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人们就会想到二十世纪最有影响的英语作家、现代主义文学的典范这类令人肃然起敬的评语，如今乔伊斯已与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等一起雄踞于文学的巅峰，令人高山仰止。然而有趣的是，乔伊斯最初是以色情描写引起广大读者的兴趣的，其作品的屡次被禁作为“成功的丑闻”使他家喻户晓，然而也正是在这同一个时期，乔伊斯被推许为现代主义文学的经典作家，叶芝亲自提名他进入爱尔兰文学研究院，被称为“法国文学精英的品位领袖”的诗人瓦莱里·拉尔博更称他是在世的英语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位。色情与经典、通俗与高雅就这样在同一个时间里毫不冲突地出现在对同一个作家作品的评价上，乔伊斯后期的两部作品《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都是如此，而且也是这两部巨著奠定了乔伊斯在文学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这在今天看来有些不可思议，尤其那是一个色情淫秽作品被严厉查禁和公开审判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乔伊斯毫不犹豫地写下当时看来惊世骇俗，今天依然有些刺目的淫词秽句，而这却丝毫没有影响他进入经典作家的行列。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分界线如何在这里变得模糊，这是一个值得当代作家关注的问题。

一

　　一提到现代主义文学，人们就不免想到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以及那些新奇难解、不同流俗的表现形式，似乎现代主义作家个个都游离于功利社会之外，并不在乎去取悦大众读者。然而根据艾尔曼那本权威性的《乔伊斯传》记载，乔伊斯宣传自己的作品其实非常精心尽力，比如乔伊斯会先把书寄给某位潜在的评论者，征求他的意见，如果对方回应就请对方写书评，之后他会提供一些观点，甚至建议投到哪个刊物比较合适。如果评论出自某个他不认识的人之手，他也会主动写信向对方表示感谢，加深书评者对他的印象。此外他还曾不厌其烦地向韦佛女士等人写信详细解释他的构思，积极参加他作品的研讨会和朗诵会，在作品完成前就先将部分章节在若干刊物上发表以扩大声势，在《芬尼根的守灵夜》还没出版时就组织年轻的追随者们发表这本书的评论文集。乔伊斯甚至像今天的影视明星那样深悉官司和争议在扩大知名度上的重要作用，梦想着自己也能像福楼拜那样打一场胜利的官司，当然，乔伊斯最后也如愿以偿了。事实上，被乔学界称为“乔伊斯战争”的各种官司、争辩或者竞争，最后总是让大众市场更熟悉乔伊斯的作品。从这方面说，乔伊斯在如何引起媒体和评论界的关注方面绝对堪称行家里手，这只要看看《乔伊斯传》中他如何把一个并不知名的爱尔兰男高音约翰·沙利文成功地推上十余家报纸就能明白。可以说乔伊斯很早就明白了现代媒体的重要作用，他知道应该以及如何在现代社会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因为在现代大众社会里，越高的知名度也就意味着越大的读者群。
　　艾尔曼说乔伊斯的作品是写给后代读者的，当时的读者很难读懂和接受，这种说法只说明艾尔曼对现代传媒和大众文化的理解远不如乔伊斯。不过，与那些一味迎合大众的通俗作家不同，乔伊斯知道如何让读者跟着他走。乔伊斯曾说他在《芬尼根的守灵夜》里放了那么多的谜，足以让人们忙上三百年，显然，写作时的乔伊斯不仅考虑着读者，而且对自己引导读者的能力充满自信。乔伊斯知道什么对大众读者具有吸引力，而且知道如何通过设置难度保持这一吸引力。解谜是一种吸引，色情也是一种吸引，这两点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都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但是乔伊斯又不是简单地把谜题和色情直接交给读者，或者用此处删除若干字之类的滥俗手法，他反而通过诸如自造的词语、不合语法的句子、散乱跳跃的情节来给读者的阅读设置难度，拉开阅读距离。他这样做绝对不是不在乎读者，而是有着重要的审美和接受上的考虑。
　　乔伊斯事实上非常在意读者，二零零六年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乔伊斯与接受》一书认为，《芬尼根的守灵夜》写的正是乔伊斯的作品的接受过程，尤其是乔伊斯对《尤利西斯》出版后各种读者反应做出的回应。这样说当然有些偏颇，毕竟《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内容驳杂宏大，该书引以为据的也只是《芬尼根的守灵夜》中的部分内容。不过由于乔伊斯写作《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时间正是《尤利西斯》进入读者市场的时间，人们对他的怀疑、批评、嘲讽乃至未必发自内心的赞许，对于乔伊斯这样高度敏感的作家来说不可能不在心中产生反应。事实上各种评论出来后，乔伊斯甚至曾用一个笔记本专门把各种说法记录下来。《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描写了一封被母鸡刨出来的信，《乔伊斯与接受》认为这封信有几个指代，其中之一就是《尤利西斯》。这封信是由主人公壹耳微蚵的儿子肖恩递送的，肖恩在书中也被称为“邮差肖恩”，但他并没有完成递送的任务，就像当年《尤利西斯》在都柏林的读者中流传，却几乎没有几个人读完。壹耳微蚵的另一个儿子叫山姆（Shem），但书中常写为Sham，意思是“赝品”。这里的赝品无疑暗示乔伊斯的弟弟斯坦尼斯劳斯说的《尤利西斯》的很多词句都抄自他和他人平常说的话。此外山姆被人们指责为下流放荡，说他的精神和道德都出了问题，说他垂涎邻居，说他的冗长叙述让人打瞌睡，而这些都曾是人们批评《尤利西斯》的话。不过，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只用反讽的方式记录下了这一切，并没有回答，因为《芬尼根的守灵夜》本身就是最好的答案。在《芬尼根的守灵夜》所象征的循环不息的历史里，乔伊斯的作品将在众说纷纭中随着历史的长河永远地流传下去。
　　乔伊斯知道这将是他的作品的命运，《芬尼根的守灵夜》出版后同样的命运再次上演：有人说它冗长乏味，有人说它难以理解，有人说它淫秽粗鄙，有人说它只是写给收藏者和研究者的，总之，所有批评《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话当年都曾在《尤利西斯》的评论中有过类似表述，并在那些没有读完作品的读者中谣言般流传。乔伊斯完全知道他会面对什么样的批评，并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形象地再现了读者的这种反应，那就是书中四位老人和十二位酒客对主人公的审判，这个审判也可以理解为精英读者和大众读者对乔伊斯的作品的审判。四位老人像专业研究者一样是观察的、探询的，十二位酒客像大众读者一样跟着谣言喧哗骚动。不过，乔伊斯并没有把这两类读者截然对立，四位老者和十二位酒客同时出现在壹耳微蚵的酒吧，而且难分彼此；壹耳微蚵也同时向他们说话，而且不加区分。这正像《芬尼根的守灵夜》同时召唤着精英读者和大众读者，既是经典艺术又是色情作品。

二

　　《芬尼根的守灵夜》中多重审美和不同读者的共存，改变的是未来读者的阅读模式和价值取向，这一点在乔伊斯对书中色情淫秽部分的处理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有不少对性器官和性行为的赤裸裸的描写，而且这些描写丝毫未用通俗小说中常用的爱情或美词来粉饰。事实上乔伊斯明确嘲讽过那种打着爱情的幌子追求肉体刺激的通俗小说，那就是《尤利西斯》中瘸腿少女格蒂在海滩边的内心独白。已经二十出头的格蒂一直没有男友，处于高度的性焦渴之中，甚至用露出内裤来挑逗不远处坐着的素不相识的布鲁姆。格蒂的孤独固然令人可怜，但可笑的是她用爱情来称呼她与布鲁姆之间的性欲，把两人想象为忠贞不渝的恋人，而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不过，乔伊斯要批评的并不是格蒂，事实上他对格蒂不无同情，在乔伊斯看来，让格蒂用这种虚假的目光来看待现实的正是通俗文学，是这类文学的虚假叙述扭曲了格蒂们对现实的理解，让她把自己幻想为出身高贵的淑女，把性欲粉饰为爱情，而这一切最终在布鲁姆的肉体联想中轰然坍塌。
　　乔伊斯并不忌讳表现肉体、性欲乃至吃喝拉撒这些动物性行为，因为这是真实存在、不应回避的，与那些用虚假的温情和粉饰的生活来欺骗读者的作品相比，更有利于读者接受自身的污点，用更包容的态度去理解别人，毕竟，人类历史中不少人为的灾难都是那些把自己想象得完美无缺的人犯下的。不过，乔伊斯在作品中放入那些常常被称为淫秽色情的东西，与十九世纪大众读者市场的形成也有着重要关系。事实上，在乔伊斯时代前后，肉体和肉欲大量进入严肃作家的视野，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奥地利作家萨克-马索克（“受虐癖”一词即出自他的名字），英国诗人阿尔杰农·斯温伯恩、小说家劳伦斯，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等都有作品被批为淫秽色情，而像福楼拜、王尔德、艾略特那样在作品中隐约提及肉欲的作家更是大有人在。至于大众文学中的淫秽色情作品完全是不胜枚举，《现代主义、大众文化和色情美学》一书称仅一八三四至一八八零年，英国扑灭罪恶协会就查禁了八万本淫秽书籍和手册，三十八万五千余幅淫秽图片，两万八千件淫秽歌曲、传单等等。不止十九世纪如此，这股潮流早在十八世纪就已经开始，现在人们已经熟悉的法国作家萨德、英国作家约翰·克莱兰等都是十八世纪著名的色情作家。类似描写虽然古已有之，比如薄迦丘的《十日谈》和拉伯雷的《巨人传》即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也令人赧颜，但淫秽色情文学作为一种文类引起社会的普遍关注则是十八世纪前后的事情，与报纸杂志的繁荣、读者范围的扩大、大众读者群的形成有很大关系。淫秽色情文学事实上是十八世纪新兴的大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时也起着动摇上层文化的作用。当时不少严肃作家在作品中放入淫秽色情内容其实有着强烈的反抗贵族礼仪的目的，波德莱尔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淫秽色情文学中有一种一便士文学非常畅销，十九世纪有一部一便士小说号称每星期的发行量高达三十三万册，其他号称每星期发行量在十万册以上的则更多。一便士的作品以其低廉的价格很容易在普通读者中流传，吸引力甚至超过报纸和刊物。乔伊斯出版过两部诗集，第一部题为《室内音乐》，第二部既可译为《一便士一只的苹果》（Pomes Penyeach），又可译为《一便士一首的诗》。“室内音乐”和“便士文学”在乔伊斯的时代都属于大众文化的一部分，前者当时已从贵族文化演变为大众娱乐，后者则完全是大众文化的产物。诗歌素来被视为最高雅的文学形式，乔伊斯却用两个大众文化的概念来称呼他的诗集，显然与他作品中的淫秽色情描写一样，体现了乔伊斯对那个时代的大众文化的自觉接受。
　　事实上，不可否认淫秽色情内容对乔伊斯在大众读者群中的接受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而且乔伊斯自己和他的出版商们很可能对此心知肚明。一九三四年兰登书屋抢先在美国正式出版《尤利西斯》时就把伍尔西法官关于该书是否属于淫秽作品的判词放在了前面，这与其说为了端正视听，不如说起到了吸引大众眼球的作用，使乔伊斯仅十年间就从一个并不出名的古怪的爱尔兰作家上升为一位文学巨匠。而且乔伊斯命运的这一巨变当初主要就是发生在美国，与伍尔西法官的判决不无关系。
　　不过，乔伊斯作品中的淫秽色情部分也并非仅仅为了吸引大众读者，在贵族和大众的问题上乔伊斯是个矛盾体，就像今天的文化一样矛盾。事实上乔伊斯也有不少贵族情结，他的父亲一直保存着高尔威地区一个乔伊斯家族的贵族纹章，乔伊斯年轻时也会带同学们去看这一纹章。但另一方面，乔伊斯又毫不犹豫地欣赏大众文化，比如他热衷于歌剧，而歌剧在当时其实像今天的电影一样是一种重要的大众文化形式。乔伊斯的作品中还有大量其他大众文化的内容，比如流行歌曲、电视节目、广告、T恤衫等等，色情文学也是其中之一。通过把色情淫秽文学巧妙地融入现代主义精英文学，乔伊斯改变了人们对大众文化的看法。至少今天，淫秽描写已经不再像乔伊斯那个时代那么惊世骇俗了，甚至可以说今天多数严肃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包含着当年可能被视为淫秽的内容。

三

　　伍尔西法官判决的一个重要理由是他自己读了那些淫秽部分并没有感觉受到感官上的挑逗。乔伊斯作品中的淫秽部分是否会引起感官反应暂且不论，值得指出的是，伍尔西法官的这一貌似荒诞的理由其实有着深刻的美学依据，即很多现代主义者主张的审美的无目的性。乔伊斯曾有一段描述与之非常相似，那是他一九零三年在《美学》一文中提出的静态审美观。乔伊斯在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的恐惧和怜悯说的基础上，提出静态是审美活动的基础，判断戏剧优劣的标准应该是戏剧使观众处于静态还是从静态转向行动。根据这一标准，对肉体的艺术性描写不应引起读者的生理反应，而淫秽色情作品恰恰以感官刺激为目的。
　　《现代主义、大众文化和色情美学》认为乔伊斯的观点很可能来自康德，至少康德的审美的无目的性是当时现代主义文学将自己与大众文学区分开来的一个重要依据。根据康德的理论，形式是文学作品中的无目的性存在，能够超越对象的物质性和观念性，超越主体的个人感觉和情绪，带来普遍、超验的理性愉悦。完美的形式可以形成审美距离，净化色情内容，从而使读者在色情艺术面前保持静态。这就是为什么希腊雕塑表现裸体却并不给人肉欲感，因为雕塑家的重心放在了作品的形式上。康德的美学在十九世纪流入英国，正好暗合了当时英国贵族的价值标准，那就是真正的贵族不以现实的功利得失为目的，贵族的所作所为只出自他们的品位修养，而且这种品位修养也不是有意识有目的地训练出来的，而是在日常闲暇中自然养成的。从这个角度说，康德美学在英国其实属于贵族美学观，因为一般认为只有有着稳定的物质基础的人才有能力超然于个人得失之外。当然这种观点今天看来已大可质疑，但是乔伊斯确实通过突出作品的语言形式，在描写淫秽内容的同时也给读者带来了审美上的愉悦。不管读者是否对其中的淫秽色情描写感兴趣，不论是大众读者还是精英读者，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芬尼根的守灵夜》是一部艺术作品，与地摊上的色情文学并不一样。 　　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正是因为乔伊斯用艺术化的形式拉开了读者与淫秽色情内容之间的距离，从而至少部分地将读者对肉体快感的关注转向了对形式美感的关注。乔伊斯后期作品形式上的难解是众所周知的，《芬尼根的守灵夜》更是把这种形式上的难度推到了极致。正是通过这些困难的、陌生化的形式，通过书中具有高度艺术美感的词句，乔伊斯延缓了读者对淫秽色情内容的感受，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严肃艺术所推崇的无目的的效果。事实上，形式实验和创新是现代主义文学奠定自己的精英地位的重要基础，这些看似无目的的自足的形式拉开了现代主义文学与大众文化之间的距离，成为使现代主义文学获得经典和精英地位的光晕。在淫秽色情描写的问题上，形式上的实验同样帮助现代主义文学超越低级趣味，获得审美向度，从而被公众认可和接纳。从乔伊斯对静态审美的论述可以看出，乔伊斯非常清楚这一点，并且成功地把它运用到自己的作品之中，使大众色情的内容通过先锋实验的形式进入高雅艺术的殿堂。正是乔伊斯作品中实验和超前的文学形式让他被评论界和学院派推许为经典作家。
　　不过到了今天，人们已经越来越承认乔伊斯的后期作品仍然多少可以唤醒读者对性的联想。伍尔西法官如何成功抵御了诱惑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在当代更加开放的性观念下，读者更容易承认这种诱惑的存在。在乔伊斯的时代，对身体的关注往往被认为是中下工人阶层的趣味，这一点在劳伦斯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体现得尤其明显。伍尔西法官的判词同样强调乔伊斯描写的是一九零四年都柏林中下阶层的生活，伍尔西这里是借用有关中下阶层的肉体趣味的老生常谈来为乔伊斯的描写辩护。乔伊斯对这个老生常谈同样心知肚明，这从他让布鲁姆去博物馆看女神雕像不是欣赏雕像优美的形体，而是去看女神是否有肛门就可以看出来。因此反过来看，在严肃的形式实验中加入中下阶层的肉体趣味也表明了乔伊斯对中下阶层大众文化的有意识的接纳。
　　不管目的如何，当形式实验与色情描写水乳交融地出现在同一句描写中时，客观上模糊了高雅与低俗的界限，模糊了精英读者与大众读者的界限。在形式和理论层面，乔伊斯表现出康德式的现代理性审美观，但从《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艺术效果看，他作品中的色情内容又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语言的理性控制，将身体和欲望纳入审美的形式。由于乔伊斯成功地将形式与色情和谐地交织在一起，《芬尼根的守灵夜》最终既坚持了理性的意义，又为身体留出了一定的空间。在乔伊斯以及其他现代作家的影响下，很多当代文学像乔伊斯当年一样模糊了色情与经典的边界，让文学的世界变得如同万花筒般缤纷。如果经典文学本身已经包容了这种不同层次的对话，那么在读者群中强行划分精英与高雅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
　　（《现代主义、大众文化和色情美学》，阿利森·皮兹著，剑桥大学出版社二零零零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