搂爹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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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他喝得有点多。还好,在D城过活这么多年,他的脚记得那条路。东一脚,西一脚,落到地上还是那条路。路那头有一张门,门上的锁认得他手上的钥匙。门里头有一张床。他不要多,他只要一张床。躺到床上之后,他径直把白天睡成了夜。
  有人敲门。敲得很响,直到把里面的夜敲回白天。他不知道怎么了,以為他睡错了地方。他问这是哪里。人家没说这是哪里,人家问他是谁。大概是因为不知道在哪里,有一阵他想不起他是谁。后来想起他是那个叫搂爹的人。人家反问他:搂爹是谁?他一直想到茅草铺:早在茅草铺的时候,他就是搂爹。搂爹之前,他是陈搂宝。至于他为什么是陈搂宝,那得去问他爹他娘。他爹他娘都在地底下,人家不想去那里问,人家只要看证件。证件怎么说,他们就怎么信。可他没有证件。以前他有过证件,证件在他的钱包里,钱包让扒走了。他们问他在这里靠什么为生,也就是靠什么活着的意思。他说他活着是老天爷的意思,他就按老天爷的意思给人家看看相掐掐时辰算一算八字。他们说那就是无业。他们叫他走,哪里来的哪里去。想想他已经七十几岁了,就这样喊一声走他就得走?他本来不想走,可人家是好几个人,加起来有一百多岁。他只能听一百多岁的。
  他到了火车站。看火车站的意思,好像不想让他走。他们让他去问一台机器。他到那台机器那里,机器说陈搂宝没有了,陈搂宝已经死了。他跟机器说,他明明就在这里,他的白头发,他的胡子都在这里。他自己都听得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他的影子就在地板砖上,他一动它也动。人死了就不会有影子。他身子在这里,影子也在这里,怎么说他死了!人死不死,是天说了算,阎王爷说了算。天不在这里,阎王爷也不是一台机器。可火车站的人不听他说。他们只听机器的。他们叫他不要啰嗦,叫他离开火车站。火车站外面,天还在,只是被一层雾霾遮着。阎王爷在地下,地让水泥柏油盖着,他们就以为没有阎王爷了。到最后,谁都一样,谁都要往他老人家那里去。
  他是坐汽车回到河湾镇的。汽车四个轮子。四个轮子就四个轮子,轮子再多也是跑。坐四个轮子,不用告诉它你是谁,不用去问机器,不会说你已经死了。你只要告诉它你要去哪里。轮子少,事情也简单一些。
  到了河湾镇才知道,人家现在是县城。当县城要多好多东西。这些东西他一样也不要。他只要一趟开往茅草铺的班车,当然是汽车。在D城的时候,他想的是在那里过活。想到茅草铺,想一下就不想了。如今到了河湾镇,就只想快点儿回茅草铺。可是茅草铺好像不见了。停车场有好多车,有的在装人,有的在卸货,还有好些空在那里没动,没有一辆是通茅草铺的。他看到了何伙一三个字,又看到了何伙二和祁十九,连幕阜山那边的三界头都在车牌上,就是没有茅草铺。问了几个人,都不知道茅草铺。他把头伸到买票的窗口去问,窗里头是一个人不是一台机器,她没说茅草铺死了,可她说没有茅草铺。茅草铺哪去了?一个人没了就没了,这没什么。茅草铺那么大一块地方,他走的时候,上头有昭支书和他的大队部,礼堂倒了砖头还在,酒厂关了房子还在,就算人没了坟山还在,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何伙一何伙二祁十九不是都还在那里吗?茅草铺下面没有装轮子,它能到哪里去呢?有一阵,他甚至想搭车搭到何伙一何伙二,再从那里找到茅草铺。他不信找不到茅草铺。
  那时候,昭支书的礼堂还没倒。他在长庆老爹的酒厂装了一竹筒茴丝酒,从何伙二找到何伙一,硬是把铁匠铺里攀到的亲家找到了。弄得人家只好杀了一只芦花鸡跟他喝酒。喝着喝着,就唱了起来:五花马,芦花鸡,亲家拿来下谷酒。亲家说明明是茴丝酒。他一口咬定是谷酒。还说你要认我是亲家,这就是谷酒。无论如何千真万确是谷酒。亲家问他我们这是什么亲家。他说:铁匠铺里打镰刀,镰刀要带把,不是亲家又是嘛?两亲家接着喝。喝到最后,一个是亲家母的短裤,落到地上捡不得。还有一个是亲家公裤裆上挂镰刀,险。他不管险不险,肩一撞就开了门,就往黑地里走:这边一下,那边一下,没几下就把何伙一挪到了何伙二。何伙二没地方了,只好去了何伙一。长庆老爹的酒厂在哪里?他还没过鰟鮍四,它好像就到了祁十九。等他到祁十九,才知道茅草铺已经在那里了。趿拉在脚上的鞋是不见了,可两只脚都到了茅草铺。
  现在,那两只脚不是还在他下面么?他不信它们装到两只胶鞋里就找不到茅草铺。胶鞋是在D城买的没错,可脚还是茅草铺的。
  他没有搭车去何伙一何伙二。他想到了镇上的农机厂。这一次他坐了一台三轮车。三个轮子一动,两边的房子慢慢往后去,农机厂就开始朝他走过来。陈铁匠在茅草铺里打镰刀,他儿子在镇上的农机厂。搂爹一见着他,就问他农机厂是不是有机油。他说农机厂当然有机油,问搂爹要机油做什么。搂爹说他想试一试,看机油能不能喝。铁匠的儿子笑起来,请他到镇上的餐馆喝了一顿酒。他记不起那是哪一年。他已经不大在意时间,想起一些事,常常就把时间落了。三轮车到了农机厂,农机厂跟别的地方一样全是房子。蹬三轮的说,原先的房子早拆了。新砌的房子,没有一间是装机油的。找不到铁匠的儿子,自然没法从他那里问到茅草铺。
  还是蹬三轮的告诉他:茅草铺早就不叫茅草铺了,那地方现在是四公里。他不知道,一个地方叫茅草铺叫了那么久,从爷爷的爷爷就开始叫,干嘛不叫了?四公里,这算什么?蹬三轮的说:四公里好呀!我们那里要是成了四公里,我就不用在这里蹬三轮了。我就开着四个轮子到处嘀嘀叫。
  到汽车站,他一下找到四公里。买了到四公里的票,上了去四公里的车,没多久就到了四公里。县城通高速公路的连接线,到那里刚好四公里。一下车他就看到一块路牌,上面一个“4”字。一条水泥路从旁边斜进山坳里,路边上立了一块大石头,上面四个字:四公里村。
  胶底鞋踩在地上,感受到的是混凝土的坚硬。往前走,有一阵他以为自己喝了酒。其实他没喝酒,从D城来的汽车上下来,他忙着找茅草铺,一直没喝酒。倒是眼前这块地像是喝了酒:泥巴跟着水一起流,石头从地底下跳了起来。到处是石头,跑散了的石头,挤成一堆一堆的石头,像喝开了在一起打哈哈在撒野。一条水泥路就在石头和泥水中间直愣愣往前撞。时不时有一幢两幢房子。楼房,不是两层就是三层,像那些吃多了陡地长起来的人,头大身子大。脸上身上贴了不少瓷片,再装修也是一副蛮横相。它们东一幢西一幢,不管是不是坐北朝南,不管风从哪里,也不管水往哪里流,占着了地就朝着路一站。每一幢房子都只有它自己。横七竖八立在那里,那样子像在跟谁打赌,跟谁较劲,随时随地都准备跟谁打一架。以前茅草铺的房子可不是这样。那时的房子就一层,人字形的屋梁顶着瓦,该哪个旮旯就蹲在哪个旮旯。没见过谁挺着肚子堵在路边。昭支书的礼堂那么大那么牛,里头还有主席台,也就是荷趸船的屁股,蹲在那里比旁人大许多。长庆老爹的酒厂上头顶着一只烟囱,顶多也就是一个人趴在地上抽烟。   一路上看到好些人。看到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呢?好像压根儿就没有一个叫搂爹的人,谁也不理会他什么时候离开茅草铺,现在到四公里来做什么。一辆摩托车,发动机像野猪在嚎。先在后头,接着一溜烟到了前头。骑摩托的刚看过他的背,现在他看到的也是一个背。
  说是四公里就是茅草铺,可他在这里没有找到茅草鋪,当然也不知道从前住过的房子在哪里。他看到的四公里,有些像河弯镇,甚至像是D城边边上的某些地段。到一个生地方,最好的办法是从店铺开始。以前他就是这样。
  他看到一家店铺,许多脚步踩出的痕迹把它连到路上。店铺里,一个肥肥胖胖的女人坐在南北杂货中间看电视。有人进来,她从电视那里转过来,问了一句老人家要什么。听他说先看看,她的目光又到了电视上。
  一股熟悉的感觉。他最先看到酒。全是瓶子酒,装在盒子里的,裸在外面的。外面穿了东西的总是比裸着身子的贵。他一直闹不懂,干嘛要给一只酒瓶穿那么些东西。就算喝酒是闹对象,到头来还不是要把它从里面脱出来?喝酒的人要的是里面的酒,又不是外面的衣服。除了酒,他还看到下酒的菜:鱼片、鸭掌、鸡爪、榨菜、盐笋、腊肉条……跟电视里演的一样,穿得越繁就越贵。长衣还配着长袖子,穿得多的是贵妃是大臣,再多就是皇上和皇后。他们老在说话,比他跟长庆老爹喝酒说得还多。不喝酒,哪来那么多话?皇后贵妃他都不要,他问有谷酒吗?女人说没有谷酒,有瓶子酒。
  这地方不就是长庆老爹造酒的地方吗?
  房子不是原来的房子,地形也变了,他没有看到任何标记,还是觉得这地方就是以前的酒厂。
  天啊!店铺里的女人发出打破碗似的一声惊呼。她把电视的妃子和帝王丢在一边,死死望着搂爹:搂爹?你不是鬼吧!
  他笑了笑:我又不是电视里出来的。电视里才是鬼。明明没有了,还长衣长袖子在晃。不信叫他们出来喝点酒试试!
  那坟山上的坟……
  坟山上当然有坟。
  不,是你的坟!
  怎么,我的坟比我还先到茅草铺?
  开店的胖女人不相信搂爹是活的。搂爹让她摸他的手,她不敢摸。他说你只摸一下,看是不是热的。搂爹的手是热的,他还活着,他坐在胖女人的铺子里喝酒。
  四公里的人,知道茅草铺的,都知道搂爹,都记得搂爹让人装在一只盒子里送回茅草铺的时候。一晃好多年了。那时候陈大铿刚刚当上村长。陈村长接到上头的电话,说搂爹死了,让他到镇上去把人领回来。他带了两个人,还找了一副担架。没想到交下来的是一只盒子。才知道是车祸,死了的都火化了,是哪里的往哪里送。回到茅草铺,人们都说搂爹身上酒精多,长庆老爹造的酒让他喝了一多半,到外头连机油柴油都喝,不起火才怪。
  搂爹身后没人,追悼会村上开,葬事也由村上办。给搂爹开追悼会,大伙儿自然想到搂爹当队长,给华烂子开追悼会。那时候死了人,只要不是四类分子一般都是昭支书致悼词。华烂子是贫农,可他是个死烂子。好的没什么可说的,总不能把偷东摸西打架斗殴都放到悼词里来说吧?昭支书跟搂爹说:你是四队的队长,这悼词你去对付一下算了。这等于是叫他代表大队致悼词。开追悼会之前先喝酒,到致悼词的时候,免不了要摆出大队干部的架势:昭支书不是一上来就把话筒往嘴巴下面按么?他按过话筒,还用力清了一下嗓子。话筒把他清嗓子的声音传到喇叭里,有人想笑,想到这是追悼会,就没笑。接着就听到他在喇叭里说:明华同志出身贫农。他去世了,茅草铺大队就少了一个贫农。他的父母少了一个儿子。兄弟三个,少了一个哥哥,少了一个弟弟。他代表茅草铺大队表示沉痛的哀悼。代表大队之后觉得还不过瘾,就把公社也代表了一下。
  那时候陈大炮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帽徽是没有了,帽子还戴在头上。搂爹当队长,他本来就不服气:你回到家里一个人,连家长都当不了,凭什么当队长?现在这个人代表大队还不够,还要代表公社!戴军帽的复员军人站了出来:你不能代表公社,你连大队都代表不了!搂爹没想到,他从喇叭里放出来的话还有人反对。他很气,他说:我就是要代表!我不只代表公社,还要代表县里!我连幕阜山周围三个省都一齐代表了,你能咬掉我的二寸半?他的话都是从高音喇叭里出来的。陈大炮再大,也驳不倒一只高音喇叭。
  想起搂爹给人家致悼词,县里省里都代表了。现在轮到人家给他老人家致悼词,这悼词怎么致?陈村长在悼词里说陈搂爹历任第四生产队队长、茅草铺大队贫农组长。说他老人家把快乐送给他人,是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一个有益于和谐稳定的人。他没说他老人家身上酒精多容易起火,没说他老人家阴沟里翻船。他也没有代表县里,没有代表镇政府,他只代表村委会。
  追悼会开了,悼词也做了,谁知道这个死老头,过了这么多年,又穿着一双黄胶鞋回来了!说他身上酒精多,把他烧成灰,把他装进盒子里,埋到土里,这些都没用。他还找到坟山上,朝自己的墓碑作了三个揖。好像你不代表三个省,他就不干。好像连死,他都要拿来开玩笑。
  连接线直通通地穿过去,将现在的四公里村切成两半:一大半在南边,有很多新砌的房子,有店铺,还有村委会。北边一小半,除了几幢未完工的厂房,就是坟山。坟山在西北角,一只小山包。陪搂爹到这里来的是牛哑巴。牛哑巴其实会说话,只是不爱说话。偶尔说一句,能一个字的,不说两个字。从小就这样,叫爷爷就叫爷,叫伯伯就叫伯。坟山到了,他跟搂爹说的也是一个字:坟。
  山包上全是坟:昭支书在这里,长庆老爹在这里,陈大炮、骆小凤,还有荷趸船。活着的陈搂爹跟牛哑巴一起来了,死去的陈搂爹也在这里。其他地方差不多都成了四公里,只有这里还是茅草铺。搂爹走以后,昭支书是第一个到这里来的。跟礼堂里开会上主席台一样,昭支书走头,其他人跟在后面,一个接一个,茅草铺大队差不多都来了。
  搂爹离开茅草铺的时候,田分了,礼堂倒了,酒厂也关了门,昭支书成天待在家里不出门。搂爹想起他在长庆老爹那里最后一次喝酒。那可不是拿到亲家那里去的谷酒,那是长庆老爹藏在床底下的。喝着喝着,就说到昭支书头上:礼堂倒了,他怎么看都不来看一眼?长庆老爹只喝酒不说话。谷酒真是好东西,一些东西想不明白,喝到后来就喝明白了,他说:昭支书他老人家一定是不会走路了!他说他当队长以前就只是陈搂爹,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怎么走都是陈搂爹。等到当了队长,就发现连手怎么放都成了问题。他想像昭支书那样把手背到背后去,却发现走起来一点也不像昭支书,倒像是绑了去刑场的死刑犯。像陈大炮那样一二一摆起来总可以吧?谁知道两条手臂是两根榆木扁担,摆了这根忘了那根,捡起那根这一根又傻了。糟就糟在一来二去,连以前手怎么摆脚怎么放都忘了,想回到陈搂爹那里都回不去了。到后来没别的办法,只好抽烟,打发一根手往嘴巴上跑。剩下一根手,就由它去了。它是左手,总不会跑到右边去待在那里不回来。现在轮到他老人家走不好路了。你想想,你想想,以前他到礼堂来,是来开会来了。是拍着手往台上去。有一个会在前头等着,手一摆脚一动就来了。手不摆也行,就背着,让两只脚轮着往地上扇耳光,一路扇过去。前头有一个礼堂在等着,等着你往里头装声音,怎么走都是理。前头的东西没了,你怎么走?路边田那么多,人家自己种自己的田,看天色不用看你的脸色,你举着一张脸在那里晃什么?   知道搂爹的人都知道,每次喝酒都是他说得多。长庆老爹在一边,就当是一边喝酒一边听广播。广播换频道他才说几句。长庆老爹说:
  你莫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嘴,只会说人家。人家昭支书都不出来晃了,你出来晃什么?
  他这样回复长庆老爹:那个叫陈搂爹的人,谁都知道,他在路上走,要么是去喝酒,要么是喝了酒往回走。
  酒厂关了,喝完这瓶就冇得喝了。
  冇得茅坑,活人还能让尿胀死?
  在长庆老爹那里喝完酒,他就离开了茅草铺。等他回来,茅草铺就到了这座山包上。人家也给他安了一个位置。
  他看到人家给他立的碑。不大,刚好直着凿下八个字:陈搂宝老大人千古。石碑后面的坟包堆得并不高,茅草和灌木簇着一棵苦楝树,让它看起来高了许多。他本人在外面晃悠喝酒,不知道谁代表他住在里面。代表他的人连个名字都没留。躺在这里,他就是陈搂宝老大人了。他成了陈搂爹,陈搂爹又是谁?到哪天,陈搂爹要往这边来,怎么办?那时候,昭支书他们是认先到的,还是认后来的?
  坟两边都是坟。一边是长庆老爹。谁的主意,刚好把他安在造酒的老爹身边!长庆老爹喜欢剃光头,他的坟头也有人剃。上头没有树,草也刈过。另一边的坟造得又高又大,墓碑也大,上面写的陈府刘老孺人千古。他想不起这是谁。牛哑巴把嘴打开,用了一点力,一次从里面蹦出来三个字:荷趸船。他想起荷趸船。荷趸船屁股大,坐椅子总把椅子装得满当当的。坐板凳呢?谁跟她坐一条板凳谁吃亏。如今到了山上,坟也比别人大,把陈搂宝老大人这边挤掉不少。
  牛哑巴带他去看他老婆的坟,搂爹想起那个没跟他过上两年也没给他生下什么的女人。那时候埋人只刨一个坑,人填进去之后盖一层土。没有坟包,更不要说墓碑。她躺下去的地方不知还能不能找到。
  他没有去找她。他先得去找村长。以前的房子连那块地一齐不见了,这两天他就窝在牛哑巴的破屋子里。D城那边不让待了,四公里也好茅草铺也好,总得有一个待的地方。
  知道他要去村委会找村长,牛哑巴说:难——难字说过了,嘴还开着,以为后面还有字,等了一阵才知道就一个字。牛哑巴说难有他的道理,可陈搂爹不是牛哑巴。还在茅草铺的时候,就已经是陈搂爹。在外头走过那么久,喝过那么多酒,什么酒瓶子没见过?有人问他:D城那座最高的楼你见过没有?他说他喝了酒,歪起脑壳一看,那座楼原来是斜的。它要是再斜一点,或者他再喝一二两,一抬脚就可以走上去了。
  一辆摩托车吼成一条线,像是要把那边的县城一下拉到高速上。好几辆车在叫喇叭。他们总是那样急,压根儿就不想,等在每个人前头的是什么。横过连接线,他抬起脚往村委会去。荷趸船的儿子陈大坑他倒是记得。小时候就叫大坑。荷趸船生他的时候,在地上挖了一个坑,里头装着稻草灰。搂爹每次从四队过到五队去,这小子都跟在他屁股后头转。那天晚上,他在保管室前面讲他赶脚猪赶到三界头。大坑也掺在中间,一脸的求知欲,问脚猪怎么跑这样远。他说那脚猪有五只脚,一跑就跑到了三省交界的地方。跑到那里做什么?它老人家还能做什么,三界头上面一户人家养了一只猪婆!它去找那只猪婆,除了屁股什么都不要。只一会儿,它就跟猪婆的屁股到了一个省。猪婆的嘴伸到另一个省,在那里哼哼唧唧哼哼唧唧。人家笑,大坑那小王八闹不懂也跟着笑。有人问搂爹在干什么,他也跟着问:
  是呀,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我跟东家在第三个省看球赛。球赛知道不?你们学校篮球场那么大,就一只球。赛起球来冇看到球在哪,只看到人在抢。脚猪后面背着两边球场,两边球场都是球,那才叫赛球。
  地坪里一片笑。荷趸船拿一把蒲扇,老远就问笑什么。人家告诉她:搂老师正给你儿子上体育课呢!荷趸船把蒲扇换到左边,抬起右手就往儿子这边来。大坑儿子身子一摆,就扎翅膀飞了。现在这家伙当了村长,名字也换了一个像样的:陈大铿。
  搂爹到村委会去找陈大铿,想起这家伙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想起他在山上跟荷趸船是邻居,就觉得走不成昭支书那个样,他至少也得走出搂爹的样。
  搂爹到村委会去找陈大铿,一看到村委会就说这地方以前是昭支书的大队部。就像人身上有的地方一辈子喝酒,放屁的地方就只放屁。这地方生成了要做村委会。
  村委会的房子像一个品字,下面身粗体壮,上头方头方脑。搂爹往那里去,正好有一个人从里面出来,像是坚果里面冒出来的核。一看就知道是荷趸船制造。搂爹叫了一声大铿。他停下了。他應该认得出叫他的人。他好像不愿意认,他问你是谁。搂爹说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搂爹。他连眼睛都不抬:哪里又冒出来一个搂爹?搂爹死了,没有搂爹。他说得这样肯定,完全没有通融没有商量的意思。
  搂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听人家口气,好像他是不是搂爹,搂爹是死是活,还要找到这里来,由一个叫大铿的人来说了算。这些年,他有菜喝酒,没有菜连银翘解毒丸都可以下酒,差不多忘了生谁的气。现在他来气了,用了一点力气才把话说出来:
  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你不就是荷趸船的儿子吗?你打开眼睛,看看老子是谁!
  我不管你是谁!你说你是搂爹,搂爹明明到了坟山上。连骨灰带身份证都埋在那里,户口也销了,谁知道你是谁?反正现在四公里的地值钱了,什么样的人都有,都想来沾一点……
  放你娘的狗屁!明明是你们弄错了,活的让你们弄成死的。我住的房子,连那块地都让你们弄没了。得了钱反眼不认人。我就不信,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管你是谁,我也管不了。四公里这么多人,有户口的我都管不来。
  他没让搂爹接过话去往下说,一转身上了停到身边的车。搂爹朝着车屁股骂:
  你管一个村算个球,老子一头脚猪就管三个省!
  汽车叫了一下喇叭,一溜烟跑了。
  搂爹很快发现:除了骂几句,他其实没别的办法。你说你活着,他说你死了。你说你是陈搂爹,他说你不是。你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你凭什么是?你想把户口把身份证办回来,人家要去问机器。机器说你已经死了,你明明在那里,它就说你死了。你想跟机器讲道理,机器连耳朵都没有,根本就没准备跟你讲。没错,是有一些外面的人跑到四公里来落了户。先是听人说,这两天他也看到了。村委会旁边,原先做礼堂的地方就有两户。他们可以花钱买,他陈搂爹世世代代茅草铺人,就是有钱,也不能拿钱做这种事。打人吗,想打也打不过人家,何况人家手里头还有村委会。除了骂几句,你还能怎么样?   骆小凤跟牛哑巴的儿子判了刑,人家把地收去卖了,卖地的钱就是看不到影儿。骆小凤当妇联主任的时候嘴多健,嘴再健也没用。她拎了一瓶农药往村委会去。最后农药喝了,人也死了,村里也就是帮着把人埋了。骆小凤要不到的钱,牛哑巴更要不到。牛哑巴住他的破房子,他陈搂爹没地方去,正好跟他搭个伴。
  说来这辈子给多少人算过命,大半让他忽悠过去,不知道算准的有多少。他自己倒是可以把自己算准了:水葫芦一根,浪荡的命。在外面是漂,回到茅草铺还是漂。眼下牛哑巴这里可以落一下脚。过了这一阵,是去河湾镇还是去哪里?后天的事等过了明天再说。哪一天他死了,茅草铺的坟山不知道还有没有他的地方?活着都是这个样子,身后的事情,不是你想管就管得了的。好多年以后,他人不知道在哪里,人家看了坟山上的墓碑,会说:这里有一个叫陈搂爹的人。陈搂爹千古,千古就这么回事。
  搂爹往牛哑巴那里去的时候,看到一辆摩托车。摩托车野猪一样从后头嚎过来,一溜烟就到了前面。他没坐过摩托车。两个轮子的摩托总是太快太闹,不像两条腿那么稳当。那摩托车本来在水泥路上跑,一跳就跳到石头里。前轮往上一翘,后轮一落落到一块石头上。前轮再落时,已经是另一块石头。摩托车接着往前蹿,泥和水一阵乱飞。前头是牛哑巴的破屋子。看到摩托车往牛哑巴的屋子那里去,搂爹心里打了一下顿。
  等他走到牛哑巴的屋子前面,他没看到摩托车。他看到牛哑巴,看到摩托车留在地上的泥巴印。印子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他问摩托车。牛哑巴说:二毛。他说:你儿子回来了?他说:走了。
  牛哑巴不知道二毛从哪里骑来一辆摩托车,又把摩托骑到哪去了。他不知道,二毛从牢里出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他是听人家说四公里还有一坨钱怎么不拿来花,才从河湾镇回来的。
  摩托车一直开到大铿家的堂屋里。他们在吃饭,都停了碗筷望着开车的人。二毛说:村长,吃饭啦?村长没说吃饭,村长说二毛出来了。二毛没说他出来了,他说我也吃饭。二毛拿了村长家的碗往村长家的锅边上一站,锅里的饭就到了碗里。村长不吃饭了,村长他老婆,村长他儿子儿媳都不吃饭了,望着他吃。村长的儿子说:你到这里来吃饭,就不怕吗!他吃饭,没说怕也沒说不怕。饭吃完了,他抬头看了看,看到村长的孙子拿一瓶牛奶在喝。手一伸,牛奶到了他这里。他说:你就不怕吗?他在喝牛奶,看着村长把儿子往里屋推,村长的老婆也抱着孙子走开了。喝完牛奶,他骑到摩托上,说:村长我明天来。
  第二天天快黑的时候,二毛的摩托车在屋子外边响。二毛踹开门,把一本书一样的东西往他父亲身边一丢,就走了。黑色封皮,有些像《圣经》。拿起来才知道是一只黑塑料袋,扎在里头的是钱。牛哑巴没见过这么多钱,啊呀啊呀一次叫了两下。搂爹帮着看了看,大概是五万。
  没有人知道村长给了二毛多少钱。反正他没再上村长家吃过饭。他买了一辆车,开着车在县城跑。
  第二天,搂爹一早就出了门。带上他的东西,手上还拄了一根棍子。牛哑巴问他:哪里?他一笑:他们不是说我死了么,我找阎王爷去。
  学群,作家,现居湖南岳阳。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坏孩子》,散文集《生命的海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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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的到底是怀孕,还是胖?”  有人在窃窃议论。大惊小怪,没见过胖子吗?宛铃斜眼瞄去。  那是一对年轻情侣,男的背双肩包,一身休闲打扮,女的鬈发梳成马尾,穿一条低腰短裤,石榴红的无袖上衣,下摆缀白蕾丝边,盖在小腹部位,强调着那里的平坦,同样露出来的还有两截甘蔗般细瘦黄白的手臂。是都没在吃饭吗?宛铃不以为然。  六月的淡水,游客的汗水流下又被太阳吸干,转角的这家胡椒饼老店,大排长龙。每隔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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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补贴的构成要件与国有股减持中的权益让渡 补贴是成员国境内的政府或任何公共机构所提供的、或者二者委托的私人机构提供的、具有专向性的财政资助、价格支持、收入支持
1  每次回罗镇,都因它的急剧变化而惊叹。走在喧闹的镇中央,原来那个童年游戏之地不见了,记忆中巨大的操场也好像缩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水泥铺就的街心花园,中间竖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镌刻着本地书法家书写的“罗镇文化公园”几个字。公园周边被商业店铺所环绕。来自周边四乡八村的人,在狭小的街道上,赶着猪和羊大声吆喝,扛着扁担和箩筐横着走。被扁担敲了脑袋的人会抱歉地说对不起,自己的脑袋不小心碰了扁担头。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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