舐犊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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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是世界上唯一隐藏人类缺点与失败,也同时蕴藏着甜蜜之爱的地方。
  ——萧伯纳

关于父亲

1


  父亲是个苦命的人。
  爷爷四十多岁的时候,突然得了一场伤寒,就驾鹤西去了。年轻的奶奶带着她的五个儿女,哭得天昏地暗,无奈之下,就用一张破竹席包着,把爷爷埋在了荒野。
  那天,风很任性,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衣衫褴褛,像枯草一样在凛冽的西北风中瑟瑟发抖。
  爷爷殁后,奶奶带着她的子女们在贫穷和饥饿中艰难地活着。那时的村子,一片衰败的景象,狼群经常出没,上演着吃人的惊悚场面。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奶奶和她的孩子们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仿佛霜打的禾苗一样,父亲从小就长得弱不禁风,面黄肌瘦,是营养不良的那种模样。
  好在新中国成立了,村里办起了文化班,父亲八岁时,就被奶奶拽着去上学了。读到四年级的时候,大伯进西安城当了工人,两个姑姑也先后出嫁,家里缺少劳力,父亲便不得不辍学在家。过了一两年,小叔也当兵走了,父亲则一直留在农村,被牢牢地拴在了那块贫瘠的土地上。
  那些年,进城当工人、当兵吃皇粮是农村青年的梦想和出路。父亲也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他也渴望命运之神能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经常孤单地站在干裂的田野上,朝着灯火闪烁的城里眺望,有点望眼欲穿的感觉,但机会终究没有出现,伴随他的还是那头劳作多年且毛发稀少的老黄牛。
  老实巴交的父亲曾自嘲地对村里人讲:“咱祖坟里冒不出青烟,咱就没吃公家饭的命,只能打牛尻子了。”他说这话时眼睛是潮湿的。
  奶奶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就一个劲儿地劝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当农民也有当农民的福分,咱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嘛。再者,你的身体这么弱,出门在外娘还不放心呢。”
  经奶奶这么一说,父亲就心宽多了,他悄悄抺去挂在眼角的泪花,心中一直嘀咕着:这是命,就认了吧。之后,就又扛起自己熟悉的锄头,牵着那头老黄牛朝地里走去,身子有些踉跄。
  那段日子,父亲默默无语,只是埋头苦干。每天月上树梢的时分,他才耕地回来。惨淡的月光下,他和老黄牛的影子被扯得很长很长。
  这一切,意味着父亲的农耕生活真正地开始了,他的诗和远方只能根植于这茫茫的田野上了。

2


  从此,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成了父亲的主要生活方式,春华秋实、硕果累累成了父亲最大的心愿。在无数个平淡无奇、既苦又累的日子里,他尽情地挥霍和恣意着自己的青春和体力。
  父亲虽然是个农民,但他毕竟念过几年书,在那时的农村无疑还有着“知识分子”的光环,加之他极具悟性,农闲时练就了打算盘的硬功夫,在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父亲打算盘的样子很痴迷,像演奏家一样敏捷地拨弄着圆润的珠儿,那珠子便上蹿下跳、噼噼啪啪、清脆作响,成为村民们耳熟能详的音符。
  不久,他便因此被调到大队当了会计。当会计,在农村就意味着能拥有一份轻松而令人羡慕的职业,对于体弱多病的父亲来说,真是幸运的。
  就在父亲干得风起水生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那晚,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劳累了一天的父亲突然想起当天的账还没记上,事不过夜的性格迫使他连夜去了祠堂改成的大队部里。当他推开大门,霎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子上吊身亡,她披头散发,面色狰狞,嘴角还流出一丝血迹。
  父亲见状,吓出一身冷汗,头发都直立了起来,继而落荒而逃。
  他惊慌失措地回到了家,把刚才遇到的惊悚场面给奶奶描述了一遍。奶奶吓得不轻,怕儿子鬼魂附身,便匆忙请来村子的刘半仙驱邪。刘半仙装神弄鬼,一边念着“我儿回来了”的叫魂曲,一边焚烧着香柱麻纸冥币,家里顿时弥漫着一股诡秘的气氛。
  临走时,刘半仙还让父亲把一小碗纸灰水喝了下去,说是为了驱赶他身上的晦气。尽管难以下咽,但父亲还是咳嗽着艰难地喝了下去。
  奶奶的良苦用心,似乎并沒有使父亲的病改变多少。相反,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差,病轻时脸色苍白、虚弱无力,重时发昏眩晕、浑身颤抖,还经常在梦魇中惊醒,浑身大汗淋漓。
  我至今还清醒地记得,在我小时,父亲经常会在半夜三更发出一阵阵惊叫声。这种声音在夜晚时分显得更为阴森和恐怖。这使我很害怕,但母亲却十分镇静,她总是使劲地摇醒父亲。父亲醒后,连连说:我做噩梦了,梦见阎王爷了,梦见发洪水了。
  那时由于家境贫寒,母亲给别人家做饭挣些零花钱,每天很晚才回家。临走时就提醒我:娘不在时,一旦遇见你父亲有这种情形,就要赶紧叫醒他,不然会猝死过去的。
  于是,我就害怕夜晚的到来,特别到夜深人静时,我总担心父亲的惊叫声再次响起。幼小的我不得不面对这样冰冷而坚硬的现实,在慌乱恐惧中去唤醒我持续陷入梦魇的父亲。
  当父亲一次又一次清醒过来时,见他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就像吃了黄连一样,心中有种苦涩味。

3


  母亲是在懵懂无知的情形下,嫁给父亲的。
  我敢断言,如果婚姻自由的运动再猛烈些,他俩的婚姻就得重写。但现实就是现实,一切都在按约定俗成的规律运行着。
  当父亲颤巍巍地揭开母亲的红盖头时,她这才看清了自己的男人。这个男人瘦骨嶙峋,无精打采,丝毫没有庄稼汉那种强壮和剽悍。和这样的男人能厮守一生吗?看得出,母亲对这桩婚事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和失望,一连几天,她哭得像个泪人。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女人的善良与豁达,迫使她把即将喷涌而出的泪水遏制进去,她咬了咬嘴唇,默默地说:这都是命中注定,就认命吧!
  那几日,父亲很是忐忑不安,担心母亲会离他而去,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母亲不高兴的时候,他亲自下厨,熬上热喷喷的玉米糁子、拌汤,或者做两个荷包蛋送过去。那时在关中农村,男人能下厨做饭是很难能可贵的事。父亲凭借这一温情举动,拴住了母亲的心。   那时,贫穷和饥饿在农村是普遍现象。家里有个壮劳力就意味着年关能享受到优厚的收成和分红。但体弱多病的父亲是干不了重体力活的,只能做些计工分、看水泵、量土地这样的轻松活。于是,在男人的苦力队伍里,经常能看到母亲弱小的身影,看见她那日见弯曲几乎能被风吹倒的身影。
  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被打破了,在我家,母亲就像山一样,支撑和抵挡着这个几乎摇摇欲坠的家。
  在我长大成人后,父亲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咱这个家走到今天,多亏你娘了,你们以后一定要孝顺她。他说这话时既有感激的成分,也有自责的元素。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柴米油盐酱醋而整日煎熬發愁的爹娘,在当时的状态下,却没有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这实属罕见。那时的农村,家暴是频频发生的,一些好吃懒做的男人,既游手好闲,又吃喝嫖赌,还动不动就打骂自己的女人,有的甚至信誓旦旦:媳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父亲却没有这样做,他从没有大声训斥和谩骂过母亲,甚至在发火时,都是低声细语,表现出乡村式的儒雅和风度。
  一起过日子,难免有磕磕碰碰的时候,这种情况下,父亲总是主动示好的。他会以干些家务活或者上街给母亲买些碎花布料的方式来结束这场“冷战”,于是,没有半晌工夫他们就又和好如初了。
  母亲的性格风风火火、直来直去,是眼里揉不进沙子的那一种。有一次,她惹了村里一个老赖,此人大打出手,先是扇了她两个耳光,继而又疯狂地将赶来劝架的父亲狠狠踢了两脚,引得村民们驻足围观。当时的情形是,那个老赖气焰嚣张,人们希望这种时候父亲的英雄壮举出现,但父亲的行为却是退让。只见他扶起母亲,一个劲地劝:咱惹不起就躲,坏人迟早是要遭到报应的。
  在人们的哄笑声中,父亲带着母亲屈辱地避开了。父亲的软弱可欺,使要强的母亲异常憋气。
  有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他们的婚姻能不能完美地走下去,但这种担心明显是多余的。如今,他们已经风烛残年了,却依然不离不弃、恩爱有加、形影相伴。

4


  懦弱的父亲,必然面临着贫穷和生存的挑战。
  家庭的拮据、生活的压力随时让他处于尴尬境地。在逆境下,他总是不紧不慢、四平八稳,从容地面对着苦累与负荷,但看得出他眉宇间流露出的无奈和郁闷。
  每逢春播秋收的季节,村子在城里工作的男人陆续就回来了,他们带着洋糖、饼干或者几斤大肉,把个小家庭烘得热热火火。这种时候,村子的上空就弥漫着浓郁的钻心的肉香,令我们兄妹仨馋涎欲滴,胃口大开。
  看着自己孩子的可怜模样,父亲也爱莫能助,要么是蹲在家里的梧桐树下一根一根地抽纸烟,要么是蹲在贫瘠的田地上痴痴发呆。那几年时运不佳,家里种的庄稼总是不那么精神,连一家人的口粮也供不上。养的猪儿羔羊也蔫头耷脑,等不到出栏就得瘟疫死了。
  面对捉襟见肘的光景,父亲打算外出去华阴打工,挣些钱回来养家糊口。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母亲带着我去送行。父亲就像出征的将士一样,充满着自信和勇气,他在我们母子的目送下背着沉重的铺盖卷上路了,村东头泥泞的小路上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
  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母亲泪眼婆娑,放心不下,而我却满心欢喜,希望他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带着厚厚的一沓钱载誉而归。
  谁料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第七天的时候,父亲独自回来了。那天我放学回家,碰见了神色黯然的他,当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却慌忙地躲开了,然后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闪进了房子。
  晚上,趁父亲不在,母亲悄悄告诉我:“你爹没出过远门,在工地上整夜睡不着觉,饭也吃不出个咸淡来,人瘦了一圈,干活时差点从六楼摔下来,工头担心出事,就赶紧让他回家了。这钱没挣上,他心里难受呵,连门都不愿出。”
  母亲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她在为父亲难过,也在为这个家伤心。
  外出挣钱无望,这在父亲心中留下很深的阴影,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努力寻找着机会,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活着的意义。
  那一年秋季,家里破旧的土坯房因连阴雨侵蚀突然间坍塌了,一家人无处藏身,只好寄宿于狭窄的堆满柴火的柴房里,一住就是半年。
  父亲艰难地开始了他盖房栖身的梦想。
  盖房,在关中农村是一件大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意味着尊严和价值,具有标志性的意义。他们宁愿吃差些穿孬些,拆东墙补西墙,哪怕欠下一河滩账,也要盖新房住新窝。所以,父亲把那一次的盖房看得很重,整日忙碌,马不停蹄。但经济的拮据和实力的匮乏,使他的颜面扫尽。用胡基垒起的墙壁、手腕粗的椽柱、翻新过来的砖瓦,丝毫不能体现它主人的荣耀,相反显得很寒酸。
  难怪村里一位老妇路过时大声说:“都啥年头了,盖这么烂的房子,叫人不笑掉大牙。还想给娃娶上媳妇,真是白日做梦!”
  房子竣工的那一天,在房顶上干活的父亲突然头晕目眩,掉了下来,顿时不省人事。大家急忙把他送进村里诊所,才慢慢苏醒过来。
  房子终于盖起来了,虽然破旧土气些,但却也能抵挡风雨,成为我们一家人蜗居的地方,也是我们牵挂的窝。这是父亲一生中干的最辉煌最有尊严的事情,也是他一生中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工程。
  父亲常对我们兄妹三个说:“爹这一辈子窝囊,没干出什么大事来,只给你们盖了几间厦房,你们也别埋怨,爹就这点能耐。”说这话的时候,他心存愧意,一脸的沮丧神态。

5


  那一年,我呱呱坠地了。
  我的出生,给这个贫穷的家带来了一丝希望。因为这代表着父母赓续香火、传宗接代的任务圆满完成,也进一步巩固和升华了父母的婚姻成果。
  那阵子,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高兴,时不时还小声哼上几段秦腔。在他看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缔造一个血脉传承的后人。
  那时,我们这帮孩童很顽皮,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血性特征,给父母招惹了不少事,哪家麦秸堆着火了,谁家的瓜果不见了,都能从我们这些“问题少年”身上找到蛛丝马迹。村里年轻的父母们就像救火队员一样应急处理着自己孩子惹下的“祸端”。一些劣子常常在父母的棍棒下,发出尖利的哭叫声。   但父亲教育子女的方式,没有极端的动粗行为,他身教重于言传,通过耳濡目染、春风化雨来达到理想的境界,就像汩汩流淌的渠水一样,默默滋润着干枯的土地。
  在我的记忆里,我家的家教、家风是温和的,丝毫没有暴力的倾向。谨慎、胆小,甚至柔弱的父亲总是很理智很清醒地处理着各种棘手问题,没有见过他暴跳如雷歇斯底里,也没见过他喝得烂醉如泥胡搅蛮缠,始终保持着清醒和冷静。他的这种内敛和自律,促使自己的喜怒哀乐也是在有限的温情的范围内进行释放和表达。
  父亲的这种理智与清醒、谨小与慎微,贯穿到他做人处事的方方面面。
  那时兴修水利,妇女们拉土任务繁重。母亲气力小,经常起早贪黑,累得一身汗、一身泥,当计工员的父亲虽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但还是没有记一笔昧心账。母亲私下说他是个“瓷葫芦”,父亲总是笑而不答。
  每年夏收时,我们这些孩童们放学后都要帮助大人在麦地里捡麦穗,交公后换上几个零花钱。每次我总希望过秤的父亲能高抬贵手给我多记些斤量,但他总是板着脸,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称多少是多少,从来没有破过例。
  贫穷使父亲有些农民式的畏缩、怯弱,但他却有自己的人生哲学和底线。他当大队会计、生产队长,宁愿家里挨冻受饿,也是公私分明,没有沾过国家一分钱的便宜。他常说:做人,就像青菜拌豆腐,要一清二白。
  大事面前,孱弱的父亲却有着男人的担当和果敢。那年秋季征兵,我从建筑队上偷跑回来要报名参军。好心人纷纷劝我:当兵有啥用,白溜溜当上几年还得回来,不如学个手艺管用,加之你爹病得这么重,你走后这家里的活谁干呢?
  原以为父亲也是反对我当兵的,但躺在病床上的他脸色蜡黄,语气却很坚决:“好男要当兵,好样的!爹身子弱,当不了,你替爹实现了。家里有我和你妈,你就放心走吧。”
  我临走时,父母一直把我送到了县城,当汽车开走的一刹那,在车后扬起的尘土中,我隐约看到,父母的身子有些颤抖,仿佛能被风吹倒似的。
  战争往往是不按常规出牌的。我们那一批兵刚穿上军装,就赶上了南方的战事。稚气未脱的我们,接到上级的预先作战号令后,大家摩拳擦掌、斗志昂扬。我和这些热血青年一样,也向组织递交了血书、请战书和决心书,表达了自己奔赴疆场、壮我军威的强烈愿望。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在我当兵走后不久,父亲就病得更重了,终日卧床不起。特别是得知我们部队要上前线打仗的消息后,母亲更是万分着急,不思茶饭,终日以泪洗面。父亲见状,一改和善的面色生气地说:“当兵,是要打仗的,打仗就得死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别人的孩子能上战场,咱们的孩子也就能上,有什么可怕的。”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摒弃了以往的柔弱,显得固执而坚定。

6


  父亲在农村也算个文化人,他没有什么爱好,唯一的兴趣就是收看央视的《新闻联播》。
  每晚七点,他总是雷打不动地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得很大,然后再斜倚在土炕上,看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这种时候,谁也不能打扰他,即使再好的乡亲来串门子,他也置之不理,直到看完节目,才觉失礼赶忙去招呼,结果人家已杳无踪影。
  作为农民的父亲,他所处的环境是窄小的,但他的内心世界却是博大的。长期收看新闻,使他对国际形势、国内新闻、时事动态和农村变化有了更多的了解,因而他的身上总是洋溢着一种内秀和儒雅,以至于在他老了后,许多陌生人误把他当作城里的退休教师。
  在外打拼,每当我仕途受阻、身心疲惫时,父亲就及时写信或者打电话安慰我:“咱祖坟里已经冒青烟了,你是村里最大的官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从他的寥寥数语中,我懂得了“官道弯弯,没有止境,应该知恩知足”的朴素哲学。
  人在仕途,也有飘飘然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告诫我:“你是一个农民的孩子,一定要安分守己,人在做,天在看,离地三尺有神明,千万不能干亏心事,这样才能半夜敲门心不慌。”
  记得有一次,我把父母接到古镇酒泉去玩,在商场闲逛时,父亲看到一件标价三万元的貂皮大衣,惊愕地说:“谁穿这么贵的衣服,把半边楼都背在身上了?”此后的很多天,父亲总是告诫我:“儿啊,你以后当再大的官,挣再多的钱,也不能大手大脚、随意挥霍,一分钱也是血汗钱啊!”
  有人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此话不假,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母总像园艺师一样为我及时修枝、剪叶、施肥、松土,才使我这棵幼苗茁壮成长。这些年,我一路走来,时而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时而一帆风顺、春风得意,每逢这些关键之时,父亲朴素无华的话语就萦绕在我的耳畔,挥之不去。

7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他对土地的感情是浓厚的。到了耄耋之年后,他每天起得很早,蹒跚着走向田野,东瞧瞧西看看,时而高兴,时而沉思,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记得那年,我把父母带到天水的部队去,父亲在营区绿茵茵的大草坪上,走走停停,若有所思,嘴里喃喃:“这么好的地,种成小麦得打多少担粮食啊?”父亲此等质朴的话,听起来有点好笑,但我却怎么也笑不出,他这种居安思危的思维方式并非杞人忧天,而是经过贫穷和饥饿沉淀后才形成的。
  这些年来,我的日子在汗水和打拼中好起来了,就多次想把年老的父母接到省城西安来住,也好让他们享几天清福,但都被婉言拒绝了。父亲说:“我们当了一辈子农民,离不开农村,还是待在村子里踏实,看着田里的庄稼拔节抽穗就不心慌了。”
  很快,我的父亲,在贫穷的煎熬和病痛的摧残下步入晚年,其艰難程度是无法想象的。猛然间,我感悟到,生命如同树上的叶子,嫩而青,青而绿,绿而金,金而橘黄,忽然一缕冷风,飘然而落矣。这是自然法则,无法抗拒。
  父亲不是达官显贵,只是一介草民,也只能用平凡甚至平庸来总结和盘点老去的他和老去的岁月,但他昔日在我心目中并不完美的父亲形象,忽然间就明朗高大起来了。我仰望他面对苦难而不自暴自弃的态度,钦佩他面对贫穷而不苟且偷生的骨气,更折服他面对病痛而不消沉气馁的豁达。   也许正是父亲这种中国农民式的感恩和自足,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生下来,活下去,这才是生命的真谛。

关于母亲

1


  我的母亲是个文盲。
  那一年,河南遭灾,外婆的父母拖儿带女来到关中,在离法门寺不远的乡村扎下根来,繁衍生息。美丽的外婆在十五岁的时候,就经人撮合与关中汉子外爷结了婚。而后在一个料峭的日子里,母亲呱呱坠地了。她一出生,就赶上了多年不遇的旱灾,随处可见“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的悲惨景象,颗粒未收的老百姓只能靠吃草根、食树叶等维系着生命。
  母亲饱经着饥饿之苦。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她长得十分瘦小,就像野地里的蒿草一样弱不禁风。等到了六七岁时,她应该去上学了,但窘迫的家境,迫使她的上学梦化为了泡影。作为家中长女,她还要承担繁重的家务和田间劳作,伴随她的是烧饭、喂猪、劈柴、洗衣之类的活计,她只得和自己的父母亲一样,过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
  十七岁那年,母亲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教导,嫁给了老实巴交、身患疾病的父亲,过早地承担起田间劳作和相夫教子的重任。
  那时的家,可以用一贫如洗来形容。爷爷的英年早逝,父亲的体弱多病,粮食的连年歉收,经济的紧巴拮据,使这个家的日子过得举步维艰。母亲进了家门后,披星戴月,忙里忙外,常常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像耕牛一样累死累活地干着。
  怀上我的那一年,大队办了文化扫盲速成班,村里饲养室改作的教室里常常傳出朗朗的读书声,母亲总是流露出渴望的眼神。那时,父亲就鼓动她去试一试,识上几个字回来,但她却面露难色:“一个妇道人家,学这个有啥用呢,加之这阵子,地里的麦子快黄了,农活耽搁不起啊!”父亲拗不过,也就只好作罢。
  但目不识丁的现实,却使母亲接二连三尝到苦头。一次,收工回来的她忽然肚子疼痛,情急之下便随手抓起桌上的两粒药片吃了,结果病情愈发严重,幸亏村里的赤脚医生来得及时,才幸免一难。还有一次,灶房的电线老化断开,母亲见状,就急忙用碎布块将电线的两头裹住,由于正负极接触突然起火,慌乱之中,她又端起一盆凉水洒了上去,结果火没扑灭,人差点被电着……
  母亲这些愚昧无知的行为,像风一样传遍了全村。但好在那时像她一样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妇女不在少数,所以就没有产生很大的涟漪,也没有被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柄继续传下去。
  在教训面前,母亲感到很自责,但迫于生计和家境,她始终难以抽身,去参加乡村举办的各种文化扫盲班,来弥补这人生的憾事。从以后母亲的言谈举止中,还是能感受得到没有文化所带来的困惑与尴尬。
  好在她是聪颖的。母亲的聪颖和勤勉使她成了村里的酿醋高手。她用一种家传秘方淋的醋味道醇正、色泽鲜艳、清香可口。那时,一旦谁家酿醋时出了问题,经她一侍弄,便起死回生,又开始浓香四溢了。
  每年,母亲酿醋的时候,我家的小院里总是荡漾着醋的芬芳,村里人便三三两两地来到我家,有讨秘方的,有要醋吃的,好不热闹。这个时候,母亲就像一个草民教授,脸上洋溢着智慧的光泽。

2


  母亲的质朴、实诚和善良是公认的,村里人背地里叫她“穷大方”。只要家里有的,别人有求于她,她都慷慨舍予、毫不吝啬,遇到素不相识的人落难,更见菩萨心肠。
  记得有一天大雨滂沱,她看见一个女乞丐倒在村里的泥泞路上瑟瑟发抖,便动了恻隐之心,急忙将那女乞丐扶回家中,换下淋湿的衣服,让其坐到热炕上,端吃端喝,嘘寒问暖,一住就是三天。女乞丐临走时,她又送上干粮盘缠,把那乞丐感动得泪眼婆娑,下跪不起,不忍离去。
  奶奶对母亲的无端施舍颇有微词。她私下跟我嘀咕;“这过日子啊,男人是扒扒(往家里挣钱的意思),女人是匣匣(管好家里钱的意思),这样才能把家业过兴旺,可你娘手太浪了,聚不好财,哪像过日子的样子,这个家迟早要被她糟蹋完的。”
  奶奶见无力改变母亲的做法,一气之下,扭着小脚去大伯家住了。奶奶的不满,对于风风火火的母亲来说根本无济于事,她继续推行着她乐于助人的温暖行动。
  直到有天发生的一幕,完全颠覆了奶奶对母亲的看法。
  那是一个龙口夺食的中午,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父母便带着我去麦场上碾场。待好不容易把收割的三亩小麦摊开晾晒,谁知老天一下变了脸,顿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随时可能降临。看着麦场上黄灿灿的麦子,我们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在这危急时刻,就近打场的村民们第一时间赶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铺开的麦子聚拢了起来。
  紧跟着,雷阵雨便倾盆而下,打麦场上一片汪洋,而我们家颗粒饱满的麦子却完好无损。
  打那以后,奶奶就不再责怪母亲了,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转变。在奶奶看来,这是她儿媳做好人行善事换来的因果报应。母亲经常告诉我,人都有难时,帮一帮,天地宽,帮人就是帮自己啊。
  在村里念佛诵经的队伍里经常有母亲的身影,她们经常在村子破旧的庙宇里盘腿而坐,神情虔诚,于是,此起彼伏的“南无阿弥陀佛”声音便在村子的上空萦绕。对此,年幼无知的我不甚了解,便问她念的是什么,母亲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告诉我:“佛说,人心要静,要多做善事,不做坏事,就能有好的结果。”

3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做过一个梦。
  我梦见,我出生在豪门,住在金碧辉煌的小别墅里,父亲是一位身份显赫的名流绅士,母亲是一位气质优雅的大家闺秀。在这个优渥的环境里,我无忧无虑地成长着,像小皇帝一样幸福。
  然而,梦醒时刻,现实无情地打击了我。眼前的家是那样的破败萧条,我的父母是那般的老实巴交。我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出生“豪门”,而是生在了距离“豪门”很远的地方。只有努力和奋斗或许能改变这命运。
  而对于我的人生规划,父母其实也寄予无限厚望。尽管他们经历了“滑铁卢”式的教训,但母亲始终不放弃希望。她总是坚信自己的孩子是天底下最优秀的。   “金榜题名时”,对于农村孩子和整个家族来说,无疑是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谁家孩子考上大学,在当年就是爆炸性新闻。我的农民父母也不例外,他们同样也望子成龙,希望自家的祖坟上能冒出一缕希望的青烟。
  说真的,我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过度的贪玩使我从小就不爱学习。上小学后,我因成绩滞后、逃课缺席而出名,在训斥和罚站的队伍里常常有我狼狈不堪的身影。
  按照从小看到大的逻辑,注定了我以后“戳牛尻子”的命运。为此,父母也表现出极度的失望和懊恼,这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中国式父母的普遍心态。但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不管农活再忙,母亲总是如约参加,她在老师激烈的数落面前,时常低着头缄默不语,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也许某些转变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
  那天课间休息时,我正在操场上和同学们玩耍,突然看见父母拉着一辆破旧的架子车,蹒跚着走了过来。他们大汗淋漓,满脸疲惫。父亲告诉我,生产队里修水利,一大早就去北山拉石头,没想到半路上轮胎爆了,一个碎石渣都没拉上。他显得十分沮丧,一脸无奈,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给打断了:“给娃甭说这些了,让他安心学习。”
  临走时,母亲从帆布口袋里拿出两个高粱饼子塞到我手里,叮嘱道:“书里有黄金,多认几个字就多明一条理,以后的路子也就宽了。”说完,他们就拉着沉重的架子车,在坎坷的土路上艰难地走了,那咯吱的轱辘仿佛从我的心上辗了过去。
  这一幕,此后经常在我的眼前浮现,它深深地触动和刺激了我的神经。有一次,我发现班里的门锁被人撬走了,便急忙跑回家去,悄悄把家中柜上的锁子拿去锁在了教室门上。那几日,我很是忐忑,担心母亲知道后要大发雷霆,因为那是她出嫁时陪嫁木箱上的礼物。谁知她知道后,不但没有数落我,还夸我做得对。那一天,她很高兴,特意做了一顿香喷喷的臊子面犒劳我。
  求学的念头开始萌动了,我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小学毕业时,我平生第一次当上 “三好学生”,并在竞争激烈的情况下,考上乡里的重点中学。那一年,母亲也被乡村两级评上了“五好社员”“三八红旗手”。
  那些日子,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如同春天的油菜花一般绚烂。

4


  上中学时,母亲给我换上新做的的确良衣服,把我打扮得焕然一新。我知道,她好些年没有给自己添置过一件新衣裳了,那件常穿的素花格子衣服已经皱巴发黄了。
  乐观点去分析,这样下去,父母望子成龙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但事与愿违的是,我并没有遵循这一铺设的轨道前行。
  一上初中,我的新鲜劲儿就几乎耗尽了,不安分的状态又凸显出来。在那个人人以文学为荣的年代里,一大帮子农村文学青年激情澎湃,他们在饥肠辘辘的状态下,依然为文学而亢奋着,谈论着路遥、张贤亮等大咖们,谈论着伤痕文学、意识流、朦胧诗,使乡村的校园充满了浓浓的诗意。
  那时,懵懂无知的我也喜欢上了文学。于是,我的思想开始游离起来,上課的时候,任凭老师怎么讲,我就是听不进去,满脑子的故事情节,一肚子的悲欢离合。有一次上课,我伏在课桌上胡乱涂鸦,被语文老师发现了,老师非常恼火,“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尽想好事,你要是以后当作家了,就把锣鼓摆在我家门前来敲”。
  听罢,我一气之下跑出了教室,从此再也无心学习了。由于学习成绩持续下滑,我后来不得不辍了学。
  离校的那天,母亲正在乡上赶集,在街道碰见了灰头土脸的我。她知情后,愣了会儿,眼泪打着转儿,硬是没有流下来,缓过神后便平静地说:“娃,书念不成了,咱就回家种地吧,当个庄稼汉也踏实。”
  回家的路上,夜开始朦胧起来,我看见,母亲的步伐有些踉跄,泪花在星夜里闪烁。

5


  在农村,失学就意味着农耕生活的开始。
  那时,已经包产到户了,农民倒也过得逍遥自在,只是手中缺少白花花的银子,各家各户的壮劳力开始学起了各种谋生的手艺来。
  无所事事的我,正是学手艺的黄金年龄,当木匠的姑父实在不愿看到我不学无术的样子,便收留我当徒弟。谁知我嫌木匠活又脏又累,在冬季一次干活中,居然偷偷坐到热炕上凿卯,一下子惹怒了姑父。“不成器,甭跟我学了。”远门子的四爸看我成天吊儿郎当的样子,又顿生让我到他工地上学瓦工的想法,于是,我又去了华山脚下的建筑工地,结果没干半个月,又趁着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回到了家。
  在常人眼中,我的这种叛逆行为是匪夷所思的。
  那时,我的思绪,仿佛石下的野草一个劲地往上疯长着。我常常在田地里、涝池旁、柴房内陷入深深的思考和妄想,就是梳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十六岁的我,经常陷入彷徨、迷茫、困惑和焦虑之中,像《人生》中的高加林他们一样,望着茫茫的黄土地和朦胧的星空发呆失神。
  尽管我的想法幼稚可笑,但哪个人没有年轻过倔强过呢?我会在某一个深夜或者凌晨开始思考人生,学会反思自我,寻找眼睛以外的未知。
  每每这个时候,母亲总是悄然而至,默默地给若明若暗的煤油灯加上油,给我伏案的三条腿木桌上放下一块热腾腾的锅盔夹辣子,然后静静地退出门去,唯恐打乱我遐想的空间。那时,她只要一上街,自己舍不得吃一碗面皮或者一根麻花,却要给我买些笔和纸之类的东西。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面对我的反常行为,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邻里乡亲和门子叔伯专门为我开了个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踊跃为我把脉问诊。我像个重病号一样被他们解剖着、点评着,委实无地自容。有的说,“你这样下去就把这个家毁了”;有的说,“你不学个手艺连媳妇也娶不上”;还有的说,“靠写写画画不把人饿死才怪呢”。
  我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尴尬场面。眼看气氛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但轮到母亲发言时,她反倒很淡定,“大家都是为娃好,谢谢了,但每个羊嘴边都有一把草,就看娃的造化了”。   母亲的话里有话,只是她的话,只有我能听得懂,也掂得出这其中的分量。这其实和莫言说的“总有一朵祥云缭绕着你”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一个是文盲说的,一个是文豪说的。

6


  屋漏偏遇连阴雨。本来一贫如洗的家,随着父亲病情的加重,已经到了无米下锅的境地了。
  为给父亲看病筹点钱,母亲从村东头借到了村西头,几乎能求的人都求了一遍,尝尽了别人的眉高眼低和世态炎凉。那个时候的她,是卑微而可怜的。
  父亲患的是疑难杂症,母亲带着他跑遍了周边乡镇的大小医院,但病情还是不见好转,长期的失眠使他愈发无精打采,伴随他的只有抑郁、焦虑、恐惧和莫名其妙的厌世。母亲见状也无可奈何,又不得不把北乡的刘半仙请到家里。刘半仙说父亲是鬼魂附身,必须尽快驱赶妖魔,于是就在家里装神弄鬼、焚香烧纸、念经吟咒,折腾了半天,最后喜滋滋地拿着母亲借来的十元钱走了。
  那些年,虚弱的我经常患病,尤其一见土漆就过敏,一过敏浑身就红肿、发痒、溃烂、化脓,让人痛苦无比,几经求医疗效甚微。无奈之下,母亲就步行十里地讨回土方给我治疗,每次先用手挤掉脓水,再用热毛巾敷上,然后又拭上中草药。在我患病的日子里,她几乎睡不上个囫囵觉,人都瘦了一圈。每天护理完我,就显得非常憔悴,在若明若暗的煤油灯下,脸上的皱纹像蚯蚓一样蠕动着,那深深的褶皱里汗涔涔的。
  尽管母亲以洪荒之力干着活儿,但仍然改变不了家境贫寒的现状,我不得不面临努力赚钱的现实。在十六岁那年,我便开始赴西安、咸阳、华阴等地打工挣钱,其间干过泥瓦工、建筑工、油漆工等。繁重的体力劳动,严重地透支了我幼小单薄的身体。我不得不一次次匆匆地去,又一次次匆匆地回来,钱没有挣多少,人却愈发憔悴弱小,沧桑得超出了实际年龄。
  这一切,母亲疼在心上,但又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干活,干活,再干活,她希望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汗水去改变被命运锁住咽喉的现实。

7


  日子对于母亲来说,只是台历上数字的叠加,简单的重复,再重复。
  贫穷的家境和文盲的事实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对于生活,她没有大的奢求,心中只有家、家务和庄稼。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那种忘我状态,尽管疲惫但永不松懈,一直劳作,直到老去。
  其实想来,母爱既简单、自然,又丰硕、辽阔,永远不会衰竭。关中有句俗话:宁跟要饭的妈,不跟当官的爸,足见母爱在孩子的成長过程中是多么的重要。
  这么多年来,我犹如一只离开母亲羽翼的幼雏,从羽毛未丰到搏击风浪,从懵懂无知到成熟长大,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只有自己知道,也只有自己担当。这一路走来并不是鲜花簇拥、一帆风顺,每每遇到挫折或身陷逆境时,我就想起了母亲那种对待逆境和困难的从容与平静,想起她那驼背的身影和像油菜花一样绽放的笑靥。
  如今,母亲已进入古稀之年,像营养不良的庄稼苗儿一样早已失去了水分和光泽。但母亲在我心中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有时,我真想当一个画家,用带着线条、架构、水彩和意境的画笔,把她一生各个阶段的不同姿态和神态画出来,珍藏起来,给时光一份浅浅的回眸,给心灵一丝淡淡的温暖。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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