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5,四进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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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龚鼎孳剃发
  《清史列传·贰臣传》(乙)里记载:龚鼎孳,字孝升,安徽合肥人。崇祯七年进士。
  1645年,龚鼎孳29岁。去年三月,他还是大明兵科给事中(笔者按:兵科给事中,明清两代参与军事监察的职官名称,为皇帝近侍职官名称之一,秩正七品),一年后的今天,却成了大清的吏科给事中(笔者按:明清吏科之谏官,秩正七品),中间还做过李自成大顺朝个把月的直指使,不出北京城,一年官三朝,得了个“闯来则降闯,满来则降满”的臭名声,时人讥为“惟明朝罪人,流贼御史”。但龚鼎孳此人个性特别,为人狂放不羁,风发蹈厉,经常有不合时俗的言行。有人说他“惟饮酒醉歌,俳优角逐”,父亲去世,他在丁忧期间也敢带着如夫人游西湖,“夜夜笙歌”,“已置其父母妻子于度外,及闻讣而歌饮留连,依然如故,亏行灭伦”。屡屡成为别人攻击他的口实,因此在仕途上,他也是屡起屡仆,上下浮沉,大明时贬官寻常事,大狱也蹲过。清初,统治者为收拾人心计,竭力推许儒家伦理纲常,他自然“素行不孚众望”,多次遭到降级贬职。但此人还有个特点,内心从来不纠结,该干啥还干啥,对外不计较,从来不曾为自己辩护一句,还把骂他损他的诗文之类收集归档很珍惜。这在明清之际士林中颇具典型性。
  说话这会儿,龚鼎孳正在宣外大街“香严斋”家里和如夫人顾横波说气话,气的是那个新上任的礼部右侍郎孙之獬。
  孙之獬,字龙拂,山东省淄川县人。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选庶吉士,继为翰林院检讨。崇祯初年,因被列入阉党逆案,革职为民。清军入关以后,孙之獬看看大势,遂向清廷俯首乞降,为了表示忠心,自己带头与全家人一起剃头留辫子,换服满装,在山东老家静候召唤。清廷急于用人,任孙之獬为礼部右侍郎,着即行赴任。
  这事让龚鼎孳和清廷新投汉臣大为恼火! 要说这一年多来,清廷表现得极为宽宏大量,采取了一些颇得人心的措施,譬如以隆重的礼仪改葬崇祯皇帝;对于明朝的旧官,只要愿意归顺,一律以原职录用;宣布革除前朝的诸种冗苛之政;最叫人放心的是,允许汉家官民保留前朝衣冠,不必像他们那样剃发留辫,改穿马褂和开衩袍。这一阵子龚鼎孳还在想,清廷如果继续这样遵从汉制,前景一定会好,自己恐怕还大有施展身手的机会。可万万没料到,孙之獬这狗东西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剃发易服,“标异而示亲”,这不是给清廷提醒说:前明这些官们还是愿意剃发易服的呀。这可倒好,你要是不跟他学,就会被清廷看做不是真心归顺,甚至怀有二志,轻则受到猜忌,断送前程,重则还会招致不测之祸,起了连锁反应可怎么办?要知道,保留前朝衣冠,这可是臣服新朝后,内心留下的最后一点慰藉,对前朝并无太多留恋的龚鼎孳,也认为这是万万不可割舍的。所以,越想越气,必须惩治一下这个狗东西孙之獬!龚鼎孳拿定了主意。
  但是,对于龚鼎孳的这个主意,如夫人顾横波却不大赞同,认为史可法戰死,南都丢失,明朝的气数已尽,清廷的天下是坐定了,所以剃发易服是迟早的事。孙之獬一准是看清了这阵势,才敢“标异而示亲”。相信朝廷肯定是非常高兴的。你们打在姓孙的脸上,无疑就痛在朝廷心里,结果会好吗?她甚至建议说:他姓孙的会剃发改装,你们这些人就不会?反正已经跳在河里了,半湿全湿有啥两样?你们抢得风头,才叫打了姓孙的脸。
  龚鼎孳一听,倒愣起神来,这位如夫人的话,他还是不能不斟酌斟酌。如夫人顾横波,绝不是个寻常女子,她的出处及与龚鼎孳的婚恋、居家生活等,别具时代价值,应该记述一番。
  顾横波,姓顾名眉,字眉生,号横波,南京人,乃“秦淮八艳”中人物。余怀《板桥杂记》说:顾媚,字眉生,又名眉。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通文史,善画兰。……时人推为南曲第一。(中卷·丽品)顾媚事略是《板桥杂记》“丽品”中写得最长的一篇。这里“南曲”有两解:一指昆曲;二是专指秦淮风月场的高档区域。从余怀的行文看,应指后者。略细点说,这年方25岁的顾横波,工诗词,精音律,善画。其所绘山水天然秀绝,尤擅画兰,所画丛兰,能出己意,笔墨飘洒秀逸, 时人评其画风直追马湘兰(笔者按:马湘兰,也是秦淮八艳之一,明代知名女画家,尤善画兰,北京故宫书画精品中有她的兰花册页,日本东京博物馆也收藏她一幅“墨兰图”,被日本人视为珍品),17岁时所绘《兰花图》扇面今藏于故宫博物院中。诗词代表作有《海月楼夜坐》《花深深·闺坐》《虞美人·答远山夫人寄梦》《千秋岁·送远山夫人南归》等,收入所著《柳花阁集》。顾横波做事有男儿风,个性豪爽不羁,任性嫉俗,这一点,在“秦淮八艳”中与柳如是相似,故友人常以“眉兄”呼之,颇类柳如是之自称为“弟”。崇祯十三年(1640)嫁给龚鼎孳后,改姓徐,名智珠,号善持君,世称横波夫人。
  崇祯十二年(1639)七夕,25岁的龚鼎孳路过南京,与顾横波一见钟情,在顾的小像下题诗曰:
  腰妒杨柳发妒云,断魂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被视为“求婚诗”。那么,时年21岁的顾横波有意乎?清人林慧如《明代轶闻·顾媚小传》有几句点评:“顾虽托足平康,能葳蕤自守,初无儇薄名,欲择人而事,当时名士多如鲫,苦无一当意者。”(卷四·美人谱)可见顾媚从良的心思早就有了,只是没有遇上可心可意的主儿。龚鼎孳年轻有为,二十岁中进士,在湖北蕲水做县令,因政绩卓异,调京另有重用,此次北上路过这“欲界仙都,升平乐国”的金陵城,一登眉楼即迷醉,遂留下这首“求婚诗”,顾横波能不能心动呢?
  顾横波的“眉楼”就坐落在秦淮河畔桃花古渡旁,“绮窗秀帘,牙签玉轴,堆列几案;瑶琴锦瑟,陈设左右,香烟缭绕,檐马叮当”。时人戏称之为“迷楼”,仙人进来也会迷失本性的。按说顾眉的“裙下之臣”颇多,有人因为得不到她的爱,情愿自杀。但顾横波选择艰难,家境一般的无法下嫁,有钱有势的没文化,名头大的老头子多,青年才俊又断不出前程几何……这回天上掉下个龚鼎孳,早知道他是合肥世家子弟,才名卓著,年貌相当,温柔多金,更有似锦前程,几天处下来,如胶似漆,着实销魂,她是真动了心。不过,历经风尘的她也有点犹豫,对一切山盟海誓都本能地存疑:龚鼎孳这个世家子弟、风流名士,不会也是逢场作戏,跟你玩玩而已?就算他真心爱你,能过了家庭关,把一个青楼女子娶回家?陈子龙那么爱如是姐姐,不是也没把她娶回家吗?那个吴伟业更怂包,把玉京妹妹抛闪得多可怜?小宛妹妹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被冒襄接受?湘兰姐姐、香君妹妹、白门妹妹……多少血泪教训啊!所以,顾横波动心归动心,并没有立即表态,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付下来,尽管她在龚诗下添诗四句,“识尽飘零苦,而今始有家。灯媒知妾喜,特著两头花”,听口气好像是应承了,实际上仍拖延着,自龚鼎孳离开后,她仍在周围物色着如意郎君。   “修理”孙之獬的事弄得很漂亮。当时顺治皇帝上朝时,满、汉大臣各站一班,满着满服,汉着汉装。这一日,孙之獬穿戴满服,照例要入汉班,但私下订盟的汉臣们一个贴紧一个,不给孙之獬一点空隙,挤来挤去就是挤不进去,很是难堪,最后乱了方寸,脑子一热,就往满班那边凑。这些满族大臣优越感强得很,哪能容忍孙之獬与之同班,七嘴八舌叱责着,你推我搡地把他逐出班外。孙之獬左右失據,一时戳在那里傻掉了,哭笑不得,狼狈万状。龚鼎孳们挤眉弄眼,暗自得意,可算出了一口恶气。
  可是,他们得意得太早了点。孙之獬真不是善茬,这一场当众丢丑蒙羞,如何能吞咽得下,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立马给顺治皇帝奏上一本,建议朝廷尽快发布“剃发易服令”,全国推行。王家桢的《研堂见闻杂记》,于此有记:
  有山东进士孙之獬,阴为计,首剃发迎降,以冀独得欢心,乃归满班,则满以为汉人也,不受。归汉班,则汉以为满饰也,不容。于是羞愤上疏,大略谓:“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于是削发令下,而中原之民,无不人人思挺螳臂,拒蛙斗,处处蜂起,江南百万生灵,尽膏草野,皆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于贪慕富贵,一念无耻,遂酿荼毒无穷之祸。
  摄政王多尔衮早有此心,既有汉臣提议,顺势骑驴何乐而不为,于是连续正式颁布剃发易服令。1645年五月二十二日,颁发“剃发令”,规定:“全国官民,京城内外限十日,直隶及各省地方以布文到日亦限十日,全部剃发。”其执行口号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在发布剃发令不久,7月9日,再颁布“易服令”,规定:“官民既已剃发,衣冠皆宜遵本朝之制。”
  这下可不得了,一石激起千重浪,千重血泪之浪!汉人从来尊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传统观念,是从来不剃发的,“衣冠束发”成为汉人的外在标志。这剃发易服之令,严重伤害了汉人感情,使他们失去作为汉人的外在标志和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于是悲壮激烈的反抗浪潮风起云涌。“及有剃头之举,民皆愤怒,或见我人泣而言曰,我以何罪独为此剃头乎?”因此反抗满清,宁愿一死,不仅原先准备降清的人立即改弦易辙,连已经归附的州县百姓也纷纷揭竿而起,树帜反清,大规模的武装斗争几乎遍及全国。而清廷则有进无退,残酷镇压,血案迭发,旷古少见,于此史载多多:
  在常熟,“清兵见未剃发者便杀……名曰‘捉剃头’”。常熟民众组织乡兵,推崇祯朝信阳知州、弘光朝兵部郎中严栻为首领,保卫地方,抵抗清军,一直战斗到九月份才被清兵屠戮镇压下去。
  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县有告示曰:“岂意薙发一令,大拂人心,是以乡城耆老,誓死不从。”江阴民众以“头可断、发绝不可剃”的口号,对抗清朝“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由陈明遇、阎应元领导军民抵抗,死守城池八十一日,有阎应元绝命联作证:“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杀贼,留大明三百里江山。”这年八月二十日,江阴城破,清兵屠城三日。
  嘉定民众以“为我保此发肤”为口号,在明都察院观政黄淳耀和前左通政侯峒曾领导下,誓死抵制“剃发令”,起义反清,两个月内,大小战斗十余次。清总兵李成栋率兵攻城、屠城,民众牺牲以万计,史称“嘉定三屠”。
  “剃发令”传到金坛县,三四百民众聚会抗令。清镇江知府从别处运来拒不剃发者的首级威胁民众,声言“一人不剃发全家斩,一家不剃发全村斩”。于是全城民众揭竿而起,奋起反抗,二十多天后被残酷镇压。
  吴江乡民因为不肯剃发,杀县令,遭大屠杀。
  原任陕西河西道孔闻謤(孔子后人)上书表示:孔子家族衣冠,已经延续三千年,希望能够保持不变,免去剃发易服。多尔衮回应:剃发严旨,违者无赦。孔闻謤疏求蓄发,已犯不赦之条,姑念圣裔免死。
  黄州府广济县民人胡俊甫,因居住远村,患病卧床,一度没有剃发,被发现后,当众被杀,其邻居被重责,当地知县也受牵连获罪。
  京师演员王玉、梁七子,因为扮演旦角没有剃发,清廷下诏曰:“剃头之令,不遵者斩,颁行已久,并无戏子准与留发之例。今二犯敢于违禁,好生可恶。着刑部作速刊刻告示,内外通行传饬,如有借前项戏子名色留发者,限文到十日内即行剃发;若过限仍敢违禁,许诸人即为拿获,在内送刑部审明处斩,在外送该管地方官奏请正法。如见者不行举首,勿论官民从重治罪。”
  就连时任清廷大学士的陈名夏,因为说了“留发复衣冠,天下即可太平”的话,也被处以绞刑。
  有记载称,清朝的剃发匠,挑着担子在街上巡视,看见蓄发汉人就强行剃发,稍有抵抗,即当场杀掉,把头悬挂在竿上示众,所以后来的剃发挑子后面,都竖着一根竿子,来历在此。
  如此惨烈的结局,龚鼎孳万万没有想到。他一方面对孙之獬恨之入骨,另一方面也对自己和众汉官的孟浪后悔不迭。其实,此事恶化不是没有预兆。那天孙之獬朝堂出丑,最后由负责监纠朝仪的御史王守履,弹劾他乱班失仪,请皇帝降旨论罪,但并无下文,这是一。他的朋友陈名夏因事求见多尔衮的心腹谭泰,居然遭到拒绝,理由竟是何不效孙之獬剃发改装来见?这是二。陈名夏出来对他言说此情,两人都大起疑心,莫非上头真有剃发易服之意?为了进一步摸底,陈名夏决定去会会正在走红的洪承畴。洪承畴是清朝入关前就归降的,因此早就剃去头发,蓄起辫子,衣冠穿戴也一如满官式样。据陈名夏后来告诉他,自己是这么跟洪承畴说的:
  眼下当务之急,莫过于抚定四海,开创统一大局。若论剃发改服,亦属大事,但与抚定四海相较,也还在其次。况且沿袭千百年之汉俗,骤然改易,必致惊扰,或生异变。洪承畴呢,只诡异地问一句“有这等消息,你从哪知道的”,然后就充愣装傻,顾左右而言他,竟扯起陈名夏老家的太湖说个没完……以上诸事,不是早该看出其中端倪吗?怎么就没有多想想呢?略略用心一点,何至于有今天啊。那么,现在又该怎么办呢?
  已然三朝为官的龚鼎孳,还能怎么办?只好乖乖就范,在街上找到一处剃头铺,削去长发,露出大半个光头,脑后拖起一条怪模怪样的大辫子。大热天他摸着凉飕飕的脑门,心里更是一阵阵寒气袭人。他默默地回到家,正想对爱妾诉诉心里苦,却见如夫人一身满妇打扮,苦笑着开门迎夫,二人相拥大哭,久久缓不过气来。   剃发易服后的太常寺少卿龚鼎孳,好官照做,间有曲折,倒也善终。
  顺治三年(1646)六月,丁父忧,此后五年,里居守制。
  顺治八年(1651),回京以原官供职,以文才敏捷得世祖“真才子”之褒奖(笔者按:汪琬《说铃》:“合肥……作诗文,下笔数千言可立就,辞藻缤纷,略不点窜,为孝陵所赏,尝在禁中叹曰:‘龚某真才子也!’”《笔记小说大观》,第四编,第五册。)
  顺治十年(1653),升吏部右侍郎。次年连迁户部左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
  顺治十二年(1655)十月,他以对法司审理各案“往往倡为另议,若事系满洲则同满议,事涉汉人则多出两议,曲引宽条……不思尽心报国”(《龚端毅公奏疏.明白回话疏》)被降八级调用,复以所荐顺天巡抚顾仁贪污伏法再降三级。
  顺治十三年(1656年)四月,补上林蕃育署署丞,并奉命出使广东。
  顺治十五年(1658)复谪至国子监助教。
  顺治十八年(1661)丁继母忧,奉诏在任守制。
  康熙二年(1663)服阙,仍补左都御史,次年迁刑部尚书,折狱至谨,为人所称。康熙五年(1666)改兵部。
  康熙八年(1669)转礼部。
  康熙九年(1670),任会试主考,得士甚众。
  康熙十二年(1673),再任会试主考官。九月,被允准休致,未几病逝,谥端毅。
  乾隆三十四年(1769),诏夺其谥,打入《贰臣传》。
  最早积极“留头不留发”并首倡颁发“剃发令”的孙之獬,却以最快的速度丢了脑袋。刚转过年,他老家山东爆发“谢迁起义”。衣锦还乡的孙之獬正好在老家得瑟,被义军逮个正着,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乡亲们恨他入骨,在他身上乱针刺孔,插上毛发,以惩罚其献媚清廷祸害同胞的罪恶,然后斩首市曹,暴尸通衢,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后来孙之獬的老乡蒲松龄作《聊斋志异》,内有《骂鸭》一篇,据说与孙之獬有关。孙之獬的死讯传到京城,顺治皇帝给吏部下旨,讨论抚恤之事。众议汹汹,也就没给孙之獬任何旌表和抚恤。或可为助纣为虐者戒。
  顾横波因着龚鼎孳官场升迁,荣封 “一品夫人”,这是诰命夫人中级别最高的封号。39岁生日那天,夫妇俩是在故地金陵度过的。她特意请来旧日姐妹们一聚,岁月艰危,人有缺失,虽然美人依旧,红颜未老,毕竟去日增而来日减,环顾特凄然。顾一品以酒买醉,有泪长流。她从嫁给龚鼎孳那一天起,就想为他生个儿子,入迷到用香木刻了个手脚会动的小男孩,雇上奶妈做哺乳状,还亲自把屎把尿,让家人都唤作小相公。苦苦求到40岁那年,却生下一个女儿,而且数月后出天花不幸夭折,这叫横波夫人痛不欲生。45岁那年,黯然去世。相对于“秦淮八艳”中那些苦命姐妹,她善始善终,算是结局最好的了。
  三朝为臣之行,“剃发易服”之痛,在“狂放不羁,风发蹈厉”的龚鼎孳心中,就没有打下一点伤痕烙印吗?也不是的。以“失路”与“故国”这两个词,表达锥心的自责与悔恨,在他后来诗作中出现最多,频率之高,高过同时代任何文人诗集,或可看出底蕴。
  失路人悲故国秋,飘零不敢吊巢由。
  书因入洛传黄耳,乌为伤心改白头。
  明月可怜销画角,花枝莫遣近高楼。
  台城一片歌钟起,散入南云万点愁。
  (《初返居巢感怀》)
  城南萧寺忆连床,佛火村鸡五更霜。
  顾我浮踪惟涕泪,当时沙道久苍凉。
  壮夫失路非无策,老伴逢春各有乡。
  安得更呼韩赵辈,短裘浊酒话行藏。
  (《老友阎古古重逢都下感赋》)
  曾排阊阖大名垂,蝇附逢干狱草悲。
  烽火忽成歧路客,冰霜翻羡贯城时。
  花迷故国愁难到,日落河梁怨自知。
  隋苑柳残人又去,旅鸿无策解相思。
   (《如农将返真州以诗见贻和答》)
  长恨飘零入雊身,相看憔悴掩罗巾。
  后庭花落肠应断,也是陈宫失路人。
   《赠歌者南归》
  “故国”一词,虽系传统文化载体,但作为与大清对立的意象,则极具特别意蕴,是“贰臣”对“失路”的悔恨与忏悔。龚鼎孳的故国之思无处不在,“失路”之悔深入骨髓,这种切肤之痛,再加上身经变乱的生活感受,使他文风有变,陆续写出一些内容严深、风骨嶙峋的佳作。如七古《多陵篇用李空同汉京韵篇》《寿白母长歌一百二十句》《挽船行》,律诗《过城东戚贵诸里第》《秦淮社集白孟新有计纪事和韵》《丘曙戒侍讲谪琼州》,绝句《上巳将过金陵》《灯屏词次牧斋先生韵》等,无论是感慨兴亡,回记友情,反映民生,均写得气韵凝深。
  龚鼎孳不但用诗文深表自责与悔恨,在做事上也用心將功补过。做刑部尚书时,曾为傅山、阎尔梅、陶汝鼎等明朝遗民开脱罪责,免遭迫害;“易堂九子”之一的曾灿,“从遭外侮,得公始解”。针对清廷穷兵黩武,对江南横征暴敛、赋税沉重的时弊,他多次上书,为民请命,不惜贬官八级。
  同时,在他幕中庇护并供养着不少遗民之辈,如纪映钟、杜浚、陶汝鼐等,都是一住几年或十几年。故钱谦益云“长安三布衣,累得合肥几死”;“王子云殁后,贫不能葬,鼎孳为葬之,且为抚养其子女”。还有就是奖掖后进,比如对长洲才子尤侗,青年才俊顾贞观,溧阳“下第落拓”的马世俊等,都有切实关照与救助。特别对两位后来成为清初文坛巨擘的朱彝尊和陈维崧的怜才资助,已是文坛佳话。戴延年《秋灯丛话》载:龚与顾夫人见朱彝尊《酷相思·阻风湖口》“风急也,潇潇雨;风定也,潇潇雨”之句,倾奁以千金赠之。
  一代词宗陈维崧乃故友陈贞慧后人,“如皋八年”漂泊,携新刻《乌丝词》辗转抵京。龚鼎孳奇其“文章似海,转益苍茫”的旷代才调,复解衣推食,尽力接济。陈维崧在《沁园春·赠别芝麓先生即用其题乌丝词韵》中感念道:“四十诸生,落拓长安,公乎念之”“古说感恩,不如知己,卮酒为公安足辞”“况仆本恨人,能无刺骨;公真长者,未免沾裳”。龚鼎孳去世后,陈维崧入翰林院为检讨,仍忆起“君袍未锦,我鬓先霜”之句,感动涕零,于是用龚氏平生最钟爱的“秋水轩倡和韵”,写下了“论深情、碧海量还浅”之《贺新郎》,以当长哭,颇动千古。史载龚鼎孳在临殁之际,仍念念不忘把吴江诗人徐釚托付与梁清标,交代说:“怀才如虹亭,可使之不成名耶?”成为他此生最后一个“美谈”。后半生能做到“破家养士”,自己穷到身后“连刻集之资告匮乏,且因生前典贷,债主盈门”,也着实不易。江都诗人宗元鼎《故光禄大夫合肥龚端毅公灵榇归葬径次广陵哭吊二首》,其一自注云:“龚公贫乏,尝贷……金,及卒后属债者至门,亦叹公清介。”钱澄之《田间诗集》卷十九《病起哭龚宗伯八章》,其二亦吟咏此一场景,诗云:   通籍登朝四十年,上卿身后特萧然。
  交游屡散千金橐,归去曾无二顷田。
  医店尚赊扶病药,债家空指助丧钱。
  平生长物偿人尽,刚剩推床旧卷篇。
  “贰臣”龚鼎孳身后,在庙堂之外尚有如许怀念与赞叹,泉下有知,也该与相爱一生的顾夫人对酌一乐了。
  四、吴梅村逃避
  《清史列传·贰臣传》(乙)中记载:吴梅村,字骏公,号梅村,别署鹿樵生,江苏太仓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
  吴梅村终生都在逃避中,逃避官场,逃避情场,逃避方外,甚至逃避俗身的自己,被人戏称为“三不”男人:不主动,不承诺,不负责。而一生之逃避漏洞,皆用诗歌来弥补。在明清之际的士林中,此典型别具独特意义。那么,在1645年,他又怎么样?
  先说上元之夜,吴梅村心里很纠结。早几天,老友钱谦益着人送过信来,钱宅要在上元之夜设席开宴,与在南京的一众好友欢聚赏灯,并说玉京姑娘一准来,请“吴兄务必赴会”。他很痛快就答应了,并让来人带去口信,感谢盛情邀请,且特别致谢嫂夫人柳如是。但是,他这两天忽然犯了心思,越想越觉得这个上元雅聚不能参加。
  首先,自从“废立”风波(笔者按:南明政权建立时,东林、复社一派想拥立潞王朱常淓做皇帝,马士英、阮大铖一派却拥立福王朱由崧成功,是为弘光皇帝)以后,东林、复社这边惨遭打压,处境日艰。这不,忽地又暴出个轰动朝野的“大悲和尚案”(笔者按:案发去年腊月,大悲和尚自称出身宗室,获封齐王,代传天意,“今潞王贤明,恩施百姓,人人服之,该为天子,欲弘光让位”,遂被拘捕),目下正由镇抚司审办。主办此案的又是忻城伯赵之龙之辈。马士英、阮大铖们瞌睡得枕头,正在抓住此案大做文章,欲置我东林、复社于死地,你这会儿道友聚会,呼朋引类,几十位来客中不是有那么几个好事者吗,难免要弄出一点动静,岂不更招仇者忌?与其节外生枝,雪上加霜,何如守静息影,各自在家安安生生。
  其次,他就有点抱怨钱、柳二人了。你这个钱老兄,大我近30岁,我一向执弟子礼甚恭。可你也得检点自己呀,都花甲开外了,怎么还像个小顽童,娶青楼女子柳如是做小妻,闹得天摇地动;刚平息点,你们又大肆张扬进南京,柳如是头上还插起什么野雉翎子,真有点太不像话;你当了礼部尚书还不满足,总盯着入阁拜相那事,为此不惜奉承马、阮之辈,朝堂巴结不够,还特设家宴款待之,让柳如是浓妆艳抹陪酒承欢,太丢人了!知道大家怎么骂你们吗?可人家马、阮并不给你留面子,该怎么挤对你还怎么挤对你,你倒把我们复社、东林整个儿的名声都搭赔进去了,这叫什么事!还有就是这个不安分的柳如是,说你年轻、漂亮、多才多艺也就罢了,能不能别掺和男人们的事?上元开大宴,准是你的点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流寇未灭,北兵南侵,皇上无能,马、阮乱政,民生萧条,怨声载道,又加上“大悲和尚案”搞得一片惊恐,居然有心思弄这种事情!说什么玉京也一准参加,她迟早得让你柳大姐把她带坏了。一提到卞玉京,吴梅村就更觉得不能去了,无论如何得逃避这个“上元雅聚”了。
  卞玉京亦是“秦淮八艳”人物。余怀在《板桥杂记》中写道:秦淮丽姝中,论颜值,“李、卞为首,沙、顾次之,郑、顿、崔、马,又其次也。”这个卞,就是指卞赛、卞敏两姐妹,尤以姐姐卞赛为最。卞赛者,卞玉京之初名也。若论气质才情,卞玉京更胜一筹:能写一笔漂亮的小楷;画兰花也是一绝,据说一落纸便是十余幅,“枝叶纵横,淋漓墨渖”;又善操琴,指法精妙;特别是素性高洁,“明慧绝伦”“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属于那种“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气质美人。时人有言:“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 都把卞玉京比作能写《白头吟》的卓文君了。郁达夫 《秋夜怀人》诗之四:“忆煞蓝亭旧酒垆,当年曾醉病相如 。”就是这样一位妙人儿,忽地与吴梅村就扯起了感情瓜葛。
  他们的初识在前年,即崇祯十六年(1643),相识地是著名的苏州七里山塘虎丘胜境。冯其庸、叶君远《吴梅村年谱》载:“春,尝至苏州,与名妓卞玉京识,填词数阕以赠。玉京欲以身许,弗应。吴继善赴成都令任,伟业于苏州为其送行,以诗赠别。卞玉京亦作送别诗。”这里有几处得略作介绍。“伟业”者,即吴梅村本名,字骏公,“梅村”此号,始于今年1645年,因为在老家修好了梅村庄园,遂以“梅村”自号,传扬文坛,故前年时仍以“伟业”行世(笔者按:本篇此后行文皆以梅村呼之)。吴继善者,梅村堂兄也,去成都赴任前,友人设宴送行,梅村特从南京赶过来参加,由卞玉京和妹妹卞敏陪席,地点或就在玉京住处。余怀在《板桥杂记》中再记述道:卞玉京“年十八,游吴门,居虎丘。湘帘莱几,地无纤尘。见客初不肯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如云,一座倾倒。寻归秦淮”。文人饯别宴设在这么一个雅致地方,也挺合适的。还有一个疑问,吴梅村一早在北京城里做大官,怎么会从南京赶来苏州呢?这就要说到他第一次逃避官场,从北京逃避到南京了。
  明神宗万历三十七年(1609)五月二十日,吴梅村出生于江苏太仓一个官宦书香门第。高祖吴愈,字惟谦,号遯庵,明成化十一年进士,官至河南参政;曾祖吴南,字明方,号方塘,官至鸿胪寺序班;祖父吴议,字子礼,号竹台,未仕,家道中落;父吴琨,字禹玉,号约斋,能文章,然屡试不中,遂以授书为业。据说吴梅村出生时,母亲梦见一位身穿红衣的使者送来会元坊,因此,父母视为天赐吉祥,寄此子以厚望。这种事,发生在中国名人身上多了去了,也就一乐。梅村果然聪慧卓异,7岁发蒙,14岁时文章已写得相当精彩。同乡著名学者张溥看到他的文章,感叹地说:“文章正印在此子矣!”于是收留在门下受业。吴梅村在这里学到了通今博古之学,為此后文学创作打下了扎实基础,更重要的是,张溥、张采乃创办复社之双魁首,为梅村在士林脱颖而出铺平了道路。
  受业遇明师,考场运气也好。明崇祯元年(1628),吴梅村20岁中秀才,崇祯三年(1630) 22岁中举人,崇祯四年(1631) 23岁参加会试,以第一名获隽,紧接着廷试,又以一甲第二名连捷,是为榜眼郎。崇祯皇帝在他的卷子上御批“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意思是风格高古,足为楷模,这“皇评”可不能算低。接下来还有浩荡皇恩呢,皇上问了:你娶媳妇了没有?说没有。皇上说了:那你先回家成婚去吧,回来再做翰林院编修。这叫“奉旨成婚”“钦赐归娶,天下荣之”,古来没几个读书人获此殊荣呀,真个是“为世指目”。大名鼎鼎的老前辈陈继儒都激动得不行,写下了《送吴榜眼奉旨归娶》诗:   年少朱衣马上郎,春闱第一姓名香。
  泥金帖贮黄金屋,种玉人归白玉堂。
  北面谢恩才合卺,东方待晓渐催妆。
  词臣何以酬明主,愿进关雎窈窕章。
  吴梅村的老师张溥也不平静,写诗曰《送吴骏公归娶》:
  孝弟相成静亦娱,遭逢偶尔未悬殊。
  人间好事皆归子,日下清名不愧儒。
  富贵无忘家室始,圣贤可学友朋须。
  行时襆被犹衣锦,偏避金银似我愚。
  吴梅村自得“天语褒扬”,当然官运顺达:初授翰林院编修;28岁时出任湖广乡试主考官;30岁做太子师,在东宫讲读;31岁,皇太子出阁,他讲读于文华殿,崇祯皇帝现场旁听,亲自垂问《尚书》大义,讲毕,获赐“龙团月片,甘瓜脆李”。青年俊彦吴梅村声名鹊起,并就此对崇祯皇帝感恩戴德,刻骨铭心,时时图报。
  不过另一方面,初涉官场的吴梅村也饱受惊吓,看出官场险恶,是一条畏途。第一个惊吓就出在他的试卷上。有刑科给事中吴执御者,疏参首辅周延儒,其中说道:“何地无贤才,而辛未状元、会元、榜眼、探花,馆出必苏松常淮,况会元首篇衬贴大臣,是何经旨”等语。这里的“会元首篇”,显然是指吴梅村的考卷,说是其中有人作弊。后来只好将这份卷子送皇上亲自过目,出乎政敌意外的是,皇上御批了“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个大字,风波这才暂息。一叶知秋,吴梅村这才看出点朝堂上的门门道道,原来他参加会试,座主是周延儒、何如宠,房师是李明睿,而周、李两位都是他父亲的老朋友,曾向朝廷“延誉引荐”过吴梅村,这就成为反对派攻击周延儒们的把柄。朝中两派争斗激烈:一派以首辅周延儒为主,周“性警敏,善伺意旨;一派以次辅温体仁为主,温“外曲谨而中猛鸷,机深刺骨”,“温……皆仇复社者也”。梅村试卷之争,不过是宦海惊涛中一个小浪花而已。事后他伤感地对人说:“不意年逾二十,遂掇大魁,福过其分,实切悚栗。时有攻击宜兴座主(笔者按:周延儒是宜兴人氏),借吾为射的者,故榜下即多危疑,赖烈皇帝保全,给假归,娶先室郁氏。”(《梅村家藏稿》)吴梅村不意陷身于这样的政治旋涡中,从此惊吓不断头。
  《明史》载:后来“独体仁居位八年,……专务刻核,迎合帝意。……庶吉士张溥、知县张采等倡为复社,与东林相应和。体仁因推官周之夔及奸人陆文声讦奏,将兴大狱。严旨察治。”随后,吴梅村的朋友钱谦益也因“张汉儒讦钱谦益、瞿式耜居乡不法事,体仁故雠谦益,拟旨逮二人下诏狱严讯”。
  很快,吴梅村也被卷进来了,这回可不是别人拿他说事,真是自己摊上事了。崇祯十年(1637年)二月,在原苏州通判周之夔的《复社首恶紊乱漕规、逐官杀弁、朋党蔑旨疏》中,吴梅村已然列名其中,同时列名的还有他的朋友黄道周、陈子龙、夏允彝等。更有厉害的,有人托名徐怀丹,向全国发出檄文 ,上列复社十大罪名予以声讨。檄文中也直接点了吴梅村的名。陆世仪《复社纪略》中录有此檄文,矛头直指吴梅村的老师张溥,说他“乱国乱民,僭越不敬,煽聚党,招寇致灾”,而将吴梅村之名列于所谓“四配”“十哲”之中,“一时危甚”。
  还有一件头疼事缠身,因与黄道周交好引出。黄道周是被吴梅村盛赞为“神人”的人,字幼玄,又字螭若、螭平、幼平,号石斋。福建漳浦铜山人,学者、文学家、书画家、儒学大师。他是天启二年(1622)进士,与倪元璐、王铎同科。历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等职。吴梅村久仰其名,“于道周之人品、才学极钦仰,至叹为神人”,到北京后就拜谒其门下,因小黄24岁,执弟子礼惟恭,并与好友陈子龙、杨廷麟“共从黄道周学《易》”。崇祯十年(1637),敢言直谏之黄道周,指斥大臣杨嗣昌等私下妄自(与满人)议和,遂向皇上“三疏并进”,从而引发了一场著名的君臣大辩论,史称“平台召对”。平台,即紫禁城内建极殿居中向后的云台门,是皇帝召对大臣的地方。明朝的平台召对,相当于国情咨议。关于这场召对,版本极多,《明实录》《明史》《黄道周年谱》《明儒学案》等等都有详细记载。关于这场少见的“平台召对”,笔者将在别章《黄道周不屈》中细述,这里不赘。且说“平台召对”中,黄道周犯颜谏争,寸步不退,“观者莫不战栗”,气得崇祯皇帝大为失态,谩骂黄道周:“一生学问只办得一张佞口!”黄道周还是不服,高声争辩道:“忠佞二字,臣不敢不辩。臣在君父之前独独敢言为佞,岂在君父之前谗诌面谀者为忠乎?”皇上您“忠佞不分,则邪正混淆,何以治?”结果可想而知,黄道周被连贬六级,调任江西按察司照磨。八月出都时,一般官员谁敢送别?吴梅村更加佩服黄道周风骨,以少见的勇气“送之都门外,作诗赠行”。诗曰《殿上行》,其中有句如下 :
  有旨传呼召集贤,左右公卿少颜色。
  公卿由来畏廷议,上殿叩头辄心悸。
  先生翻然气填臆,口读弹文叱安石。
  期门将军须戟张,侧足闻之逆骨栗。
  吴梅村还在多处行文中纪取黄道周之高风亮节。如在《梅村家藏稿·工部都水司主事兵科给事中天愚谢公墓志铭》中写道:“余向以后进得交于漳浦黄先生,先生用直谏忤时宰。”在《绥寇纪略·开县败》中写道:“黄道周数废数起,……洁廉无比,于书无所不窥,天下望以为相。道周性忠直,好面折廷诤。时相多会舒绥养望,浮沉取大位。道周羞之,不忍为。”吴梅村是如此服膺黄道周这种不合时宜的人,那么,他开始变得不合時宜,也就是必然趋势。北京官场的是非颠倒,好坏不分,恶斗与腐败,使多愁善感的吴梅村非常失望,一早誓报皇恩的激情逐渐消退。于是,崇祯十三年(1640),吴梅村第一次逃避权力场。据冯、叶《吴梅村年谱》载:“上表陈述母子抱病之情,四月十四日,被改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得以就近养身事亲。”但吴梅村在南返途中,又向崇祯皇帝递上有名的《升官请养疏》,不想去赴任。其疏曰:
  微臣受生尪瘠,善病虚羸,往年给侍殿廷,时忧陨越。奉使中州,在途忽闻臣母背疽危笃,焦心灼骨,昼夜兼程,抵家之日,幸而得救,外症虽痊,元神难复,从此臣母不离伏枕,而臣亦以忧劳兼至,抱病困劣矣。为此投诚君父,拜表陈情,天地陶成,著于南雍供职,所冀讲授之暇,善身事亲,仰答生成。   吴梅村常拿父病、母病、祖母病、自己病说事,逃避这个,逃避那个,其中真真假假,也只有他自己明白。此次因母病和自己病,在老家一待就是四个多月。倒是父母亲催开了,南京尚未履新,你总不能老在家陪我们呀。吴梅村想想也是,总得去报个到,再说去了也是闲职。笔者在《史可法死节》中说过,“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在南京设立陪都,北京设立北直隶,顺天府,都察院,六部,司礼监等一套行政制度,在南京同样全套设立,区别在于南京职官级别虽然不差北都,但多为闲职,基本上变成被排挤和养老官员的所在,所谓议政例会也变成了聊大天的茶话会。”吴梅村所说闲职正是此意。于是,快八月末,他才打点起程,就任南京国子监司业。也正是在此期间,吴梅村才得识卞玉京,二人一见倾心,谱写出一曲比《桃花扇》还要悲苦、凄楚的爱情绝唱。
  前文提过,他们初识于送别吴继善的酒宴。当时吴梅村35岁,正当盛年,既是朝廷大臣,又是名满天下的诗人,更是声誉日隆的复社重要成员,现在又就任南京国子监司业。这在卞主京看来,绝对就是“佳宾”,绝对不会有“初不肯酬对”的怠慢,绝对要尽显色艺取悦之。他知道吴梅村是大诗人,便着意当场赋诗一首,名义上是赠于吴继善的,实际想打动的正是吴大诗人的心。诗曰:
  剪烛巴山别思遥,
  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
  寄与春风问薛涛。
  当时的吴梅村,肯定初被卞玉京的殊色所惊艳,继则因18岁女子之送别诗而刮目相看,情有所寄,心有所托,是真喜欢上这个卞玉京了,不然的话,他绝不会有情意缠绵的《西江月》《醉春风》,“皆为玉京作”(《梅村诗话》)。秦淮佳丽,无不以脱籍从良为奔头,卞玉京虽然品高气傲,但眼前的吴梅村,绝对是她心仪并追求的目标,所以等到席散成二人世界时,她一反常态,借着酒劲,说出了估计连她也觉吃惊的话:你对我是否有意?而吴梅村的“三不”天性则大煞风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而是“固为若弗解者”,装出听不懂的样子,装傻充愣,把一个痴情女子晾在半空,上不上,下不下,你说有多难受?有人早从卞玉京的话中,看出她是一个敏感、自尊,“外表冷清、内心狂野”“充满幻想”的冷艳美人,何曾受过如此冷遇和打击?“只是叹了一口气,从此不再提起”,而心灵伤疤和泪种下,可谓创巨痛深,消弭宁有时乎?
  吴梅村此人,在明清之际文人中,真不算风流浪漫人物。有人说他的“冶游狎妓”,就是从来到南京以后开始的。六朝金粉之地,温柔富贵之乡,秦淮佳丽闻名天下。闲职在身的吴梅村,为了排解从北京带来的官场郁结,放纵一下自己也情有可原,卞玉京之前,他也多有逢场作戏的“狭邪之游”,但从未认真过。当卞玉京那意真真、情切切的火辣目光罩定他时,他一定惊慌失措,乱了方寸,把懦弱本性暴露无遗。那么,“玉京欲以身许,弗应”,到底是为什么呢?历来不外四说:一是有位皇亲国戚为了笼络崇祯皇帝,正在江南搜罗美女,卞玉京上了“黑名单”,吴梅村有所忌惮;二是明代朝廷禁止命官在管辖地纳妾,吴梅村不敢撞红线;三是吴梅村至孝,娶回青楼女子难过父母关;四是吴梅村爱惜自己的政治羽毛,有碍清誉声望的事不敢做。要说这四条理由,似乎都可成立,但经不住追问,说好听点都是客观理由,说难听点就是一种自私懦弱的借口罢了。大官迷钱谦益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吗?他大事张扬地娶了柳如是;龚鼎孳没有父母健在吗?堂而皇之地娶走顾横波;他田国丈也罢,周国丈也罢,为了一个初选美女,能不给天子爱臣吴梅村一个面子吗?至于那条红线在明末时代,有几个人还把它当回事?說到底只有一个理由,吴梅村性格窝囊,真不是个好男人!可你说他不是好男人吧,却是大情种一枚,卞玉京让他相思终生,到死不相忘。我们后文再叙。
  现在说说吴梅村第二次逃避,逃避南京官场。
  崇祯十三年(1640),江西巡抚解学龙以“忠孝”为由,向崇祯皇帝举荐黄道周,他说:“我明道学宗主,可任辅导。”意思说我大明当今儒学领袖人物是黄道周,应该做首辅大臣。崇祯皇帝还没忘“平台”之辱,一听大怒,下令逮捕二人入诏狱,以黄道周“伪学欺世”之罪重治。由于诸位大臣力谏,改为廷杖八十,永远充军广西。廷杖是庙堂刑法,最早始于东汉明帝,明朝时成为一种制度。 那廷杖由栗木制成,击人一端削成槌状,包有铁皮,铁皮上有倒钩,一棒下去,那是几个情况?受刑官员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廷杖最高数目是一百,如果行刑人手下不留情,多数打不到一百就没命了。黄道周时年55岁,这八十廷杖下去,遭的是什么罪!
  消息传到南京,吴梅村震惊不已,也为师长大鸣不平,自己不敢赴阙辨冤,“立遗太学生涂仲吉入都,具橐饘。涂上书为道周辨冤,触帝怒,下狱,且责问主使,伟业几被祸”。(冯、叶《吴梅村年谱》)这个崇祯皇帝还真偏爱吴梅村,重处了6个“主使”,唯独放过了吴梅村。他事后对人说“严旨责问主使,吾知其必及,既兴者七人,而吾得免”。这件事让吴梅村吓破了胆,又心灰意冷,觉得这可怕官场再也不可多待了。于是顿生“归隐之志”,在《南中致志衍书》中写道:“嗟乎,凉秋独夜,危峰断云,梧桐一声,猿乌竟啸。追念旧游,独坐不乐。世已抵随和,而吾犹恋腐鼠,若弟者独何以为心哉。丈夫终脱朝服,挂神虎门,不能作老博士署纸尾也。归矣,志衍扫草堂待我耳。”这老气横秋的话,出自一个32岁青年才俊之口,也算别一种不同凡响吧。据冯、叶《吴梅村年谱》考证,吴梅村在第二年(崇祯十四年(1642)的“六月二十五日,被任为左中允,不赴。时已返乡,自此以迄崇祯朝灭亡,始终闲居不仕”。是为吴梅村第二次逃官之史实,上年八月到任,次年六月回乡,司业任上不足一年光景。不过这里有个疑问,两年后他在苏州初识卞玉京,莫非是从老家太仓去的苏州?也见别的说法,这里不作考证。
  吴梅村此次逃官乡居,自崇祯十四年(1642)六月起,至崇祯十七年(1644)秋,是三年多时间。而再次赴任南京,做的已然不是崇祯朝的官,是为南明弘光朝的詹事府少詹事了。这中间,一场天地巨变,又让吴梅村一颗敏感、脆弱的心饱受煎熬。三月十九日崇祯皇帝煤山自缢的消息,五月初才传到太仓乡下,不忘皇恩深厚的吴梅村痛不欲生。顾湄《吴梅村先生行状》载:“甲申之变,先生里居,攀髯无从,号恸欲自缢,为家人所觉。朱太淑人抱持泣曰:‘儿死,其如老人何?’” 冯、叶《吴梅村年谱》接着说:“自此旧疴弥剧,病痁两月,几不自支。”“欲自缢”?有这个想法,也可以做做样子,但以吴梅村的性格,结果必定是为“家人所觉”、所阻的。断定他不敢自杀也有旁证:“国变”后,吴梅村与同乡好友王翰,曾相约去做方外人,王翰如约“恸哭别庙,焚书出家”,成了愿云和尚,可回头催问吴梅村,吴梅村却“以牵恋骨肉不果”。白许诺了。连保命出家做方外人都要逃避,他有勇气自杀吗?也就在这一阵子,南明弘光政权于南京建立,五月二十九日,吴梅村“被弘光朝召为詹事府少詹事”,待身体好点,“至秋,始赴任”,又返回官场了。   有意思的是,刚上任,“遇卞玉京于南京”。就这么巧?是“遇”还是找?这也不好说了。他后来为二人相遇还写了一首诗:
  玉京与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
  小院青楼大道边,对门却是中山住。
  不管是偶遇,还是探访,也不管遇了一回还是N次,七年后还写诗加强记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多情又薄情的吴梅村,到底放不下卞玉京,而深受伤害的卞玉京,也不忍心冷落心仪的大才子吴梅村。这段爱情还有发展,暂且按下不表,还回到吴梅村在上元之夜。
  吴梅村不想参加钱宅的“上元雅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关生死抉择的大心思:要不要把写了一半的《乞假省亲疏》写完,赶紧逃避开这个毫无明天的小朝廷。自打去秋到南京,这短短四五个月,他已经完全看出“事不可为”,马、阮当道的这个弘光朝,别说难成“中兴大业”,只怕众叛亲离、土崩瓦解的结局在劫难逃。一早,听说黄道周、陈子龙、钱谦益、杨廷麟等师友皆受召来京,前头还有史(可法)阁部撑着,又有吴应箕、黄宗羲等一众复社朋友多聚南下,相信同心勠力,兴许可开新天地……岂料最后竟是这般境况,离开的离开,归顺的归顺,在野的复社朋友饱受打压……“数月来,目睹弘光朝之腐败,知中兴无望,又与马、阮不合,遂决计归里”(冯、叶《吴梅村年谱》)所以,吴梅村把思路从钱宅的“上元雅聚”收回来,定定神,坐在书案前,决心要把《乞假省亲疏》写完它:
  皇上中兴御极,微臣扶力趋朝,恭逢覃庆新纶,感载皇恩,极天隆地,非臣顶踵所能报塞。惟有勉修职事,少答涓埃。乃本月十六日,接臣父手书,言臣母久病之余,误触风寒,饮食不进,势甚危急。臣闻之,心魂飞越,涕泣忧思,于二十日夜忽呕血数升,自恐颠蹙困踣,旷官废职,公私两愧。……愿乞圣恩,暂假数月,俟臣母调理少痊,微臣即遄趋受事。
  什么“暂假数月”,长别之托词而已,到家即再发两疏《升任请养疏》和《自陈不职疏》,去意绝矣!弘光朝,我吴梅村再也不会回去了,拜拜了你哪。
  这是吴梅村第三次逃避权力场了。这一次逃避得最好。他不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但他的政治敏感与政治判断极佳。就在他走后,“大悲和尚案”又连着“童妃案”“北来太子案”,史称“南渡三案”,马、阮之辈借着三案整肃下来,复社、东林朋友惨遭追捕、关押,史可法离朝且战死扬州,南都失陷,钱谦益等献城降清……忽喇喇大厦倾覆,不过一眨眼工夫,自己若不是提早抽身,死乎,降乎,逃乎,结局谁知?不过,吴梅村还没有顾上庆幸自己脱难,战事已逼近家乡太仓了。冯、叶《吴梅村年谱》说:他“知大乱将作,预寻避乱之所,孤舟往长洲礬清湖,将襁褓中之幼女寄托宗人吴青房家”。接着,他又返回太仓,“携家人百口往吴青房家避乱,途中风雨大作,困顿凄惶,久之始抵。途中亲睹种种流离之状”。就在此时,当地有陆世钥者,起兵抗清。可吴梅村哪里有胆参加,吓得他“惧乱将及,复转徙,后返里”,带着全家人几经流转,又回到太仓梅村躲起来了。而他的师友黄道周、陈子龙、杨廷麟、吴应箕、夏允彝、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却都先后参加了抗清武装,共赴国难,义无反顾,黄、陈、杨 、吴、夏等朋友还先后抛头颅、洒热血,以性命相搏。比較下来,吴梅村的人格可就矮了又矮。他能做什么呢?但作弥补唯有诗。这期间,吴梅村照样写了大量诗文,有《避乱诗》六首,有《礬清湖》诗并序,有《送杨凫岫》诗等等。《再简子俶》有句:
  旧识天下尽,与君兄弟好。
  异书安废壁,苦酒泼残樽。
  住处欣同里,相依好闭门。
  乱余仍老屋,恸哭故朝恩。
  从此,吴梅村成了故明遗民,家居梅村,奉亲养家,作诗论文,交朋会友,四处走走,转眼就是八年。假如不有第四次逃避权力场,以明遗民终老,他的人生就得另写了。然而,没有假如,吴梅村居然有第四次逃避,逃避的是清廷庙堂。
  吴梅村有个儿女亲家陈之遴,由明入清继续做大官,为弘文院大学士,力荐吴亲家仕清为官。清廷当然很高兴,赫赫有名的“江左三大家”,已圈收了钱谦益和龚鼎孳,如能再把吴梅村纳入彀中,那是什么影响?于瓦解遗民志气,推进怀柔政策,收拾江南士林人心,太给力了!于是,即下“征辟诏书”。消息传开,故明朋友和一众遗民志士,都力劝不可应征,连骨头十分缺钙的侯方域都致书吴梅村,万万不可自毁名节。冯、叶《吴梅村年谱》记载:吴梅村自己也纠结难过,“心情怫郁,竟大病”,还写《贺新郎·病中有感》喟叹不已。不过结局是可以料定的,“有司敦迫,双亲惧祸,严装催发”,实在没办法呀,我吴梅村只好去做清朝的官,“九月,携家人取道运河北上”。
  不过,清廷并未重用吴梅村。亲家陈之遴所忽悠的“入阁”事,连个影子都没有,他本人倒很快被发配到辽东尚阳堡“劳动改造”去了。吴梅村初授秘书院侍讲,后升国子监祭酒, 也不过是从四品官职,比弘光朝正四品的少詹事还低了半级,与崇祯朝帝王宠臣太子师的荣耀,就更不可同日而语了。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跑来做贰臣,结果很不得意,屈节受辱,痛悔无绪,常借诗词以写哀,苦撑了三年多,到顺治十三年(1656)十月十日,终于等来一个逃避的好机会,“伯母张氏卒,讣至,上疏乞过继伯父母为嗣子,且乞假以奉嗣母之丧。……岁末,获假离京。伟业明为乞假,实已无意复出”。(冯、叶《吴梅村年谱》)人是重回故里,可名声则一落千丈。林时对《荷会丛谈·鼎甲不足贵》中恶心吴梅村说:
  辛未会元榜眼,薄有才名,诗词佳甚,然与人言如梦语呓语,多不可了。余久知其迷心。鼎革后,投入土抚国宝幕,执贽为门生,受其题荐,复入词林。未有子,多携姬妾以往。满人诇知,以拜谒为名直造内室,恣意宣淫。受辱不堪,告假而归。又以钱粮奏销一案,褫职,惭愤而死。所谓身名交败,非耶?
  陈寅恪先生还是挺理解吴梅村的,针对这段史评说:“林氏之语过偏,未可尽信,然借此亦得窥见当建州入关之初,北京汉族士大夫受其凌辱之情况。”
  其实,对吴梅村而言,最大的失分还在民间。《丹午笔记》里有这么一则记载:复社再于苏州虎丘举行大会,生童五百人将在千人石上会课,请吴梅村执牛耳。次日清晨,吴出来散步,走至千人石,猛见有诗题壁云:   千人石上坐千人,
  不仕清兮不仕明。
  只有娄东吴太史,
  一朝天子两朝臣。
  吴梅村见之,颓然而返,其内心的刺痛能不锥心?据说他自觉平生走错两步路,一是不该“事奉新朝”,二是愧对卞玉京。这里,就把“吴卞之恋”作个了结。
  吴梅村在老家做遗民那八年期间,顺治七年(1650)秋,他差一点就见上了割舍不下的卞玉京。他去常熟看望钱谦益,得知卞玉京也在尚湖寓居,极欲求见。钱谦益乐意成全,当下着人去请,而卞玉京也很快到来,先去了柳如是那里说话。这厢吴梅村左等右等,抓耳挠腮;那厢一会儿报告说正梳洗补妆,一会儿报告说正在更衣,一会儿报告说旧疾骤发,请异日再见吧。到底没见上!原因至今无解,以笔者猜想,崇尚义气、性情刚烈的柳如是绝不欣赏吴梅村这样的男人。
  42岁的吴梅村万般失落,黯然神伤,以诗祛痛,挥笔写出四首著名的《琴河感旧》:
  白门杨柳好藏鸦,谁道扁舟荡桨斜。
  金屋云深吾谷樹,玉杯春暖尚湖花。
  见来学避低团扇,近处疑嗔响钿车。
  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
  油壁迎来是旧游,尊前不肯背花愁。
  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
  故向闲人偷玉箸,浪传好语到银钩。
  五陵年少侬归去,隔断红墙十二楼。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劳怅望,梦来携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长向车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
  乍抛锦瑟描难就,小叠琼笺墨未干。
  弱叶懒舒添午倦,嫩芽娇染怯春寒。
  书成粉箑凭谁寄,多恐萧郎不忍看。
  吴梅村这《琴河感旧》有序:“枫林霜信,放棹琴河,忽闻秦淮卞生赛,到自白门,适逢红叶。余因客座,偶话旧游。主人命犊车以迎来,持羽觞而待至。停骖初报,传话更衣。已托病痁,迁延不出。……予本恨人,伤心往事。漫赋四章,以誌其事。”
  卞玉京看到《琴河感旧》,是三个月以后的事,在顺治八年(1651)初春了。冯、叶《吴梅村年谱》记载:“正月,卞玉京见访。玉京着道人装,为鼓琴,且为述弘光帝选妃之事。伟业作《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又与之共赴苏州,始将前所作《琴河感旧》四诗赠之。”
  好一个刚强多情的卞玉京!钱宅不见,勇割俗缘;冒寒登门,以补旧情。但我已是方外之人,鼓琴忆事,同舟再伴,已是灵魂之交,镜花水月,已然淡出你我的情感世界。而吴梅村所作长诗《听女道人卞玉京弹琴歌》,也有所领悟,多洋溢出故国之思、黍离之悲,苦楚、踌躇、迷茫有一点,但都淹没在超然物外了。其诗曰:
  鴐鹅逢天风,北向惊飞鸣。
  飞鸣入夜急,侧听弹琴声。
  借问弹着谁?云是当年卞玉京。
  玉京与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
  小院青楼大道边,对门却是山中住。
  中山有女娇无双,清眸皓齿垂明珰。
  曾因内宴直歌舞,坐中瞥见涂鸦黄。
  问年十六尚未嫁,知音识曲弹清商。
  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技矜平康,
  如此才足当侯王。
  万事仓皇在南渡,大家几日能枝梧。
  诏书忽下选蛾眉,细马轻车不知数。
  中山好女光徘徊,一时粉黛无人顾。
  艳色知为天下传,高门愁被旁人妒。
  尽道当前黄屋尊,谁知转盼红颜误。
  南内方看起桂宫,北兵早报临瓜步。
  闻道君王走玉骢,犊车不用聘昭容。
  幸迟身入陈宫里,却早明填代籍中。
  依稀记得祁与阮,同时亦中三宫选。
  可怜俱未识君王,军府抄名被驱遣。
  漫咏临春琼树篇,玉颜零落委花钿。
  当时错怨韩擒虎,张孔承恩已十年。
  但教一日见天子,玉儿甘为东昏死。
  羊车望幸阿谁知?青冢凄凉竟如此!
  我向花间拂素琴,一弹三叹为伤心。
  暗将别鹄离鸾引,写入悲风怨雨吟。
  昨夜城头吹筚篥,教坊也被传呼急。
  碧玉班中怕点留,乐营门外卢家泣。
  私更装束出江边,恰遇丹阳下渚船。
  翦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
  此地繇来盛歌舞,子弟三班十番鼓。
  月明弦索更无声,山塘寂寞遭兵苦。
  十年同伴两三人,沙董朱颜尽黄土。
  贵戚深闺陌上尘,吾辈漂零何足数。
  坐客闻言起叹嗟,江山萧瑟隐悲笳。
  莫将蔡女边头曲,落尽吴王苑里花。
  此次苏州一别,竟是吴、卞永诀。十七年后,60岁的吴梅村再见卞玉京时,已是荒坟一丘,丽魂不知何处了。吴梅村思人责己,愧悔难当,不禁老泪纵横,遂再为心爱人献诗默祝,是为《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
  玉京道人,莫详所自出。或曰秦淮人。姓卞氏。知书,工小楷,能画兰,能琴。年十八,侨虎丘之山塘。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见客,初亦不甚酬对。少焉,谐谑间作,一坐倾靡。与之久者,时见有怨恨色。问之,辄乱以它语。其警慧,虽文士莫及也。与鹿樵生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为若弗解者,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寻遇乱别去,归秦淮者五六年矣。久之,有闻其复东下者,主于海虞一故人。生偶过焉,尚书某公者,张具请为生必致之。众客皆停杯不御。已报曰:“至矣。”有顷,回车入内宅,屡呼之,终不肯出。生悒怏自失,殆不能为情。归赋四诗以告绝,已而叹曰:“吾自负之,可奈何!”逾数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随之。尝着黄衣,作道人装,呼柔柔取所携琴来,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见中山故第,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吾侪沦落分也,又复谁怨乎?”坐客皆为出涕。柔柔庄且慧。道人画兰,好作风枝婀娜,一落笔尽十余纸。柔柔侍承砚席间,如弟子然,终日未尝少休。客或导之以言,弗应;与之酒,弗肯饮。逾两年,渡浙江,归于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柔柔奉之,乞身下发,依良医保御氏于吴中。保御者,年七十余,侯之宗人。筑别宫,资给之良厚。侯死,柔柔生一子而嫁,所嫁家遇祸,莫知所终。道人持课诵戒律甚严。生于保御,中表也,得以方外礼见。道人用三年力,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既成,自为文序之。缁素咸捧手赞叹。凡十余年而卒。墓在惠山祗陀庵锦数林之原,后有过者,为诗吊之。   龙山山下茱萸节,泉响琤淙流不竭。
  但洗铅华不洗愁,形影空潭照离别。
  离别沉吟几回顾,游丝梦断花枝悟。
  翻笑行人怨落花,从前总被春风误。
  金粟堆边乌鹊桥,玉娘湖上蘼芜路。
  油壁香车此地游,谁知即是西陵墓。
  乌桕霜来映夕曛,锦城如锦葬文君。
  红楼历乱燕支雨,绣岭迷离石镜云。
  绛树草埋铜雀砚,绿翘泥涴郁金裙。
  居然設色迂倪画,点出生香苏小坟。
  相逢尽说东风柳,燕子楼高人在否?
  枉抛心力付蛾眉,身去相随复何有?
  独有潇湘九畹兰,幽香妙结同心友。
  十色笺翻贝叶文,五条弦拂银钩手。
  生死旃檀祗树林,青莲舌在知难朽。
  良常高馆隔云山,记得斑骓嫁阿环。
  薄命只应同入道,伤心少妇出萧关。
  紫台一去魂何在,青鸟孤飞信不还。
  莫唱当时渡江曲,桃根桃叶向谁攀?
  一曲刻骨铭心的爱情绝唱,至此划上凄美句号。
  康熙十年(1671)夏季,江南酷热。吴梅村“旧疾大作,痰声如锯,胸动若杵”(《致冒辟疆书》),他预感将不久于人世,便留下遗言: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敛以僧蓑,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伟业之墓”。这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吴梅村追随卞玉京而去,葬于苏州元墓山之北。
  笔者今年四月亲往致祭,墓在苏州市吴中区光福镇潭东高家前村。墓前有“诗人吴梅村墓”碑。天浮悲云,梅林带雨,思古抚今,感慨系之。吴梅村逃避一生,对自己的俗身都极不自信,很早就怀疑、自责、恼恨、愧悔,而又难以逃避得开。现在好了,一颗伟大的诗魂终于挣脱不争气的肉身,自由自在地游弋于天地之间,骄傲地宣称:我是诗人吴梅村!
  吴梅村戴得起诗人桂冠。他现存诗歌近千首,其中五古、七古近160首。160首古诗中,长篇巨制约占半数,长篇叙事诗就有20余篇,《圆圆曲》则具有里程碑意义,标志中国古代叙事诗达到了新的高度。此前,中国古典长篇叙事诗并不是很发达,吴诗独领风骚,三百多年来被一致公推为名篇佳构,从而奠定了他在中国古典叙事诗发展史中的特殊地位。他的七言歌行体裁,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称之为“梅村体”。“梅村体”以研习四杰和元白为主,兼容多家,博采众长,充分体现了吴梅村独特的创作个性,其风格面貌已与诗史上的所有歌行体大不相同了,是我国古代诗坛上的一朵奇葩,影响深远,三百年来诗坛,都有“梅村体”的流风遗韵。
  吴梅村诗歌创作之外,其他著述亦颇宏富,有《梅村家藏稿》五十八卷,《梅村诗馀》,传奇《秣陵春》,杂剧《通天台》《临春阁》,史乘《绥寇纪略》 《春秋地理志》 等,如今连《红楼梦》,也在争论说非他莫属。另外,他还精工词曲书画,真真堪称博学多才,一代天骄。
  【作者简介】周宗奇,山西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山西文学》原主编,专业作家。1974 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 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风尘烈女》,长篇历史纪实小说《清代文字狱纪实》,长篇纪实小说《三个红色殉道者》,传记《忧乐天下——范仲淹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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