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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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2.5亿的工程被看成“一点破事”,任凭站长如何坚持原则,代表群众心声却也扭转不了工程招标的结局。看似荒唐的故事包含着严酷的真实,甚至有些悲壮……
  上篇
  上午快十点的时候,叶草然正在办公室跟党委书记何玉成絮叨,办公室主任莫根峰打着手机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叶站长,卢处长他们已经过了省界了,你看咱们是不是该动身了?”
  叶草然看看何玉成:“怎么着,书记,出发?”
  “出发吧。”何玉成跟莫根峰说:“家里的那几辆车都派去,通知在家的站领导也都跟着去。另外,跟车站派出所的姜所长说一下,请他们给派一辆最好的警车,返回的时候在前边鸣笛开道。”
  “何书记,咱有这个必要兴师动众么?”叶草然不以为然地说。
  “草然,百姓口小,有公议不能自致于上;过客口大,稍不如意则颠倒是非,谤言行焉。你可能有所不知,咱们这位卢处长难伺候得很哪。”何玉成解释说,“要不然,你说现成的火车,两个小时就到了,干吗还非要咱们开车去接?这就叫拿着砍刀混社会,要的就是这个味!”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好吧,既然人家有这个癖好,那咱们就配合吧。谁叫人家掌着咱们的命脉呢!” 叶草然摇摇头,“那就赶紧出发吧,别一会儿他到了咱还没到,又惹着他老人家了,让咱们前功尽弃。遇到这样的主儿,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从车站到高速公路出口,也就半个小时路程,没怎么觉着就到了。因为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大家都下了车,在路边活动活动腿脚,边聊着边等。何玉成走到警车司机跟前,很客气地给他上了一支烟:“辛苦你老弟了啊。”警车司机摆摆手:“不辛苦,给领导服务应该的。”
  不一会儿,莫根峰就看见派去接卢处长的“帕萨特”由远而近呼啸而来。
  “到了,到了。叶站长,他们到了。”
  叶草然没有吱声,只是跟着大伙往路中间走了走。
  叶草然是铁路云河西站的站長。
  他从进铁路门就一直待在机关里,先干办公室秘书,后又跟北方铁路局党委书记叶双喻做贴身秘书,后来提铁路局党委办公室副主任。但那仅是个虚职,实职还是跟着叶双喻后面提包。半年前,叶双喻要退下来了,将他放到云河西站任站长。
  在叶草然任站长的这半年里,云河西站一招一式一举一动无不透着两个字:规范。工作真是没得说。唯一的毛病就是四面八方协调得不好,说句道地的话,就是不会来事。
  譬如说,上级领导下来检查,一下车,所见之处红旗招展鲜花如海,脸上立马星光灿烂,嘴上却说:你看你看,我们是下来检查工作的,又不是看你摆花阵的,弄这些个花架子干什么?其实,领导也就是这么一说。叶草然却拿着鸡毛当令箭。从那以后,别管哪级领导来,他是说啥也不鼓捣红花绿草了。有时连个“热烈欢迎上级领导到我站莅临检查”的横幅都省略了。领导下车,所到之处冷冷清清,领导的脸也跟着就青了。再譬如吃饭,领导说,咱只要能吃饱,热热乎乎就行了,摆那个排场干吗?他也是按死蛤蟆捏尿,硬把领导往机关食堂带。领导也去,坐下也就是动个三筷子五筷子,然后就拍着肚子站起身来,“饱了饱了,要我说还就是这样吃饭,既省时间又舒服。”一转身,就被别的单位带进了“鲍翅楼”“海鲜城”。领导是干什么的,人家什么样的场合没到过?什么样的阵势没见过?在乎吃你一只鲍鱼一根辽参一碗鱼翅么?领导要的是感觉。你这样倒好,寒山飒飒雨,秋琴泠泠弦,一点儿氛围都没有。换你是领导你高兴么!
  办公室主任莫根峰跟他建议说:“叶站长,咱这样光吃饭不行,别的单位吃完饭都带检查组到歌厅或洗浴中心去。”
  他听了把眼一瞪:“这就行了么?这不是把领导往虎窝里推么?”
  “人家领导自己都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不会的。领导怎么可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叶草然肯定地说,“领导绝不会这么说的,就是说了,也是顺口一说,不会是发自内心。不要说了。”莫根峰还想说什么,让叶草然一张嘴给堵了回去:“我告诉你莫根峰,不论你怎样说,我绝不会跟这个风!谁愿意这么做谁去做,反正我不去做,我的原则就是决不能陷领导于不仁不义。还有,你这个办公室主任以后要给我出好主意,千万不能瞎参谋乱参谋啊!”
  这话传了出去,叶草然从此落了个绰号:叶原则。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叶原则”这么殚精竭虑“保护”领导,其结果就是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出了那么多的彩,全都被各级检查组不动声色地给消化了。相反,一些在别的单位根本就什么都不算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他这儿却被无形地放大了。于是,荣誉啦、奖励啦、待遇啦、福利啦等等好事,与他擦肩而过失之交臂便成了家常便饭。
  这些事表面上看,影响的是他个人,其实直接受损伤的却是实实在在劳作的广大职工。他们来工作为的什么?扒开美丽的外衣,说实话,就是为了养家糊口。由于某一人的不活泛,使得他们到手的好处拿不着,煮熟的鸭子飞上天,这不能不让他们对叶草然怨声载道义愤填膺。
  叶草然并不是做了站长才原则,在给铁路局党委书记叶双喻做秘书的时候就这样。你不能说他不谦和,那份谦和也确确实实是真的。但骨子里的清高和自尊也是真的。无论是朋友还是同事,谁不经意间碰到了这根神经,都极有可能一触即发。因为他有着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准则、自己的底线和操守。绝不似墙头芦苇,哪边儿风劲,就往哪边儿歪。由于铁路局党委书记秘书这个特殊位置,各种圈子私下聚会,都想拉他。他哪边都不参加。不参加倒也罢了,他引经据典把教训的话说到人家脸上:“陈独秀说过,党内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帮派可以有,但是万万不可搞成帮派主义,搞成小圈子,搞成独立王国。帮派就是天上的云,飘忽不定,有影无形;什么时候帮派定了型,那也就离垮台不远了。”
  后来就没有人喊他了。
  还有就是,谁也别想让他越雷池一步。下边有些个有点想法的人,想从他那儿打听点儿叶双喻私密或者让帮着给递个话,他能一句话把人家拒到南墙;为此得罪了不少人。据说,就连叶双喻私人有什么事都不安排给他。一则他本人不情愿,二则叶双喻也不放心。不是不放心他的嘴巴,是不放心他处事不够圆滑,挺好的个事情让他给办糟了。局长办公室主任万承勋不知从哪儿翻腾出许世友的一段话,硬是搬过来套在了他的身上:“戴眼镜,夹皮包,会写文章能提高,论办事,一团糟。”干部部长曾征询叶双喻,是不是需要把秘书换了。叶双喻断然否决。他说:“这个叶草然,有些时候是有些认死理,不够活泛,但你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在这么一个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年代,叶草然还能如此这般洁身自好,不容易啊!”   然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候,你怎么都行,你是爷。你就不是爷,你后面还有叶双喻,他是爷,而且还是大爷。谁也不敢当面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即便有人心里恨恨的,嘴上还得言不由衷地夸:是爷们儿,有出息,刚正、率性。现光景不行了,叶双喻早退到九霄云外去了。没有了这个背景,你就啥都没有了,只能当孙子了,有时连孙子都当不成。你要是还端着爷的架子摆爷的谱,那对不起了,没人再吃你这一套了。
  面对扑面而来的诽谤啊,非议啊,嘲讽啊,谩骂啊……叶草然都能够愕然咽下。因为眼下任何个人毁誉都不足以让他牵肠挂肚,真正让他寝食难安焦头烂额的,只有车站候车室的更新改造工程。
  上个月,铁道部一位副部长到车站视察工作,转着转着就转到老候车室去了。此时正是二月天气,春寒犹重,外面又刮着风,候车室里冷风飕飕。
  乌漆墨黑的候车室,仿佛有十几年没有彻底打扫过了——到处是乱丝丝的蜘蛛网,到处是七零八落的电线,所有的灯具都耷拉着,风一吹,风铃似的叮当作响;斑驳陆离的墙壁上,有好多幅不知哪年贴上去的标语,别说上面的内容了,连纸的颜色都辨不清了;再看窗户,所有的玻璃都被灰尘糊上了,候车室的光线,除了来自那些随风飘摇忽明忽暗的吊灯,就全靠屋顶星罗棋布般的漏洞了;地面上也尽是垃圾和浮土。许是为了向副部长证明这里的一切绝非一日之功,不知从哪儿忽地吹来一阵劲风,候车室里顿时风烟四起尘土飞扬,大家不约而同地捂起了鼻子,副部长也被呛得咳嗽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副部长脸上立马阴云密布。
  陪同副部长视察的铁路局局长汪洞箫看出了副部长脸上的气候变化,一颗心悬了起来。
  “这还叫候车室么?这样的候车室还能候车么?旅客在里面能挡风还是能挡雨?烂就烂吧,反正你们自己、你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是不会在这里面候车的,受苦受难的都是与你们非亲非故毫无瓜葛的普通旅客。是不是这样?啊?亏你们还是共产党的干部,也看得下去!”
  汪洞箫赶紧解释:“已经立过项了,马上就启动改造。春运一结束就开工!”
  副部长脸上依旧挂满了霜:“我从不听不负责任的承诺。”
  “领导尽可以放心,我以我的党性担保。”汪洞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好,春运结束后我再来看,如果,到那时你们还是‘风景这边独好’的话,可别怪我‘挥泪斩马谡’啊!”
  “一定一定!请部领导放心,一个月后还没有开工,不用领导批评,我自己引咎辞职。”
  叶草然看见汪洞箫的面色,一霎时变成了灰色,眼睛也火也似的红了起来,脸上的各种神情,因为紧张的缘故,一时半晌连个合适的归宿都找不到了。
  可没过多久,这神情就原封不动地移花接木到他叶草然的脸上了。
  送走副部长,汪洞箫气势汹汹地指着叶草然的额头,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似的,咬牙切齿地吼道:“叶草然,铁路局派你来是旅游的么?啊?这半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候车室脏乱差到这个地步,你看不见么?啊?你真是枉在领导身边待了这么长时间,孰重孰轻都掂量不出!”
  叶草然的脸皮登时紅得像烤得半熟的牛肉一般:“汪局长……”
  “不要你解释。”叶草然刚想张嘴解释,就被汪洞箫粗暴地打断了,“今天的事你都听见了看见了,我已经向部领导立了军令状,如果一个月后还没有开工,我向部领导引咎辞职。但是,引咎辞职之前,我先撤了你!”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北方铁路局建设处处长卢鸿杰还没下车就看见了欢迎他的阵势,七八辆小车一字排开,最前面是一辆负责开道的警车。“呵呵,真是时势造就人啊,连叶原则这样的人也学会融通了啊!”卢鸿杰脸上浮现出了洋洋得意的微笑。他把腰板挺直,下颚稍稍向前伸出。每当他要装出处之泰然应对有方的时候,就总是这么一副表情的。作为北方铁路局建设处处长,卢鸿杰掌管着全局绝大多数建设项目的生杀大权——领导插手的除外。所以,他有资格摆这个谱。
  何玉成快走一步,拉开“帕萨特”的门,一看只有跟车去接卢鸿杰的副站长姚畦坐在里面。何玉成不由得有些诧异:“怎么,卢处长没来?”
  “在这儿呢。”
  话一落音,就见卢鸿杰笑容满面地从后面的一辆奔驰轿车上探出头来,然后推开车门,把臃肿的身子卸了下来。
  卢鸿杰的头顶已经秃了,可脑壳和脸庞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
  卢鸿杰倒背着手站在车前,很有气魄地向远处巡视着。
  “欢迎卢处长到我们云河西站检查工作,”叶草然赶紧伸出胳膊跟卢鸿杰握手,“卢处长怎么还自带车辆啊,是不是嫌我们的车孬啊?”
  “哪里,哪里,我这不是为了给你们减负么,省得你们再把我往回送了。啊,是不是?哈哈哈哈……”卢鸿杰轻轻地摇着叶草然的手,“小叶啊,有大半年没见了吧?还是这么书生意气风华正茂。好,好啊!我很早就跟双喻书记说过,别老把小叶揽在身边,要放下去历练历练。我敢保证,把小伙子放下去两年,调回铁路局机关再看,绝对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前途不可限量。怎么样,这才多久就不一样了吧?啊?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叶草然笑笑,未置可否。
  他根本就不相信。
  叶草然太知道了,在整个北方铁路局,还没人敢这样跟叶双喻说话。叶草然跟叶双喻这么几年,仅见他发过一次火。那是五六年前,源城车务段的党委书记张师师,三更半夜到本单位的一位女工家去发展人家入党,结果党没入了,先入了“港”。女工的男人闻讯赶来,将二人捉奸在床,张师师的脸上、颈上、背上被划了无数道口子,鲜血直流。张师师到铁路医院包扎时,不敢对医生说是行邪所致,便信口说是早晨在菜市场见一流氓调戏妇女,拔刀相助时为歹徒所伤。张师师说这话时,恰巧铁路局宣传部分管新闻报道的副部长走了进来,这话又恰巧触动了他那根敏感的新闻神经。副部长一面安排通讯员采访,一面向叶双喻汇报。
  叶双喻闻听也是暗自窃喜,他当即安排副部长一定要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叶双喻说:“张师师的先进事迹再一次证明了,我们的职工队伍是过得硬的,我们的党员队伍是过得硬的,我们的干部队伍是过得硬的!人们不是好说么,一个英雄倒下去,千百个英雄站起来。虽然我们的张师师同志没有倒下,但还是要通过我们轰轰烈烈的宣传,让千百个张师师站起来。”   好一段时间没啥出彩的事了,叶双喻正郁闷呢,张师师见义勇为无异于给他打了一针兴奋剂。叶双喻亲自给公安处长打电话,要求他们迅速集中优势兵力,将凶手早日缉拿归案。可是,还没等到公安处长排兵布阵呢,“凶手”裹挟着沾有张师师精斑的床单、毛巾、抽纸、内裤等和案件相关联的物证,自己主动投案自首来了。“凶手”在叶双喻的办公桌上,将证据一字铺开,“领导,你们看着办吧。”
  “通知张师师到我办公室来,现在就来。” 叶双喻的脸色通红通红,一直红到了脖根,鼻翼由于内心过于激动而张得大大的,眼里也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叶草然说:“张书记正在医院挂水。”
  “就是在手术台上也得给我抬过来!”
  张师师战战兢兢地走进叶双喻办公室刚一站定,叶双喻“嘭”的一声,就将茶杯摔在了他的脚下,指着鼻子破口大骂道:“张师师,你他妈的比李师师都流氓!”
  这是叶草然见到的叶双喻绝无仅有的一次发火。
  机关里的人,甭管谁提起叶双喻,没有不夸他平易近人的,和蔼得像个卖菜老头。可就是没人敢在他面前造次。机关里不少人是喜欢骑飞车的,倘若前面有人挡道,那一定都是铃铛摇得山响。然而,只要看清了前面慢慢地走着的、挡了他的道路的是叶双喻,都会老老实实跳下车来,安静地跟在后面缓缓而行。不少时候,叶双喻茫然不知自己身后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龙。汪洞箫都干了五六年的大局长了,见人打招呼都是用鼻子哼,见了叶双喻照样规规矩矩恭敬有加。
  他就有这个派!
  卢鸿杰之流就更不用说了,逢年过节想去叶双喻那儿“表现表现”,都是先给他打电话:“叶主任,我是建设处卢鸿杰,你看叶书记什么时间空闲,我过去汇报点事。麻烦你给安排安排。”这样的事,叶草然一般都给安排了。每次,卢鸿杰都千恩万谢,临走时,不忘在叶草然的办公桌上也留下一个信封。唯唯诺诺。哪像现在张口闭口称他“小叶”。
  卢鸿杰依次跟前来欢迎的人员亲切握手,叶草然跟在后面介绍每个人的姓名、身份,卢鸿杰漫不经心地听着,并不往心里去。
  何玉成说:“卢处长,时间不早了,你看我们是不是……”
  卢鸿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朝高速公路出口看了看,说:“不急,我不过是个打前站的,主角还没到呢。”
  “怎么,还有人?”叶草然和何玉成不约而同地问道。
  卢鸿杰高深莫测地笑了,“《赵太祖千里送京娘》里有这么一句话:大王即刻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马饭完也未?”
  二人见卢鸿杰不愿多说,也就不再多问。不多会儿,又有两辆轿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卢鸿杰说:“主角出场了。”
  话没落音,车到跟前,铁路局副局长范惠民神采奕奕地从车上下来,笑容满面地跟叶草然、何玉成握手。“你看看,你们这么忙还都过来,草然一个人过来就是了。”刚说完,就看见了旁边的车队,遂埋怨道:“怎么还这么兴师动众啊?上面都要求几年了,要轻车简从……”
  何玉成赶忙接过话头:“哪里哪里,范局长大驾光临,我们没到省界去迎,就已经失礼了。”
  叶草然说:“是的,我们确确实实不知道范局长亲临指导,否则,怎么——”
  范惠民摆摆手,连说:“没必要,没必要!本来今天有个会的,洞箫局长临时有事,时间往后推了。我正好见缝插针也过来看一看。”
  這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从背后传来:“久违了,范惠民。”
  范惠民循声望去,“你是——”
  “我就知道你记不得我了。”男中音一点点启发他,“云河一中、高二(2)班、兔子……”
  范惠民恍然大悟:“图惠民!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后面的人赶紧凑上前来,介绍说:“这是我们云河市政府的图市长。”
  图惠民赶忙纠正,“是副市长。”
  “父母官啊!你小子官运可够亨通的啊。”
  范惠民拉着副市长的手,向大家介绍道:“当年,我们班一个图惠民,一个范惠民,那可是学校的俩宝贝疙瘩啊。高考时,一个是市里的文科状元,一个是市里的理科状元。后来听说图惠民考上了清华,我可是难受了好长时间啊。”
  “别在这儿瞎扯了,我听说你读了北大,也是难受了好长时间啊。”
  “哈哈哈……咱就别在这儿互相吹嘘了。哎,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图惠民笑了:“煌佳建筑工程总公司的老板陈瑀涵给我汇报,说铁路局的范惠民局长到我们云河市视察,我跟他打赌说,这个范局长我认识,他不相信。我说不信咱们就赌一把。就这么接你来了。怎么样,瑀涵,输了吧?”
  叶草然、何玉成互相看了一眼:连一个民营老板都对范惠民的行程早已了如指掌了,而他们俩却直到范惠民到了跟前还蒙在鼓里。这也太不正常了吧!
  陈瑀涵恭恭敬敬地答道:“是的,市长,口服心服。”
  图惠民转过脸对范惠民说:“范局长不是要考察我们云河市的建筑企业么?我今天推掉了所有的工作,一心一意陪好范局长。我已经要求陈老板了,好的坏的都要让范局长看,不能对范局长有任何隐瞒。”
  范惠民笑了,“那就有劳老同学喽。”
  “范局长,咱们这个队伍啊有点过于庞大了,你要是对我这个副市长保驾护航还放心的话,就请你们的警车、陪同人员,是不是就别去了?”
  范惠民看了叶草然一眼,何玉成赶忙走过去把车队给驱散了。
  路上,何玉成跟叶草然说:“这个卢鸿杰真是的,点名让我们派车去接,我们派去了他又不坐。这不是折腾人么!”说完,看叶草然没有反应,便推了推他:“想什么呢?”
  叶草然叹了一口气:“我在想,连副市长、副局长都入戏了,这剧情一定又会一波三折了。”
  “有道是,会说不如会听,再复杂的剧情也是给人看的。走着瞧吧。”何玉成安慰他说。
  云河西站候车室更新改造工程,其实早在叶草然到任之前就已经立完项了,计划资金是2.5亿元。   云河西站是京沪铁路线上的一个特等站,始建于风雨飘摇的20世纪初叶,在中国交通史上,素有“云河通,则全国通”的说法。作为“中国铁路之咽喉”,云河西站历经百年,今天仍然是中国重大铁路枢纽。上世纪90年代末,铁道部投资1.8个亿,对老火车站内外进行过整体升级并扩容。据说是按照北京西站的图纸克隆过来的,但规格却比北京西站小了好几号。遗憾的是,这幢建于改革开放方兴未艾时期的“标志性”建筑,才仅仅存活了20年就风雨飘摇了。甚至比始建于风雨飘摇时期的那幢老站舍还不堪一击。
  在铁路局的工程推进会上,汪洞箫局长面色严峻地跟前任站长郝省新说:“以往铁路局的工程,均是由建设处或临时建指负责。事实证明效果并不好,看似大家都负责,实则是都不负责。更有甚者,有些人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拿工程作交易,贪腐丛生。不仅建设单位有意见,使用单位有意见,就连施工单位也跟着有意见。所以这次的工程,我们打破常规。省新同志,你是云河西站的第一领导者,所以,云河西站的更新改造工程,你就是理所当然的第一责任人。这就是我们这次管理方式改变的实质,谁主管谁负责。2.5亿,这可是个大蛋糕啊。”
  汪洞箫在会上疾言厉色,严肃得很。可是没用,下面该怎样还怎样。想想也没啥奇怪,现在到处都是这样,说一套做一套。同志们如此,领导亦然。2.5亿啊,谁看了不眼馋?光是那些有头有脸的,就能把郝省新的手机打爆。
  郝省新拿着鸡毛当令箭,以为有汪洞箫一番话作注脚,自己真的大权在握了,谁的招呼都当耳旁风。局长办公室主任万承勋,带着煌佳建筑工程总公司的老板陈瑀涵到办公室堵他,请他吃饭。他推三阻四,硬是没赏脸。
  车站办公室主任莫根峰劝他说:“郝站长,工程可以不给,饭却不可以不吃,这个面子得给。要知道万承勋可是汪洞箫局长身边的红人啊!” 莫根峰心说: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代表汪洞箫局长来的呢?
  郝省新把脖子一梗,“你的意思是谁请我都得去,是不是?那样的话,我还能在这儿坐么?你也甭跟我说谁是局长身边红人,京剧《红灯记》看过没?李玉和跟李奶奶说过这么一番话:妈,有你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全能对付!我郝省新有汪洞箫局长的那番话垫底,也是什么样的酒全能对付!”
  这话不知怎么被人添油加醋地传到了万承勋那儿。万承勋气得鼻眼出血:“好,有种。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那段时间,郝省新天天喝得面红耳赤,走起路来东倒西歪。职工说他呼吸都喘茅台的味儿,打个嗝就能把鲍鱼吐出来。
  终于有一天,不知是酒的度数高,还是色的“春”度浓,郝省新没能“对付”得住,还在酒桌上就自作主张把工程给了一个高中时的女同学。
  俗话说,隔墙都有耳,何况桌上就坐着煌佳公司的探子。郝省新还没回到他的站长办公室,举报的电话就已经打到了汪洞箫的局长办公室。
  铁路局纪委派人下来调查,谈了不到10分钟,也就是刚刚问了姓名、性别、年龄、民族、政治面貌、家庭出身、本人成分等自然情况,连政策都还没交代呢,郝省新就痛哭流涕,对自己的罪行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纪委办案人员按图索骥,在郝省新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找到了那20万元的好处费,分文未动,银行的封条还板板整整地扎在上面呢。
  办案人员感到十分诧异:他娘的,怎么说也干了那么多年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了,这也太了,就是王连举也得等上了刑才能叛变啊!
  叶草然受命于危难之时。
  铁路局党委书记叶双喻、局长汪洞箫在跟他谈话时都专门交代,当务之急就是抓好这项工程的招投标工作,既要又好又快,又要做到前覆后戒,而不是前“腐”后继。叶草然言之凿凿,保证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就差拍胸脯了。
  如今近半年过去了,叶草然跟伍子胥过昭关似的,连头发都愁白了,工程还依然“碾子是碾子缸是缸,爹是爹来娘是娘”。
  中篇
  警车鸣着警笛亮着警灯“忽闪忽闪”地在前面带路,奔驰车紧随其后。
  卢鸿杰扭过头来问道:“小叶啊,怎么样?挨大老板K的滋味不好受吧?”
  叶草然明白了,卢鸿杰显然听说副部长视察那次,汪洞箫指着他的额头发威那事了。
  “卢处长也听说了?”
  “现在是什么年代?哪还有能捂住的事啊!”
  其实,那事儿要说这责任完完全全在叶草然这儿,还真是冤屈他了。
  从上任第一天起,叶草然就提出要组织车站职工突击候车室卫生,他说实在是看不下去。但都被何玉成阻止了。
  何玉成说:“叶站长,咱就别再劳民伤财了,现在的职工素质你也知道,多干一点就牢骚满腹怨声载道。这破候车室还能撑几天?让职工们忙活几天,一个个搞得灰头土脸的,把候车室干出来了,结果没两天拆了,你说大家能不骂我们瞎折腾么?”
  “那也得差不多吧?你看这候车室脏得还能进人不?”
  何玉成笑了:“你自己也能看见,从高铁通了,咱这儿每天还有几个上车的?一天也就一二百人,还都是近郊的农民兄弟,来了买张票就走了。谁管你是干净是脏?再说了,咱不是还有一条绿色通道么?”
  叶草然专门去看了这条绿色通道,就在候车室的旁边,敞敞亮亮干干净净的。“但这只能作为旅客进站的通道,候车怎么办呢?”叶草然问。
  副站长姚畦说:“叶站长,这些年咱们铁路上连续几次调图提速,再加上高铁、动车,运输能力大了去了,现在基本上都是随来随走,就没有幾个候车的。真是遇到了刮风下雨,那也不怕,咱们还有软席候车室、贵宾候车室,打开用就是了。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叶草然想想,确确实实没有必要重复劳动。
  谁知,事情并不像他所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这项工程就如同一个局,并不是谁想破就能破解开的。以他叶草然的道行要想破这个局,就一个字:难。
  难就难在他实在不知道该把这个皇帝的女儿许给谁家。   2.5亿确确实实是一块肥肉。因为诱人,闻香而动者趋之若鹜。每天通过各种途径、运用各种办法、使着各种手段来攫取这饕餮大餐的络绎不绝,挤破了叶草然的门槛子。
  哪一家的背后都大有来头。
  叶草然不怕前头,就怕背后。
  其实,所谓背后也仅仅是理论上的背后,因为他们并不自始至终甘当无名英雄。哪一家都是一上来就赤裸裸地把背后抛给你,有时背后也自己主动粉墨登场,说些不软不硬的话,让人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叶草然上任当晚,饭后,一个人独自伫立在广场一角,借着月色看着对面百废待兴的车站候车室沉思。
  多年前,他在网上看过一则消息:最高检、监察部联合發布工程建设领域违纪违法案件查办情况,自2009年9月至2011年3月的18个月内,78名厅(局)级干部、1089名县(处)级干部倒在了工程上。“大楼建起来,干部倒下去”,似乎已成为一种“规律”。叶草然想想郝省新就觉得可惜:风华正茂,年龄30出头;门里出身,铁道运输专业的硕士生;幸福家庭,妻是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一对龙凤胎刚满周岁。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值,不值啊!
  叶草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月上西窗,青影徘徊无限意;花开东壁,红颜辗转长绵思。叶站长这才出来一天就想家了?”
  听声音就可以断定,说话的一定是一个生动的女人,叶草然不由自主转过了头,果然看见了一张仿佛精雕细琢过的脸庞——白净纤细,挂着淡淡的笑,一双顾盼生动的眼睛如秋水一样澄明。叶草然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是漂亮的。这种漂亮不是后天修饰的,而是与生俱来的,是天之所赐,是浑然天成。“你是——”
  “我叫居菡萏。”女孩说,然后微笑着解释“居菡萏”是哪几个字。
  居菡萏上身是一件镶着花边的淡灰色衬衣,下面是一件深色短裙,长度刚好够到膝盖处。外面套着乳白色的风衣。简单,但搭配得绝对得体又很有品位。
  叶草然认真地听着。“居”姓本就不多,“菡萏”一名用词也雅。
  第一印象不错。
  叶草然突然疑惑地问:“对了,你怎么会认识我呢?下午的见面会上,我好像没看见你啊?”
  居菡萏努努嘴:“可我看见你了呀。”
  “你也参加会议了?”叶草然在脑海里快速地搜寻着。
  “能参加会议的都是领导,我一普通老百姓哪有资格参加那会啊,我是在你下车时看见你的。”
  叶草然笑了:“来的人多了,你怎知是我?”
  “生面孔只留下一张,你说哪个是你。”
  “原来是这样啊,聪明聪明。你在车站哪个部门?”
  “哪个部门都不是。” 居菡萏歪着头说。
  “那你……”
  “我在煌佳建筑工程总公司公关部工作。我们公司准备报名竞标咱们云河西站的候车室更新改造工程,到时请叶站长多多关照。”说着,大大方方地伸出了一只玉手。
  叶草然却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语气也变得公事公办:“好啊,我们汪洞箫局长说了,没有框框,谁来干我们都欢迎。但有一条,要凭实力、凭质量。再会。”
  说完扔下居菡萏疾步而去。
  差不多过了有12个小时,居菡萏又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叶草然的办公室。
  “叶站长,把一个女孩孤零零地扔在广场上,独自一人走了,这也太不绅士了吧?”
  叶草然答非所问:“你有事么?”
  居菡萏莞尔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铁路局有规定见你们这些大站长还非要有事么?”
  “那……倒没有。”
  “但我还真有事。”
  “找我有事?干吗?”
  “看看你啊。” 居菡萏一脸认真地说,“看看你昨晚一个大男人走了,路上别出什么事啊,我不要紧的,一个身无寸铁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谁能怎么着她呢?”
  叶草然诚恳地说:“实在对不起,我昨晚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你不用道歉,我们萍水相逢,你没有义务看顾我。”居菡萏大度又有些调皮地摆摆手,“叶站长,我昨晚已经告诉你了,我们公司要参与云河西站的候车室更新改造工程的竞标,我是来送标书的。”
  “哦,”叶草然没经过任何过渡,即刻变得一本正经,“既是这样,你交给姚畦站长就行了,有什么话也请跟他说。我想你们不会陌生吧?”
  “的确不陌生。只是我就不明白了,跟你说就犯了天条了么?是不是叶站长久居庙堂,不习惯跟小民说话了?”居菡萏伶牙俐齿。
  “我……的意思是,你给姚畦站长说一样的。”
  “我要是就想跟叶站长说呢?”
  “这就勉为其难了,”叶草然的脸色变得有点儿不太好看,“我太忙,恐怕一时半晌抽不出时间。”
  居菡萏穷追不舍:“这样吧,我中午请你吃饭如何?叶站长不会不食人间烟火吧。”
  叶草然想说,“恐怕不是你要请我,而是你们老板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成了客气的逐客令:“居小姐,请回吧。我还有事。”
  “那……打扰叶站长了。”
  叶草然看见居菡萏那双澄明的眼睛里蓄起了水汪汪的东西,便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
  这天上午,叶草然的座机手机此起彼伏,一刻也没消停过。
  所有电话,无一不与工程有关。
  局长办公室主任万承勋是最后一个打进电话来的,“草然啊,早就有人跟我汇报说你这人重色轻友,我还不信,现在信了。这才刚做了一天的封疆大吏呢,跟兄弟连个电话都没了。”万承勋拿腔拿调。
  叶草然在路局机关工作时,跟万承勋可谓低头不见抬头见。办公会、交班会、碰头会、联席会、党委会……只要是局长、书记参加的会议,他俩都能见面。电话更是不少,因为很多工作不可能局长、书记自己安排,都是靠他俩从中协调。每天不打不打也得几个电话。所以,此刻万承勋在电话里怨声载道地套近乎,一定是有求于他。尽管他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最好别是候车室工程的事。自局机关大院里传出他要走马上任云河西站起,打着祝贺的幌子拜托工程的电话就没断过。叶草然都患了电话恐惧症了。不过,在交接的过程中,跟万承勋通了好多次电话,工程的事,万承勋倒真是只字未提。   这让叶草然心里一阵放松。
  叶草然也跟他打哈哈:“万大主任此言差矣。你是谁?我们洞箫局长的大内总管,我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你啊!再说重色轻友,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从内心讲,叶草然不愿意跟万承勋多打交道,他看不惯万承勋那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劲儿。最让叶草然感到不舒服的就是万承勋跟他说话时装腔作势的样子,仗着自己年长几岁,在机关的资历稍长一些,目空一切颐指气使。这哪是同事之间的客套,分明就是领导在命令下属,前辈在教导晚辈。
  “草然啊,我教导过你多少次了,什么时候话都别说得这么绝对。三更半夜,你跟一香草美人在广场上明眸善睐暗送秋波,鸾吟凤说更唱迭和,有没有这事?啊?”
  叶草然一惊:“啊?这事都传到万主任耳朵里去了?”
  万承勋“嘿嘿”笑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路边说话草堆有人。”
  叶草然赶紧解释:“说起来这事还真有点儿冤枉。你说我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有人主动跟我打招呼,我敢不搭理么?我哪知道谁是谁啊?不过,一听说对方是建筑公司的公关小姐,我赶紧告辞了。仅此而已。”
  “你以为你自己抽身一走就万事大吉了?把人家一个女孩子扔在黑咕隆咚的广场上,这是一个男子汉的作为么?你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吧。这幸亏没有什么闪失,否则你这辈子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叶草然一听又和工程扯上了关系,就实在没有了谈下去的兴趣。“怎么,你还……”
  “我还什么我还?没你想的那样。”
  叶草然说:“我什么都没想。”
  “没想就好。草然啊,你也是从机关里出去的,机关里的山高水深你也多少有所耳闻。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个居小姐不是一般的业务代表,居小姐所在的这个煌佳公司也不是一般的建筑公司,他们想办的事情,你挡不住,我也挡不住,洞箫局长也很难说就能挡住。一句话,大有来头。具体多大的来头,我会在方便的时候告诉你,眼下我只能说到这儿。俗话说,响鼓不用重锤。剩下的事情你看着办吧。”
  “你是代表铁路局领导命令我呢,还是你个人委托我呢?”
  “见仁见智。”
  叶草然不无讽刺地说:“莫非真像老百姓所说:一个有权力的领导背后,一定有一群有实力的商人,而一个有实力的商人背后,同样也有一群有权力的领导?”
  “草然啊,说这话有意思么?风物长宜放眼量,前一句咋说的?牢骚太盛防肠断。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任何一个职位都是为上级服务的。股长服务科长,科长服务处长,处长服务局长,局长服务部长,部长……除非你做了皇帝,那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等着你服务呢。所以别有那么多脾气,按领导说的做。至于其他,那不是你该关心的。”
  叶草然默默在心里咀嚼着万承勋话里的分量。
  这些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哪一句都是软中带硬。叶草然既不敢贸然允诺,又不敢断然拒绝。郝省新就是因为没有读懂这个结,而又自以为是,才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锒铛入狱的。
  叶草然半是揶揄半是感慨地说:“怪不得机关的人说:做官莫学郝省新,要学就学万承勋。当时我还不服气,现在看来,跟你相比,确确实实差了一大截啊!”
  “去你的,别人埋汰我,你也跟着兴风作浪啊?怎么樣?刚才的话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不?”
  叶草然还是态度不明朗,“不需要。不过……我现在还没进入角色,你说的这些我没法答应你。假若条件均等的话,我会考虑煌佳公司的。”
  “草然啊,不是神经过敏,我确实听得出,你心里有怨气,这样不好。还是刚才那话,天底下的官,没有一个是自己干出来的,都是领导给的。羊有跪乳之情,鸦有反哺之义。要学会知恩图报。中国建筑业界惯用的一句话便是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你叶草然要是想顺顺当当地把你这个站长做下去,就一条,对领导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为领导服务,少来这么多的主义、信仰、底线、操守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漫说只有三个代表,就有八个代表,咱们做下级的也得首先代表了领导的利益,领导没有了的利,咱也就没有了的益。这是一脉相连着的。想想郝省新是怎么栽的?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啊!”
  万承勋能说出这番话,叶草然一点儿也不惊讶。万承勋揣摩领导意图的本领在全局都是有口皆碑的。
  万承勋平步青云前,在云河客运段任车队副队长。那一年,云河客运段段长出事,汪洞箫以铁路局局长助理之身,空降到客运段兼任段长。在上车检查时看中了聪明伶俐的万承勋,便直接调他到办公室任主任。在任办公室主任期间,万承勋的精明可以说发挥到了极致。汪洞箫喜欢喝茶。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吕祖修养经》里说,福生于清俭,德生于卑退,道生于安静,命生于和畅。无论是一壶清茶,还是一瓶美酒、一杯咖啡,甚至一支雪茄,都已成为一种品位,不一定要爱上它,但一定要懂得欣赏它。”话是这样说,但他从不喝酒,不抽烟。给他送礼,不管你送多么名贵的烟酒,汪洞箫一概拒之门外。而送茶就另当别论了,特别是好茶。他极有可能会拒绝,但一定会在心里揣摩一番。万承勋就变戏法似的,这个月给汪洞箫喝祁红,下个月是滇红,再下个月是霍红,然后是苏红、越红、川红、吴红,甚至连阿萨姆、大吉岭、锡兰高地他都能鼓捣来。汪洞箫喜欢收藏字画,万承勋就发动所有列车长,利用一切可乘之机,不惜一切代价为汪洞箫网罗。中国著名书画家但凡乘过云河客运段的车的,几乎都为汪洞箫留过墨宝。万承勋一天到晚就一件事,揣摩汪洞箫。揣摩他的脾性、他的喜好、他的习惯、他的规律……所以,无论是汪洞箫想到的没想到的,万承勋都替他想到了。据说,连汪洞箫家门的钥匙万承勋手里都攥有一把,“主仆”感情可见一斑。不到两年,万承勋就被提拔为副段长。
  做了副段长的万承勋,从不拿自己这个村长当干部,依旧是鞍前马后寸步不离地跟着汪洞箫。汪洞箫说:“承勋,你现在也是个领导干部了,又有着自己一摊子分工,就不必天天跟着我了。”万承勋说:“汪局长——”汪洞箫说:“是局长助理。”万承勋笑了:“一样的,一样的。汪局长,别说我现在就是个小小的副段长,就是做了铁路局的副局长,我还一样是你的一个忠心耿耿的家奴!我这一生对任何人都可以不忠,唯独对你不能。你就是我的再生之父!”一席话说得汪洞箫心潮澎湃,拍着万承勋的肩膀,连连说:“承勋不要这样说,承勋不要这样说!”一年后,汪洞箫回铁路局任副局长。当时铁路局干部部门的意思,是将客运段党委书记改为行政段长。虽说党委书记和段长行政级别都一样,但权力却差了去了,人、财、物全攥在段长手里,哪一样你都插不上手。说句难听话,关系处得不好了,你吃顿饭都没地方报销。但汪洞箫极力举荐万承勋。加之那位党委书记跟铁路局哪位领导都仅仅是工作关系,平时都不错,关键时候没一人为他说话。所以,干部部门的提议,犹如一阵微雨,连地皮都没湿就轻轻过去了。万承勋如愿以偿。后来,汪洞箫接任铁路局局长,万承勋顺理成章地被调过来干了局长办公室主任。   再回汪洞箫身边的万承勋继续大走特走他的“仆从路线”,因而深得汪洞箫器重。流传甚广的一个例证是,运输处副处长刘兴强妻子在下面一个小火车站里当售票员,夫妻长期分居两地,孩子眼看就上学了,刘兴强想把妻子调到机关后勤部门来,两人也好有个照应。他便委托常务副局长去跟汪洞箫说情。常务副局长在汪洞箫跟前说了两次,都被汪洞箫以机关人员已经超编为由拒了回来。有人给刘兴强支招,让他找万承勋试试。刘兴强说:“常务副局长说都不顶用,他一个办公室主任能成?”人家说:“话不能这样说,不试怎么知道?”刘兴强抱着“有枣无枣打一竿”的念头找到万承勋,居然就办成了。这事一下子就在大院里轰动了。大院里的人都说汪洞箫明是明武宗朱厚照,是“坐皇帝”;万承勋是太监刘瑾,是“站皇帝”。别人抬举万承勋,他自己也踩着鼻子上脸。他经常大言不惭地说:“在北方铁路局,我万承勋是一人之下十万人之上。”这话传到了汪洞箫耳朵里,汪洞箫莞尔一笑:“这个家伙,要是生在慈禧年间,李莲英一定干不过他!”传到叶双喻耳朵里,叶双喻冷冷一笑:“那我们见了他是不是要高呼九千岁啊!”
  有一年,万承勋和叶草然陪两位局领导到部里开会,住在一屋,借着点儿酒劲,万承勋向叶草然面授机宜。“我们常说,我又不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不是你不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只是你没有用心观察领导的举动,没有用心揣摩领导举动背后的心理活动的原因。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万承勋说:在滑铁卢战役中,英国名将威尔顿有一次在视察前方情况后,顺手把他的手套丢在一个视察时经过的小山丘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营地。他的部将中,许多人并未将这件小事记在心里。但是有一个人却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把威尔顿的手套捡了回来。威尔顿对他的这位部将不由得刮目相看。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对这位部将下命令说:“我要你在我那天視察时丢手套的地方设火炮,随时待命攻击。”这位部将立即回答道:“报告主帅,我已经架设好了。”威尔顿听后满意地一笑。这位部将为什么能够准确地判断出主帅丢手套的真实意图呢?那是因为他用心分析了主帅当时在视察时丢手套的心理活动。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主帅,在视察前沿阵地时,将自己的手套丢在视察过的一个小山丘上,这本身就是很值得部将注意的举动。想必这位部将当时也有着类似的心理活动,至少他注意到了主帅的“异常”举动,然后对这一举动进行了心理分析,再加上结合当时前沿阵地的情况,他很快就可以得出主帅那样做的真实意图。一个这样的下级,作为上级是很乐意拥有,并委以重任的。
  当然,万承勋这种揣摩也并非屡试不爽,那要看对谁,对叶双喻有时就不灵。
  万承勋在云河客运段当段长时,叶双喻去检查工作。喝茶时,叶双喻随口说了一句:“这茶不错。”午休时,万承勋就提了二斤茶叶送到了叶双喻的房间。叶双喻当即就翻脸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在点化你么?立刻给我提溜回去!”
  万承勋赶紧提着茶叶溜了。
  仿佛行走在风口浪尖上,叶草然步步惊心。
  这天,《新闻联播》后,他给叶双喻打了一个电话:“叶书记,您老得救救我。我都焦头烂额了!”
  叶双喻听叶草然倒完苦水,半晌没有说话。
  其实他也一直在密切关注和思索这件事。2.5个亿,这么大一个项目,有主管局长,有主管处长,还有负责具体事务的建设指挥部,怎能把责任都落到一个小站长头上呢?这也太不符合程序了。如果基层把活都干了,那还要机关要业务部门干什么?他觉得,汪洞箫这样做的目的,远不似他自己说的那么简单,是对铁路局建筑管理办法进行的一次有益的探索和改革,更像是一个“局”。表面看,这个局是为叶草然设的。如果往深层看呢?是不是也可以理解实则是为他叶双喻设的呢?
  可这些只能自己意会,不可能跟叶草然说。
  “草然啊,跟我开玩笑啊?我一个赋闲在家的糟老头子救得了你什么?你过去不是常跟我绕口令吗?一个人,只有自己才能打倒自己;同样,也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我要是能救自己那还说啥呢!你没看见,说客盈门,哪一个都大有来头。花落谁家,我一时半晌还真是拿不定这个主意。”
  “这事轮得到你一个小站长拿主意么?”
  “话恐怕不能这样说,”叶草然道,“叶书记,洞箫局长说了,这只是一种探索和改革。如果成功了,今后就按这种模式予以推广;如果不成功,那就继续摸索和尝试,直到选准一条好路子为止。哎,对了,洞箫局长可是当着你的面这样说的啊,还说我就是这项工程的第一责任人。”
  叶草然愕然地问,心想这才退下来几天,就老糊涂了?
  “不假,是有这么回事。”叶双喻冷冷地说,“我确实听见洞箫局长说了,你是第一责任人。什么意思?那是告诉你,质量上有了问题,进度上有了问题,安全上有了问题,生产上有了问题,所有环节上有了问题,都是你第一个承担责任,你第一个充当替罪羊。”
  “那不成了无美不归朝廷,无恶不归绿林了么?”叶草然揶揄道。
  叶双喻不理他,仍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洞箫局长说你是第一权力人了么?说了么?没有么!没给你权力你作的什么主?没给你权力你主的什么张?话再说回来,就是给你权力了,那也是老老实实做人的权力,踏踏实实做事的权力,而不是孤行己见擅自作主的权力!”
  “那……”
  叶双喻步步紧逼。“那什么那?你有法人资格么?你有权力跟施工单位签订合同么?什么都没有,赤手空拳,身无寸铁,你拿什么主意?”
  叶草然却不这样看:“叶书记,也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只要有洞箫局长授权,我完全可以代表铁路局签订合同。”
  “那要是洞箫局长不授这个权呢?”
  “对方一切都符合要求,洞箫局长凭什么不授这个权?”
  “符合什么要求?谁的要求?你的?工程的?还是洞箫局长的?”
  “那当然是工程的了?”   “那要是不符合洞箫局长的要求呢?”
  “这不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
  “那……”叶草然语塞了。
  “草然啊,在中國做事最讲究一个‘势’字。顺势而为,如顺水推舟,事半功倍;逆势为之,则逆水行舟,艰难险阻,功败垂成。一个人能干事,干成事,并不是这个人的本事大,也不是这个人的运气好,而是这个人顺应了大势,是大势成就了他。正所谓时势造英雄。记住,你叶草然改变不了世界,只能改变自己。你让世界适应你,只会头破血流;你主动适应世界,才会顺风顺水,一帆风顺。”叶双喻语重心长地说,“人说,屁股决定脑袋。如果我还在台上,是不会给你说这些子丧气话的,但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你,哪怕不当俊杰,你也要识时务!”
  叶草然长叹一口气:“唉,叶书记,当初还不如留在机关不下来呢。”
  “怎么,后悔了?跟你说,我还后悔怎么选了你们这两任站长呢,省新不省心,草然不超然!”
  叶草然迟迟不动,急坏了铁路局办公室主任万承勋。
  叶草然并非不想动,而是实实在在不知该怎么动。他深知这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抉择,如果自己被万承勋的热情感化,头脑发热,则极有可能作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反之,如果冷漠处之,又会被指责无情无义,甚至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等等。所以,他就来了一个以静制动,等到理清思路再动。反正,磨刀不误砍柴工。
  万承勋却沉不住气了:“草然啊,你小子不要跟我耍滑头,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件事从一开始你就一百个不情愿。我告诉你,对你的做法,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还是那句话,你还年轻,要想安安稳稳地往上走,就别跟自己过不去。否则,你别怪我当初没提醒过你。”
  “万大主任在威胁我?”叶草然不亢不卑。
  “威胁不敢,我只是看你风头正劲,不想你自毁长城。”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了?”
  “那倒不必。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行了。”
  “那得看你有没有一颗好人的心。”
  “叶草然,成心气我不是?”万承勋有点要急。
  “你看你看,这多年的缘分,怎么连句玩笑都开不起了?遵命还不行么?”
  万承勋不为所动:“我只看结果。”
  叶草然带着副站长姚畦亲自到所有报名单位考察,第一站,就去了煌佳建筑工程总公司。
  煌佳建筑工程总公司的老板陈瑀涵带着公关部长居菡萏在楼前迎接。
  叶草然跟陈瑀涵握了手,在跟居菡萏握手时,他笑着说:“上次把居小姐一人丢在车站广场,我们万主任很严肃地对我进行了体无完肤的批评,万主任说,领导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今天我可是专程来负荆请罪的啊。”
  叶草然一番话把在场的人都说笑了,气氛立刻变得轻松起来。
  居菡萏的脸红了:“叶站长真能说笑,菡萏可承受不起。”
  煌佳建筑工程总公司坐落在高耸入云的31层大厦的最顶层,办公室陈设气派豪华,一盆盆姹紫嫣红的名贵花木吞红吐翠,把房间点缀得春意盎然。正对门是一排古色古香的红木条几,上面并排摆放着十几具楼盘模型。
  “这一栋是我们承建的28层的帝豪大厦,这一栋是我们承建的33层的万国绿城,这一栋是我们承建的55层的云河大厦,这也是我们云河市的地标性建筑。”
  居菡萏如数家珍。
  不知不觉,一上午过去了,叶草然正待说走,刚刚还涛走云飞的天空突然间飞流直下。姚畦埋怨道:“早些天才接到一条信息,说中国有几大不靠谱,其中之一就有气象台。你看,早晨还预报说晴空万里,几个小时不到就噼里啪啦落起雨来了。”
  姚畦话音刚落,就被陈瑀涵接了过去:“这不正好么!正可谓下雨天留客天。再说了,万主任早就打过电话交代我给叶站长接个风,一直没有机会,今天咱们恰好把这事儿给办了。这真是天遂人愿!”
  姚畦赶忙推辞:“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我们昨天会议才定下的,这次竞标单位考察,不得在任何一家……”
  陈瑀涵根本就不看姚畦,直接掐断了他的话头:“叶站长看呢?”
  叶草然笑着问陈瑀涵:“陈老板不会是天留人不留吧?”
  “哪能啊?你这样的贵客,我们请都请不来。”
  叶草然说:“那好,既然盛情难却,我看就不妨破一回例吧。再说了,陈老板的身份并不仅仅是竞标单位的老总,还是我们万主任的朋友呢。我们吃朋友的饭,总不至于犯什么错误吧。”
  “是啊,是啊。叶站长所言极是。”陈瑀涵、居菡萏等人立刻满面春风,只有姚畦脸面儿有点挂不住。
  就在这时,叶草然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
  电话是车站党委书记何玉成打来的。何玉成风风火火地说道:“叶站长,你在哪儿?赶快回来吧,咱们老书记过来了。”
  “哪个老书记?”
  “你说哪个老书记?叶双喻书记啊!”
  叶草然一惊:“他老人家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么?”
  “我哪里知道啊?你赶快回来吧,我看老领导好像不太高兴。”
  “好吧。”
  叶草然的手机跑音,他与何玉成的通话,一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陈老板,你都听见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对不起了,咱们只能改日再聚了。”
  “能不能不过去或者晚过去一会儿?”陈瑀涵还想挽留。
  “这实在是不太好办。”叶草然很为难地说,“陈老板有所不知,叶书记是我的老领导,而且对我还有知遇之恩,刚刚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我不过去恐怕有些说不过去。”
  “叶站长重情重义,我也只好客随主便喽。你看这样好不?我这儿有两箱五粮液,本来是准备咱们中午一醉方休的,现在用不着了,你带着给老领导喝吧。”
  叶草然赶紧阻拦:“别别别,我这老领导只喝自己泡的酒。”一行人往外走,叶草然继续说:“陈老板,听你刚才这一番话,今天就是老领导不来,我也得走。”   陈瑀涵大吃一惊,赶忙在脑海里过滤刚刚说过的每一句话:“怎么?我有哪句话不妥么?”
  “是让你那两箱五粮液吓的。” 叶草然笑了,“这要是喝下去,你倒是‘但使主人能醉客’了,我可就‘不知何处是他乡’了!”
  一行人都笑了,气氛又融洽起来。
  叶草然上车,司机问:“叶站长,咱们去哪儿?”
  姚畦说:“回车站。”
  “不,找一家最近的羊肉馆,我请你们喝羊肉汤。”
  “你不是?”
  “什么是不是?你只管跟着走就行。”随后自言自语说道,“叶书记就是叶书记,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啊!”
  午饭很简单,一人一碗羊肉汤两只烧饼,却吃得津津有味。
  “叶站长,你是不是准备把候车室工程给煌佳干?”
  起身时,姚畦一边擦嘴一边问。
  “我说了么?”
  “那倒没有。不过……看你的态度,有点像。”
  “态度起不了作用,真正起作用的是质量。”
  姚畦想了想说:“既如此,那我就带你去个地方吧。”
  “去哪儿?”
  “鬼城。”
  路上,姚畦跟叶草然说:“叶站长,你听说么?天堂门坏了,上帝正在招标重修呢。”
  叶草然笑了:“你想说什么就直言不讳地说吧,别绕来绕去地卖关子了。”
  姚畦不好意思地笑了:“天堂门坏了,上帝准备招标重修。得到消息,各国都派人竞标。印度人说:3000元就能修好,理由是材料费1000,人工费1000,自己赚1000;德国人说:要6000元。材料费2000,人工2000,自己赚2000……中国人最后出场,开口就要价9000。上帝大吃一惊:你这也太离谱了吧?说说你的理由。中国人从容应对:你3000,我3000,剩下3000把工程包给那个印度人。上帝拍案称奇:好!中国人就是精明能干。就给你做!”
  占地200余亩的“鬼城”,雨后一片荒凉,被刹车声惊醒了的野鸽,“咕咕”地叫着,扑腾着向远方飞去。
  极目远眺,十几栋千疮百孔的半拉子危楼比肩而立,一孔孔乌七墨黑的窗口雀鸟穿梭,一片片斑驳的墙壁在风中张牙舞爪,一垄垄半人高的荒蒿野草泛滥疯长。叶草然心情复杂地又往前走了十几米,在一汪池塘前停下脚步。水波的潋滟里,一群群鲫鱼、鳊鱼、鲤鱼在自由自在地悠游嬉戏翩翩起舞。叶草然还看见,一根根手指粗的螺纹钢挣扎着钻出水面,直刺空中,斑斑锈迹似乎在告诉过往的人们,这是一个废弃的基坑。
  “这就是鬼城?”
  “这片工地荒废七八年了,由于疏于管理,偷情的人在这里苟合,流浪的人在这里落脚,打工的人在这里栖息,流氓小偷在这里藏身,连动物都往这里集聚。这些年,仅是命案就出了十几起。特别是一到夜间,风打楼面的声音,野猫叫春的声音,野狗狂吠的声音,甚至于孤男寡女的喘息声,交合在一起,鬼哭狼嚎,如镖飞如箭走,穿云过雾,揪人心肺。鬼城一名也由此而来。”
  两人正说着话,一位老人凑了过来:“敢问你们是来钓鱼的么?我这儿有竿子。”
  “这片鱼塘是您的?”叶草然问道。
  “是啊,这些鱼苗苗都是我放进去的,养了有大半年了,如今大的都已经有2斤多一条了。”
  “今天钓不成了,只是过来看看,下次再说吧。”
  老人有些失望,“不钓鱼瞎转悠什么!”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
  姚畦说:“这就是云河市最著名的‘摩根士坦利大厦’,一期工程的投资总金额为4.98亿元人民币,二期工程的投资总金额为3.6亿元人民币。当时,云河市的媒体铺天盖地地宣传,说它是按照国际CBD商业中心要求设计的综合大厦,集金融、展销、商务、旅游、娱乐、写字间为一体……标志性建筑物。就这么一个重大工程,还没建到五层,就出现了墙面开裂、大面积渗水及墙体倾斜现象,被主管部门紧急叫停。”
  “怎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怎么能不出现这样的现象?用利益代替良心、土方代替石方、煤灰代替水泥、竹竿代替钢筋……不出问题那才怪呢!”
  “工程建成这样,就没有人追究他们的责任?”
  “你见过有人被追究了么?豆腐渣工程自诞生以来,一直就是人人喊打,却越打越烈。你回忆回忆,中国的豆腐渣工程,有大火‘烧’出来的,有洪水‘冲’出来的,有行人‘踩’出来的,有地震‘震’出来的,唯独没有纪委查出来的。这不是怪象么?豆腐渣工程频频再现,烂了就烂了,塌了就塌了,只要不出人命,没有任何人被追究责任。就是出了人命了,也不可怕,花点钱就是了。咱们不是有句话么?叫花钱买平安。假使有人‘不幸’被媒体捅了出去,顶多也就是找个替罪羊,挨个处分什么的,工程建设领域的‘潜规则’依旧大行其道!”
  “如果人的良心都成了豆腐渣,再伟大的工程都会在劫难逃。”
  “叶站长,这个伟大工程的承建单位,就是我们今天光顾的煌佳建筑工程总公司。”
  “啊!”惊讶、失望、愤懑以及过度的刺激,灼得叶草然脸色青中带紫,他把十根手指紧密交叉地握在一起,使自己尽量镇静下来。
  “工程做到这样,他们还怎么有脸面在这个世上立足?”
  “毫發无损。叶站长如果愿意看他们的杰作,这样的工程起码还有三四处。”
  几十家竞标公司马不停蹄转下来,叶草然成竹在胸。他准备直接向汪洞箫局长汇报考察情况。
  在跟万承勋预约时间时,万承勋问道:“草然啊,我先违反程序,代表领导问一句,在你长长的候选名单里,有没有煌佳公司的一席之地啊?”
  叶草然实话实说:“没有。”
  万承勋:“为什么?”
  叶草然坦诚地说道:“万主任,我正想跟你解释,你介绍的煌佳公司,我专门去作了调查,从我们掌握的情况看,这家企业的信誉、实力、社会美誉度等等,都很不理想,还一年到头官司缠身。我不是故意要驳你的面子,是真不敢把自己的宝贝女儿许配给这样的人家。”   “是这样么?我怎么没有听说啊?” 万承勋拖着长腔。
  “万主任,你真的假的啊?云河市最著名的‘摩根士坦利大厦’工程,你会不知道么?它就是由煌佳公司承建的。我专门到现场去看了,十几幢烂尾楼明目晃眼地立在那儿,你说我能熟视无睹么?”
  万承勋闻此言,顿时火冒三丈:“谁告诉你这几十幢烂尾楼明目晃眼地立在那儿是煌佳公司一家的责任?这里面有没有政策的因素?有没有资金的因素?有没有监管的因素?有没有银行的因素?这些因素你都调查了么?分析了么?仅凭走马观花浮光掠影转这么一圈就妄下定论,你不觉得自己也太主观臆断了么?草然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要被几幢烂尾楼蒙蔽了你的双眼,煌佳公司还荣获过中国工程建设鲁班奖呢,这你怎么看不见?”
  万承勋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根本就不给人插话的机会。叶草然尽管满心不悦,依然心平气和地跟他解释:“万主任,你说到的因素,包括你没说到的因素,我都调查并且分析了。我甚至尝试过站在煌佳公司的角度来说服自己,可是失败了,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煌佳公司确确实实不具备承揽咱们这桩工程的能力。”
  “照你这么说,看来是没有一点儿回天的余地了?”
  “应该是这样。”
  “哼哼,”万承勋冷笑两声,“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安排你葉草然办这样的事。既然你执意妄为,我无权干涉。我只是想提醒提醒你,你预见过你这样做的后果么?”
  叶草然听声音就能想象出万承勋那副嘲弄蔑视的神情,内心的火气“噌噌噌”往上升,说出的话儿不由自主地就蓄满了浓浓的火药味:“万主任,我凭良心做事,无所谓什么后果不后果,铁路局把这个责任给了我,我就要负起这个责!我跟你是这样说,就是见到洞箫局长,我依然还是这样说:不管煌佳公司背后站着谁,我只认同事实,只要我还负责一天,2.5个亿就决不能打水漂。台上讲党性台下违规定,台上讲原则台下作交易,这样的事我叶草然绝不会干!”
  万承勋怎么也没预料到叶草然居然敢跟他说出这么硬气的话来,一下子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好,有种!叶草然,九牛一毫莫自夸,骄傲自满必翻车。再见。”
  “慢,我还有事跟洞箫局长汇报,麻烦万主任帮忙给通报一下。”
  万承勋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这不可能!叶草然,你也是秘书出身,这里面的规矩不懂么?领导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么?你也来见我也来见,大家都来见,领导还干工作不?洞箫局长很忙,没时间听你汇报,你报个材料来就行了。”
  “听汇报难道就不是工作了么?”
  “那是你的理解。”
  “可……”电话说不下去了,里面已经响起了忙音。
  “小人!”叶草然恨得咬牙,却也无可奈何。
  老老实实把材料报到万承勋手里后,叶草然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可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叶草然沉不住气了。
  他打电话给万承勋,询问报告下落。万承勋不耐烦地说:“老板太忙,还没有看。”再打,他竟下了最后通牒,“叶草然,你也是在领导身边待过的,怎么这么没素质呢?领导这么忙,不可能光为你这一点点破事纠缠。以后就不要总打电话催了,有消息自会通知你。”
  叶草然想质问万承勋怎能这样说话,也太不负责任了。2.5个亿,怎么能说是“一点点破事”呢?电话里早已传出了忙音。
  叶草然气得拍起了桌子,“这他妈的什么态度?还真以为他自己是站皇帝了?大局长也没这个谱啊!”
  “万承勋什么态度其实并不可怕,怕只怕他的态度就是领导的态度,那就复杂喽。” 姚畦暗示道。
  叶草然摇摇头:“这不可能,领导是什么素质,怎么可能拿几个亿当儿戏?肯定又是万承勋假传圣旨,自己在里面捣鬼。”
  姚畦也摇摇头。
  走投无路的叶草然贸然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绕开万承勋直接去面见汪洞箫。他跟姚畦说:“毛泽东说过,打破‘围剿’的过程往往是迂回曲折的,不是径情直遂的。”他激情万丈,眼睛里满是必胜的光芒。
  姚畦并不看好他这种举动:“叶站长,你要作好精神准备,如果汪洞箫局长拒而不见,你该怎么办?”
  叶草然笑了,“杞人忧天了吧?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你跟洞箫局长没打过交道,他是那种有着很强的使命感、责任感的领导,对工作非常专心致志。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
  姚畦摇摇头:“还是要把困难都想足了。”
  叶草然看出了他的隐忧,信心满满地说:“放心吧,如果是向其他领导汇报,我还真得把困难想周全,唯独对洞箫局长不需要。上面有洞箫局长把舵,身边又有你姚畦呐喊,就等着听我凯旋归来的消息吧!”
  “‘凯旋归来’可是一个病句啊。”
  “行了,你就别跟我咬文嚼字了,等着好消息吧。”
  面见汪洞箫,对叶草然来说一点都不难。在领导身边多年,哪个领导有什么生活脾性、习惯爱好、门庭几何,基本上都了如指掌。
  第二天,叶草然天不亮就上路了,驱车3个多小时,赶在汪洞箫上班之前到了他家楼下。
  汪洞箫一出门洞,叶草然就迎了上去:“你好,汪局长。”
  “咦,这不是草然么?”汪洞箫一愣,然后很亲切地握着叶草然的手:“你怎么来了?有事?”
  “是这样汪局长,”叶草然说着,从包里掏出报告递给汪洞箫,“这是云河西站候车室改造工程参与竞标单位的调查报告和建议名单。另外……还有些具体事情,我,想当面向您汇报一下。”
  汪洞箫接过报告,以一目十行的速度飞快地扫着,嘴里问道:“怎么样啊草然,在基层干还习惯吧?”这时,万承勋在车上看见了叶草然,就走了过来。汪洞箫把报告递给了万承勋,“干得很好啊,草然,到底是在老书记身边待过的,干起工作就是不一样。承勋,不是我批评你,这一点你要好好向草然同志学习。”   “是的,局长,我一直把草然站长当作自己学习的楷模。”
  汪洞箫点点头,“这就好。这样吧草然,当面汇报就不必了,这几天我很忙,抽空我看看报告,有什么意见咱们再电话交流。如果有些话报告里不好反映的话,你不妨先跟惠民局长汇报一下。”
  汪洞箫说的惠民局长,是分管基建的副局长范惠民。但叶草然还想争取直接跟汪洞箫汇报:“有些事……还是当面跟您汇报比较好。”
  “草木皆兵了啊,草然,是不是怀疑我在这项工程里有什么猫腻?啊?”汪洞箫笑着问道。叶草然想解释,被汪洞箫止住了:“我早就说过,一把尺子量,优中再选优,谁也不许暗箱操作。在制度面前,我这个大局长跟你的权力是一样的,甚至在某些地方还不如你,你是这项工程的第一责任人么。是不是啊?所以,你千万不要把一个阳光工程搞得跟特务接头似的。”
  说话间,汪洞箫已经走到了车前,万承勋已打开车门,汪洞箫转过身又跟叶草然亲切地握了一次手,钻进车去。
  “再见了,叶大站长!”万承勋意味深长地对叶草然笑了笑,“砰”的一声带上门。
  叶草然就像木头一样,傻傻地立在那里,等他回过神来,汪洞箫已经远去。
  早晨的风从背后吹来,发出一片沙沙的聲音。听起来,就像是老年人变细变弱了的嗓子而却强装粗音哑音的情形。
  叶草然掏出手机直接跟分管副局长范惠民约时间。
  这就是正职跟副职的区别。
  在铁路局,不论你是谁,想见汪洞箫必须跟万承勋约时间,除了党委书记有“直播”特权。反之,想见党委书记同样也是。没有文件通知,却是约定俗成。多年来就这样,没人可以破例,副局长也不例外。
  但想见副局长、副书记相对就简单多了,只要有事,谁都能找。甭说打电话,“白日闯”者都比比皆是。
  这也是约定俗成。
  汪洞箫做副局长时,也是一天到晚光是接电话就忙得焦头烂额,还得不时接待一些不约而至的不速之客。那时也没脾气,谁来了他都客客气气。等一做了一把手,就忘了怎么接电话了,当然也就更不可能接待那些贸然来访者了。换句话说,你就是来了也是白来,不要说汪洞箫不会见你,最多到万承勋那儿,你也就止步了。
  电话响了七八声,范惠民才懒洋洋地接了电话,他没听叶草然讲完,就一口拒绝了:“不用走这个过场了,你直接跟建设处鸿杰处长沟通吧,如果你们都认为成熟了,那就直接上会。”说罢,也不等叶草然回答就挂了电话。
  叶草然又是一阵愣怔。范惠民这是怎么了?这不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啊!
  范惠民知识分子出身,从一线技术员干起,一步一个台阶,一直干到铁路局总工程师,两年前改为主管建设的副局长。叶草然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浑身上下那股与生俱来的浓浓的学究气息,再加上民主党派这一特殊身份,使得他做任何事都是蛇行鼠步谨小慎微。他的秘书曾经半是赞赏半是埋怨地说过:“范局长干工作就跟解方程一样,精磨细琢。哪怕一点儿除不尽,对不起,推倒从来!”给下级布置工作,范惠民从不发号施令,哪怕是一个普通工人,也是一副商量的口气:“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是不是这样?你觉得呢?” 叶草然来云河西站任职时,怎么都没想到,居然还接了他的一个电话,表示祝贺。这是叶草然接到的唯一的一个局级领导的祝贺电话。反过来说,局级领导里,也只有范惠民会礼贤下士作出如此举动。这才一个月不到,范惠民突然没有任何过渡地就变了一个人,这究竟是怎么了?
  建设处长卢鸿杰的电话是那位脸上涂抹得跟妖精似的内勤接的,对方一听叶草然的名字就开始阴阳怪气:“这不是新科状元么?怎么想起我们处长了?”
  一早上的遭遇已经让叶草然很受伤,他实在没心思跟一个小妖精开玩笑,强忍着气愤说:“我找卢处长有工作,请你让卢处长接电话。”
  小妖精碰了一鼻子的灰,“卢处长,人家叶原则嫌我级别低,不跟我说,要直接跟你通话。”
  叶草然在电话里听见卢鸿杰牛逼烘烘道:“叶原则还这么大的谱啊?他以为还是跟老书记的时候啊?不知道什么叫别人屋檐下么?跟他说,如果是公事,跟我说和跟内勤说一样;如果是私事,本处长工作时间不谈私事。”
  小妖精对着听筒说:“听见没,叶大站长?”
  叶草然一字一句地说:“我再说一遍,我找卢处长有工作,请你让卢处长接电话。”
  “人家就只跟你说。”
  卢鸿杰非常不情愿地接过听筒,“叶草然,你也太牛逼了吧?除了大老板,好像还没有谁敢指名道姓让我接电话呢。什么事?”
  “卢处长,我叶草然小民一个,开不起这么大的玩笑,没有工作,我不敢冒犯你老人家。你看何时有时间,我过去把云河西站候车室改造工程参与竞标单位的调查和建议名单给你汇报汇报……”
  “扯淡!”卢鸿杰没等叶草然说完就翻了脸,“你跟我汇报?你报告都送到大老板手里了,你还跟我汇报什么?你眼里还有我们建设处么?你调查的时候跟建设处通气了么?你形成意见的时候跟建设处商量了么?现在夹生了,你找我了,什么意思?设个局让我钻啊?我没那么傻!既然洞箫局长说了你是第一责任人,那你就按你的意思干就是了。”
  叶草然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万承勋跟卢鸿杰通过话了,“卢处长……”
  “不用说了。我现在就代表铁路局通知你,你的所谓的方案还不够成熟,铁路局还要派人重新考察,你等着吧。”
  叶草然终于爆发了,“卢处长,报告你看都没看就说不成熟,这未免也太主观了吧!你……”
  “你的职责是服从,而不是提问。等通知吧。”
  他终于明白什么是“第一责任人”了。
  这样一个结果,是叶草然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的,让他惊心,亦让他绝望。他感觉到心在崩溃,血在崩溃,人在崩溃。他把心紧紧地收拢着,努力不让它们分张。因为他知道,一旦碎了,就如水银泻地,再也拢不起来了。
  但他还是醉了,彻底地醉了。他在路边的一个小酒馆里,一口气喝下了半斤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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