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山拾得(外四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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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山拾得,我的高中同学。
  他爹叫韩山,一个老鳏夫,瘸了半条腿,还能跑得飞快,挤进汽车站前看热闹的人堆里,抓起竹篮没肯再撒手。
  竹篮里躺着一个不足百日的弃婴,是男娃,“带把的”。
  韩山拾得讨厌他爹。
  他爹在取名时也忒不负责任。班上几个蛮横惯了的男生,不高兴了,把他打一顿;高兴了,也把他打一顿——这叫打鬼子。瘦小的他偷了户口本,跑到派出所要求改名,警察瞪起眼珠子:“叫你爹来。”
  韩山拾得绝食三天。在县搬运站当厨师的韩山拗不过儿子,买了包阿诗玛烟,到派出所见人就低头哈腰。
  韩山拾得回到学校。语文老师上课点名,喊了几声“韩山拾得”,他不起身,捂着腮帮子呲牙咧嘴。老师大怒,一个箭步横跨半个教室,把他拽下椅子,喝令他滚出。隔不多时,他回来了,身子发抖,脸白得吓人,一步步把沉重的肉体挪到讲台上。大家傻了,老师愣了,我觉得他被鬼上了身。我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众目睽睽下,他擦掉老师的板书内容,攥着根粉笔,抖抖索索,在黑板上写下“韩小山”三个字。
  接着,他把揣在裤兜里的左手慢慢拿出来,把左手紧握着的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脑袋上。血咕噜一下冒出来了。他晕了。
  他忘掉说一句话:“以后谁再叫我韩山拾得,我就这样砸死他。”
  不过就算他说了也没用。大家都觉得他脑子是坏掉了,连最胆小的女生也敢在他经过时往地上吐唾沫。那几个男生越发嘚瑟,把他堵在巷子里,轮流扇他耳光,还往他手中递水果刀:“鬼子,剖腹谢罪吧。”
  韩小山转学去了镇中学。他还是大家嘴里的“韩山拾得”。终于,他用锄头敲破同学的脑袋。几个月后,他退学了;等到我参加高考那年,他已经成了县城赫赫有名的小山哥。这倒不是因为他心狠手辣,马仔众多。
  城北的金刚在影剧院看戏,把脚翘到前排,把甘蔗渣吐到韩小山衣领里。韩小山回头扔过句脏话。金刚把甘蔗在韩小山脑袋敲成两段。两伙人打起来。韩小山这边寡不敌众。他的小伙伴们磕头求饶被罚跪。他被金刚一伙拖到影剧院门口吊成沙包轮流踢打。
  韩山路过瞅见。这个一辈子老实的厨师急眼了,挥舞着刚在游麻子那磨快的菜刀,要与人拼命。金刚见过世面,是与人拿刀对砍过的,哪怵这个?脱掉外衣,往手臂上一缠,大吼一声迎上去。韩山的菜刀被打掉。金刚把父子面对面吊起。
  金刚很得意,他只得意了不到半个小时。
  搬运站七十二条大汉拿着铁链、撬棍出动了。让县公安局头疼不已的金刚团伙立告覆灭。韩小山一战成名。连城南的黄志强也学着他刑警姐夫心有余悸的口气说:“千万别惹那批搬运站的,全他妈的是亡命之徒。”
  从韩山拾得到山哥,是三年。
  从山哥到韩山拾得,是二十年。
  我是在街头偶遇韩山拾得的。他推着坐在轮椅里的老父亲,站在洒满金秋阳光的梧桐树下。这一幕具有极强烈的油画效果。我一眼认出那个断了左手巴掌、中风偏瘫的老人。90年搬运站解散,工人一夜间被买断工龄,全体下岗,连站长也去了广东打工。可韩小山还误以为自己是牛逼轰轰的山哥,在与黄志强赌梭哈时押上左手。黄志强不动声色地掀开底牌。韩小山操起刀,对自己下不了手。黄志强问他是否要帮忙。韩山又阴魂不散地出现了,一刀下去,老泪纵横。
  “就在那一天,我才真正长大成人。男人的成熟,与女人不一样,突变,瞬间,一朝一夕,犹如神启。”
  韩山拾得喊出我的名字,冲着我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他没有细说他这二十年。我略有耳闻。这是一个屌丝逆袭的故事。他先是靠做辣椒、香菇等农产品的长途贩卖攒了一笔钱,再承包县罐头厂做起出口外贸,生意做得很大,日本是主要销售市场。这可能是他把名字改回去的缘由,日本文化深受中国禅宗佛理的影响,寒山与拾得两位唐代高僧廣为人知。
  一千五百年前,寒山问拾得:
  “世间谤我,贱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拾得答:“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我想,韩山拾得应该是得了其中三昧。他贩辣椒时,沙龙帮的徐胖摆下鸿门宴,提出要占三分干股。他没当场拒绝,直接去敲了黄志强姐夫的门,说想与黄志强合伙做辣椒生意,对半分成。
  我不无戏谑地念出寒山那句著名的台词,我以为他会打着哈哈把拾得的话重复一遍,又或者啥都不说嘎嘎一笑,然后各自挥手再见。韩山拾得让我吃了一惊。
  “老同学,在你面前我不想说假话。我可以不回答,但我们,我是说所有的人都活在对这个问题的某个回答里。”他的眼眯成针状,“世人多说这段对答是乾坤间的一段真韵天籁,你怎么看?”
  他这是要打什么机锋?
  这个当年的屌丝、今天的土豪打算向我贩卖什么心灵鸡汤?
  我嘿嘿干笑,掉起书袋,也不动声色地送上一顶高帽子:“稽首文殊,寒山之士;南无普贤,拾得定是。这两位菩萨的境界,不是我这种普通人能言说的,愿闻其详,愿闻其详啊。”
  他的目光跟刀子一样,似乎要在我脸上剔下几斤血肉。这不是一个成熟男人应该有的目光。越锋利的刀子,越容易折断。他是怎么混成土豪的?我都想咒骂老天爷太不公平。他的目光一闪,刀已入鞘。屌丝混成土豪后,偶尔是会渴望真诚的;同时也不惮于在几分钟后,再捅你一刀。还是领袖说得对:“亲不亲,阶级分。”
  他脸容上有嘲讽之色。
  我的脸上也有,我继续笑。
  “你为什么又叫回韩山拾得?”
  舌头兀自在口腔里转过一圈,把我吓了一跳。傻子也能感觉到这个问号的挑衅与轻佻。我有点想扇自己两嘴巴。
  韩山拾得没回答,歪过头去看韩山的脖颈。上面有许多老年斑,好像一个个窟窿。隔了一会儿,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红木烟斗,压上烟草,点燃,深吸一口,再弯腰塞入父亲嘴里。老人的面容平静而又惬意。梧桐叶间漏下的阳光如同鸟羽,轻轻地覆盖在他的肩膀上。   梧桐树下是一家店名“重阳”的老人用品专卖店。
  一位眉目温婉的女子走出来,接过韩山拾得手中的轮椅。她不认得我。我认得她。黄志强的妹妹,叫黄梅英,当年县二中的校花,韩山拾得现在的妻子。他们各有过一次婚姻,现在他们是幸福的一对。我与他们挥手再见,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进了店。这次回乡探亲,我打算替父母亲准备一些过冬的衣裤。
  看店的小妹喜气洋洋,在打电话:“姨,黄姐今年又订了一大批货,付了一半订金,你赶紧发货。羽绒棉被,还是波司登的,加厚加宽款,要72床;鸭鸭的雪地棉鞋,男款144双,女款……”
  “这些都是黄梅英订的?”我纳闷了。
  “是呀。你认得她?”小妹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听你口音,是本地人吧。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知道什么?”
  “黄姐的老公,哎,就是韩大老板,去年在他开发的池头新寓旁边搞了个私家疗养院,装修得跟省里的星级宾馆一样。县搬运站的职工,哪怕只在那儿呆过一个月,男的满五十五周岁,女的满五十周岁,又或者身有残疾的,都可以去,全部免费呀,吃的住的用的。别人想去,还愿意花钱,一概不收。这些县搬运站的,上辈子真是积德修福了。”
  我在小妹眼里看见了羡慕与嫉妒,但没看见恨。这些从她嘴里吐出的句子,有着鸟的叫声与玫瑰的清香。
  (原载《南方周末》,入选多种语文试卷阅读理解题)
  鸟冢
  从前,有一座山,山顶上有一间老房子,不知何年何月建造,墙体都是巨大的石头,上面覆盖着几寸厚的青苔。鸟在屋梁上做巢,蜘蛛在檐角之间编织迷宫。屋子正厅供有一尊真人高的菩萨,因为岁月的烟熏火燎,已辨不清材质。菩萨的样子有点怪,不是通常的那种法相庄严,有点尖喙细脖,因为污垢,也没有惯常的慈眉善目。
  山下的村人上山砍柴时常在这避雨。若是两个人,相互说说村庄里的家长里短;若是一个人,就看看山外的白云苍狗。
  这天,雨下得很大,整座山峰像马一样打出响亮的鼻息,树林在马蹄下摇晃,山顶上来了一个逃难的外乡少年。他的父母被官府诬为江洋大盗。衙役为找出他父母藏起来的财富,像疯狗一样紧跟在他身后。外乡少年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浑身泥泞,身上还有许多被雨水洗得惨白的伤口。上山的羊肠小道在大风里沉浮起伏。少年跌跌撞撞进了屋,看见菩萨,情不自禁地跪下来,在菩萨面前许愿:今日,若能逃过大难,来日定重塑金身。
  磕头声惊醒了供案上打瞌睡的砍柴人。砍柴人听清缘故,心生怜悯,把少年藏入菩萨的肚子,那里有一间小小的暗室。砍柴人抹掉少年留下的水渍与足迹,把少年的鞋子套在手上,弯下身子,在通往悬崖的路上留下两条大小不一的足迹。
  过了一会儿,赶来三个衙役,面目凶狠,手上的钢刀雪亮。衙役追问少年的下落,砍柴人指向屋外的悬崖。衙役头听见屋梁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心里生出疑惑,突地劈下钢刀,斩断砍柴人的胳膊。大胆刁民,竟然敢哄骗朝廷。衙役头大声咆哮。
  砍柴人仍坚持说少年跳了崖。
  衙役头又一刀剁下砍柴人的腿,狞笑着,指着屋梁上惊慌的鸟说,天下万物皆是朝廷的耳目,岂容尔等宵小欺瞒!
  砍柴人闭目长叹,暗室里的少年身体发颤。衙役头哈哈大笑,一刀劈去,刀光比屋外的风还急。一声脆响,利刃卷了口。菩萨的脖子上出现一条比针还细的黄澄澄的光芒。衙役头吃了一惊,与手下两人互视一眼,各自提刀胡乱剁去。菩萨的头颅滚落倒地,里面竟是一大堆金银珠宝,也不知是哪个朝代何人所藏。千里做官只为财,衙役头大喜,没想竟在此间觅到发达,正欲捡起珠宝,左胁被一把钢刀捅入,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头颅已被另一把钢刀砍落。
  甲衙役说,一人一半。乙衙役说,好。
  話音未落,他们手中的钢刀已不约而同地砍在对方的脖子上。
  少年爬出暗室,来到砍柴人身边,涕泪交加。砍柴人喘着气说,原谅这些鸟,它们不知人世险恶。少年点头应了。砍柴人的身体在少年手中逐渐冰凉。少年葬了砍柴人,想想终是不忿,指着满屋聒噪的鸟,眼里溅出血,恨声说道,终有一日,定要拔掉你们的舌头。
  少年回到尘世,坚忍行事,用从菩萨头颅里取出的珠宝为源,通贾天下,逐成一代巨商。时间弹落下七千多个日子,某天午夜梦回,他想起昔日誓言,便集万贯家财重塑了一尊真人大小纯金打造面容慈善的菩萨金身,打算运回那山顶,再去那好好修葺一下恩人之墓。
  山高林密,天空幽静,时有野兽奔跑嘶嗥,唯独不复有鸟鸣之声。
  他感到好奇,问从村子里请来搬运菩萨的农人,是何缘故。
  农人笑道,二十年前,我们这里的鸟还是会叫的。那时,山巅上的房子里有一尊菩萨。后来,菩萨头不见了,鸟就不叫了。我们这里的鸟还有一桩奇怪的事,临死时,会聚集到一个地方,怎么赶也赶不走。村子里有学问的人把那地方叫鸟冢。
  他匆匆登上山顶。在当年他葬砍柴人的地方,已凸起一个巨大的坟墓,上面堆积了无数只有着金属光泽的鸟的尸骨。几只眼珠乌黑羽毛发黄的鸟正在上面缓慢地跳。
  这天晚上,他梦见砍柴人。砍柴人尖喙细脖身披氅衣,模样与原来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问砍柴人,为什么会这样?
  砍柴人含笑不语,张开嘴。他惊呼起来,你的舌头呢?
  砍柴人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写道,我是这里的鸟神,我的舌头被你拔走了。
  他惊讶地说,我不过是一时戏言。
  砍柴人微笑着,继续书写,鸟类没有戏言。
  他笑起来,然后,他醒了。他把纯金菩萨运下山,重新熔化,按梦中所见砍柴人的模样做了一个雕像。他在老房子里住下来,每天对着太阳欢唱,每夜对着月亮轻歌。
  就这样过了许多年,当他的眉毛垂落至嘴边时,满山都有了鸟叫。
  (原载《意林》,《微型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多种语文试卷阅读理解题)   钱秀丽
  钱秀丽喊我时,我没有认出她是谁。我们中间隔着二十年的光阴。这也不是理由。柜台上有一面铜镜。我自己都难认出镜中人是谁,更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疲惫的影像与高中相册上那个少年联系在一起——他们看上去是两个陌生人。
  她又喊了一声,没看我,垂着头,手上飞针走线。我慌乱应了,还是没有认出这个奇怪的妇人。她在刺绣衬衫的花纹。绣一件能拿十块钱。手巧眼快的人从早到晚最多能绣五件。这在老家算一笔不菲的收入。
  她不再吭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她海飞丝搁在哪边。
  她终于抬起头。
  她脸上有四条眉毛,跟古龙小说里的陆小凤一样。这是纹眉不当造成的后果,够得上一次医疗事故。我知道她是谁了。我蓦然明白了昨晚聚餐时那几位老同学古怪的话。我正确无误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钱秀丽是我们念高中时男生宿舍的女神,她每天都在我们面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她的美是空气里的负氧离子,每天都可以吸到肺里。我们比赛着给这个大胸小脸的女生写情书,心知肚明这些情书的下场。大家传言她毕业后要嫁给副县长的儿子,一个又黑又胖的矮家伙。我们觉得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有人提议半夜用麻袋把那家伙装起来暴打一顿。
  钱秀丽毕业后让传言变成现实。我是在大二时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心如刀绞,觉得这是美的毁灭,还差点因此变成一个诗人。
  现在她就站在我面前,扬起四条眉毛,不无戏谑地看着我。
  “认出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买了日本的资生堂洗发水,两口袋的化妆品,其中包括几盒据说是来自法国的深海胶原面膜,与一瓶香奈尔5号香水。她的舌底下不再有黄莺。她说的每句话,我依然无法拒绝。当年为她写下的句子在脑子里跳跃,反复旋转。
  “你是我的么?唇是那样软,好像蚕丝棉;你是我的么?乳是那样圆,好像馒头甜;你是我的么?腰是那样细,好像蕨菜鲜;你是我的么?腿是那样长,好像象牙尖……”
  大学三年级,我把这些句子抄给了邻桌的女同学,现在陪我回乡探亲的妻子。她到今天也不知道它们原本是属于另一个女孩。这倒非我故意欺骗,而是我了解她在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洁癖。
  隔着玻璃门,我与钱秀丽挥手再见。
  这是我们二十年来的第一次相见。我听过她的一些事,也不知道真假。若按时间顺序排列,大致如下:
  她嫁给县长公子后,进储蓄所做营业员。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小县城,这是一个体面的金饭碗。后来公公因为经济案入狱,丈夫心性渐变阴鸷,开始家暴,还把女儿从楼梯上推落,造成残疾。她千辛万苦离了婚,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过几年储蓄所升格为营业部,她被擢拔为副主任。不久,传出她成了某个副行长情人的闲话。她又在那时犯下一个错,高温酷暑天允许几个建筑工人进大堂歇息,可能是室内外温差大或别的什么原因,一个中年民工呼吸衰竭死在座椅上。民工的孩子在外面念大学,赶回来一纸诉状把营业部告了。她下岗做起小生意。最初听说是卖内衣,但昨晚那些老同学没有告诉我她现在改卖起洗涤日化品。是“丽人洗涤化妆品店”。橱窗陈列颇为杂乱,门面也小。不知道是什么吸引我迈了进去。
  八月的傍晚,空中堆满鱼鳞状的云。没有风,一丝也没有。世界在一个深蓝色的盒盖下摇晃。我朝着另一条街道拐去。在拐角一个圆桶垃圾箱旁边蹲下身。脑子里有着异乎寻常的轻。我觉得自己被嵌在一张斑斓油画里。世间万物迸出的光线,犹如巨浪涌来。
  我很清楚:资生堂洗发水是假的,深海胶原面膜应该是某个小作坊的,而我有洁癖的妻子就是一个香奈儿控。我要在妻子见到这些假冒伪劣商品之前,处理掉它们。我犹豫了几秒钟,把袋子塞进垃圾箱内,然后回过头,又看见了她。
  她手里捏着几张钞票,是我刚才遗忘在柜台上的找零。她看着我,好像从来就不认识我。她的四条眉毛,因为爬上额头的一道阴影攒成一处。一个光着膀子趿着拖鞋的青年从我们中间挤过。
  “你的钱。”她小声说道,目光空洞。或许不是空洞,是蔑视与憎恨?她的手指划过我的掌心时有着异样的冷。我接过钱,脸庞僵硬。
  我说:“钱秀丽。”
  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
  她嗯了一声,掉身往回走,越走越快。身体里传出令人心碎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她从街道上擦掉了。
  城堡
  从前,在群山之上,有一座城堡。
  一个羞怯的乡下女人决心去城堡里找她的男人,经过了一系列让人啼笑皆非的喜剧情节,不再羞怯的女人在城门口找到她的男人。这是幸运的。遗憾的是她的男人这时已经是城堡的守门人。他拒绝相认,用一种很严厉的口吻斥责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她是一个不被这座城堡欢迎的卑微物种,请尽快离开,要不然那个去城外狩猎的城堡主人遇到她后,会用马蹄把她踏碎。
  男人也确实想不起来这个女人是谁。
  他只是這个城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一块砖。当黄昏来临的时候,他那高大健壮的身躯便在夕阳的照耀下,迅速失去人的轮廓,转而化身为一块坚硬的青砖,牢牢嵌在随着绞索放下的城门根处。
  伏在草丛里的女人目睹了这一情景,在夜色里伤心恸哭。
  她难过的不是男人的拒绝,而是男人的真实处境(虽然他看上去是那样享受这一切)。她的哭声惊动了被失眠困扰的城堡主人。他用望远镜看见了女人,也看见了那些在她脸上滚动的泪水。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草尖捕捉的露珠与一种异乎寻常的柔情。他命令士兵把女人带入城堡。当他的手指碰到那些泪水后,他情不自禁地用嘴仔细吮吸自己的手指。他睡着了。睡了一个好觉。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事。整个城堡都为之沸腾,张灯结彩,燃放鞭炮,以为庆祝。人们不无敬畏地看着这个能给城堡主人带来睡眠的女人。
  就这样,女人在城堡里待了下来,一直到她再也流不出泪水的那天——她终于让那个守门人相信,他目前的生活完全不值一提,群山之下,另有广袤世界。虽然她没有说服守门人,他即是与她恩爱了许多个日子的男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现在又重新爱上了她,而且这种爱比往日任何一个时刻都更要炽热、动人。   他们逃离了城堡,在荒原林莽中和野兽们一起生活了很久。偶尔在月圆的时候,我们还能在潺潺溪流边看到他们的身影,一个化身为鹤,另一个化身为鹤的影子。
  出售时间
  在夜市的最西边,一个形容枯瘦的老妇人蹲坐在一个摊位前,身上衣裳的颜色与她身后黑黝黝的树林一般。若非她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你还差点儿以为摊主不在。摊位上并没有摆放着发夹饰品等常见的小商品,而是搁着一块绒制黑布,就好像这个古怪的老妇人所兜售的,正是她自己。
  冷风吹过,你缩起脖子,像一只受了惊吓的鳖。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吗?
  你迟疑地来到她面前:“我的朋友叫我来找你,说你出售时间。”
  妇人点点头:“你准备好了?”
  你咬咬牙,把一双局促不安的手摆在绒布上,你的声音不会比一只蚂蚁大上多少。
  “我没有足够的钱,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用这双手替代。它相对还算是灵活敏捷,能在一昼夜的时间加工出三千四百五十一个误差不到一微米的螺母。”
  妇人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你在她眼里看见了月光下的大海,以及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男人的身影。你失声恸哭,慌慌张张擦去眼泪,赔着笑,把双手重新摆上黑绒布,用不无哀求的眼神望向她:“可以吗?”
  “他就算拥有了你用双手换来的时间,也不会爱上你。”妇人的声音冷淡,不含有感情。
  “我知道的。”你小声说道。
  妇人嘿嘿笑出声:“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的。”你的声音更低了。
  你想了想补充道:“不管原因如何,结果已经是这样。原因不重要,人们只会去诅咒或赞美那场龙卷风,而不会试图去找到那只在亚马逊森林里扇动翅膀的蝴蝶。对于我来说,结果是我已站在你面前。”
  “有意思。但这话不是你说的。”妇人吐口痰,用脚擦去,“我不需要你的双手,但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答对了,我把时间给你;答错了,你把灵魂给我。”
  “好。”
  “人是什么?”
  “人是时间单位,只有意识到这一点,人才可能真实找到属于他自己的这一生,而不被种种虚伪的情感所左右。”你再次想起那个男人说过的话。
  “这是他的答案,不是你的。”妇人纠正道。
  “我?”
  “‘我’是世上最难以言喻的存在,是基因的意志,是‘我们’的结果,是历史的一小团凝结,是对过去的记忆与传承,是时间的短暫停留,是宇宙的一次神秘呼吸。”妇人脸上的笑容如同游标卡尺所丈量的,不增一分,也不减一毫,“这也是他说过的,你应该记得。”
  “是的,我记得。我记得他说过的所有的句子。”
  “所以我问你,人是什么?”
  “我只知道在遇到他后,我终于清楚自己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你结结巴巴地说。
  “可怜的孩子。”妇人嘟哝着,不耐烦地握住你犹在颤抖着的双手。你的冰凉被一种温暖迅速驱走。在昏暗的光线下,你看见她嘴角上的皱纹又多了两根,这让她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好心肠的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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