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我,少年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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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经长久地凝视着窗外的银杏树。我并不是在观察什么,只是百无聊赖。
  少年时代的我是一个学习挺认真,成绩却比较一般的学生。整个中学时代,我最好的成绩也就是前十名。这样在班上我受到了老师的一点点宠爱,因为老师觉得有可能增加一个考上好学校的学生名额。所谓的好学生总是有点特权的。但我又不像前三名的同学,他们是那么安心用功。尤其是,我发现不管我很用功还是不用功,成绩总是稳定在固定段位,我就多出了很多走神的时间。
  在我心有旁骛的时间里,除了看窗外,再就是回过头打量我身边的熟悉面孔。绝大多数中规中矩的面孔当中,总有一两个是鲜明而犀利的。
  那次我回到学校,是刚刚结束了病假。在家调理休养的半个月,又没什么食欲,我一下子瘦了十多斤。重回到学校,有一种亲切感。其他同学去上体育课了,教室里只有两个女生在窃窃私语,然后就是最后一排,雷打不动坐着的那个男生。
  女生不去上体育课,自然是有特别原因的。至于他,原因便不得而知了。我默默地在心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圆规。
  圆规这个人挺孤僻的,但又可以理解,他有特殊原因。
  因童年时乱玩,他跑到供电站的院子摘果子,懵懂无知地触碰了变压器。等被抢救回来,他失去了右手。
  在来到我们班之前,他已经跟太多同学闹过矛盾。他那个当过校长后来退休的爷爷,好说歹说,找到昔日的学生,也就是我们学校副校长求情,才收下他当借读生。
  他常常咬着一把透明的塑料尺子,右胳膊按住试卷,左手拿着一枚不锈钢圆规,画着几何解题图。
  画完了圆圈,他就发出一声响亮的“呸”,把尺子吐掉,把头一扬,他那中分的头发,就在半空中甩飞一下。接下来他如释重负,一只手拿着铅笔答题,整个人仰靠在椅子上。他的脚还时不时踢一下课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音。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就是嚣张。
  别的同学看到他这样,都会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女生们很少跟他说话,似乎有点怕他。男生们不以为然的同时又不好拿他怎么样。
  我跟圆规这个人平时也不打交道。我们的座位相隔一个小组,没什么机会碰头说话。考试将近,座位常常在调整,成绩好的往前挪,成绩差的往后移。爱说悄悄话,跟同桌如胶似漆不安心听课的,自然是被强行拆散。偏科很严重,但是又有希望突破分数线的,那就两个人互帮互助。圆规和我唯一的交集,就是他从后面递作业给前面的小组长,中间经过了我一手。
  那天圆规一反常态,主动跟我搭腔:“咦?咱们俩撞衫了。”
  我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再看看他。真的就这么巧,我们两个人穿的都是那种宽大的白衬衫。
  我闷闷地解释道:“我的换洗衣服还没有晒干,下午我家人会给我送过来的。这是我爸的衬衫,临时借给我穿了。”
  圆规嘿嘿一笑:“难怪看起来那么老气横秋的。”
  他凭什么笑话我?他穿的也是一件老气横秋的白衬衫。我脑海中灵光一闪,“你也穿的你爸的衣服吧?”
  圆规同学把铅笔夹在鼻子和上嘴唇之间,点点头,表示是的。
  我心头按捺不住地反感,笑了一下,找到自己的课桌椅子。没想到,我的座位居然只跟他隔两三米远。
  看来在我请病假的日子里,我失去了存在感。不知不觉,位置就被挪移到教室后面了。
  “我们后面看风景多方便呀!对吧?以前你可是第一世界的,现在变成第三世界了。”
  他这是在拿历史段子来取笑人。我呵呵笑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应。干脆不搭理他,擦起桌椅上落满的灰尘。
  “在这个位置,前面的人在干啥,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阿杰,你常常溜号。每次班主任在台上板书的时候,你都在看窗户外面。我还以为你在看班花呢,结果窗外面什么都没有。”圆规一只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嘴里嘀嘀咕咕的。


  我之前提到过,我跟别的同学不一样。我是个从小就很早熟的孩子。我很爱读书,什么古诗词都看,六七岁的时候,就忍不住思考起人生的生死有限问题,还有人世间不可避免的孤独感。为什么我的内心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和想法?别人心里在想什么?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叫做“二分心智”,用来解释人类意识的起源。
  但是,我不想变成老师同学和家长眼中古怪的孩子,所以我会随大流。我眯起眼睛,凝视了圆规片刻,笑道:“来,我陪你聊会儿天吧。”圆规反倒一愣。
  其实,在我更加年幼的时候,我就知道,人總是喜欢表现出相反的一面。因为我很喜欢看的一部中国古典小说《红楼梦》,里面写了很多这样的人儿。
  他既然是大家眼里嚣张的人,那么内在正相反。
  “聊什么呢?”圆规有点尴尬,变得不自然起来了。
  “干吗不找同学帮忙?”我轻声问道。
  “帮什么忙?”他这是明知故问。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日常各种费力不便。
  “鬼要你们帮忙。”圆规的语气粗暴起来。
  “要说帮太多也不现实。就比如说洗头发吧,帮你挤个洗发水还是没问题的啊。”
  圆规霍然站起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他把铅笔从鼻子下面抽出来,丢到桌子上,笔芯立刻断掉,“你,什么意思?”
  “刚才不是你先跟我搭腔的吗?”
  圆规噎住了,握紧拳头,“你是不是想打架?”
  我摸摸自己的胸口,肋骨分明。虽然大病初愈,但我还不至于在他面前示弱,“你要是不怕记过处罚,行啊。我也不怕。”
  “哐当”,圆规踢翻椅子,他靠着墙壁,怒火中烧。我镇定自若。   我在老师眼里一向是一个乖乖好学生。如果真的打起来了,充其量我会被记过。至于他,本来就是借读生,怕是都不用找校长求情别开除。借读生本来就不是这个学校的,到时候只能拿上书包走人。
  我把衬衫的右手袖子上的扣解开,缩回手臂,放在胸口下面,只留一空荡荡的袖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平的意思。”
  其实我不擅长打架,但事到临头,也没什么好怕的。
  结果,圆规忽然泄气了,他一脸的不知所措,他大概第一次遇到我这样的态度。
  大概沉默了几分钟吧。
  在我的记忆当中,那几分钟特别漫长。我不知道他到底想不想打架。我的袖子空荡荡的,当时已是秋天,窗户开着,风灌进来,还是挺冷的。
  坐在前排的两个女生遥遥看着,完全不敢靠拢。
  “你说的帮忙,是真心的吗?还是讽刺?”圆规头扭着,没看我。
  “真心的。同学一场,本来就应该相互帮助。”我慢条斯理地回答他。
  “你這个人也挺古怪的。难怪别人也说,我们班里有好几个怪人。”
  真的啊?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划分到怪人里了。
  “有多怪?”我问道。
  “又像是学霸,又不够学霸,心不在焉,还玩什么文学社。”圆规语气中带着讽刺。
  倒也是,在这种一切以高考分数为终极目的的小城市中学,搞什么文学社?太出风头了。
  虽然语文老师很欣赏我的文字,还把我的文章当作范文读,但参加全国的中学生作文比赛,得奖的却是另外一个女生。我写的东西,不是那么符合作文标准的。
  “那我们还打不?”当时我追问。“算了吧。”
  “那就好,打架是不对的。我也未必打得过你。”
  圆规笑了,伸出手指,向我比了一个动作。
  我也毫不客气地回赠了一个。然后我们各自回到座位。
  下课铃响起来,其他同学陆陆续续回到教室。
  我忍不住又瞧了一眼窗外。秋天银杏的叶子明亮璀璨,而爬山虎枯萎衰败,内外墙面都是裂痕和坑坑洼洼。光线穿过云层,又隐入云层。
  我和圆规的这点事,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插曲。既没有人报告给老师,我们自己也懒得再提。


  黄昏时刻,在学校食堂吃完饭,我跑到学校外买了一瓶热牛奶喝,还准备了一点零食和大号电池。我要补上我被病假耽误的课程,我打算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深夜温习。
  毕竟在同一个文科班,宿舍也在同一层楼,我又碰到圆规了。在学生宿舍楼的走廊尽头,是一排水池,有十几个水龙头。平时洗脸刷牙、洗衣服洗头发,大家都在这里排队。我们学校是寄宿学校,一个宿舍里面住八个人,热水供需严重不平衡。
  他看起来不慌不忙,但实际上我知道他是烦躁的。
  无论如何,一个人只有一只手可以用,还是不大方便吧。圆规看见了我,眼神似乎闪了一下。他没有开口说话。当然,我觉得他更加不会开口喊我。
  不管多大年纪,人都是要面子的。年少气盛的时候,特别特别要面子。
  我朝他走过去,故意装作没看见他。三秒钟后,我转过身。圆规是垂头丧气的。哈哈,我暗笑。“来吧,我帮你。”
  “你这个人,说话还挺算数的。”圆规嘟囔着。
  有些事,是挺难搞的。当事人如果觉得让别人帮忙太伤自尊,就不可能主动开口。他平时表现得又是那个样子,自然没人愿意冒险。
  圆规抓起毛巾往自己头上淋热水,我挤出洗发水倒在他的头上。他动作熟练地揉搓出泡沫,再喊我:“老马,帮我冲一下。”
  我根本就不姓马,我姓冯。他自作主张,减了两点水。
  我倒是奇了怪了。
  圆规同学振振有词:“昨天语文老师不是讲过,古文里的恩德形容为广施甘霖就是洒水的意思。既然你做了功德,也就是洒了水,水少了,不就变成马了?”这家伙完全是胡扯,我这个姓氏,在词典里指的是马跑得很快,跟水没关系。不管怎么说,作为同龄人,这么帮别人洗头,还是有点古怪的。末了,他终于憋出一句:“不用谢。”
  “我谢你?”
  “你不是喜欢写写画画吗?下次参加作文大赛,你就能写一篇《助人为快乐之本》,保证能得奖,说不定高考还能加分。”
  我哈哈大笑,“你就瞎扯吧。加不了分,除非是特招保送。”
  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算好朋友了,我只知道,岁月有限,学生时代逝去了就再也不会重返。毕业以后大家地北天南,恐怕真的再也不怎么相见了。玩得好的中学同学,到了大学会有新朋友,大学毕业以后也要各奔前程。人生如斯,早已经写在无数前人的故事里。
  在本校本班,他是那么别致的一种存在,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老师也很少管他。或许他真正应该感谢的,是我父亲的那件白衬衫。它让要面子的他,有勇气触发那段小插曲。
  嚣张的人,其实很寂寞。如同挥舞大钳子的螃蟹,虚张声势多于实际的好战性。什么事都靠自己,硬撑着心也很累啊。
  圆规始终没跟我说过谢谢。他经常在周末放假回家休息、返校时刻、经过我课桌时,丢给我一包麦芽糖。这就算致谢了。当我是灶王爷吗?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我心安理得地吃掉一半,还分给了前后桌的女同学。
  他安静地待在教室最后一排,不再发出干扰人的响动。我的忙,一帮帮了一学期。后来他考上了大专,离开了本省。我读了本省的一所大学。
  没有手机的年代,在毕业通讯录上,我们流行互写临别赠言。圆规给我的赠言颇古怪:你老盯着窗外的银杏树看,你也挺像银杏树,深深地祝福你。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啥意思?我也就过眼即忘了。后来我们渐渐失散在时光中,没有联系。
  大学毕业漂泊后,我择一城定居。眨眼许多年过去,我家门口有一棵银杏树长势良好,接近楼顶那么高了。我偶然间凝视户外,目睹一大片云掠过那棵银杏树头顶。阴影投射下,整棵树都是晦暗的。等云影挪开,极好的阳光猛烈笔直地照下来,那棵树仿佛颤抖了一下,爆炸似的剧烈闪耀,如同黄金在大地上跳舞,令我瞠目结舌。
  没多久,天光云影恢复平常,银杏树也恢复了普通模样。
  我顿悟,也许在当时的那一刻,少年的我,在少年的他眼里,就是这么一棵银杏树!机缘巧合,迎来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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