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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照片里,马祖密安先生坐在巴伦酒店的露台上,胡子拉碴,一脸的无奈。他向记者抱怨,酒店里挂在墙上的一款1920年代的斯蒂芬墨水牌温度计,不知什么时候不翼而飞了。
发生这种事情很正常。阿勒颇刚刚经历了5年内战,满目疮痍。而没有一个客人入住的酒店,已经陷于瘫痪。更让我挂念的,是酒店二楼距离楼梯口很近的墙面上,挂着一幅以泰西封拱门为主题的东方快车宣传手绘海报:从伦敦到巴格达,辛普伦东方快车 托拉斯快线,只需8天!还好,它还在。
哪怕是今天,无论伦敦巴黎,还是北京东京,没有一个航班能载你去巴格达。而100年前,这张东方学家设计的海报上,伦敦和巴格达之间,只隔着一个一厘米的分隔符。它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西方人迫切想去这片土地上探险的渴望。托拉斯快线从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开出,阿勒颇是最重要的中转枢纽。向东南,它穿越巴格达的泰西封拱门,向西南,它奔向哭墙和金字塔。
上一次见到马祖密安先生,是在 10年前。清晰地记得,在那个炎热的夏天,他带我爬上陡峭的楼梯走过昏暗的甬道,用一把沉重的钥匙,打开一间房号是206的带有阳台的房间,淡淡地说:喏,这就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写《东方快车谋杀案》的地方。
作为这家诞生于奥斯曼土耳其时代、已有百年历史的酒店的主人,马祖密安家族的每一个成员,都有一千个理由,在吐出这位犯罪小说女王的名字时保持冷静克制。因为,类似这样的名单可以开得很长很长,用他自己的话说,像传统阿拉伯说书人一样,讲一个晚上都讲不完:法国总统戴高乐、财阀洛克菲勒、阿拉伯的劳伦斯、作家E·B·怀特、沙漠女探险家戈楚·贝尔……对了,还有阿加莎的第二任丈夫,后来的著名考古学家马洛文爵士。






除了政客,似乎所有入住巴伦酒店的客人,都与考古有关,至少表面上是这样。阿加莎和马洛文爵士,是在乌尔城考古挖掘现场认识的;E·B·怀特下榻这里,是为了考证当年的特洛伊古战场;而据阿拉伯的劳伦斯的传记作者考证,当年这位英国情报军官来这里,主要工作是探听当时德国人建造通往巴格达的铁路情报,但他也对外宣称自己是从事阿勒颇附近一处文物挖掘的考古专家。
“叙利亚。一个冬天的早晨,五点钟。阿勒颇城的月台旁,停着一列火车。”
在《东方快车谋杀案》的开头,阿加莎如此写道。很显然,阿勒颇的东方异域风情,正慢慢融入小说家构建的犯罪王国。我们不难想象巴伦酒店高朋满座的辉煌时刻。“4月1日,一瓶Cordon Rouge香槟,16个Mejidi币”,马祖密安向我展示劳伦斯当年入住时的零星账单。此前不久,年轻的劳伦斯刚刚遍访叙利亚和周围几个国家的十字军城堡,并以此为题写了一篇广受好评的论文。
虽然有些不如意,比如巴伦酒店的淋浴头永远喷出像雾气一样的东西,但梅开二度的阿加莎小姐在叙利亚的生活总体是开心,甚至是兴奋的。从阿勒颇出发,马洛文爵士在查加尔巴扎发现了新石器时代的楔形文字泥板。而在尼姆鲁德,这位推理女王一发不可收拾,积极投入到臭汗熏天的考古团队里。她后来在自传里写道: 像所有专业人士那样,我也有最偏爱的工具:一根橙木签。还有一罐化妆用的面霜,我发现可以用它轻轻地把裂缝中的污垢粘出来,而丝毫不会损伤易碎的象牙,比任何工具都好用。实际上,在这方面我用掉了太多面霜,都没剩下一点给我那张可怜的老脸。
我后来在大英博物馆看到过这些精美的象牙雕刻。有评论家说,那面霜十分不便宜,而且这种處理文物的方法并不专业。最令人沮丧的是,身为考古专家的爵士居然也没有阻止她。好在,这些珍贵的文物并没有因此受到损害。
2011年冬,战事尚未波及阿勒颇。在几名保安的护送下,我们涌入建于14世纪的麦地那老巴扎。古老的穹顶下一盏盏琉璃灯燃着昏黄的光,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鞋匠、满脸堆笑的手艺人、卖成串开心果的妇女、卖黄金首饰的商人、卖橄榄香皂的小老板、赶驴车的老头、把你拦在门口闻香水的孩子,他们摩肩接踵,不紧不慢,随着羊群上铃铛的节奏步入集市。偶尔还能闻见浓浓檀香味,哦,那可能是某位贵妇熏完香后从裙摆里散发出来的味道。

中世纪时,阿勒颇满街都是从丝路过来的中国和印度富商,操着各国语言的商人在驿站和澡堂里大声喧哗。莎士比亚在《麦克白》里有句台词:她的男人,要去阿勒颇。那个时代,阿勒颇因贸易而繁盛,规模只让位于君士坦丁堡和开罗,与威尼斯相比肩。而安于内陆的地理位置,又塑造了它柔和包容的性格。曾经有一次,奥斯曼土耳其宫廷上下为是否驱逐阿勒颇的犹太人进行激烈的辩论,苏莱曼大帝后来对他的朝臣做了如下裁决:我愿意阿勒颇是一个花瓶,它可以容纳五颜六色的花朵,它的多样性必须受到保护和尊重。同时代的欧洲很多大城市,并不能在容纳少数派宗教上做到这一点。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我买了一盏带流苏的铜灯,几盒橄榄皂,又挑选了几块带蓝色条纹的手工棉浴巾。阿勒颇橄榄皂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硬质肥皂,用橄榄油和月桂油调和制成,这种工艺在公元11世纪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后才传入欧洲,后来另一种世界著名的“法国马赛皂”,其实是从阿勒颇人那里偷师而来。至于蓝色手工棉布,可跟我们相当有渊源。当地人叫它Nankeen,其实是宋代以来流行于中国南京、上海一带的浅黄色土布以及后来的毛蓝土布,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了阿勒颇。如今,它静静地躺在几家老店铺昏黄的角落里,有趣地成了阿勒颇的土特产,后面还挨着老旧的手工织布机。据英国人John Bowring记载,在18世纪,阿勒颇一共有500台这样的织布机,他们使用英国来的棉花,从业者大部分是基督徒。而英国绅士阶层,甚至一度以拥有此土布为荣。



这一次,她们的男人,去了阿勒颇,却再也没有回来。苏莱曼大帝的花瓶碎了一地。5年内战,阿勒颇沦为焦土之城。写下这些时,我的摄影师朋友亚楠正在阿勒颇采访。他发给我的照片显示,熟悉的老城已如倒塌的积木,巴扎和大清真寺大部分被毁,只有建于公元前3世纪的城堡依然屹立。“阿加莎小姐的房间还在,一些老百姓已经回来居住了。修缮工作也已经开始,清真寺的一面墙已经竖立起来了。”他似乎在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