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孟于:《白毛女》让刺刀尖上带着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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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5月,孟于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文艺节目中心《百年歌声》节目录制现场。

  孟于即将满100岁了。
  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文艺节目中心《百年歌声》節目的录制现场,当她出现在《环球人物》记者面前时,散发着一种气场——充满斗志的、呈现出旺盛生命力的气场。她双眼中的神采并不因岁月而黯淡,似乎有种穿越时空的力量传递着战士特有的敏锐与坚定。这气场贯穿采访始终,某些瞬间甚至令记者分不清谁更年轻。
  唯一让人想起孟于年纪的,是她有些耳背,但思维和记忆力足以弥补这个小小的障碍。她回忆着延安、鲁艺,回忆着毛主席、冼星海,于是一些教科书上的名词变得生动起来。而更加生动的是她的歌声,仿佛是她语言的延伸,是生命的一部分,每当说到动情处,语言不足以表达感受时,她就要唱出来。
  青春时代的烙印可能转瞬即逝,也可能永不磨灭。作为最早扮演“白毛女”的演员之一,孟于心中的火种是在延安种下的。

“曲线救国”去延安


  卢沟桥事变爆发时,孟于只有15岁,还是四川成都的一名中学生。本来不知道战争是什么的中国年轻人,被日本侵略者的炮声震醒了。
  “自从日本鬼子打了进来,学校里就开始组织救亡宣传队。我和同学们学唱救亡歌曲、学演救亡戏剧,然后到茶馆里、公园里给老百姓做动员和宣传。”孟于对记者回忆道。当时成都大部分学校组建了宣传队,街头随处可见聚集的人群。每一次活动,都由老师、同学先进行演讲动员,然后表演节目、鼓舞大众。
  在这种大环境中,抗日救国的思想深深扎根在孟于的内心。1938年底,班里七八个同学组织了一次读书会,秘密邀请了一位从延安来的青年,给大家介绍了延安的情况。
  “我们得知延安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大家都积极学习,全力以赴地抗日,心中很是向往。”孟于说。在那次读书会上,她第一次听到了《延安颂》这首歌。
  当时国统区的人如果接触、学习马列主义,是要被抓起来的,很多救亡团体因为政治原因被国民党政府取缔了。孟于想找一个既能学习又能抗日的地方,延安成了她最想去的革命圣地,但是家里人不同意,甚至限制她的自由,这激起了孟于的反抗心理,也更加坚定了她去延安的决心。
  1939年,山西民族革命大学在成都招生。这所学校是阎锡山建立的,地点在宜川,离延安非常近。孟于决定“曲线救国”,先报考民族革命大学,到宜川再想办法去延安。
  就这样,孟于考上了民族革命大学。在学校里短暂地待了一段时间后,她身边的同学已经有18人去了延安。这让孟于更按捺不住了,在和另外两名同学商量后,三人决定一起走。
  “我们买了一个大锅盔做干粮,还买了一大块咸菜、一个指南针、一盒火柴。带着这四样东西,我们就从学校后山出发了。”孟于回忆道。
  在途中,一个打柴的老乡给三人指了路。“老乡说,我知道你们是到那边(延安)去的。他还折了几根棍子给我们防身,叮嘱说,如果有东西趴在你们背上,千万不要回头,那是狼,一回头它就咬在你们咽喉上。”
  三人一听有点害怕,于是互相鼓励说,参加革命死都不怕,还怕狼吗?结果真的在路上两次碰见了狼,幸好都离得比较远,三人原地不动,眼看着狼走过去了。等翻过山后,延安已经近在咫尺了。

震撼的500人《黄河大合唱》


  一到延安,气氛就截然不同了。路旁到处贴着标语——“欢迎同志们”“欢迎到延安来”“有什么需求请到×旅社”……孟于和同学顺着标语找到了地方,发现旅社里住着很多年轻人,都是刚到延安还没分配去处的。
  “负责接待的同志问我们,你们都想去哪里学习啊?我们三个人想法各不相同:一个想学马列主义,于是去了陕北公学;一个想上前线,于是进了抗大;我则上了中国女子大学。”孟于说。
孟于在歌剧《白毛女》演出海报前。
左:年轻时的孟于。右:孟于早年的演出照。
1959年4月,孟于(后)在列车广播室里为旅客们义务演唱。

  延安的学习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每天有老师讲课,孟于学习到了最先进的思想,包括如何像苏联一样建立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与此相对的,是延安的艰苦条件:早晨没有洗脸水、漱口水,连白开水都很少,要到延河边去洗漱。冬天的时候,大家就在河面上凿一个洞,从洞里舀水用,洗漱完了就开始唱歌。
  “延安的早晨是歌声的海洋。我们几十个人在河边,那边的人唱‘风在吼,马在叫’,这边的人唱‘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孟于沉浸在回忆中,“大家一直唱啊唱,直到早上7点半,集合号响了,要吃饭了,这才散去。”
  吃饭基本上是有什么吃什么,玉米面比较多,土豆都很少,肉、蛋就更别提了。但孟于觉得精神上很愉快。延安充满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所有人都是积极向上的,人情味很浓。这种革命大家庭的感觉是她之前在大后方感受不到的,也令她特别感动。   “我每天都有收获,能知道很多事情。老师讲课都很好,懂很多道理,告诉我们共产党的历史、与国民党的区别、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等等。”
  孟于在延安参加的第一个活动,就是500人齐唱《黄河大合唱》,由冼星海亲自指挥,演出地点是位于杨家岭的中央大礼堂。
  演出之前的第一次集体排练给孟于留下了深刻印象。当唱到《黄水谣》的“自从鬼子来,百姓遭了殃,奸淫烧杀,一片凄凉”时,有个年轻同志笑着唱“一片凄凉”。冼星海马上中止了排练,说:“小同志,你刚才怎么还笑呢?这歌词的意思你懂不懂?”
  小同志一下子傻了,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冼星海解释道:“这四句讲的是我们为什么要打日本,为什么要把日本赶出去。它欺负我们中国人,占领我们的土地、杀我们的人,你应该带着国仇家恨去唱。作为文艺工作者,歌曲不仅仅要唱出来,更要反映我们内心要表达的思想,要把情感融入你的演唱中。”
  孟于听了深受震撼,她以前唱歌时从来没有想得这么深。“这是音乐给我的启示,也是星海同志给我的启示。”
  演出当天,堪称延安的一大盛事。500人一起上台,因为没有一层层的站台,所有人只能挤着站,分成四个声部。后来舞台上站不下了,有些同志就站在礼堂外,把窗户打开,看着指挥唱。
  冼星海在台下搭了两张桌子,自己站在桌子上指挥。乐队只有几把小提琴以及笛子、三弦、二胡,一件低音乐器都没有,于是就把一个汽油铁桶改造了一下,安上长把,再安上两根弦,终于拉出了低音。
  条件简陋,效果却极其震撼。500人的歌声响彻夜空,在山谷里回响。演出完毕,台下掌声雷动。一些同志跑上台,抱着冼星海高喊:“太感人了!”“伟大的作品!”
  孟于当时就站在台上第一排,这个场面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中,至今记忆犹新。

“你们在小鲁艺学习还不够,要到大鲁艺去”


  冼星海对孟于的影响不止于《黄河大合唱》。在发现了孟于的歌唱天赋后,他鼓励她报考了鲁迅艺术学院。孟于不负所望,不仅成为鲁艺的优秀学员,还成为歌剧《白毛女》最早的演唱者之一。
  孟于对记者回忆,1942年,毛主席主持召开了延安文艺座谈会,阐明了革命文艺要为人民群众,首先是为工农兵服务的根本方向。“文艺座谈会之前,我们在鲁艺主要是学习音乐理论。毛主席在发表文艺座谈会讲话后,专程到鲁艺来讲课。他说:‘你们在小鲁艺学习还不够,要到大鲁艺去,大鲁艺就是群众的生活和斗争’。”
  之后,鲁艺的学员们开始深入群众生活,学习陕北民歌、秦腔、秧歌、腰鼓等民间艺术。那段时间,延安的文艺工作者创作出很多优秀作品,《白毛女》就是在这个大环境中诞生的。
左上图:三位饰演过“喜儿”的演员,从左至右依次为郭兰英、王昆、孟于。右上图:孟于资料图。下图:2015年,孟于参加央视《艺术人生》节目。

  这部歌剧的主角“喜儿”,最初的扮演者一共有三位,分别是林白、王昆和孟于,演出时间是1945年。孟于回忆:“当时抗战已经胜利了,鲁艺成立了两个文艺工作团,一个去东北演出,一个去华北演出。我是华北文艺工作团的成员,由艾青同志率领。就是这期间,上级通知我出演《白毛女》。”
  起初,孟于觉得这么大的戏,以自己的能力演不了。领导鼓励她说:“你能行,绝对没问题。”
  在鲁艺,孟于的高音很出色,每天练声到高音C、高音D,全是美声唱法。但另一方面,《白毛女》讲的是中国劳动人民的深仇大恨,如何将美声唱法与中国本土文化、本土语言相结合,是非常考验表演者水平的一件事。
  “我没体验过农村生活,刚开始演喜儿时,总觉得吃力。”孟于说,直到她在基层参加了一次诉苦大会,听到一位大嫂讲述了自己在给地主家送东西的时候,被地主儿子强奸的悲惨经历。
  “她在会上诉苦,我也流下了眼泪。后来每次参加土改,都会听到这样的事情。我有了感同身受的体会,再演《白毛女》就哭得出来,也恨得起来了。”
  采访中,孟于给记者清唱了喜儿伤心欲绝的一段词:“大叔大婶救救我,死也不进黄家门,死跟爹爹一块死,活跟大婶在一起,大叔大婶救救我,雷打火烧不分离。”饱满的情绪、融合了民族风格的唱腔,字字血泪,即使时隔70多年,依然有着令人潸然泪下的感染力。
  “自从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我学了几十首陕北民歌。喜儿的唱腔就融入了河北梆子、山西梆子、秦腔等民间戏曲。唱歌不是光有嗓子就行的,如果没有内在感情,是打动不了观众的。”孟于说,一次部队打了胜仗后,演出团的领导给演员们读上级发来的贺信,表扬《白毛女》啟发了战士们的阶级觉悟,“让刺刀尖上带着文化”。

“《北风那个吹》是在我油灯下写出来的”


  在延安,孟于见过毛主席两次。一次是“三八”妇女节,毛主席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到中国女子大学来慰问。“毛主席在观看完我们的表演后说,妇女是抗战的主力之一,你们要好好学习,为抗战服务。”
  第二次见面是在鲁艺的时候,爱国华侨陈嘉庚到延安访问,毛主席作陪,孟于和同学们再次演出了《黄河大合唱》。
  “我们唱完后,毛主席连说了三个好。陈嘉庚也很感动,说他从未听过这么鼓舞人心的合唱。”
  回想当年的一幕幕,孟于感慨万千。无论是《黄河大合唱》还是《白毛女》,都是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创作出来的,没有受到任何物质利益的影响,却成为不朽的经典,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
  “延安那时没有电灯。有一天晚上,《白毛女》的创作者之一、作曲家张鲁来找我,说他正在为《白毛女》写曲子,刚有点灵感,油灯就没油了,‘你可不可以借我一点油?’”
  孟于就让张鲁在自己的住处点着油灯写,等了一个多小时,张鲁终于写完了。两人马上开始试唱,这段曲子就是传唱至今的《北风那个吹》。
  “大家今天非常熟悉的一些唱段,创作者当年前前后后写了20多稿,反反复复地打磨。”孟于说,“我希望今天的文艺工作者能继承这种精神。现在很多演唱者嗓子好、有技巧,但往往缺乏感情,一些内在的东西表达不出来。艺术是要为人民服务的,是要与群众相结合的,这需要创作者深入地体验生活。”
  孟于
  1922年出生,四川成都人。1939年赴延安,194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2年毕业于鲁艺音乐系,曾出演《白毛女》《血泪仇》等歌剧。历任中央歌舞团独唱演员、副团长等职,1984年离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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