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雷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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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雷铎认识竟是因为他的女儿,那是做《纵横中国—广东》篇的时候,一家时尚杂志约我做一期专访,地点就约在广东省美术馆附近的咖啡吧。到了那里才发现还有一位长者在座,自我介绍叫雷铎,是约我的这位年轻漂亮的女记者的父亲,广东省社科院的研究员。见我惊诧,便笑笑说:小女哪配跟您对话,他们在旁边拍拍照就可以了,我们两个谈。就这样,我们两个山南海北聊了一个下午。回到酒店,我异常兴奋地告诉《纵横中国》的总导演宋燕琍,发现了一位上节目的绝佳嘉宾。就这样,雷铎走进了凤凰卫视《纵横中国》的演播室,并以他对岭南历史与风土民情的熟稔和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的表述让观众记住了他。
  这是雷铎第一次“触电”,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当我主持《世纪大讲堂》的时候,他主动向我提议,由他来讲一次风水文化。这样,雷铎便成了中国电视上第一个向海内外上亿电视观众讲述风水的学者,我谓之破天荒。可以想见,这期节目的收视率也破了纪录。最重要的是,它具有解放思想的力量,破除了加在风水文化上的紧箍咒,原来风水也可以这样子讲的,原来风水文化中有这么多中国先民总结的生存智慧,同中国传统哲学有这么密切的对应关系,中华民族的休养生息就同风水文化断不了干系。他讲得既风趣又有条理,一个被污名化很久了的东西,就这样被他的一次电视讲座拨云见日了。再后来,我主持《文化大观园》,他又热情向我推荐肇庆,更主动搭桥联系,而且自任嘉宾,讲端砚,讲梅庵,上鼎湖山,登七星岩,一直陪着我。在肇庆前前后后拍摄了七天,真是不辞辛苦。我发现,只要是同岭南文化有关的,他都兴致盎然,只要这事同文化沾边,他都觉得是他分内的事。在拍摄六祖惠能的专题时,我发现新兴国恩寺唐塔地宫出土的六祖遗物可能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并在电视片里大胆地讲出了我的推测。雷铎闻说,兴奋不已,立即向省委宣传部有关领导推荐,且逢人便说,广为传播。
  他是潮州人,而且是潮州名人,我同他订约,条件成熟时到他家乡去,好好聊聊潮汕文化和历史民俗,吃地道的潮州菜,听潮戏,看潮州大鑼鼓,如果运气好,还可以到潮州乡下看营老爷的游神活动。但是,当我去到潮州一践前约时,雷铎病了,病得很严重,是广东人谈之色变的鼻咽癌。我去医院看他,他正在化疗阶段,整张脸像是烟熏过,活脱脱一个烧锅炉的。他很达观,生死于他似乎只是一个哲学问题。他对他享受的医疗条件也很满足,毕竟是军队正师级转业地方,又是国家一级作家,社科院正厅级研究员,有一些硬性的医疗待遇,加上名气大、人脉广、人品好,主动提供各种帮助的大有人在,竟弄得住院像过节一般。全世界治鼻咽癌最强的力量在广东,雷铎很快就出院,很快又活跃在社会上。不过我发现,他有点故意避开热热闹闹的社会,把更多时间放在了大自然。
  病愈后的雷铎回到老家,一头扎进了凤凰山。这是岭南地区著名的茶山,是潮汕人生命中须臾不能离开的功夫茶茶叶凤凰单枞的主产地。雷铎在山上运用其平生所学,从风水、园林、茶艺、养生各种学问中汲取知识,又把他在绘画和园艺实践中积累的经验拿来,综合性地施展他的多才多艺,搞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很雷人的山地园林。为了纪念这位潮州奇人,我郑重建议有关方面干脆就把凤凰山的这片园子命名为“雷园”。
  雷铎病愈后去得最多的还有一座岭南名山,那就是有粤岳之称的罗浮山。他担任了罗浮山的文化顾问,为罗浮山文化的深度发掘出谋划策,他的许多建设性的点子,据我所知,也已被罗浮山管委会采纳。以后,当人们游览罗浮山时,一定要记得雷铎这个名字,因为,这个人把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奉献给了这座道教名山。
  谈起道教,凡是见过雷铎的人,无不惊叹其仙风道骨。他人长得清癯,两腮深凹,双唇方阔,眼窝深陷,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说话时习惯性地伸出食指和中指,骨节突出,青筋暴露,极似武侠小说中内功高强的老道。自从我认识他,就没见他穿过中式服装之外的别的衣冠,一身唐装在他清瘦的躯体上晃晃荡荡。每次见到他,我就想起李贺的咏马诗句:“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这匹岭南瘦马写出的字却一点儿不瘦,我们在广东各地的酒楼都能见到落款“雷铎左书”的擘窠大字,字体方拙,行笔滞重,点画粗壮,结构雄强,通篇饱满,不留余地。我曾对他说,你的字太霸墙。他问此话何解?我说你的字一上墙,别人的字就拢不了边,谁的字摆到你的字旁边,都成了偏将,把你的字烘托成了楚霸王。你这还是左书呢,要是右书那还了得?他听了哈哈大笑。对于书法,雷铎有自己不妥协的审美标准。他坚持傅青主四毋四宁的主张,写字以拙、重、方、大为尚,尤好作擘窠大字,好榜书,字写得越大越来劲,越怪他越兴奋。为了追求拙,他改用左手书写,好像一个不会写字的人一样,把字写得笨笨的。这种书风,上可追溯到二爨、三公山碑,下可联系至清初的金冬心、当代的赖少其,还有潮州籍的著名学者饶宗颐。
  说到饶宗颐老先生,同雷铎可是亲密的忘年交。记得十年前饶老到故宫作展,我托雷铎从中斡旋,想做一期老人的专访,不想联系得太晚,活动应酬了一天的老人已经上床睡了,翌日上午老人就要返港。我准备放弃,但雷铎愣是将老先生从中国大饭店的床上弄了起来。我非常清楚地记得,九十多岁的饶老睡眼朦胧,穿着大红棉袄大绿棉裤,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被女儿和雷铎架着走进会客室的情形。他对着摄像机摇摆着双手说:今天咱们不谈学问,不谈学问,咱们就讲点好玩的好吗?
  在书法美学上,雷铎同饶老的主张一样,是字要写得有风骨,元气孕育,不得有丝毫媚巧。因为字如真人,人应有士气、有文气、有骨气,字亦如是。所以,在岭南书画家中,他特别推崇赖少其,与赖老亦是书画忘年交。赖老长年漂泊异乡,晚岁返粤,颇受排挤,雷铎为此四方奔走,上下游说,同一批有识之士一起,为赖老的艺术价值最终获得岭南艺术界的认可并得到高度的评价做出了他的贡献,我曾经戏称他是赖老门下牛马走,他亦欣然接受。改革开放后的广东书画界异常热闹,名家名人彼此相互站台亦为常态,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耿介如雷铎者确实少见。我亲眼见过他为了躲避广东某名家的画展开幕式而绕行一大圈的可笑之举,他也曾劝我对广东某些名家应敬而远之。但他却同杨福音这位隐居广东的湘籍画家友善,认为他有真才有文气有风骨。
  雷铎在白云山下的家我去过几回,他自己设计装修,搞得像个洞窟,那种融合了原始文化、佛教文化、岭南文化的重口味我有点不太能接受,他在屋顶平台上造的岭南风格的园林倒还有点意思。窗外景致绝佳,五层的窗户推开即是白云山的松林,有几株长松,松枝竟然伸到窗台之下,伸手即可摩抚到扎手的松针。我对雷铎说,你这可是抚松斋啊。有一年,他带我去看一片广州城里的老房子,是一个井然有序的老村子,他告诉我,要在这里建一个书院。果然没有多久,书院建起来了,他诚恳地请我担任书院的名誉院长,并请我为书院题写匾额。书院的名字就叫抚松书院。前不久,书院还在为一位浙江的青年书画家举办个展,雷铎亲为之序,还发微信嘱我作序,说这样年轻,对中国文化却这般有慧根的画家实在少见,应多加扶持云云。我序尚未写成,雷铎却已仙逝。他女儿黄亭给我发微信说,“我爸临走前一天,我在医院陪他,正好查房的医生手机响了,我爸当时有点神志迷糊,突然说:鲁湘,王鲁湘。我没听懂,我爸又断断续续地说:帮我给王鲁湘回电话。这之后,我爸便一直昏睡,再没清楚地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他心里有很多放不下的人和事,而‘帮我给王鲁湘回电话’,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呜呼哀哉!雷铎夫子,实在对不起你,抚松书院建立有年,我却至今未曾履足,所约雷王对讲,一推再推终成泡影。看来无论如何,我是要去一趟抚松书院了,到那里为雷铎夫子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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