　　
　　叶子之美
　　
　　驹子的拯救并不是最后的拯救,因为此时他们二人还都处在一种无所皈依、迷茫漂泊的状态,所不同的是驹子是生活上的漂泊,岛村是心灵上的漂泊。岛村接触到了更加清纯的叶子之后,驹子越来越骚动不安的性爱欲求,使岛村将目光逐渐转向了恬静纯粹的叶子。
　　叶子的形象主要具有终极超越意味的空灵境界,体现出一种恒远的审美意识,简言之就是象征彼岸“灵”的境界。可以说,叶子是驹子的灵性,驹子是叶子的肉身。虽说作品中驹子和叶子都同样留给读者“洁净”的印象,但叶子的“洁净”是更为完美、纯粹、未掺杂任何瑕疵的,她不仅有着纯粹的肉体,而且还具有纯粹的声音。因此日本有的学者把叶子称为“处女的存在”,驹子则成为“性的存在”。可以说,叶子是比驹子更加纯粹的审美精神的象征。
　　构成叶子形象的首先是她那“仿佛向远方的呼唤”“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回响”的声音,让人觉得叶子是一个飘忽而来的、带有梦幻般色彩的存在。除了声音,叶子留给读者深刻印象的就是她那美丽而冷峻的眼睛。从映在车窗玻璃上的“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周围”的神秘与缥缈,到后来“她只尖利地瞅了岛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过了土间”,“那双眼神依然在他眼睛里闪耀,宛如远处的灯光,冷凄凄的”。川端康成在叶子身上着墨最多的是她“雪中火事”的结局,而驹子和岛村的情念也在此刻得到了惩罚和净化。
　　在小说里,驹子一再被形容为火,火的隐喻昭示了驹子的两面性:给人温暖和舒适,同时也毁灭一切。火的隐喻也昭示了岛村对驹子的肉欲的双重意义:既是生命的充实和升腾,又是精神的消迷和沉坠。小说结尾的大火几乎包蕴了火的所有象征意义。可以说正是由于岛村放纵情欲,又不肯承担责任,加之驹子内心的情爱之火无法平息才招引出这场毁灭性的大火,它不仅毁灭了美丽清纯的叶子,也毁灭了驹子的理想和希望。因为,叶子体现着驹子超越现实困境的理想,她在火中丧身象征着驹子理想的破灭,所以作品写驹子抱着濒死的叶子时“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对于驹子来说,火在这里既象征着惩罚,又象征着净化。对于岛村来说更是如此:“仿佛在这一瞬间,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这当中也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苦痛与悲哀”。那彻照岛村灵魂的火光正是叶子对岛村的拯救。小说就在这一纯净的瞬间结束了,叶子就如同火中凤凰般质本洁来还洁去,回归到了空灵、超越的世界。
　　相对于驹子对于岛村的现世的、官能的、肉体的一面,叶子则对应于岛村传统的、诗意的、精神的一面。通过岛村的眼睛我们领略到的是叶子纯粹、空灵的美,叶子成了纯粹的精神象征。所以岛村一方面无法割舍对驹子的肉体关系,一方面又被叶子所深深吸引,时常彷徨于二人之间。驹子的委付从肉体给了岛村感官的感受,而叶子的光彩则从精神上给了岛村灵魂的净化。她们就像是雪国的精灵,一个实在、真切,一个虚幻、朦胧。她们是两个人物,又是一体,她们的完美叠合组成了一个理想中的女性形象实体。驹子的存在,叶子的出现,完成了川端康成对理想中完美女性的构建。
　　综上所述,小说中这种独特的人物形象及其心理关系构成了既对立又统一的哲学结构,内在地搭建了作品的情感世界,岛村面对驹子和叶子两位女性时表现出来的摇摆不定,呈现出形而上的意蕴,使文本超越了虚幻空无的人生悲叹,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人类生存的困惑和现代人“灵肉冲突”的矛盾本性。作品中的女性美的内涵也由此得以丰富和拓深:超越了情欲的层面,融入了现代的哲学意识,具有了哲理象征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