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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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时令正值十九,江南大地已是杏花似火桐花如雪,绿尾巴阳雀子扯开嗓门,一声紧接一声地叫着:布谷!快快布谷!……
  小河湾有点特别,虽然田地早就承包到了户,但一直缺少耕牛。一是村里的田地不算宽裕,平均每户摊不上二亩,没有多少人把种田当作一回事了。二是村民大多贫困,各家各户掏钱自置耕牛,很不划算。节骨眼上,村长就去周边村里租借一两头耕牛交给农户们使用,租牛费用则在上级下拨的扶贫款里支付。
  禾坪里团团围坐一群男女村民。三天了,就这样坐着,扯皮,吵场合,顽强而又极不情愿地商讨定夺某个能令所有村民满意的用牛方案。村民中包括刚从珠三角、长三角匆匆赶回家的青壮年打工男女,他们得趁早忙完春插赶回去上工。大好春光消磨一大截子了,这方案却像个难产的胎儿,始终未能安然降生。
  这时,不晓得哪个大叫一声:
  “实在定不了,拈阄!”
  几十双眼睛豁地一亮:
  “不错!不错!拈阄好!拈阄好!”
  阄很快做好,每张小纸条上写一个数码字——即用牛的先后顺序。支书兼村长刘木林不种五谷,吃的是镇政府下发的工资奖金,不需用牛,便成了拈阄的主持人。他把一捧小纸它放进一只兰花瓷碗,摇匀之后,喊声“开始!”,便有几十只长着厚茧的粗手一齐伸进瓷碗。
  莲蓬一直木然地立在禾坪一株苦楝树下。她认定自己是个苦命女子,并不急于上前碰甚么好运气。不过,刘木林并没有忘记她,等到其他人都拈完了,把瓷碗端到她面前,朝她色迷迷一笑。她望望瓷碗,里面是空的,不由心下一惊。就在这一瞬间,刘木林袖筒轻轻一抖,里面藏着的一只纸坨坨悄没声息地掉进碗里。刘木林翘翘嘴,没事一般地说:“来,你也拈个阄吧。”
  她怯怯地伸手将那只纸坨坨拈上手,解开,轻轻抹平——
  居然中了个头阄!
  面对乡邻们嫉妒与疑惑的眼神,她有点不安,两颊泛起了红潮,犹豫了一会,才走到禾坪边上的石榴树前,弯腰把一条金毛牯牛的棕绦解下来,预备牵下田去。
  这时,五大三粗的蛮子气壮如牛地紧跟上来,故意把脚板踩得“咚咚”响,和她擦肩而过时,撂过一句硬邦邦的话来:
  “哄鬼!哪个不晓得纸坨坨是从袖筒里掉下来的?……刘村长又找到了一名好看的后宫娘娘呢!”
  莲蓬的心上像被黄蜂蜇了一口,泪水立即涌出了眼眶:“蛮子哥,你说甚么?你……”
  “我说甚么了?”蛮子反问道,“男人都出外打工了,留在屋里的堂客们不都是他的后宫娘娘吗?他想宠幸哪个,还能不乖乖解裤带?……”
  莲蓬撂下牛绦,“哇”地一声呜咽。
  任凭乡邻们怎样哄劝,怎样斥责蛮子,刘木林怎样宣誓自己大公无私,绝无邪念,莲蓬也没牵走金毛牯牛。
  2
  刘木林的伎俩露了底,很生蛮子的气。要是从前,非得捉住蛮子斗一盘不可。现在当然不行了。不过,心里着实记挂着莲蓬。都两年多了,村里只要稍有姿色的留守妇女大都上过手,唯独莲蓬死活不肯屈从。他对她的关照已经有过多少回了。他弄不清楚一个寡妇为何竟有这样的定力。
  拈阄的第三天傍晚,他骑辆崭新的日本铃木摩托,轻车熟路梭进了莲蓬屋门口的瓜棚之下。
  这个三十七岁的白脸后生是个高考落榜生,长得细肉白净,像戏里的文小生,蛮有口才,能在千把人的大会上或是当着乡政府县政府的大干部出口成章,有条不紊地讲出点把钟高水平且不违反政策的话来,深得上边赏识。前任村支书村长退居了二线,他就自然当上了小荷湾村支部书记,稍后,村长老是跟他闹别扭,他往上奏了一本,索性把村长踹了,由他支书村长一肩挑,俨然土皇帝。
  可惜好汉无好妻。横行乡里漂漂亮亮的后生子,讨个堂客却像根干豆角,左腮上还有七颗异常显眼的金钱麻子。他原本不喜欢,觉得搂着个麻脸困觉没激情,无奈是前任乡长的令嫒,加上乡党委书记做红媒,考虑到仕途经济,才勉强凑合。万事都痛快,唯独堂客颜值太低是一大憾事。
  小河湾的青壮年都出外打工了,平日里,刘木林喜欢在留守妇女圈里搞调查研究,扶贫帮困,虽有党纪国法在身,无奈双手执掌小河湾大权,还是把那种随家偷荤吃腥的事做了个遍。拈阄时蛮子“后宫娘娘”一说,即意指此事。
  一天傍晚,他正伏在村小卖部柜台上嚼冰糖柑,同老板娘的闺女逗乐,莲蓬披一身霞光前来买盐。她穿一身素净的白单褂,一个俊俏女子特有的弯弯绕绕线段在她身上每一个部位活灵活现地展览出来。丰满白皙的脸模子被夕晖一照,像涂了一层厚厚的胭脂。丈夫归山不久,两只青幽幽的杏眼含着半缕哀伤半缕新愁,俨然两汪清亮沉碧的深潭。
  好一朵名副其实的白莲花呢!
  他与她眼光接触时,心上不由一阵颤栗。较之自己屋里那位金钱麻女,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原来他的领土上,居然还有着这样一位貌美而又无主的村妇!……他双眼直勾勾地望定她,双腿直打哆嗦,一片冰糖柑卡在喉咙口足足五分钟没来得及吐出。
  他把铃木摩托熄了火,悄悄塞进瓜棚深处,环顾四下无人,蹑手蹑脚梭进了屋门,一边往胸口扇风,一边大大方方地喊:
  “莲蓬在屋里吗?刘村长深山问苦来了。快些泡杯芝麻豆子茶好啵?干死了呢。”
  按照惯例,这么一喊,女东家大多会红着脸,感恩戴德地迎出来,急急忙忙端椅子、装烟、筛茶,乃至将上半截身子就过去。而眼前……
  莲蓬蹲在堂屋一口荷叶脚盆前,把两只胖胖的胳膊浸在水里淘着禾种,听到喊声,待了一阵才站起身来,在下摆上擦着手:“哦,是刘村长来了。”随手拖给他一把竹椅子,然后怏怏地进了厨房,从里面筛了一盅白开水,带点歉意地一笑,“对不住,浸禾种忙不赢,没功夫泡热茶了。”筛过茶之后,仍又蹲回了荷叶盆边。
  刘木林双眼死死盯住她,手上捧着冰凉的白开水,心里很不是滋味。那脸模子,那臂膀的诱惑到底太大。他忍了十来秒钟,把茶盅放下地,大大方方说:“蛮子不是个东西,他说话你只当放了个臭屁。我作为一村之长,又是个党的干部,有家小的人,纯粹是出于对贫困户的照顾,民生问题始终是我的第一要务。我的一举一动都经得起筛子筛,镜子照。上面的八项规定严着呢!   “犁田的事,你就莫急。还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嘛。既然你不想用拈阄的牛,我特意在胡村借了一条力牛,安排你家先用。已经和你们村民组长作了交待,要他帮你犁田。你一个妇女人家,做不得重功夫。我写个条子,你直接去找胡村村民组长胡水仙牵牛吧。我事先打好了招呼的……
  “唉,莲蓬,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点。你这样以泪洗面,我看着都心疼……你生得这么乖巧,比黄花女子还水灵,真可惜呢……我有心帮你留个头阄,原本是真情真意照顾你。后来,蛮子一句话,你就赌气把牛退了。
  “半年来,我想尽一切办法照顾你……你就一点不理解我的好意么?……”说着,起身走到莲蓬身后,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朝她脑壳上、颈根上、肩头上挖过来挖过去,又兀自蹲下身,把双手浸入脚盆帮着淘禾种,魂不守舍地朝莲蓬的臂上捏一把,“几多水灵一双白手哟!”他咧开嘴笑,并就势朝她腮帮上亲一口,“吧唧”一声脆响。
  “刘村长!你!”
  莲蓬身子哆嗦了一下,急忙立起身,站到离刘木林三尺开外的地方,揉着腮帮子:
  “刘村长!你!你不能这样!你是党员干部!”
  刘木林笑笑:“只怪你长得太乖了!……党员干部也想那号事呢。电视里哪个总统出访,不都带个如花似玉的第一夫人么?嘻嘻。”
  莲蓬双颊燥热,挛心跳个不停。
  对于刘村长平日的照顾,她是感恩非浅的。在她心中,刘村长的脑壳上一直罩着几道神圣光圈,无异于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每次,当她诚惶诚恐地接受他的照顾时,都要激动得掉下一大把热烘烘的泪珠子来。她从来没有把这种照顾当成含有某种企图的施舍。而眼前,事情的端底似乎被蛮子言中了。她又气又急,感到对不住死去的丈夫,流出了伤心的眼泪。
  “莲蓬,你也封建过头了。都二十一世纪了,男人要死也不是你造的孽,难道还想陪伴他的亡魂过一世不成?你才三十不到呢!……”刘木林心慌吃热粥,粥没上口,反倒烫了舌头,立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本子上扯下一张纸,抠笔写了几行字,交给莲蓬,“牵牛去吧。姐子。”
  莲蓬说:
  “刘村长,用不着你操心了。”
  刘木林一惊:
  “操心?在你面前,我几时怕操心了呢?……对于你,我可是肝胆相照,心心相印哪……”
  莲蓬指了指禾坪,带点优越感地说:
  “我屋里今年有牛犁田。你看啰——”
  刘木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木槿花篱笆下果然躺着一条武高武大的盘角青皮水牛,身上的犍子肉一股一股的,能用巴掌抓下来,浑身的青毛在夕阳的辉映下闪着亮晶晶的光泽,就像披着一床黑毯子。好一条壮鼓鼓的牛牯呢!他惊诧万分地问:
  “这牛是从何处租借的?用一天要付多少钱?”
  “一个熟人借我用的。”莲蓬稍稍迟疑了一下,拐个弯子说,“不用付租金。”
  刘木林盯住莲蓬的脸:
  “甚么熟人?哪个村的?天下竟有白吃的午餐!”
  “外乡人。是个牛贩子。”
  “好大年纪?”
  “三十七八四十不到。”
  刘木林不安起来,不过,他还是尽量保持着心理上的平静,故作坦然地笑笑:
  “好嘛,不管甚么人,为我们小荷湾作贡献,我们就表示欢迎,表示感谢。我这个当村长的还要敲锣打鼓送感谢信呢。哎,这牛借你用好长时间?”
  “他说,只要我喜欢,就不牵走了。他还说,种田人,到底离不开耕牛。”
  “原来是这样……”刘木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醋瓶子,颇不是滋味。他预感到,已经有人先他朝莲蓬发起进攻了。狠角呢,居然把贼手伸到我刘木林的饭碗了!想起自己一村之长的地位,想起自己半年来对莲蓬刮的春风夏雨,自尊心受到了触犯,心中不由蓬蓬蹿起一股无名火。
  对了!肯定是那个冷眯子!一定是他!他悻悻地朝青皮水牛屁股上踢了一脚,回头扫了莲蓬一眼,跨上摩托,打响马达,“吱啦”一声溜出瓜棚,走过三五丈,复刹住摩托,回望一眼莲蓬的屋门,臭牛贩子……他们甚么时候搭上火的呢?
  3
  风和日丽,平川上好一幅欢乐的阳春图。外出打工的青壮年都回乡忙春插,扶犁的汉子与拉犁的耕牛构成一幅幅静止的力的塑像;水田里,栽秧的伢妹子一字儿摆成龙门阵;挑秧担的年轻后生不时从田垅上飞也似地跑过去,撒下一串串咯咯的笑声;栽秧的堂客们有好逗的,尽管弯腰屈背辛苦得很,但决不会忘记抠起一团团稀泥“袭击”那些挑秧担男人的胯下;而男人也绝对会操起秧蔸子予以还击,让黄兮兮的泥水糊上女人们硕大的屁股。这“战争”招致的后果则是响彻平川山野的笑闹……
  大呼噜时虽然怎么也吃不饱,但有一条好处,那就是热闹。现在单门独户种庄稼,热闹还是逗人留恋的。
  冷眯子牵条盘角青皮水牛,肩头斜背一柄油布雨伞,哼着小曲,悠哉游哉地走在这幅和谐的图画中。
  牛贩子矮矮墩墩,像只泡菜坛子,圆圆的多肉的脑壳丑陋非常,像只西瓜,细小的眼睛眯成两条缝,一幅淡淡的“八”字眉,木鱼般阔绰的大嘴里喷着烧酒与叶子烟、粗痞话掺和而成的亲热气息。他趿一双烂鞋帕子走路,不停地哼着粗野而略微带点忧伤的小曲。他走得很慢,不住口地与田垅上的作田人调笑打闹。
  他懂得牛的行情,谙熟牛的买卖,他有成百上千个江湖好友,满世界都有他的耳目。似乎总有人传递信息给他,哪处地方有过剩的耕牛,哪处地方严重短缺耕牛,哪处地方牛价跌了多少多少,哪处地方牛价涨了多少多少。
  他来小荷湾不久,四处便有了关于他的传闻。有人夸他是个大方豪爽的好角,若是碰上忠厚老实的穷困人,他可以同你共裤子穿;若是碰上刁钻古怪的吝啬鬼,他可以同你斤斤计较两两计较,挖出你的窝心钱。至于相牛、诊牛,他可以同天上的金牛大仙一比高低。传说有一日他从田边路过,见条牛牯突然倒地吐白泡,急煞得主人哭哭啼啼。他上前朝牛耳朵拿捏两下,那死牛便突地立起拉犁如飞……   日头朗朗照湖湾,
  湖湾里飞出采莲船,
  姐子莫将牛郎躲嘢,
  哥哥那个牵牛在后边。
  有心和姐亲个嘴嘢,
  又怕姐子嫌……
  他的兴致好,开口将这湖村老幼皆知的《采莲曲》唱得满世界都听得见……
  “哎,眯子师傅,大声点唱哟!那边有个花脚堂客在瞄你呢!”
  “眯子师傅,日头快落山了,出去采野花吃野食么?”
  “冷师傅,近向生意好不好呀?”
  ……
  满田垅的人向他搭讪。
  他笑着回话:
  “好呢,好呢,前向帮你置的那牛婆好使唤么?”
  “好使,好使,比我屋里堂客还听话。离家打工丢生了,做那号事还有点扭扭捏捏呢。”
  “冷大哥,求你了。这是两百块钱,帮我置条力牛吧?我晓得你本钱大,又肯帮忙……”
  “你呀,一张乖狗婆嘴,会帮我戴高帽子。好吧好吧,后天晚上来牵牛。不收一分钱,只要你和我困一觉……”
  “冷师傅,帮你介绍个偎脚佬要不要?”
  “除非把你屋里堂客让把我。”
  “那不行,我只有一个堂客,自己要用。有本事,上小荷湾去讨……”
  ……
  笑笑闹闹,冷眯子越陌度阡,来到芦絮镇。
  原是小荷湾村的一个小镇,只有三条猫尾巴胡同,倒是小荷湾的“经济特区”,大小店铺加起来不少于一百家。就在这麻麻密密的大小招牌中,顽强地楔进一块上书“小荷湾耕牛交易站”一行仿宋体字的白漆招牌。招牌后面则是一间小院落。流浪汉冷眯子就是在两个月之前租下这弹丸之地的。
  他走进院门,刚把青皮水牛拴好,小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莲蓬怯怯地走了进来。
  “姐子,你有事么?”
  她走近一步:
  “您是贩牛的冷师傅吧?”
  冷眯子和悦地一笑:
  “不错,货真价实的牛贩子冷牛儿,也有人喊我冷眯子,丑奴儿。姐子,你没看到我的眼睛眯成两条缝么?”
  她不禁“噗哧”一笑。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有味的和气人呢。一个年轻女子对陌生男人特有的戒心早就消除了一大半。她走近方桌,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红布包,放在桌上的算盘旁边,然后,以祈求的目光望着冷眯子的脸,轻声说:
  “冷师傅,求您置条牛……”
  冷眯子问:
  “你们村上牛力不足?”
  “是呢。”
  “听说你们村用牛还在搞大呼噜?”
  “也不是成心搞大呼噜,是置不起牛。再说,田地不宽裕,每家置一头牛,也不合算。四十七八户人家共租一条牛,用牛的先后顺序只得拈阄来定。轮在后边的才开始犁田,轮在前边的已经开始薅禾了……”
  说着,走近方桌,解开红布包,把一堆临时拼凑起来的零碎票子、毫子摊在冷眯子眼前,红着脸说:“这是两百零六块四角六分钱,置条牛是有难处的。您就凑合着给弄条老牛残牛吧,总比没牛用受人欺负好……冷师傅,真是难为您了……”眼望着那钱堆,双神有些发直。
  冷眯子问:
  “这钱从何处弄来?”
  “是,”莲蓬难于启齿的样子,“把大柜、饭桌和我的几件嫁衣卖了……才凑足这些。眼下春耕大忙,误不得农时,急要牛力,只能这样了……我晓得这不足置一条牛的钱……”
  “你那懒鬼男人呢?他为甚么自己不来?”
  “他,”莲蓬眼圈红了,终于落下一大泡泪花花,“不怪他懒,他……前年入冬就丢下一家老小去了……”
  “这么说,你应当也受过刘村长‘扶贫帮困’了?”
  “他……是想帮我,可……我不想他帮……他是领导,帮人不会白帮……”
  “清楚了。”冷眯子喉咙口不由涌起一股酸涩。这个堂堂六尺油滑汉子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想到自己腰缠万贯,蓦然觉得一股难言的羞愧。
  “唉,造孽的女人呢。”他从心里叹息了一声,进而又引发了一番自责,眯子哎,眯子,你今天倒在一个苦女人面前斤斤计较了。你眯子算得了一个甚么男人哟!……他甚么也没再问,走近方桌,把那堆钱仍然包成原先的样子,抛在莲蓬手上:
  “钱,你带回去吧。把卖了的家具赎回来。不然,如何过日子?至于牛,你随我来……”
  莲蓬有些不知所措,随冷眯子来到院子里。
  院子蛮大,半亩天地,四周圈了大栅栏。院子当中长着几株箩筛大的垂柳,翠绿色的柳枝下立着或躺着好几条黄牛、水牛。冷眯子走近那条青皮盘角水牛面前,朝它屁股击了一掌,叫了声“起”,那牛立即“嘎崩”一声立起,吐出舌头,摇摇耳朵,甩甩尾巴。
  莲蓬觉得这是一条顶顶老实又顶顶听话的壮牛,十分喜爱。
  “我才从河南漯河用一千八百块现款置来的良种牛,才六个牙口。力气蛮大,抵得上一部五匹马力的小拖拉机,脾气也温顺,不欺生,不溜架,不使性子,不尥蹶子。顶适合妇道人家使唤了。”
  他把它从柳树上解下来,将牛绹递给莲蓬:“借你用。田里生活做上了岸就送来。”
  行为太慷慨,莲蓬不由想起刘木林,唯恐牛贩子另有企图,样子有些迟疑。
  冷眯子不由呵呵大笑:
  “牵去吧。冷眯子没得坏心眼。放心。”
  莲蓬感激得两颊绯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
  “冷师傅,这牛用一天要多少报酬?”
  冷眯子再度呵呵大笑:
  “讲起报酬,你还牛时在牛母王嘴里叩五个鸡蛋打一场牙祭就成。”
  莲蓬又说了一些感激话,牵起牛,走进了血红的晚霞。
  4
  东方天际才露出一抹鹅黄,阳雀子还没发出头一声啼叫,莲蓬肩着木犁牵着青皮水牛下了田。
  光脚板踩在沁凉的泥地上,麻酥酥的。晨风夹带着油菜花的淡淡香气,轻轻地抚弄着她的脖颈和脸颊。她勾头望望曾经被男人大手抚摸过的犁柄,以及脚下的土地,不由想起头一回分娩时的阵痛和激动,腔子里荡动着一种跃跃欲试的羞怯与欣喜。   一连五六天早出晚归,她很快就把田里功夫做上了岸;不待刘木林调遣村上人来帮忙,她又带着一家老小插完了春秧,并且,刚好赶在立夏的前一天关上了秧门。江南农家常常以赶早关上秧门为自豪。这是她家三年来关秧门最早的一年。她高兴得敬了婆婆一大碗糯米甜酒。
  这天下午,她在田中插完最后一蔸春秧,走上田埂,回头望一望在微风里轻轻点着脑壳的秧苗,不由落下几颗激动的喜泪来……她给青皮水牛打了个扎扎实实的“牙祭”之后,进屋换上了一身干净夹衣,对着镜子细细地梳了头,在有着两个深深酒窝的腮帮上匀匀地抹了点雪花膏,悄悄地从衣柜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
  包里是一双新布鞋,这是她对冷眯子借牛的答谢。鞋是她赶在春插大忙的空隙里细针密线赶做的。当她牵回牛时,便想到应当在还牛时感谢一下那位热心肠的外乡牛贩子。怎么感谢呢?送点米?送点钱?送些时鲜蔬菜?全不妥当。忽然就记起冷眯子脚上那双破布鞋,于是便有了这双新布鞋。
  她把红布包包悄悄藏在胳肢窝下,喜孜孜地牵起青皮水牛,下了禾坪,踏上了通往芦絮镇的青石板小路……
  5
  芦絮河紧傍镇子西南,是条半里宽的小砂河,终年淌着清凌凌的水。河不深,看得见河底的鹅卵石与鸭舌草,一群群壮鼓鼓的桃花鱼在石上游动,影子布在白石上。河岸面着大片大片黄色菊花石,姑娘姐子们终日有人坐在石级上,把白胖胖的小腿浸在水里,挥着榔槌“咚咚”捶衣。河对岸四十里是镇政府,一叶扁舟梭子般地来来去去,替代了桥的义务。
  刘木林跨着那辆铃木摩托,飞也似地冲到滩头。这时,小船刚刚载上冷眯子和他的花斑母牛,驾船的焦老倌正把竹篙撑向对岸,只待用力一点,小船就将离岸而去。
  “哎!老焦——且慢!”刘木林放声喊,揿响喇叭梭下河滩。熟识的村民们立即闪向路侧,让领导先上。小船吃水蛮深了,有点不胜负荷的艰难,晃荡了几下,缓缓地飘向河心。
  刘木林同焦老倌打了个照面,以一种挑战者的姿态指指坐在船头的牛贩子:
  “这眯子哪里人?”
  焦老倌咧嘴一笑:
  “哎哟我的村长大人,这位就是冷师傅。他新近来芦絮镇扯旗放炮办耕牛交易所,可是个狠角哩!”
  “狠在何处?”
  “这趟渡船就是他包下的,连人带牛,他甩手就是两张工农兵。你刘大村长可沾光了呢!”
  冷眯子笑呵呵地抠出几支软芙蓉王香烟,一人撂过一支,自己点上一支,不卑不亢地说:
  “刘村长,冷眯子来贵地贩牛,借小荷湾一方宝地栖身,对乡亲多有叨扰,有劳村长多多关照。”
  刘木林斜了一眼牛贩子,觉得这人奇丑无比,倒抢先在莲蓬身上打起了主意来了!恐怕也仅仅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而已。他用力吸了一口烟,让它沿着九曲连环的肠肠肚肚打了个转转之后,冲着冷眯子的肉团脸喷了出来。他想捉弄一下对方,略加运神之后,笑着问:
  “冷眯子,听说你要在这一方开办耕牛交易所,懒蛤蟆打哈欠,口气倒是不小。想必对我们小荷湾的田土耕牛状况了如指掌吧?晓得小荷湾有几多田地么?”
  冷眯子也冲刘木林的小白脸喷出一口烟,一边用指头抠鼻孔,一边回话说:“贵村旱地一千二百零三亩七分四厘;水田一千二百一十七亩九分一厘。不知这数目错没错?有劳刘村长指教些许。”
  刘木林心上微微一惊:
  “那么,全村现有耕牛多少条?”
  冷眯子歪嘴一笑,换个指头掏另一只鼻孔:
  “一十九条外加三条牛腿。”
  “何谓三条牛腿?”
  “小荷湾组不是有条老牛婆跛了一条后腿么?据说是菜花蛇咬伤的,后来就残了,使不上力了。因为耕牛短缺,老弱病残也得物尽其力。刘村长,你贵为一方土地,如何不在发展耕牛上花点功夫呢?都甚么年月了,听说还在用牛上搞大呼噜。您的臣民太穷啦!”
  刘木林这一惊非同小可,正要往下问,冷眯子已知来者不善,旋即转守为攻:
  “刘村长,您是一村之长,百姓的衣食父母。您可晓得贵村二十条牛中牛牯多少,牛婆多少?”
  刘木林的日记本上倒是有过详细记载的,正要抠出来对照回话,又怕失了面子,抬眼笑笑说:
  “嘻嘻,这……恐怕是男女各半吧?”
  冷眯子用指甲弹出一团硬鼻屎,不由捧腹大笑:
  “这又不是人口普查,哪里有甚么男女各半哟?村长同志恐怕是想男女问题想多了吧?如今八项规定很严格,男女通奸都是要治罪的。”
  刘木林被刺,小白脸血红,正待解嘲,焦老倌笑道:“木林领导,你这男女各半确实没用准,怕是前些年抓计划生育搞昏了脑壳啵?牛,只能分公母呢。”
  刘木林说:“公母男女都是表示性别的词,借用一下也无妨吧。冷眯子,我是从政的,若论起改革开放新常态,肯定胜你一筹;你是专门瞄牛屁眼的,对牛胯下那号东西自然分得清楚些,若论牛经,也许是个行家里手。我倒要求教于你呢。请问小荷湾牛婆几条?牛牯几条?”
  冷眯子一笑:“牛婆十七条,牛牯三条。”
  “错!”
  “错在何处?”
  “我这里有记载。”刘木林掏出小本子,“牛牯明明两条,如何多出了一条呢?我这里有统计表为证嘛!”
  冷眯子狡黠地一笑:
  “外加小荷湾一条领头的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老不少有点贪色的木牛,不正好满足三条牛牯这个数么?”
  焦老倌一下笑得前仰后合。
  刘木林的小白脸气得像喷了牛血,嘴巴皮子直打颤:
  “冷眯子,你为何这样无理?你干的黑社会勾当吧!你就不怕打黑运动盘出你的黑根子?”
  冷眯子抱拳打拱:
  “刘村长,您刚才都在说‘男女各半’,既然公母通男女,那,您这个站着屙尿的男人不也可以算进牛牯子里去么?”
  焦老倌又仰天一阵哈哈。   小船失去控制,在河心里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冷眯子大喊:“要翻船了!要翻船了!”他才重新把住双桨划起来。
  刘木林哭笑不得,欲罢不能,没想到眯子这般不好对付。想起莲蓬这块肥肉无论如何不能落入眯子之口,于是,一边翻看本子上的表册,再度仔细盘问。不意冷眯子才到小荷湾两个月,已经把有关这一方的牛力及田地状况探如指掌,加之他记性极好,一番回话对答如流,直把刘木林弄得瞠目结舌。
  “轰“地一声巨响,上游涌过来一排湍急的雪浪花正好和小船相撞。一大片浪头掠过船帮,把刘木林手上的本子卷进了芦絮河。
  刘木林面色寡白,凉汗淋漓,稍经定神后说:
  “冷眯子,你这人瞄牛卵子果然有一手。本村长表示欣赏。不过,国有国法,村有村规,你来本地办交易所,只要无害村民,戒绝偷摸拐骗不轨之举,是允许的。现在不是极左年代了,允许耕牛自由流通,买卖自愿。不过,你若是以贩牛为名,行勾引拐骗良家村妇之实,那是要绳之以法的。林大鸟多,河深鱼多。为了本村安全起见,我想问你——你借莲蓬的那条青皮水牛从何处买来?可有发票?是否通过了合法手续照章纳税甚么的?你凭甚么借把一位素不相识的寡妇?这中间,你到底安的甚么心?”
  冷眯子哈哈大笑:
  “偷来的锣鼓打不得,拐来的堂客困不得。青皮水牛由我合理合法从河南置来,手续俱备,不用村长操心。至于我把它借哪个,这与刘村长更是毫无关系。刘村长,我倒是听说有人以救济贫困户为名,干些调戏奸污良家妇女的勾当呢。”
  “冷眯子,我警告你,小河湾地面上女性,你敢动一指头,我都有办法惩罚你!”
  “这么说,小河湾的女性你全都承包了?”
  “我是从维护广大妇女合法权益的层面和你普及法律知识!”
  “那,小河湾地界女性嫁给哪个男人,也得你批准?”
  “正常的恋爱结婚,有乡民政办依法依规办理登记手续。我指的是引诱、拐骗妇女的不法行为。”
  “俗话说,好汉讨亲,沿路撒金。从现在起,你也撒,我也撒,世上凡是想堂客的男人都来撒。那堂客愿意拾哪个的金子,那是她的事,你用不着小心眼了。”
  刘木林见话已挑明,十分恼怒,不好言声,默想了几秒钟,说:“眯子师傅说得有道理。今后,我们还要打交道的。日子长着呢。”
  冷眯子眯眼一笑。
  说话间,小船已经拢岸。
  冷眯子拍了一下牛屁股,吆了牛,乐悠悠地上岸走了。
  刘木林立在岸边,一直“恨”得冷眯子不见影子了,才怏怏地走上堤坡。不过,没走三五步,又转身去了镇派出所方向。他不相信堂堂一村之长斗不过这位奇丑的外乡牛贩子。忽而想起自家堂客脸上七颗显眼的金钱麻子,眼前又浮现出莲蓬那双水汪汪的眼,狠命往肚里咽下一泡酸溜溜的口水。
  6
  冷眯子从县城归来,脚板一踏进院门,就看到了栓在柳树上的盘角青皮水牛,忙走进自己的木板小房。他怔住了:家具被人摆饰得井然有序,被子枕头被人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散发出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气呢。他的双眼立即笑成一条缝。显然,那个名叫莲蓬的乖女人已经在这里待过一阵了,真是闻香识女人啊!
  莲蓬是在点灯时分送牛来到小院的。她立在残阳辉映的招牌下,较之头一回上门置牛,除了怯怯的成份之外,又添了一丝莫名的羞赧与不安。
  她思量着该对牛贩子说些甚么感激话方才得体,该怎样把带来的礼物交出手才不至于被拒绝。另外,她还想问问他,上回他对她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如果他愿意的话,她还想打问一下他的身世,比方家里有几口人生活,堂客待他好不好……
  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些,脚步不由自主地挪进了木板小房。他的小桌小床乱糟糟地堆满了衣物,几件散发着油腻味的破衣服破袜子胡乱塞在枕头下,衣衫破旧不见一个补丁,扣子掉了也不见缝上。这些毫无疑问地证实了牛贩子是条光棍。
  她立即滋生了一种同情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走近小床,动手折叠被子,清理衣物,扫除桌上的灰尘污垢,连锅里几只碗也帮着洗净了。这样一小阵功夫,屋子里一下洁净多了。她望望从西窗射进的斜阳,把那只小红布包搁在他的枕头上,然后,做贼似地飞跑出房门。在木招牌下呆立了一会,一阵风似地“逃”离了现场。
  冷眯子头一眼发现的便是红布包,赶紧把它解开——一双做工精巧的新布鞋活脱脱地呈现在眼前,就像两只阔大的嘴巴在朝他傻笑……他一下呆若木鸡!哦!莲蓬!莲蓬!鞋子是莲蓬留下的,这鞋子是她亲手做的!……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抱住布鞋贴在胸口上。待一会,他又摸起鞋举近电灯细细地看,细细地闻,就像细细地辨认一条生牛的牙口、斑纹一样。
  这是一双沉甸甸的青布单鞋,鞋底足足铺了六六三十六层新布料,上边还纳着甚么花花草草呢。鞋面子是崭新的青平绒做的;鞋内蒙着一层万年红布衬里。这使他羞赧地想起新郎倌脚上的红衬里布鞋;鞋绊子则做得小巧精致,体现了一个湖村女子细腻灵巧精湛的手艺……这样好看的新布鞋,在小荷湾世界,只有后生家拜堂成亲时才能从新娘手上得到一双呀!……他激动起来了。于是,又把它举近电灯,细细地欣赏起来——他终于找到了莲蓬精心绣在鞋底上的两朵紫色的牵牛花。
  哦!……
  花瓣口是圆的,像个小酒盅,整个花冠像煞一个小喇叭,喇叭后边则牵延出一根弯弯曲曲的花蔓,长着几片鸡心似的绿叶……哦!好一丛溢彩流香的牵牛花蔓哟,流着蜜,沁着香呢……
  在他的故乡杨柳湾,原本也有牵牛花呀!那花开得水淋淋,紫微微,香喷喷,满篱笆都牵着它的蔓藤。牵牛人就是牵牛花,他冷牛儿就是那藤上的一朵花……
  记不清甚么年月了,一个外乡来的逃荒人将一个冻僵了的小身子塞在湖滩上的一条母牛胯下——这个小身子就是两岁的冷牛儿……他被人收养到五岁年纪,就开始在湖洲上放牛。
  那是个牛的世界。每年冬春,有成千上万条牛汇集在滩上放牧。在那个世界里,他以一颗天真无邪的童心帮助过一位跛腿牧牛老人,他帮他牵牛,帮他搓牛綯,帮他梳牛毛,帮他吆牛饮牛,帮他寻找走失了的牛,他还大方地把自己的烤红薯送给那位老牧人充饥……老牧人感动了。老人曾经是一位饱经人世沧桑的牛郎中、牛贩子。他同情冷牛儿,便把自己积累了一生的相牛术和治牛经手把手传授给了他。老人还替他讲天下的名山大川,讲无边无际的北方牧场,讲江南的千里平畴,讲东方的绿野沃土,讲牛的妙处,讲牛的高尚伟大,讲牛的精灵与奉献……老人常常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小牛儿,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人人都是一颗星哟!”   “那,我是甚么星呢?”
  “那颗——”老牧人指着一颗亮闪闪的星说,“牵牛星!”
  冷牛儿好喜欢哟!他居然也是一颗星哩!有时候,老牧人指着湖滩上盛开的五颜六色的野花说:
  “小牛儿,凡间一个人,地上一朵花,人人都是一朵花呢!”
  “那,放牛人也是花么?”
  “是呢,是呢,牵牛花!”
  冷牛儿好喜欢哟!冷牛儿好自豪哟!他一把夺过花,蹦跳起来……
  老人临死前,将自己珍藏了一辈子的经传《相牛千问》交给了他,并在床头口授了治牛秘诀……冷牛儿长到十三岁,便是一位誉满洞庭颇有本事的牛郎中了。
  但是,这朵“牵牛花”从没被人喜欢过,从没受人尊重过。有一回,几个俏皮后生把一条黄牛的脑壳和屁股用麻袋蒙住,拷问他是牛牯还是牛婆。他准确无误地答出来之后,却受到了围观者的哄笑:
  “啊哈!冷眯子眼睛虽然小,瞄那号东西倒是蛮厉害呢……”
  “哦哦!冷眯子瞄多了牛屁股,把眼睛弄眯了哟!”
  “哎,冷眯子的眼睛眯,是瞄多了堂客洗澡的缘故。怪不得李九嫂屁股上尽是骨头,原来是冷眯子用眼睛把肉挖走了……”
  长长一段时间之内,贩牛的营生被严格禁止,为此,他挨过批斗,被押送劳教所劳教,再之后,他回到老家种田,但他没有力气,挣不到工分,过着缺衣少食的日子,再过了一些年,大呼噜没有了,满世界看得见牛贩子走南闯北了。于是,他悄悄离开故乡,重新拾起了贩牛营生。但为了这卑微的身世与卑微的职业,他似乎永远得不到异性的垂爱。
  他仰望长天:月老哎,你太不公平了!你何时才能把红丝线系到我冷牛儿的身上呢?我都接近四十岁的人了啊……他怀着满腹的忧伤与不平,成了一个浪迹江湖的漂泊者,一朵没有光彩没有色泽随风飘摆的牵牛花……
  眼前,他终于遇上了喜欢牵牛花的人了!
  哦,世界上有这么多奇花异草,有富贵的牡丹,有吉祥的兰草,有傲雪的腊梅,有素雅香艳的荷花,有多子多福的石榴,有纤巧娇美的水仙,有千种好花,万种香花,莲蓬为什么偏偏绣上一朵小荷湾并不常见、女人们并不常绣的牵牛花呢?……
  略加运神,聪明的牛贩子就猜出了花的寄托:莲蓬原是喜欢我这个牵牛人呀!……
  他双手捧着鞋,紧紧贴住胸脯,两粒又圆又亮的泪珠子从那双细眼缝里羞羞答答地爬出来,沿着那张黝黑的肉团脸流哟流哟,流进了那只阔大无比的喷着烧酒气的嘴洞……
  他舀来一盆子清水,把喷着牛屎气的黑脚板浸下去,然后抹上大半块香皂,“咯吱咯吱”地搓揉了大半个时辰。等到他认为脚确实洗干净了,才用毛巾揩干,把新布鞋穿上——嗬!不大不小,不长不短,不紧不松,严丝合缝,刚巧合脚!他够着手从床底下摸出一双旧鞋垫在地上,然后,踩上去试着站立起来——舒适异常,妙不可言!他愣愣地立着,咧嘴傻笑: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没穿多久,他又把它脱下来,仍用那红布包好,垫在枕头下入睡。一会,他又将包包解开,细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就像摩挲一个心爱的女人的脸模子一样……
  月亮挂在小窗口,又圆又白,芦絮河上吹来一阵阵夹带着油菜花与金银花香气的夜风,满屋子充满着一种沁凉沁凉的感觉。他翻身起床,立在阶基上,仰脸望着银河两岸遥遥相望的织女星与牵牛星,忽然想起了莲蓬生活的艰难,想起了一名男子汉大丈夫的义务。
  世界多大呀!世界多好呀!世界上却有这么善良的女子在受苦,在受人作践。自己作为一个有钱的牛贩子,不是可以帮助人家么?即便人家没有那号意思,送双布鞋纯属对借牛的答谢,我不也应该帮助她么?……
  他响响地吹了一声口哨,躬身穿上新布鞋,来到后院牵上那条青皮水牛,踏入了平川上的溶溶月色。
  7
  月亮是莲蓬的镜子。
  从芦絮镇归来,她就来到屋后的湘妃竹林,蹲在池塘边上洗衣衫。月上中天了,她还在细细地搓,细细揉。一边望着月亮出神。
  此时此刻的刘木林,在床上耐不住了,斜眼望着女人脸上的几颗金钱麻子,愈觉显眼,愈觉不是滋味。愈是这样,愈觉莲蓬貌美撩人,身上居然火烧火燎一般。船上受了冷眯子的气,恨不得将一肚子无名火全都出在堂客的身上。神不守舍思想了大半夜,他悄然翻身起床,从大衣柜里取出一千元钱,游魂似地梭进了平川,钻进了莲蓬屋后的湘妃竹林。
  “莲蓬!你好忙呢。”
  他嬉皮笑脸地立在塘岸上,柔声发出信号。
  莲蓬一惊,往后扭转脑壳:
  “刘村长,这么晚了,有急事?”
  “要说不急也不急,门口塘里的乌龟游着趴着迟早是我的。要说急,确实急,不加快速度,这乌龟就会爬到外人床上去。”刘木林靠近一步,表白说,“夜里想起你,硬是睡不落觉,下面火烧火燎。来看看你。知道你屋里日子紧,我找镇民政办,给你争取了一千元扶贫款……”说着,从衣兜里掏出票子,往对方手中塞,并就势搂住莲蓬的腰。
  “你走开些!再这样,我要喊人了!”莲蓬气急地跳开,把刘木林伸过来的票子抛在地上,“我不稀罕你的照顾。我屋里早秧来势好,有得吃的了……”
  “三朝不能夸媳妇,五月不是看禾时。来势好不等于收成一定好。来势好还得花钱买化肥,买农药。再说,我来给你扶贫,不是我的恩赐,是代表镇政府、村委会替你送温暖。”
  莲蓬说:“我不稀罕你的送温暖。你给村里女人送一次温暖,就弄大一个女人肚子,害得那家男人回屋吵场合,抹脖子上吊,闹离婚。”
  刘木林涎脸笑笑:“别听蛮子嚼蛆。就算真有那回事,也是两情相悦的呀!……”刘木林哪里忍得住欲火攻心,再次涎着脸皮就过来,他是多么喜欢这个女子呀!自从那一回在小卖部意外地发现她的美貌之后,心里原本就没有安稳过。这个细皮白肉的小寡妇时时在眼前荡来荡去,把他的三魂七魄都勾走了。他做生活时想她;外出开会时想念她;作报告时双眼像打团鱼的甩钓那样朝台下百十号人中勾来勾去,巴望勾住她;有一回骑摩托出门,心里想起她,便有个美女朝她扑将过来,他忘情地伸手一搂,“扑通”一声栽倒在秧田里,惹得田里薅禾的堂客笑他是牛牯子滚水。至今腰子还隐隐作痛呢……   “莲蓬,我是真心真意喜欢你呢。我承认,我也确实和别的女人上过床,但那也只是图个一时快活。而你呢,却是我的真爱,我打心眼里思谋着和你结婚,不离不弃,恩爱一辈子……在你心中,难道我连个臭牛贩子都不如么?……莲蓬,尽管你讨厌我,但是,作为一名村长,还是要同你说说实话。你要珍惜自己名声……那个姓冷的眯子是个流浪汉,偷鸡摸狗的角色。我都问过镇派出所了。他其名是贩牛,实际上是偷牛。已经立案侦察了,早晚要露出马脚的……要说,他借牛你用,实际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你要当心上当!”
  无中生有一番话,倒让莲蓬吃了一惊。
  难道冷牛儿真是那样的人?可一点也看不出他脑壳里有甚么坏心眼呀!反过来一想,竟又觉得刘木林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己和牛贩子才打过一回交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萍水相逢,怎能一眼看穿人家根底?冷牛儿这般一副模样儿,能说不是个游手好闲、拈花惹草的角?人到哪儿,花上些小本钱,图个一时快活,都是说不准的。刘木林不就是凭借手中的权力,把满村的留守妇女困了个遍么?……
  想来,自己竟冒冒失失送去一双绣花布鞋,倒也是仓促了些……想到这里,不觉生出些许懊悔来。倒过来再想想刘木林平日一些好处,到底也有几分感激……
  “刘村长,你算待我好,我还是感激政府的。但你是个有家室的人,不该到外面招蜂引蝶,这也作践了自家女人吧?”
  刘木林见莲蓬满腹哀怨的样子,就拢身子说:“莲蓬,我是来诉肺腑的……迟早我会把屋里的离掉……我至今没有生下一男二女,就因为我从没动过她身子。我要和你好一辈子……你答应我吧?……”说着,伸手搂住莲蓬,嘴巴就到了她的脸上。
  莲蓬答应不是,拒绝不是,两个人推推搡搡,正为难间,平川上突然响起冷眯子的小曲声,透过竹林的缝隙,看得见冷牛儿牵着一条大牛牯优哉游哉地走近来。
  “刘村长,来人了!”
  莲蓬就势挣脱开身子。
  刘木林也听到了牛贩子的小曲声,兔子似地蹿向塘堪,闪身藏进了一丛浓密的湘妃竹里。
  他干这些,从来没有过恐惧,算来小河湾村,还有几个稍有姿色的留守女人没被他玩过呢?他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但这个牛贩子太厉害,可谓有钱有胆有心计,万一让他捉了现场,张扬开去,上头还是要管一管的呀——即便蜻蜓点水走走过场,也会影响他的提拔呢。
  8
  牛贩子的小曲声越来越大,脚板声越来越响。莲蓬蹲在池塘边,心里更觉烦乱,虽然时已子夜,仍然直直地瞅着水中影子。
  自从结识冷牛儿,她的心就像一条三眠之后蠢动的春蚕,开始吐出细细的丝,编织一个新家庭的梦。这梦中有希冀,也有憧憬……
  牛贩子壮实的胸脯简直是一堵牢实的墙,是可以凭一个孤女子倚伴的;他那张黝黑的肉团脸虽然不如刘木林秀气,却是一张男子汉的刚正秉直的脸,还有那双细小的眯眼睛,虽不如刘木林清亮有神,里面却深藏着机智、善良、宽厚……他凭甚么那般大大方方地帮助我呢?他是那种不值价的光棍痞汉么?不是。应当不是。这是个善良的人。不然,小荷湾为甚么有这么多人喜欢他呢,说他好话的人数也数不清呀……
  而刘木林算不得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的眼睛只看见巴掌大的地方。他虽然有权有势,成日骑辆摩托满世界抓工作,可抓来抓去还是个穷,还是扯皮造孽闹场合。刘木林会说话,说得清水能点灯、石头鼓煮汤喝,却说不来票子。刘木林只会借助村长的权势,盘剥乡邻,把大片大片湖洲强行贱价卖给水产公司开发商,不晓得吃了几多回扣;这是只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专会眠花宿柳嫖堂客,仗了岳老子一点余威。倘若将他脑壳上那顶小红帽揭下,就会饿成个瘦猴子了。拿他和冷牛儿相比,一个是牛屎,一个是麝香……
  她想着这些,不由低眼望望池塘水面。
  月亮映在水中,像面明晃晃的白玉盘,水面上浮着几盘绿色的睡莲,几只小青蛙坐在睡莲上,“呱唧呱唧”地唱甚么歌……几多爱人的夜哟……那个贩牛人是来找我么?他为甚么一边走路一边大声唱曲子?看到那双绣花鞋,他会如何想呢?他会悟出牵牛花的意思么?他对我这苦女子有那份心思么?……唉,这样有本领的角色,他哪里会看得上我这拖儿带崽的寡妇哟……假如这个时候他真是来会莲蓬,假如他突然站在我的身背后,我一定会替他唱一段《采莲曲》……
  《采莲曲》蛮好听的。她从十五岁起就会唱了。自从丈夫死后,她一直没当人唱过。有几回,刘木林要她唱,还夸她嗓子好,比画眉鸟动听,但是,她没唱,她不想唱。那个笑眯眯的牛贩子喜欢听她唱么?……
  ——“嘀泵!”
  池塘里一声脆响,水花溅起老高,接着,一圈接一圈的水波从池面上荡开来,缓缓地四方扩散。她一惊。月亮碎了,她看到一个矮矮的黑影子在水里扭来扭去,像电视里跳街舞。
  谁呢?她心上一怔。
  “洗衣姐子,晓得莲蓬的屋么?”
  好熟悉的声音呢!可是,她没敢抬起脑壳往身后边望。她故意淡漠地说:“找她做甚么?她屋里养的黄毛狗可不认生人哟……”
  冷眯子嘿嘿一笑:
  “无事不登三宝殿。是她约我来。”
  “你凭甚么说是她约来?”
  冷眯子又嘿嘿一笑:
  “有绣花鞋为证。”
  莲蓬的脸刹地烫人了。见鬼!倒是那该死的牵牛花惹出麻烦了!她恨不得立即把冷牛儿轰走,又生怕他走掉。正左右为难之际,冷眯子突然靠近一步,大声叫道:
  “痴心盼月望郎来,郎来了,羞羞答答拒人于门外。洗衣姐子莫装了!”她骤然一惊,“霍”地站起来。
  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冷眯子牵条青皮水牛立在面前,牛脑壳上系块红布——正是那包过绣花鞋的红布;一条晃眼的金链从上衣口袋斜垂下来,构成一个好看的弧形,这金链无声地向莲蓬宣示:它主人的万贯家财就系于金链的另一端——这就是当今时代土豪讨亲求爱独具一格的仪表。   “哦,冷……”
  她的挛心“咚咚”跳,像要从嘴里蹦出来。
  冷眯子勾头望望脚上的绣花鞋:
  “满合脚!”
  莲蓬羞得无地自容,胡乱抓起盛衣的提桶往他面前一搁:
  “冷大哥,您请坐!”
  “哦!”冷眯子笑笑,“古怪,小荷湾的提桶能当椅子坐人?”
  莲蓬一愣,自知失态,赶紧用手捧住脸:
  “该死该死,我搞昏了脑壳。冷大哥,快进屋里去坐吧?”不待冷眯子回应,又挡了回去,“我晓得您生意忙,没时间进屋里坐。那么,您以后来坐哟……”
  冷眯子卖了个关子探深浅:
  “我是来告辞的。今天夜里我就要走了。”
  “走?往哪里去?”
  “好远好远,几千万把里,过百条河千条江,到九洲外国去贩牛。这一辈子再不回小荷湾了,贩牛人嘛,处处无家处处家……”
  “为甚么要走?”
  冷眯子一笑:
  “有个相好的姐子在那边等我呢。再不去,就让其他男人生米煮成熟饭了。”
  莲蓬仿佛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急得差一点哭出来:
  “冷大哥……不哄你。这一带,地广人稀,牛比麒麟金贵。你就长住下来吧。我可以帮你介绍个相好的呢。甚么外乡相好的,就算有那么个人,未必待你是真心实意?洗脚水,荡脚盆,倒了一盆又一盆……”
  冷眯子得了真情,呵呵大笑:
  “当我真的会走?我是来采莲蓬的。这朵莲蓬不采到手,我死都不离开小荷湾。”
  “你!你!”莲蓬又惊又喜又悲酸:“冷大哥,这朵莲蓬不好,命苦呢。好多人朝她泼过污水,它不干不净,不配人采呀!”
  冷眯子说:
  “蕊子苦,气味香,我就喜欢这朵。我就采这朵。采到了这朵莲蓬,我要造一间金屋子把她藏起来……”说着,把青皮水牛的綯往对方手中一塞,“莲蓬,请你收下,这是一个牛贩子的薄礼!”继而又补充说,“即使你不答应,这牛也送你了。我明天就会远走高飞。”
  莲蓬一怔,忙把牛綯挡了回去:
  “这牛,太值价了。我不能收。我担待不起呀!……”
  冷眯子说:
  “我晓得你正需要一条牛做田地功夫。你想着的,我送把你了,心里才安然。说我送你牛母王不图甚么,那是假话;但我不是图的身子,像刘木林一样;我图的是一个人的心……”
  莲蓬仍然推却:
  “大哥,我一个苦女子,承受不了你这份深情厚礼呀!……”
  冷眯子狡黠地一笑,抬起一只脚,脱下绣花鞋递给莲蓬:
  “我一个牛贩子,脚是黑的,喷着牛屎气。这绣花鞋,无福消受呀!请你也收回去吧。”说着,抬脚又脱下另一只鞋。
  莲蓬的心深深地打动了,表白说:
  “冷大哥,我做这双鞋送你,并不是图你一条牛呢。我只是想从心里感谢你……如果你不喜欢这鞋,就把它丢塘里去吧!”说着,举起绣花鞋往水里一抛。
  冷眯子大叫一声“丢不得!”可是为时已晚,鞋子“啪啦”一声飘下了池塘,在水中挣扎了一阵之后浮上水面,像浮着一双小船。
  冷眯子心痛地大叫一声,舍命扑下池塘,赶紧将那双布鞋捞了上来。
  莲蓬激动地说:
  “为了一双布鞋,何必弄成这样。这水好凉的。快进屋去,把湿衣裳换下,伢他爹留下的衣衫,合你身子。冷大哥,只要你喜欢,我今后帮你做十双、百双鞋,一下让你穿到老……”
  “姐子”,冷眯子涎脸笑道,“那还了得?我穿一双鞋就要跳一回塘;你帮我做十双百双鞋一辈子鞋,我不要十次百次一辈子在塘里泡着,那不变成黑脚乌龟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月亮也笑。
  字字句句刘木林听得真切,差一点气昏在湘妃竹林里,直到二人进了屋子,才像只拖尾巴公鸡钻出来,一步一颠地摸回家去。半路上,咬牙切齿诅咒道:
  “好一个黑脚杆臭牛贩子!我刘木林让你采到了这朵莲蓬,就不算人养的!”
  9
  天粉粉亮。莲蓬划着一条小小的采莲船,带上镰刀箩筐,来到芦絮河边放牛、割青草。
  东边天际露出鱼肚色的白光,映在平川上,像浮动着一层银色的雾岚。晨风徐来,吹得河岸上的三叶草与河心的绿荷簌簌地响。幽幽荷香夹带着清醇的稻花香气在平川上流溢,把早起人的慵倦全都拂散了。她在岸边泊下船,望一眼河心及芦絮镇方向,卷起衣袖和裤脚,踩着岸边的浅水割起草来。听到“哗哗”水响,梦在草丛间的鹭鹚惊得扑楞楞地飞起,“嘎嘎”叫着扑向远处。她停下镰刀,望着立在青皮水牛背上的一只青色的八哥,久久落不下眼来。
  她不由想起流传在湖村的一个故事……
  一个渔郎救起了一只被老鹰啄伤的仙鹤,仙鹤便从湖底衔起一面镜子送给渔郎。这镜子能照出人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在一次百鸟竟艳会上,渔郎用镜子识破了扮做仙鹤的老鹰,杀死了它,然后同真正的仙鹤结成了夫妻……
  要是她有这样一面镜子,用来照照冷牛儿的心,弄清他到底是个真正牛贩子还是个偷牛贼才好呢……
  昨天黄昏,刘木林同镇派出所的人来找过她,并仔细察看了冷牛儿送她的这条青皮水牛。刘木林说,经初步调查,冷眯子有可能是一个外逃的偷牛贼,并且说这条青皮牯牛很有可能是冷牛儿从北方偷来。派出所长警告她务必注意冷牛儿一言一行,一发现可疑之处必须向派出所报告,因为有法律规定,徇私舞弊,窝藏坏人坏事,是触犯刑律的。
  莲蓬心上塞进了一团迷雾。在真相没有弄清楚之前,她怎么能轻易嫁给冷牛儿呢?怎么能再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呢?
  她勾下身子,急急地割下一大把青草,剔除枯叶,缠成一把,“倏”地抛向小船……
  “哎,莲蓬!”
  岸边芦苇丛中探出一个胖乎乎的脑壳,粉团脸上带着憨憨的坦坦荡荡的笑意。   “冷……”
  她又惊又喜,直起身子望定他。她巴不得在这个没人的地方碰上他。她要用“宝镜”照照他的心呢。
  冷眯子是大早出去置牛的,恰巧在河边遇上了莲蓬,便把身后一条牛婆吆住,走上前来。
  “莲蓬,你又割草了?这青皮水牛好使唤么?”冷眯子望望船上的青草把子,又望望她那双被河水泡得发白的小腿,有点心疼,“莲蓬,你要爱惜自己的身子。你有关节炎,下不得冷水。你的寒气病好点了么?”
  莲蓬说:
  “自从吃了你买来的草药,好了蛮多。”
  “当真?半夜里腿肚子不抽筋了?”
  “不抽了。”
  “那……我再托人帮你买一百付草药来,让你泡酒吃,断那病根子!”
  莲蓬心上一热。
  这哪像贼牯子的话呀?她撩起衣角拭了一下眼睛,定定地望着冷眯子穿着破胶鞋的脚。鞋帮子破了,两个脚趾头从破洞里钻出来,上边糊着泥巴,见人望它,居然脚鱼脑壳似地朝里缩一缩。莲蓬心里好疼。
  冷眯子不好意思地挪开脚,嘿嘿一笑,从衣兜里掏出两千元钱,捏住莲蓬的手指尖,把钱压在她手板心上。
  莲蓬手一缩,票子落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来还给冷眯子:
  “这钱,我不要。”
  之后,又说:“这牛,你牵回去吧。”
  冷眯子急起来:
  “你怕票子咬人么?你怕这牛吃了你?”
  莲蓬嘴唇发颤,心上隐隐作痛:
  “冷大哥,问你一句话……”
  “甚么话?”
  “你要掏心窝子里的话。”
  “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劈!”
  “我没让你赌咒,没让你损自己。你花钱像淌水,牵牛像逮只青蛙那样不费力气。你的钱从哪里来?你又不晓得印票子、开银行?”
  冷眯子倒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运神,明白到必是听了刘木林的挑唆,笑一笑,解释说:
  “莲蓬,莫听刘木林风言风语。”
  “怀疑你的还有派出所。”
  “白狗黑狗是一窝,都让姓刘的喂饱了。”
  “我问你钱从何处来。”
  “钱是合理合法赚来。手续齐备。不然,早蹲大牢了。我不是二流子,从没偷过人家的东西。以前,人家斗我、整治我,也不过是因为我不爱做田里生活。至于这青皮水牛……是我两个月前从河南漯河红星牧场花一千八百元现款置来。发票、收据、介绍信一应俱全。税也还清了。你莫担心来路不正……”
  莲蓬点点脑壳:
  “把手板伸过来。”
  冷眯子不解,还是伸过右手。
  手板手背白胖胖,五个指头被香烟薰得焦黄。她眉头蹙起来:这不是阳春人的手……
  “把肩膀给我看看。”
  冷眯子乖乖地解开胸口上边的两粒扣子,扳开衣襟,把肩头耸露在莲蓬面前。
  肩头肉鼓鼓,像两只白胖胖的大馒头,根本没有茧子。她的眉毛又往中间一皱。顺着刘木林的逻辑往下推理:双手没有茧,肩上没有疹子的人,钱从哪里来?种田人不爱做阳春、赶生活,米从哪里来?贩牛呀贩牛,世人都是蠢货,心甘情愿把票子往你荷包里塞?……
  冷牛儿是个正经人吗?
  冷牛儿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冷眯子稍加思索,就晓得了莲蓬的犹疑。他坦然一笑:
  “莲蓬,我就相信一句话:核桃虫不动,吃得白胖胖;蚂蚁子跑颠颠,饿得瘦断腰。世上的人都有养身的道。你相信么?未见得致富就死做田地功夫这一条道。说到底,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莲蓬不由“噗哧”一笑:
  “懒人讲懒话。”
  冷眯子笑着说:
  “其实,核桃虫并不懒。它只是比蚂蚁子生得乖巧些,会钻到核桃中间去吃,它晓得那里有得吃;蚂蚁子就蠢些,不会弄吃喝,晕头晕脑到处跑。莲蓬,要过上好日子,光靠手板心有茧、肩头上有疹子还不行。还靠挛心乖巧哩!”
  “你嘴巴会讲。”
  “不是会讲,”冷眯子说,“靠脑壳去想。世界好大哟。把眼睛皮睁开些——处处有黄金!……”
  莲蓬盘腿而坐,心上仍半信半疑。两相权衡,她觉得冷牛儿和刘木林的话都有道理。不过,冷牛儿讲得新鲜些,听来像六月天吹凉风,满身都畅快;刘木林说的尽是死板话,听着听着,人就要哭,像要落下这口气,就像穷困是生就的命……不过,冷牛儿的话也好像有筋不落土的样子。为了进一步检验他的真正本事,斜刺里说:
  “既然处处有黄金,这小荷湾地界,除了当牛贩子赚钱,你替我们妇道人家指条致富的路看看。你让我也拾一点黄金的碎屑看看!”
  冷眯子放眼四顾,眯眼一笑:
  “远的不提。专拣近的说一件。”
  “甚么远的近的?”
  冷眯子抓起一把莲蓬才割下的青草,随手往河中一抛。
  “你这是做甚么?”
  冷眯子洋洋不睬,把船上的青草全都掀下河,笑眯眯地说:“这儿离镇上四十里,还得过渡,再走四十里才是县城火车站。你的青草不就是卖给停在车站的搞长途贩运的牛贩子吗?走八十里路,得花多少功夫?究其实,卖草是笔蠢生意,费力不赚钱。这就叫‘蚂蚁子跑颠颠,饿得瘦断腰’……”
  莲蓬心里一酸。她割下这些青草,确实是打算挑到县城火车站,卖给牛贩子之后,替冷牛儿买双波鞋的,竟被他掀下水了。她好心痛哟……不过,她还是极力忍住心中的不快,“那……乖生意在哪里?”
  冷眯子胸有成竹地问:
  “大后天是甚么日子?”
  “端阳节嘛。”
  “不错!你看这岸边是甚么草?”
  “石菖蒲。”
  他又指指田塍上一排排银灰色野蒿问:
  “那又是甚么草?”
  “野艾蒿呀,小河湾三岁小把戏都认得。”   冷眯子双手击掌:
  “对了。端阳节,县城人都喜欢在门侧挂艾蒿插菖蒲驱邪,加之报纸、电视里正在起劲宣传端阳节的来龙去脉和插菖蒲挂艾蒿泡雄黄酒的习俗,前天,我从县城来,听到几个老婆婆正为弄不到它们发愁呢。你今天赶紧割一船艾蒿菖蒲进城去卖,稳赚一千块我打包票!”
  莲蓬茅塞顿开,欣然笑道:
  “冷大哥,这真是个好主意呀!”
  冷眯子咧嘴一笑,爬进采莲船,摸起双桨,说:“我们一起去拔艾蒿扯石菖蒲,好啵?”
  “好呢。”
  莲蓬深情地望着冷牛儿,抿着嘴巴点了点脑壳,脸红成了一朵鸡冠花,也迟疑地爬进小木船。冷眯子往手心吐了一泡痰,搓了搓,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采莲船像一片芭蕉叶向着河心的浅滩飘了过去。
  日头出水了,万点金光映着平川,河面上像浮动着厚厚一层红胭脂。唉乃声声,小船如梭如织,犁开一道道白色的水纹。一大群洁白的鹭鹚飞过来,在小船上方悠然地逗闹着……
  莲蓬够着手摘下一朵莲蓬,剥开壳,取出几颗又圆又大的莲米,放在冷牛儿手心上:“冷大哥,这是新引进的湘莲,好嫩好脆的。尝尝吧……”
  冷眯子夸张地将莲米嚼得“吧唧吧唧”响:
  “好甜哟!好甜!”
  莲蓬勾头洗了一把脸,望着水波轻声细气地哼起《采莲曲》:
  荷花出水满川香,
  采朵莲蓬送情郎,
  哥吃香莲莫吐蕊也,
  妹的心思蕊中藏。
  ……
  10
  刘木林连输两局之后,病倒了。他得的是见不得人相思病。是亲眼看到冷眯子与莲蓬一起在采莲船上抱在一堆亲嘴之后病倒的。
  世界上顶顶折磨人的要数相思病了。
  连日来,他躺在床上,伸腿、曲腰、流虚汗,稍微打个盹就梦见与莲蓬搂在一起,醒来,身边躺着的却是麻子堂客,令他恶心欲吐。床上躺三天三晚,活活抽了一条大中华香烟。
  长吁、短叹,呻吟、咳嗽、哭泣,点烟,“嚓!”叭一口,又一口,再一口,火星子一闪一闪地……地上抛了一大片烟屁股,像落了一层霜。
  苦哟,世界上顶丑的怕要数相思病了。不冷不热,不痒不痛,难于启齿,不敢求医,且叫人神魂颠倒、七窍生烟,烟叭在口里没得味,寡淡寡的;一会儿万念俱灰,觉得阎王判官就在眼前催促上路;一会儿亢奋非常,似觉莲蓬正张开双臂朝自己怀里扑将过来,伸手迎过去,却搂个一场空幻……
  “莲蓬哟!莲蓬!来吧!你来吧!”他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点燃一支烟,叭了几口,还剩大半截,又抛下地了。他扯燃电灯,看看手表,已经半夜十二点。屋顶上响起了雨点子敲打瓦片的“咚咚”声,风在屋檐缝里“呜呜”嘶叫,不时把一泼泼雨点子从窗棂里弹进屋来……
  “唉……”他望着黑乎乎的夜空叹息了一声,又倒下枕头。而一阖上眼皮,即又沉入了那种似梦非梦、妙不可言的胜境……
  风轻轻,月淡淡,小荷湖上雪白的鹭鹚在不停地转着圈子,禾苗、田垅、山峦、树林、小桥、竹影……全都罩上了一层轻纱似的薄雾……他发现小萝莉莲蓬穿着绿袄子、脑壳上顶皮荷叶,骑在一条壮鼓鼓的青皮水牛背上,正悠悠地吹一支洞箫,而他自己则成了一个青春年少的小鲜肉,扬着牛鞭坐在草地上。一会儿,月亮降落在地上,月门大开,鹤发童颜的月老慈爱地笑着走拢来,把一根红丝线系在他与莲蓬身上。他笑着,跳着,心里像溶了一它蜜那么甜,竟不顾光天化日搂住莲蓬的腰亲起嘴来。
  莲蓬娇嗔地叫着:“你坏!你坏!你丑!你丑!你刘木林照顾我,原是想占我的便宜,捡我这个野堂客!我不喜欢你!我不稀罕你这个不中用的村长!你一张寡嘴,你不能让大伙弄到钱。你只会贪,私吞扶贫款,虚开假发票私吞征地款,时时想着巴结上头……只有冷牛儿才是好角!他随口一个金点子就让我赚了一千八百元钱……”说着,狠命一挣,从他怀里脱开。他赶紧伸出双手没命地搂住,朝着她胖胖的脸巴子发狂似地亲起来,嘴里直哼哼“莲蓬”“莲蓬”“我的乖乖”……突然,她朝他胸口狠狠地掀了一掌——他醒了过来。原来,他搂住的竟是麻脸堂客的一只膝盖。刚才这一掀,原是妻子对丈夫“流氓行为”的严厉惩戒!他来了火,朝着女人的小腿死力抹了一巴掌。继之,他感到一阵痛楚,一阵悲哀。好羞哟!真是丑死人呢。一个共产党员,小荷湾的当家人,竟被一位臭牛贩子弄成神经病!到此,他恨不得将冷眯子碎尸万段!……
  不!决不!我刘木林决不是冷眯子的败家!我刘木林有文化,有地位,有脸面,有背景,有牛贩子所不具备的一切条件,还有上天赐予的权力!无论如何也得让莲蓬回到自己怀里来!我要设法让世人知晓冷眯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偷牛贼!让莲蓬对他死了那颗心……他打定主意,咬咬牙,“嘎崩”一声翻起床,穿上雨衣摸起手电筒,一头往门外钻。
  麻脸女人没命地拽住他一条臂膀,哭叫道:“木林!木林!你不能去!你不能去呀!你再也不能去打那寡妇的主意了!人家可怜呢!那牛贩子帮衬她,是一片真心诚意,你不能去拆他们的桥啊!你不能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哦!……”
  “丑人多作怪,癞子卖花戴!你怎么清楚我是去拆他们的桥?你凭甚么说我破坏别人家庭了?”
  “有人都举报到乡政府县政府去了,说小河湾村的留守女人,都给你糟蹋遍了,你不知悔改,会遭到报应的!”
  刘木林瞪着尿泡眼:“活得不耐烦了吧?你那乡长老爹,已经退休十年,早就送到社会福利院坐轮椅啦!”
  “可当初,别说我脸上有七颗麻子,就是七百颗,七千颗,你也巴结不来呢。你过河拆桥,上楼卸梯,讨不得好的!……”
  “你再无理取闹,我做掉你!”刘木林一掌将女人掀开,“讨厌!”一头钻进漆黑的雨夜。
  11
  冷眯子和莲蓬的爱恋已进入了实质性阶段。临天亮时分,冷眯子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拱出来,觉得颇为畅快,似有阵阵凉意袭来。想起这女人的百般温存,肉团脸上爬满了笑意,一时间感到自己成了天底下顶顶幸福的人。   他哼着小曲,悠哉游哉地走在通往芦絮镇的平川上。
  湖村还在沉睡,微明的曙色中露出一堆堆青砖瓦屋的灰濛濛的轮廓,以及竹林的幢幢黑影。被大雨冲洗过的田垅上,禾苗正在可足劲地拔节灌苞,孕育秋天的收获。白光光的雨水从田埂上漫出来,满世界响着“哗哗”的流水声。一大片薄薄的雾纱缭绕着山岫,与芦絮河边昏黑的苇墙连成一体。辨不清哪里是雾,哪里是芦苇。
  他醉意正酣,浑身清爽。几十年来的饥渴与煎熬一扫而光。莲蓬的温存使这个三十八岁的壮汉坠入了幸福的爱河。莲蓬给捂过被子的胸口还热烘烘的呢,喝过糖茶的喉咙还甜浸浸的呢,亲过莲蓬的嘴巴皮子还香香的呢……他不由扯开嗓门唱起《采莲曲》来:
  月光朗朗照湖湾,
  湖湾里飞出采莲船。
  姐子莫将哥哥盼也,
  哥哥牵牛走湖川。
  山青青,
  水涓涓,
  山高水长不回还。
  年年有个七月七也,
  姐子情意记心间。
  ……
  不到抽一袋烟的功夫,他就走完了三里村路,来到熟悉的麻石拱桥上。他不舍地立住脚步回望小荷湾一眼,莲蓬家的小方窗还亮着灯光……也许那女子正含情脉脉地立在窗下目送着自己吧?她说她正预备做精肉粽子,约他端阳节去她家做客。好一个心细的女子哟……他一边想,一边愉快地偷笑,拐了一个弯子,接近尹家屋场地界,正准备迈上拱桥,忽又立住脚步。
  桥下禾田里,“咯吱咯吱”声十分清晰地传过来。他勾头一望,昏黑中见条黄牛正在大口大口偷吃禾苗。他一惊,当即拾起一块小石头朝牛抛去——可手臂朝上一划石块却没出手——这一家伙下去,打中了牛的要害怎么办?庄稼人置条牛,容易吗?……他把石块丢下,走下禾田,把牛缓缓地牵上田埂……
  骤然间,五六支手电筒光柱交叉着射在他与黄牛身上。
  “你是谁?半夜三更把牛偷哪里去?!”
  一群年轻后生将他团团围住。
  冷眯子不认识这些年轻人,电筒光又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是笑眯眯地回答说:
  “你们是来找牛的吧?我已经帮你们牵上了岸。快装烟我冷眯子抽。嘻嘻。”
  有人大声骂:
  “贼牯子!分明是偷了牛往外跑被我们截住了!看你这贼牯子还有甚么话说!”并用电筒直勾勾地对准他的眼睛。
  冷眯子笑道:
  “莫照莫照!我本来是个眯子,一照就要瞎了。我晓得你们是开玩笑的。”
  一条壮汉冲上来,对准冷眯子当胸一拳,继而放声大叫:
  “打死他!打死这个偷牛贼!快来人哪!我们捉住偷牛贼哪!快来人呀!”
  其中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年轻后生一连朝天放了三枪。
  不下半个时辰,十几号男女老幼携枪带棒从四面八方冲过来,一下将冷眯子和那条黄牛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把他捆上送派出所去!”
  有人发声喊,立即有人上前将冷眯子绑成个糯米粽子。
  就在这时候,村长刘木林晃着电筒出现了。“怎么回事?”他问在场人。神气威严刚正。
  人们简单叙述了捉贼的过程。
  刘木林眉头一皱:
  “现如今讲究依法治国,都不许打人了。出了人命谁负责?”说着掏出手机,给甚么人拨了个电话,命令说,“先把他关押起来,给他喝点水,莫饿死了他。一切按法定程序办事!”
  有人问:
  “要不要送派出所?”
  刘木林说:
  “先按乡规民约办。明天一早,在全村游乡示众,教育众人注意防范。这样,明早七点钟,从小荷湾开始吧。就这么决定了。”
  12
  端阳,是湖村隆重的节日。
  莲蓬起了个早床,把屋子内外收拾得焕然一新,门口挂上了石菖蒲和野艾蒿,散发出浓郁的清香。杀了鸡,剁了肉,煮了一大盆香喷喷的糯米粽子,还吩咐细伢子去村代销店买了两盒香烟一斤二锅头烧酒。早饭一过,她就一边纳鞋底,一边抬眼张望芦絮镇方向,盼望冷牛儿早些来。
  莲蓬又兴奋又激动,几回回走近镜子梳头发、擦头油,双手不安地抹平衣服上的皱折。又几回走进厨屋,把鸡蒸得又泡又烂。眼看日出东山了,又重新摸上了一块鞋底,装做没事一般缓缓地纳着,踮起脚尖翘望平川里的大路。
  “嘡!——”
  “嘡嘡——”
  平川里终于响起了锣声。
  村里的大人小把戏众一齐涌向禾坪看热闹。有人大声喊道:“哦!哦!划龙舟的来啰!赛龙舟的人要从小荷湾河口下水啰!”
  人们川流不息地齐往平川上挤去。
  大路远处果然来了一支队伍。为首的一边敲一面大锣,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甚么话。
  莲蓬不敢走上人前,站在人丛后边朝前观望。
  那队伍愈走愈近,眨眼功夫就来到禾坪里。一下子把全村人惊得目瞪口呆。
  原来是冷牛儿游乡来了。
  冷眯子被人五花大绑,剃了阴阳头,脑壳当中被剪掉了一绺头发,脸上涂了墨汁,屁股后边垂吊着一条牛尾巴,胸口架着一块大木板,木板上用毛笔写着“偷牛贼冷牛儿”一行大字。他身后走着一条大黄牛,牛绹就拴在他的腰上。七八个持枪民兵押着,一边推推搡搡,一边喊各位村民注意认清偷牛贼冷牛儿之类的话。尹家屋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在队伍中间,不住声地向人们哭诉冷眯子偷牛以及被捉住的经过。
  一行人很快走进村口。刘木林手一挥,队伍径直朝莲蓬的屋门口走来。
  莲蓬开始不认得人,等到看清冷牛儿面孔时,气晕在阶基上,钢针深深地扎进了手掌,鲜血流了出来,也全然不知疼痛。
  “天呐!天呐!”她迷迷糊糊地望着禾坪里的人影子,心口在淌着血。
  刘木林讪笑道:
  “莲蓬,睁开眼看看清楚吧。我不是早就提醒你注意影响么?冷眯子今天凌晨去尹家屋场村偷走七公公的大黄牛,可是当场拿获的。失主七公公也在,这不会有假吧?啊……”   莲蓬立起身,摇摇晃晃地挤上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冷眯子的脸。她要仔细看看,冷牛儿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贼牯子。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眼前是事实。她认定冷牛儿绝不会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她屏声敛气听着众位乡邻的议论:
  “姓冷的怎么会偷牛呢?”
  “我倒是没看见冷眯子拿过人家一口断鼻针哩……这回,难讲……”
  “前次芦絮河上修桥,冷师傅手一挥就捐了三千块。哪见过贼牯子这么大方的?“
  “是呀,上次帮陈三爹置条牛,他还倒贴了七十块呢。”
  “人在做,天在看。刘村长在同人家争堂客,说不准是他捣的鬼。这人一贯心术不正,贪的钱怕有8位数了……”
  “你没看到几个民兵都是他的亲戚朋友?”
  ……
  莲蓬顾不上羞耻了,狠命挤进人丛,挺身立在冷眯子面前,牙齿把下唇都咬出血来了。她的杏眼里,晶亮的泪珠在打着团转,在这水濛濛的水晶体幕帷上,急速而清晰地闪过平日积累下的各种映像:这其中有他慷慨借牛时的善良目光,有他月夜赠牛的真诚眼色,有一个牛贩子在小荷湾显示的一切义举,有他平日援助贫困户时的大度与豪放……她喜爱这双微眯的眼睛,她从这眯眼深处领悟到了一个男子汉的热烈与诚挚、忠厚与稳重、爱慕与奉献。这绝不像一个偷牛贼的眼神……
  她逼视着冷牛儿,翕动了一下嘴唇:
  “冷大哥,我要你回答我一句话,只要一句,但必须是挨心贴肺的真话——你真的偷了七公公的牛?”
  冷眯子抬起眼摇摇脑壳:
  “我虽然是个下贱的牛贩子,可是,我不是贼牯子!我从来没当过贼牯子!贩牛是一种职业,或者说一种正大光明的商业行为。而做贼是一种罪行。贩牛和偷牛不能混为一谈。我这是被人栽赃陷害。”
  莲蓬望望刘木林,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咬咬牙说:
  “那……你当着众位乡邻把话说清楚!你是如何碰上七公公的黄牛,又是如何被人捉住的?”
  “是呀,你说嘛。”刘木林讪笑道,“你昨天夜间到哪里去了?凌晨五点十七分,你从哪里来?是和人赌钱来还是嫖女人来?如果是赌钱,谁能证明?如果是后者,那个女人又是哪一个?”
  冷眯子望望莲蓬,又扫了众人一眼,欲说又不敢说,唯恐惹恼了莲蓬。不说出根底呢,自己已被人当贼拿住,一时觉得万般为难,像只庙里的木鱼,有嘴作不得声。
  莲蓬焦急万分,催促道:
  “说呀!哑巴啦?”
  冷眯子道:
  “各位乡亲父老,人心是一杆秤,人心是一面镜。我冷眯子来芦絮湾三个多月,亏没亏待各位,坑没坑各位,都用这杆秤称一称,用这面镜子照一照吧……”
  他的话立刻勾起一片嘀咕声:
  “冷师傅不像个贼哩!”
  “冷师傅不止帮我一回忙了。”
  “人要凭良心,若不是冷师傅来,小荷湾的耕牛发展不了这么快。没见着今年早稻好长势?短不了他一份功劳呢。他帮这方人添置了百十条力牛了……”
  “可不是,人家乡村前三十年就是各家各户种庄稼,各家各户置耕牛,小河湾穷得没裤子穿,借几条耕牛犁田,还在拈阄定先后,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
  “还不全靠当家人有能耐?”
  ……
  刘木林见不少人替冷眯子评功摆好,心下甚为空虚。他望望莲蓬,又望望冷眯子,幸灾乐祸地说:
  “眯子,那日在渡船上,你那么嚣张,全不把我这一村之长放在眼角湾里。不是我事后诸葛亮,当时看你一眼,我就认出了你这身贼骨头。现在,你这不是束手就擒了么?你还有甚么话说?老老实实向大家坦白交待吧……”
  刘木林是昨夜四更时分冒雨潜到莲蓬窗下的,正欲翻窗而入,突然听到莲蓬与冷眯子絮絮叨叨说话声和作爱声,当即缩回脚板,五脏六腑痛得像猫爪子抓挠,妒火蹿到了天灵盖。不由灵机一动,冷眯子偷情是在暗夜进行的,必然会在天亮之前溜回芦絮镇。于是,他离了小窗,摸到冷眯子回去的必由之路尹家屋场,叫醒自己的几个亲朋好友,让他们伏在拱桥下打埋伏,自己则摸进七公公的家里……然后,偷偷将老黄牛牵到拱桥边的禾田里。当冷眯子的影子远远地出现之后,他撒手丢开牛绹,自己则藏了起来。果然,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手。
  在“事实”面前,他不愁莲蓬不会与冷眯子分手了……他不愁莲蓬不会投入自己怀抱了……
  不过,他的暗算还是被聪明的莲蓬窥破。她估算了一下,冷眯子离开自己才两个时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是没有工夫去尹家屋场偷走一条牛的。而偏偏事情这么巧,正好撞在刘木林手上,这不明明是刘木林设的套么?
  可怜的冷牛儿啊,在这种场合,宁可自己背烂污,也不肯说出真相,交待自己昨夜的行踪。他是在顾全我莲蓬的名声啊……她感激得眼睛都红了。好角!冷牛儿真是个好角啊!……
  她咬咬牙,大吼一声:
  “放开冷大哥!我替他作证!冷牛儿不是偷牛贼!他是个清白人!放开他!”
  众人一齐盯住莲蓬。
  刘木林说:
  “你莲蓬家住小荷湾,冷眯子住芦絮镇,两人非亲非故,中间又隔了七八里地。各睡各的床,各做各的梦,你如何证明他昨夜里没去当偷牛贼呢?可笑之极!荒唐之至!”
  “让我说完!”莲蓬哭叫道,“我莲蓬命苦,二十九岁死了男人……可如今作兴改嫁,我也打算挑拣个热心肠的好男人嫁了,让他帮衬我把几个小的拉扯大,把两个老的送上山。有人帮衬我,有人可怜我。我感激父老乡亲的一片好心。可是,也有人在打我的主意,其名救济我,扶助我,心里却想着我这寡妇的身子,不是真心把我当人待,我倒是识破了。时至今日,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丑处说穿了吧——我选中了这个男人就是冷牛儿!……
  “冷牛儿是好人。他心善,有本事,挛心乖巧。我也在他面前学乖巧了。这两天,他教我上县城做了一笔野艾蒿石菖蒲生意,不费大力气就赚了一千八百块钱。这是真的。冷牛儿是我选中的丈夫。我公公、婆婆、儿子、女儿都喜欢他,都同意我将他招赘上门。”   说着,她伤心地哭起来,并把冷眯子昨天在她家过夜的详情一五一十当众叙说了一遍。
  众人朝她指指戳戳起来。
  莲蓬斜了刘木林一眼:
  “如今政策好,作田人有得活路了。山间树木比长短,出水荷花品高低。哪个不服气,也只能光明正大同冷牛儿比一比……暗地使绊子,栽人家的赃,不是人做的事!……”
  刘木林哈哈大笑:
  “你选冷眯子做男人,我不反对。也无权反对。不过,男人归男人,贼牯子归贼牯子。崭新的棕绹被人用刀割断,七公公的黄牛被偷,又被人赃俱获。捉现场的照片有夜巡的民兵用手机拍下十多张,还有二十分钟的视频录像。这又作何解释呢?……”
  “是呀,事情有些蹊跷呢。”
  “到底还有些不明不白呀!”
  众人又嘀咕起来。
  正在难分难解之际,平川上“轰”地驶来一台草绿色三摩托车。镇派出所的三五个干警跳下地,风忙火急地走进人圈子。马所长朝刘木林打个照面之后,当众大声宣告:
  “乡亲们,经派出所多方查证,并报请县公安局刑侦科认定,冷牛儿属于在逃的偷牛嫌疑人,具体证据正在进一步收集整理之中。”说完,从皮夹里掏出一叠案卷,递到刘木林、七公公以及那几位受刘木林差遣行事的民兵面前,要他们一一捺上手模提供证据。
  莲蓬说:“我懂法律。这名不能乱签的。倘若变成了作伪证,同样要负法律责任!各位凭心!”
  这一下大家都怔住了。案卷递到哪个面前,哪个的手就往回缩。他们知道,凡是签字画押的证词,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莲蓬说的没错。
  马所长便把案卷直接递给七公公:“七公公您是受害者,您先签个名吧。您的证词最具法律效力呢。”
  七公公的皂荚脸一忽儿血红,一忽儿乌青,白色山羊胡蓬蓬地抖颤,突然一把推开案卷,呼天抢地叫道:
  “不!不啊!我尹七公是养儿育女的人!我清楚……牛绹不是冷牛儿割断的……是,是我自己割的。是,是另一个人指使我割的。他说我尹七公配合得好,把冷师傅送进了大牢,村委会照顾我三千块扶贫款……我尹七公活了八十三岁,头一回听了人家唆使,坏了良心……冷牛儿是个清白人……上个月我那苦命兄弟得肝癌死了,办不起丧事,冷牛儿还捐了八百元现款,这才办完丧事……我对不起冷师傅啊!……”说着,“噗”的一声跪在冷眯子膝下。
  刘木林的脸白成了一张纸,结结巴巴辩解说:
  “疯了!七公公疯了!他是被牛贩子用钱买通了。这世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马所长确实由刘木林事前打了招呼,场面突然失控,一下变得心虚了,犹疑说:“我知道大家胆小怕事,不愿得罪人。那好,日后我们再取旁证吧。既然没有直接证据,按照疑罪从无的原则,暂时不予拘捕。”说着,朝民兵挥挥手,“游乡示众立即终止,替冷牛儿松绑,放人。”
  几个民兵极不情愿给冷眯子解开捆绑的绳索。
  马所长瞅刘木林一眼,继续说:“需要说明的是,暂时不予拘捕并不等于撤案,补充侦查派出所将继续进行。为了维护稳定,保一方平安,乡派出所作如下行政处罚——限定犯罪嫌疑人冷牛儿三日之内离开小荷湾,从此不许到这一方来。如若再在这一带出现,定然抓捕归案不讲情面。冷牛儿,你听清了吗?你在芦絮镇的临时户口注销了。”
  冷眯子无可奈何地望望众人,又深情地望望莲蓬,点点脑壳说:
  “听清楚了。后天上午……我就走……”
  “嘡——”
  铜锣沉沉地敲了一下,余音在平川上久久回荡不息。
  13
  月夜,银光如水。平川上晚风习习,荷花飘香,稻子在灌苞、拔节,听得见往上疯蹿的“嗫嗫”声。小荷湾沉睡了。辛勤劳作了一天的庄稼人沉沉地进入了丰收的梦幻。希望中的世界是五谷丰登的,是高粱酒,是白米,是欢乐,是笑声……
  芦絮镇耕牛交易所小院里。
  莲蓬特地赶来探望冷眯子。几天来,她四处为他开脱、具保、求告,也大胆告发了刘木林的一些劣行。无论镇政府还是派出所,大多数人还是觉得冷牛儿属于无辜,不必过于担心。
  莲蓬说:
  “我们尽快合成一家吧。要么,我们俩立马去乡政府民政办领取结婚证。刘木林权力再大,派出所权力再大,总不能阻止我们的自愿结合吧。”
  冷眯子说:
  “你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我不想连累你。还有你的公公、婆婆、儿女们,他们不能有我这样一个名声不好的人……”
  莲蓬说:
  “我相信你是个清白人,我一家老小都相信你是一个清白人,小河湾的每一头牛都相信你是个清白人。”
  “可是政府不相信。派出所不是注销了我的临时户口吗?”
  莲蓬说:
  “临时户口注销了,我们成了夫妻,不同样可以再上个临时户口吗?你不要走,走了反而说你心虚呢。”
  “你是真的喜欢我?”
  “难道还有假?”
  “这是何苦呢?”
  月亮躲进云层,一会儿又露出了脸。
  冷眯子再行试探:
  “我还是想走。待我在新地方落了户、扎了根,再回来接走你们全家老小……只要你的心不变,我绝不会变心。”
  “那……我等着你。就算你不再回来,我也会终生不再改嫁……”
  “假如刘木林还在台上呢?”
  “他设了这么一个圈套,都没把人套住,也就用不着担心他了。”
  冷牛儿笑起来:“莲蓬,刚才我是试探你呢。晌午得到的消息,刘木林的女人昨夜里投湖死了,还有,刘木林今天中午已经双规,和镇派出所马所长一同进去的。小河湾不再是他们的天下了。我这只是暂时离开七八天,去趟老家开张介绍信,我们去办登记,少不得介绍信。”
  莲蓬嫣然一笑:“你呀,还会卖关子!”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出院子,不知不觉竟又走到莲蓬家窗下。冷牛儿来到禾坪的芭蕉树下,找到那条正在反刍的青皮水牛,摩挲着它的脑门说:“伙计,我要离开几天,你要替我尽心出力伺候女主人。你莫要偷懒,莫要使性子,莫要溜架,莫要偷吃庄稼……你待莲蓬好了,就是待我好了。我不会忘记你的。等你功德圆满之后,你会上天成仙,成为金牛星宿。伙计,待我打回转和莲蓬结婚吃喜酒时,也请你做大客!”
  翁新华,湖南岳阳梅溪人,1988年加入中国作协,1998年获文创一级职称,至今已有作品650余万字。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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