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想整出一个室内网球馆，我们这个城市缺溜冰场，缺话剧演出，缺新鲜的海产品，缺职业球队，但在我眼里室内网球馆是最缺的，根本就没有，以前大酒店曾经有一个两片球场的室内馆，但改造的时候又给拆了，变成了卡尔·威登和杰尼·亚克之类不明来历西装和皮具的地方。后来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个营生，我觉得实现的机会还是很大的，我可以找个废弃的仓库，郊区的旧厂房，开张不了的大型集贸市场之类的，都可以改造为室内球馆，但这些地方很不靠谱，很有可能周边垃圾成堆污水横流，最好的选择是市里的老式大楼，最好有那种被政府抛弃的，把两层打通做一层，我一个朋友说这个办法简直是做梦，因为根本不可能把那些承重梁和承重墙拆掉，但我分明见过展览馆二楼就有高达7米的空间，如果能够把那些骨头标本都扔掉，租给我该多好。
　　其实以上说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根本的问题是钱的问题，发小李科符说可以赞助我50万，是那种不用还的借法，我把房子抵押还能贷到47万，当然这事不能告诉我老婆，我老婆一直说李科符欠我一分情谊，一直想找机会报答我，你干嘛不乘这个机会改善下住房条件？这下好，不但没有改善，可能以前的老房子也保不住了。即使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觉得弄室内网球馆还是欠了那么一点，我得找个合作方，那就是邓子宏了，老邓以前弄过八片室外球场，现在不做了，专心当寓公，如果说是做室内的，他也许会有点兴趣。
　　我有六年没有见过老邓了，老邓也有六年没有见过我了，这六年当中他弄网球弄烦了，我弄网球来劲了，这下两个人扯平了，见一见总是可以的吧？
　　老邓见我的时候笑得很诡异，我想要握手的冲动都没有了，他穿了一件对襟黑缎的短袖衣，用红腰带束着马裤，脚下一双龙纹布鞋，脑袋更圆了，留着一圈全白的发茬。看见他这个样子，我多年前的一个闪念这下被印证了，那就是老邓绝对不是开网球场吃饭的人，网球只是他的玩物而已，因为他脖子上的肉太肥实了，穿着考究的施莱辛格白球衣简直看不得，他出现在球场也是一个笑话，腿太短了，这种人就只配在紫檀大椅上老实坐着。寒暄几句之后，正不知接下来如何开口，他家保姆就抱过来一个婴儿，他接过让我看，那孩子脑门不知为何瘪下一大块，头发不像是还没有长起来，而是像刚生下来就秃了，还冲着我猛吐口水泡泡，我倒吸一口凉气之后，挤出一句：“果真是老邓的孙子，这么壮实。”老邓又是微微一笑：“这个是我儿子。”
　　接下来的时间更为古怪，老邓不停请我品尝他家自制的饮食，虫草茶，海狗药酒，红莲银耳羹，每当我说起球馆的事情之后，他就要我再喝一口，再喝一口，我的胃里先是装满了苦涩的粘液，然后是一堆甜腻的泡沫，再来点刺鼻的酒精，我简直快吐了，都来不及说出我想说的话。直到一只奇形怪状的大鸡，大摇大摆冲进了客厅里，我才忘记我的胃——我一眼认出那是一只火烈鸟，像煮透的龙虾，我以前不相信我们这里能养这玩意，后来在动物园发现有一大群在那里跳团体操，我才信了。老邓看见我吃惊的表情，就扔下茶杯，飞也似地拖我到了后院，一个用铁篱笆圈起来的巨大的水池——我无法描述我看到的震撼之感，那里面竟然养了上千只火烈鸟，它们都用同一个姿势站着，S型，纤细的长腿倒映在水上，像无穷无尽的音符，这些音符是静止的，绝没有风让它们飘动起来。这种来自天堂的生灵成年以后身高都在1米05左右，翼展都在1米5左右，当它们静默矗立的时候，就有一种大自然统治者的庄严。
　　老邓拿起一只桶子，吆喝一声，然后把桶子里的小鱼虾泼了出去，鸟群一阵骚乱，它们的队形散了，成为一团惊慌失措的士兵，那些挤不到中间的火烈鸟发出焦急的哀鸣，但没有鸟飞起来，每一个都被自己的同类束缚着翅膀，它们由此陷入了更深的恐慌，老邓说：“这些个畜生，即使你给它空间也它也飞不好，这么大的翅膀居然要助跑十几米才能飞起来，等它飞起来，海雕早就把它们吃了，哈哈，中看不中用的畜生。”但我知道，它们至少比鸵鸟好一些吧，鸵鸟连飞都不会飞。
　　老邓边喂食边骂他的这些宠物，我们再也没有谈起过球馆的时候，临走的时候老邓送给我一个鸟蛋，用草灰腌过的，那就应该是火烈鸟皮蛋，老邓说，好好看看，剥开后颜色挺吓人的。
　　我最后看一眼那些鸟群的时候，才发现那些铁篱笆，就是用来围网球场的那种，篱笆里面，就应该是他从前的那八片网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