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逝去的杀马特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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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一凡跨下车,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在这个离深圳市中心55公里,再过去一点就到惠州边界的村子,尽管周围工厂林立,却异常冷清。下午三点,路两边的小店都意兴阑珊地关着门,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要是在电影画面中,此时应有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卷儿刮过。
  但李一凡不是来拍电影的。他想拍的是纪录片,为此專程来找一个人,江湖人称“杀马特教主”。
  “杀马特”,说起这个十几年前横空出世,曾风靡一时的群体,人们可能还存留着些许印象:夸张艳丽的发型、浓重的眼线唇妆、花哨浮夸的服饰……他们的影响力从网上蔓延到线下,曾引来无数追随者,也惹来了无数吐嘈声。而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群人突然开始销声匿迹,隐退到大众视野之外,如今,他们偶尔会在短视频上露个脸,招来猎奇的目光,但声势规模早已大不如前。
  任教于四川美术学院的李一凡头一次知道“杀马特”,是在2012年前后。一个朋友拿着手机,给他翻看一些杀马特少年的图片,带点嘲讽的口吻。在当时艺术圈的人看来,这就是群“土朋克”、“乡村视觉系”,反正是两头都没学好,结果出来个不伦不类的样子。
  但李一凡的反应却是:“牛叉啊!靠自我作贱来对抗这个社会,恶心你们这些主流审美价值观!这社会我干不动,那我干自己行不行?!”在他看来,这样一个没有被精英文化规训过的群体,其做法可谓先锋,而且还呼应了当时一个很重要的主题,叫“反景观社会”,值得研究一番。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将杀马特过度解读了。但当时李一凡很兴奋,开始到处寻找杀马特。他知道他们都活跃在QQ上,靠一个个群来维系组织,却始终搜不到门路。于是他又发动自己的学生去找,尤其是一些顶着非主流发型的学生,可是他们也找不着。
  “杀马特是有标准的,随便染两缕头发那根本不算。得造型夸张,五颜六色,还要化上大浓妆,或是戴各种配饰什么的。”尽管目标明确,李一凡愣是好几年一无所获,直到罗福兴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
  罗福兴,这个来自广东梅州,被称为“杀马特教主”的95后男生,据说是当年第一批把这种夸张发型发扬光大的人。2006年,还在村里上六年级的罗福兴上网看到了欧美、日韩的“非主流”造型,很感兴趣。但当时周围只有把头发染黄的“非主流”,他嫌太土,就自己把头发染成了粉红色,再去村口理发店,用啫喱水弄出十几个尖角,像《七龙珠》里的悟空那样。他对这个改造非常满意,拍照传到了网上。没想到,加他好友的人迅速多了起来,从此呈指数级增长。
  当时,罗福兴对于所谓“视觉系”“朋克文化”等一无所知。网友留言说他“时尚”,他便去搜对应的英文词语,smart跳了出来,“聪明、漂亮、光鲜……”这个词的中文意思深得他意。但罗福兴嫌发音不够霸气,便取其首音,自创了“杀马特”一词,写在每一张自拍照上。从此,这个派系在江湖上有了名字。
  随着QQ好友越来越多,他建起的“杀马特”群就像病毒一般不断扩大,繁衍出子群,后来还形成了不同的“家族”,比如走冷艳路线的“视觉系”,走阴森鬼魅路线的“血妖系”等。而成员们的网名和交流,都喜欢用“火星文”,所以圈外人很难搜到。
  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院的学者王斌曾在2015年的一篇论文中分析:“杀马特的主体是晚期80后或90后的农村进城务工人口……除了分布于第二产业里,更集中在服务业之内,如发廊技师、餐厅服务员、快递员等……”
  导演李一凡也这样总结:他们大多是留守儿童、农民工二三代,很小便辍学外出打工,基本活跃在经济发达地区工厂林立的城乡结合部,对社会接触少,依赖网络,但跟玩豆瓣的非主流没有半毛钱关系。
  罗福兴的成长轨迹也不例外。13岁时书读不下去了,便跟着父亲出去打工。流水线的工作极其枯燥乏味,“人与人之间好像不会交流一样,偶尔说句话,又害怕被领班罚,干脆就不说话了。”每天下班后在qq上跟杀马特群友闲聊,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那几年里,杀马特家族越发壮大。罗福兴曾有个小本子,记录了自己30多个杀马特群的密码。他估算过,如果算上核心QQ群,以及群成员管理的家族子群,他至少和20万分布全国的杀马特少年保持着联系。
  这是个既松散又团结的群体,成员们互相视为兄弟姐妹。他们既活跃在线上,也会约在本地聚会,最喜欢的娱乐是溜旱冰、KTV,没钱的话就成群结队一起逛公园。
  不少渴望出名的杀马特找到罗福兴,希望这位教主能介绍自己,于是罗福兴发QQ空间和微博开始收费,从200元到2000元不等;他还曾以自己为原型,写一部名为《罗福兴的杀马特帝国》的小说,只不过在第 1379字时戛然而止;他说,自己还创立过一个专供杀马特交流的网站,并创办了付费的杀马特排行榜,但“没钱赚,心又累”,很快就卖掉了。
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的放映现场。摄影余晓璐

  截至2014年底,百度搜索以“杀马特”为主题的网页将近 1700 万,杀马特贴吧累积发帖近 150 万,活跃的 QQ 群不下 200 个。他们还常在“首领”的号召下,结队到热门贴吧和论坛进行“爆吧式”刷帖,发带着QQ群号的自拍照,并曾在百度第一大贴吧“魔兽世界吧”里,创造过一天刷3000条回复的记录。
  很快,“主流文化”的反杀到来。2012年起,网络舆论和媒体开始批判和嘲讽杀马特,他们的图片很快会被论坛管理员删掉,而嘲讽他们的留言会被留下。杀马特吧还曾被黑粉攻占,把真杀马特禁言,留下一堆污名化杀马特的图片、视频和故事,大量传播。   在现实社会中,他们也被看作“低俗”“病态”文化的代表,有些杀马特甚至因此被打。李一凡就在新闻里查到过,昆明有杀马特被路人揪着烧掉了彩色头发。在各路“精英”和民众的围剿下,杀马特迅速式微,许多家族群从此解散。而罗福兴,渐渐感受到形象给自己打工带来的阻碍,也剪掉了彩色长发。
  2015年开始,快手上突然冒出一批新的杀马特,媒体开始陆陆续续对这位“教主”重拾兴趣,轮番采访他。李一凡原本并没有留意到他,直到2015年受深港城市双年展的邀请来到深圳,一个朋友问,“要不要带你去找罗福兴?”

“不要押金,日赚千元不是梦”


  第一次見到的“教主”,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飞扬跋扈。眼前的罗福兴安静、瘦弱,一头浓密的黑发剪得干净利落,穿着也颇为低调。除了手指关节和领口露出的刺青,他看起来就和任何一个小镇青年一般。
  尽管事先已经约好,罗福兴却异乎寻常的谨慎。他没有带李一凡等人到自己的住处,而是专门找小旅馆开了个房间。然后他打发走另外两个人,说只愿跟导演一个人谈。

  这就是些底层社会的孩子,缺少父母关爱、缺少教育,就连在网上跟键盘侠吵架都很难赢,哪来什么对抗社会的能力呢?

  “他就是紧张,特别紧张。” 李一凡对此并不意外,“他们已经被伤害过太多”。慢慢交流下去他发现,自己过于浪漫主义了。“其实杀马特根本就没有对抗社会的意识,他们连自我保护都做不到。我完全是在一厢情愿地解读。网上热传的那些公共场所闹事、自黑自贱的视频,都是‘假杀马特’为了博流量而拍的。”
  拿着深港双年展资助的几万元费用,他决定拍个小短片,记录一下真实的杀马特。由此,他们开始了后来那段辗转上万公里,横跨祖国大江南北的旅程。
  原以为找到“教主”,其他杀马特便好找了,但李一凡又想错了。
  虽然罗福兴一直维系着和核心QQ群成员的联系,但和大部分人自始至终只是网友关系,从没见过。而经历过舆论围剿后,如今的杀马特对任何“非家族”成员都极其警惕,不会轻易跟陌生人接触。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我和学生们一直进不去他们的群。因为他们是有一套程序的,你必须先进审核群,由管理员翻看你的QQ空间,看你的头像,看你发过的所有东西,还要让群友来点赞认可,直到认定你是真正的杀马特后,才会放你进入正式群。如果只是下载网络图片来冒充的话,是很容易识别的,根本混不过去。”
  在这些杀马特成员的QQ相册中,李一凡看到的是一个已经消失的奇幻帝国。“如果不是翻看过去的照片,你根本无法想象,以前这些街道上会有几百号杀马特成群结队地出现,顶着五颜六色的发型,密密麻麻的,散布在大小工厂区里。”
  靠着罗福兴往日的号召力,他们在一个个群中留言发问,寻找愿意露脸接受拍摄的杀马特。李一凡感觉,如果是跟罗福兴这种“自己人”见面,杀马特相对没有那么抵触,但对其他人,他们有种本能的不安全感。
  “他就觉得,你们是不是又要来嘲笑我们?我跟他们说要拍纪录片,他们不懂,很多孩子甚至连电影院也没去过。我只能说,我拍的是长视频,希望把人家冤枉你们的那些事,给一个机会说清楚。”
影儿,13岁外出打工,现在贵州大方县拍视频做直播。
韩亚杰,15岁外出打工,现在广东东莞石排镇打工。
少川,13岁外出打工,现在广东中山做快餐生意。
安小田,16岁外出打工,现在广东东莞打工。

  但他们的采访经常是扑空的,有时明明约好了见面,开车千里迢迢过去,对方却又死活不肯出来。“一次我们去深圳公明,说好下午两点见,结果在镇上一直待到五点,在手机上跟对方反复沟通,他就是不出来。他老觉得,自己最近在网上得罪人了,你们是不是人家雇的同城代打?他还发来一张《葬爱家族十大杰出青年》的图片,说他们嚣张多了,你去打他们吧!”
  一群外表张扬跋扈的少年,在真实生活中却如此谨小慎微,这让李一凡突然明白了他们一夜间销声匿迹的原因。“说白了,这就是些底层社会的孩子,缺少父母关爱、缺少教育,就连在网上跟键盘侠吵架都很难赢,哪来什么对抗社会的能力呢?”
  跟他们交流,所谓知识分子的那套话语体系是不起作用的。李一凡想拍他们的工作环境,但进厂太困难了,便想通过网络有奖比赛的方式,拿出1万元奖金,鼓励他们自己拍流水线工作的短视频来投稿,却呼应寥寥。
  “我让助手写个征集文案,他半天写不出来。罗福兴看了说,我来写吧没关系,然后一句标题:不要押金!第二句:日赚千元不是梦!一发出去,很快就有一堆人来投稿,然后我们20元一条这样收,后来还出现了低收高卖的二道贩子。”
  “不要押金”“日赚千元”,在许多人看来是妥妥的骗子口吻,对打工的孩子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痛点。他们从打工第一天开始,就要跟各种克扣押金的规定打交道,即使拍短视频根本不可能涉及押金,这些口号依然能迅速打入他们心里。   就这样,李一凡最终收集来近千条短视频,作为素材剪进了纪录片里。他还弄来400台手机,把那些短视频灌进去,循环播放,构成了广东时代美术馆《意外的光芒》展览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而通过前前后后两年多的时间,他们辗转于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等地,终于采访拍摄到了六七十个杀马特少年。“以前广东有很多杀马特,现在几乎没有了,只剩东莞石排、汕头澄海还有零零散散的一些;河南的也绝迹了,广西很少,现在还留着最多杀马特的,是云南、贵州。”
  在李一凡看来,杀马特之所以还有生存空间,也许跟当地文化的包容性是相关的。另外,小工厂和作坊密集的地方,老板对于打工者的形象要求没有那么严格,所以还能接受一些杀马特员工。他的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里,有大工厂招聘的情节:求职者必须经过抽血体检,还要一个个进行身体检查,染发的、打耳洞的全部不要,就连手指弯曲的也不行。
  “所以现在很多人的头发都是一次性染色的,进厂之前必须洗掉,只能在休息日玩一下。而且他们也留不了那么长的头发了,所以造型比以前小了很多,算是压缩版吧。”

左青龙右白虎,心中一个米老鼠


  “你一玩杀马特,就会有人崇拜你,好多人认识你,想跟你一起玩。我们喜欢一帮一帮人出去,在石排公园草坪上拍拍照,去溜冰场,一听音乐就跳舞、喝酒,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开心。
  工资高的厂都是计件的,你要拼命地干。去年我加了一晚上的通宵班,因为老板第二天要赶着发货,特别疲惫。有时也不想进厂,但想想为了以后有好点的生活,还是得去。我姐回到老家,看到女儿不认她,只要奶奶,就流泪,我也说不出什么来。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看到过年了,别人的爸爸妈妈都回来,我的没有,就好想念,偷偷地哭了。
  假如我结婚了,除非有很多钱,不然绝不生孩子,不想让TA那么苦。我跟哥们儿说,玩也玩过了,闹也闹过了,以前感觉我是最帅的,发型天天吹,妞也没少泡,但现在剪掉头发了,因为压力大,怕跟不上社会,什么都要操心。说来说去,都是为了生活。”
  ——韩亚杰(15岁开始外出打工,如今在东莞石排镇打工)
肖浪在《李一凡:意外的光芒》展览现场。肖浪于2015年开始玩杀马特,属于葬爱家族, 曾几进几出快手,如今有约8000名粉丝。摄影胡雯雯

  在《意外的光芒》(广东时代美术馆,2019.12.13至2020.2.16)西展厅中,循环播放着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这是李一凡最后剪出来的成片,赶在开展前一天才配完字幕。
  在125分钟的时长里,几乎没有旁白和介入,大部分是杀马特自己在叙述,以及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场景,还有过去那些“高光时刻”的照片。他们有的早已回归“正常”,有的还坚守着杀马特造型,有的则折中一下,戴上一顶彩色假发。
  “他们很难有机会讲给其他阶层的人听,讲自己有什么经历,为什么是这样子。他们完全没有话语权。所以我觉得,这次拍纪录片我说个屁!就让他们来讲。”
  李一凡曾拍过三峡水电站建成之前,整个奉节老县城搬迁毁灭的全过程(《淹没》2005),也拍过一个普通西部乡村原生态的生活(《乡村档案:龙王村2006影像文件》2009),但在他看来,拍过那么多城乡故事,却始终有种遗憾。
  “我曾经想拍村小学,可惜当时刚好拆了,孩子们都去了外地上学。回来后翻看照片,我一直觉得自己丢了东西。”那是2007年,他还没有留守儿童的概念,直到接触了杀马特,这群正好生于90、00年代,于10年代接触城市的乡村孩子,他发现这个缺失补上了。
  根据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数据,全国农村留守儿童(0-17岁)共有6102万,占儿童总数的21.88%,比2005年增加了242万。
  “他们其实很单纯,很简单,但又带着不断被伤害后的那种警惕,那不是狡猾。我有时跟这些小孩聊完,都想抱抱他,觉得特别可怜。我以前拍片子从来没有这么柔软过。”说着,李一凡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也许是我年纪大了吧。”
  韩亚杰是他在石排镇采访到的前杀马特,如今的韩亚杰已经一头短发,但全身却布满花花绿绿的刺青,配上小熊维尼似的憨笑,以及稚嫩未脱的嗓音,显得特别违和。
  “他就是那種典型的:左青龙右白虎,心中一个米老鼠。明明还是个孩子,却要装出一份古惑仔的感觉。”李一凡见过很多这样的打工者,他们从村里出来后,直接就进了厂,从此两点一线,每天闷头上完班,就回宿舍玩手机,连市中心也没去过。“我那天见到一个贵阳孩子和广东来的吵,说你们深圳的高楼还没有我们贵阳多。说了半天才知道,他从来就没离开过龙华工厂区一带,连深圳关内都没去过。”
  一个杀马特女孩告诉李一凡,自己可以连续好多天不出厂,除了去外头买点卫生巾。因为厂里吃住上班都能解决,她有次自己坐了回公交车,就被骗了,外面实在太乱。
  “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这些孩子心里是怕的。留着杀马特发型,一身刺青,多少能有点安全感,起码坏孩子不会被人欺负。”李一凡回忆,他们几乎每段采访都是夜里十点以后才拍的,因为要等杀马特下班。在这种连路灯都没有的荒郊小镇,那种贫瘠感是无法形容的。
  “有个孩子跟我说,厂里机器声音太大,每次下班后要过一两个小时,耳鸣才会消失。在这些地方,自杀、发泄,都是常事,其实杀马特反而成了一种精神慰藉。他们从小缺少父母照顾,又早早辍学离家,杀马特起码提供了一种归属感,一个寻求安慰的地方。”
  贵州女孩影儿是13岁就开始打工的,“我们在杀马特群里,都互相称呼兄弟姐妹,有事就直接找他们。如果你工作丢了,会有人给你介绍,有人给你分顿饭吃。平时没地方讲的话,也可以和他们聊,我跟亲哥哥都没这么好。”   同样13岁就出来打工的安晓蕙觉得,杀马特=自由。“第一次看到杀马特时,我就觉得她们才是自由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能违背父母的意愿,我也好想跟她们一样,做一些事情,哪怕是错的!”
  云小帅是14岁离家的,如今在云南从事建筑行业。他曾留着一把烫成波浪的紫色扫帚头。“我就想有人看看我,哪怕是骂我,那至少也有个人愿意跟我吵架啊。”
  “我们以前都犯了知识分子的毛病,以为他们是作贱自己,其实完全搞错了,他们是真心觉得这样好看。”李一凡记得有个昆明小伙子说,为了把发型完完整整地带回老家,给大家看,他硬是在火车上坐了三天三夜,连觉也不敢睡。来自广西的Lisa则憧憬着,以后婚纱照要拍两套,一套是“正常的”,可以给人看,另一套是杀马特造型,自己珍藏起来。

  “来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这些孩子心里是怕的。留着杀马特发型,一身刺青,多少能有点安全感,起码坏孩子不会被人欺负。”

  第一次跟杀马特去他们的“聚会圣地”石排公园时,李一凡相当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在一个城市边缘的工业区,会有如此多形形色色,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每到五一、十一假期,至少会有几万名少数民族聚在那里,载歌载舞,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因为少数民族打工者没有其他时间可以庆祝自己的节日,只能凑在法定节假日里。”
  而在这样的环境中,杀马特也显得不那么另类了,他们会穿上最炫酷的行头,顶着精心打造了几小时的发型,像开屏孔雀一般,在公园里一群群地闲逛、聊天、发自拍。
  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截至2018年末,中国大陆男性人口为71351万人,女性人口68187万人,男性比女性多了3164万人。有人口专家认为,上世纪90年代后出生的男性中,平均5个中将有1个找不到配偶,这部分人大多聚集在偏远农村。而城郊工厂区的情况也类似:男工是很难找到女朋友的,因为流水线上的女工一般都瞧不上同一条线的男工。
  但杀马特就不同了,发型和装扮越是出位,就越受女孩子欢迎。“来到石排以后,我才知道杀马特这个东西。”小辉来自云南文山,第一次打工因为年龄不够,还是偷偷用了哥哥的身份证。他留过一头高耸的厚刘海,染成火红色,特别抢眼。“去溜冰场玩时,有好多女孩子都叫我带她,还有很多叫我做她们男朋友,但是我都没答应,毕竟自己家里条件不怎样,怕连累人家,还是有本事了再说……”

在网红盛世中复兴?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觉得自己很封闭,没有交心的朋友,也没人知道我是干嘛的,现在最起码有人知道了。他们哪怕是在背后说:你看那个人花里胡哨的,但我心里也舒服。我觉得放飞自己才是真的。而不是像他们说的一样,为了哗众取宠。
  后来我开始认识形形色色跟我一样的人,最多的时候聚会的人数有70多个,在那样的环境下,大家都没有隔阂,没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2014年后,基本上大家都退了。把长发剪去的时候,我感觉像把自己的信仰给割舍了一样,空落落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现在我的小孩一岁,如果以后他要玩这个的话,我不会反对他,我会把他弄得更好。但是,怎么说呢?现在没了以前那股韧性,社会把我磨得很圆了。”
  ——李雪松(15岁外出打工,如今在云南洱源开发廊)
  2018年冬天,李一凡带团队去云南、贵州、广西百色转了一圈,花了一个月时间,走了七八千公里,一家家拜访,看看早年那些杀马特的家是怎样的。“很多有名的杀马特,如今都回了老家,因为那里生活成本低。有些在村里或附近村镇干点活,有的则做直播去了。”
  在李一凡看来,这些孩子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他们天天在网上看的新闻都是,某明星片酬几千万,某二代用一个亿来创业,某网红月入上百万……而一看自己工资单,3000元不到,瞬间他就觉得,这钱几乎毫无意义,即使省吃俭用存下来,也永远赶不上别人。但他为了生存,又只能去挣这个钱,于是拿到之后也很快花掉了,打游戏、烫头发、抽烟喝酒……”
  在纪录片里,他拍到过一面很大的广告墙,上面大字写着:加班费全面上调,周一至五14.84元/h,周六日19.78元/h。“大部分临时工时薪都是13元,偶尔有个20元的,排队的人能打起来。”
  许多人会把杀马特跟朋克、非主流等相提并论,但其背后的东西,却可能大相径庭。发源于上世纪70年代的朋克文化,原本是在没落的工业社会后期,年輕人对抗商业化、对抗消费社会的一种风潮。而在中国,许多从农耕文明一下子进入工业社会的孩子,并没有发展出反抗意识。正相反,他们将看到的视觉系符号当成了消费品,靠着一些廉价的东西:网吧、化纤服饰、假发……给自己寻找一种寄托,一种慰藉。
  几年前杀马特式微后,残余的一些曾试图进军微博,但被接连封号。2015年,快手出现了一批杀马特红人,使这个沉寂一时的群体再度被关注,但后来,一些杀马特大网红又接连被封。“他们常被当成低俗文化的靶子被打压。有一次我去拍一个小组跳舞直播,结果他们就因为在广场上跳了一次,被封号了。”
  与此同时,新浪微博等平台上出现了一些假扮杀马特的段子手。他们在课堂、超市、手机专卖店等地方装疯扮傻,各种自黑,在吸粉的同时,也掀起了一场嘲讽杀马特的网络狂欢。这些人都被“真杀马特”所不齿,但后者又无可奈何。
  “杀马特可能会搞笑,但绝不会自黑。罗福兴就算剪了头发,我们觉得他还是杀马特。戴假发一样可以玩,但自黑的那些绝对不是杀马特!”来自贵州毕节的肖浪是2015年开始玩杀马特的。他曾在快手上几进几出,如今粉丝积累了近8000名,算是小有名气。
  在《意外的光芒》展览开幕第一天,肖浪受邀过来,扇子般的银色头发高高竖起,配上一身黑白造型,特别抢眼。当他发现自己是全场唯一杀马特造型的人时,感觉有点尴尬。但一拍照他又开心起来,毕竟这是打工一个月仅有的两个休息日,比较珍贵。   纪录片看到一半时,肖浪扭头冲出了展厅,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每句话都像说到了自己心上,太心酸了。”他对《南都周刊》记者说。影片的后半段,他情绪才好起来。“现在玩的人,来了很多00后,我感觉又能找到同类了,希望家族能尽快复兴。”
  而作为纪录片副导演的罗福兴,却始终一副意兴阑珊的神情。李一凡问他看完纪录片有什么想法,他淡淡地说:一般。“他什么都说一般。”李一凡笑了。在他看来,罗福兴不太喜欢跟人谈感受。许多千方百计哄罗福兴去采访的媒体,都想把他包装成“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样子。在一次电视访谈中,当主持人第N次说出“幼稚”这种词时,罗福兴拉下脸,走了,访谈因此中断。
展览《李一凡:意外的光芒》, 广东时代美术馆(2019/12/13-2020/02/16)。摄影胡雯雯

  “打工的人坚信一句话:困难困难,困在家里肯定困难,出路出路,走出去就有路……我现在出门,第一时间居然想到的是进厂。我发现所有人跟我的想法都一样:出来干嘛,进厂啊。难道没有别的了吗?没有别的了,你只有这个选择……”在纪录片的最后一段,罗福兴呈现出了难得的善谈。“城里人可以玩车、玩房子,你玩不起啊,那只能玩头发,是吧?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着,就一定会有被淘汰的人也好,被伤害的人也好,不被尊重的人也好。农村不会消失,除非教育更好了,个个都上过大学了。说不定那时,杀马特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生存。”
  李一凡曾把纪录片素材剪成一部22分钟的短片,在深圳华侨城做过小规模播放。在放前半截时,黑暗中不时响起轻轻的窃笑声;但灯亮离场时,不少人却是红着眼眶的。
  那部短片的结尾,留着一句话:“审美的自由是一切自由的基础。”

杀马特年表

2006


  11岁的罗福兴将视觉系造型进行改造,并创造了“杀马特”一词,以“杀马特家族”的名字建立了QQ群

2007


  杀马特在贴吧、豆瓣、QQ群等开放平台中自我宣传,并大量入侵其他群,将其吞并和改名。到了2010年,被杀马特成员侵占的QQ群都以杀马特命名。

2010


  杀马特从QQ群转战百度贴吧,四处宣传杀马特。只要规定不严并且人多的贴吧,都会出现杀马特的发帖。

2012


  百度贴吧大战。杀马特吧吧主被黑粉获得,将成员禁言,黑粉生产出各种污名化杀马特的图片、视频等,大量传播。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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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5日,粤港澳大湾区流行文化系列活动项目发布暨第三届粤港澳台微影视周启动仪式在惠州举行。记者在现场了解到,粤港澳大湾区流行文化系列活动将于明年正式举办,推动粤港澳大湾区流行文化繁荣兴盛。  据悉,为落实党的十九大关于推动文化繁荣兴盛和加强粤港澳大湾区建设的全面部署,在省委宣传部指导下,省新闻出版广电局和南方财经全媒体集团将共同举办粤港澳大湾区流行文化系列活动。这一构想得到省政府相关部门和香港
2021年,既是何宏从事年桔种植的第8年,也是刘亚东从事年花生意的第8年。  2月6日,春节将至,年桔种植户何宏一早拉着一车四季桔,从南沙区的东涌镇开到黄埔区的港湾北市场。他在市场外围租了一个“摊位”,但整整一个上午过去,只有一个人搬了一盆年桔回家。  2月20日已是年后,多位年花年桔种植户告诉南都周刊记者,“去年(2021年春节)生意不好做,亏了不少钱,没卖完的花桔,现在等干了后烧掉处理。”  
@妃糖:女生在一起住久了,大姨妈真的会慢慢同步吗?  小南: 科學界至今也没有确定的答案,但就近年的研究来看,这也许只是闺蜜或室友们的错觉。  关系密切、尤其住在一起的女性经期会逐渐同步,这是一个坊间流传已久的迷思,连知名geek、《生活大爆炸》中的神经生物学家Amy都要以之衡量Penny与自己的亲密程度。根据1999年美国的一项调查,80%的女性相信这是真的,70%的人说她们很享受这种专属而隐秘
《实验心理学季刊》的一篇新论文说,听歌的时候大嚼口香糖能减少旋律“上脑”的次数。  如果一段旋律在你耳边挥之不去,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因为它特别经典优美,恰恰相反,越是简单重复的旋律越容易上脑。英文中这种现象叫做earworm,也就是爬进大脑的“耳朵虫”,心理学则称之为“认知瘙痒”,让人忍不住地想挠。  耳虫以通俗歌曲为主,不少都是打榜金曲,能引发大范围流行性耳虫的則可被冠以“神曲”之名。困扰每个人
从菲戈、舍甫琴科、齐达内、贝克汉姆,到卡卡、梅西、C 罗、内马尔、J 罗,球场万人迷从没缺席过。形象好、粉丝多、人气旺、荷尔蒙在线,球星们走下球场,就会受到时尚界的青睐。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说是足球运动员之于球场,就好比模特之于秀场,球星比赛和模特走秀,就是他们最受人关注的时刻。30年前的时尚先生们  现任威尔士国家队主教练的瑞恩·吉格斯(Ryan Giggs),20世纪90 年代初,他还不到 20
青团近年来的大流行,在一些江南人看来有点“不可思议”。这种发端于江南的糕点,以草汁入糯米皮,加上内馅制成,是清明时节的时令食品。  在湖州人朱一宁眼里,青团只是家乡的一种普通小吃,“年轻人未必都喜欢吃,父母辈还挺喜欢的。”  而苏州人林君同则对市面上口味眼花缭乱的“创新口味青团”不太喜欢,“那是改良版的青团,迎合的是市场需要。”  这些年,青团的热度肉眼可见地上涨,林君同觉得,这与对传统文化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