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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黄冈东坡路,香辣蟹和油焖大虾的香气飘荡在这条步行街上。10月22日下午3点,孙氏酒家,孙禄松已在门口招揽客人了。这名六旬老人是“跑堂”,儿子孙志国是主厨。
四个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站在这家装修潦草的小店门前,犹豫不决。孙禄松指着门口几个记者,半开玩笑地说,“我家菜烧得好,你看北京的记者都来了。”
年轻人在店里转了一圈,注意到墙上的画——用炭笔涂出的青年面带微笑,“这是谁?”孙禄松堆满笑容的脸微微一滞,“我大儿子,他很有才华。”
这张孙志刚自画像在他出事后,被媒体广泛刊登。那张青春洋溢的面容,激起无数人对收容制度的痛恨。
如果他还活着
看着哥哥的自画像,孙志国幽幽地说道:“坐在这里讲过去九年故事的应该是我哥孙志刚,如果他还活着。他是大学生,知道很多道理,给我讲过许多大道理。我只是个厨师,从14岁起就没有远离过锅台,懂得不多。希望他原谅我,讲得不够好,不够深刻。”
2002年底,有一天孙禄松突然跟孙志国和孙志刚说,他给两个孙子把名字都起好了。
那一年,他们家里的三个男人都在武汉打工。孙志刚在一家设计公司干了第二年,孙志国拜著名的鄂菜大师学艺,孙禄松则给公园修亭阁。
父亲说的那句话,让孙志国意识到,爸爸妈妈老了,他和哥哥该想想成家立业的事情了。然而成家对于当时的孙志国来说,压力还是有点大。他当时24岁,一个月一两千元,远不够养家。这也是他下决心拜师学艺的原因。
但27岁的哥哥则完全是不同的想法,好像从不知道生活艰难。孙志刚是读美术的,学费本来就比一般大学高出一倍,他还经常到全国各地写生。父亲一个人打工的钱不够支持他,孙志国也会凑些钱给他。
不过孙志刚总是很乐观,认为自己又会设计,又懂管理,将来一定会发展很好。和孙志国在一起,他更爱谈论国家大事。“把这个社会改变一下。”他总这么说。
2003年大年初六,孙志刚去了广州,说要考察北上广的市场,将来好自己开公司。临走前,他搂着爸爸,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孙禄松笑着对孙志国说:“将来你哥哥发达了会照顾你的。”在孙禄松眼中,大儿子是会有大出息的,文凭又高,还颇有艺术天赋,画的画栩栩如生。不过从小就活在哥哥阴影下的孙志国却不屑,回了一句:“他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时隔多年,孙志国非常后悔当初说了这句话。
孙志国说哥哥是2003年3月17日出的事。那天孙志刚像往常一样出门去上网,途中被发现没有办理暂住证,在其后的3天中,孙志刚经历了此前不曾去过的3个地方:广州黄村街派出所、广州市收容遣送中转站和广州收容人员救治站。3月20日,孙志刚死于广州收容人员救治站(广州市脑科医院的江村住院部)。
不拿哥哥的名声赚钱
2003年3月14日,孙志刚在广州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已通过试用期,等一发工资就给家里寄钱。然而孙禄松没有收到儿子寄回的工资,相反,他收到了孙志刚被打死的消息。赶赴广州的老汉,选择了坚强以对。他不敢将真相告诉仍在住庙吃斋的老伴,只跟她说“志刚得非典,病了,我要过去照顾他。”
在广州的81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绝望中度过。并没有人理会这个来自湖北的农民,找政府,对方回复说是合法收容;找媒体,媒体说没有证据。他选择了将儿子的尸体进行尸检,在等待两个月后,尸检报告终于出来了,尸检报告确证了孙志刚遭残暴打死的事实。
报道一出,举国震动。随后责任人追究,善后赔偿都顺利进行。市领导找他谈判,说按照法律规定,最多只能赔偿40万。孙禄松定定地看着他,说“要按法律规定,我的儿子就不会死了”。最终多获赔10万。
当年6月从广州回来后,孙禄松花了一万多元把村子里的一条路修好,现在外来的车子可以畅通无阻地直接开到村民们的房子跟前了。孙禄松说:“儿子不在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发挥自己的才能。但他生前一直想为乡亲们办点事,我修路算是实现了他的一点遗愿。”
孙禄松还坚持给孙志刚修一个“体面”的墓,花了12万。他说大儿子是用生命推动社会进步的人,将来人们要有地方祭奠他,他应该有这样的墓。
剩下的30万元,加上家里的积蓄和借款,孙禄松在黄冈城里东坡大道买了一座三层小楼。他不想再在村里待了,说看到啥都想起死去的儿子,想换个新环境。
和孙禄松一样,孙志刚的母亲也深受刺激。她不爱接触外人,大多时间都在店面的地下室的小屋里看电视,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偶尔有记者过来,她都很生气地把人赶走。
买了新房后,他们全家就都搬到了那里,孙志国开了这个“孙氏酒楼”。酒店的名字,一开始有人说叫“孙志刚父亲的酒楼”,全家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样拿孙志刚的名声赚钱,心不安。
2006年,酒店装修好开业,做的是夜市生意。临傍晚开始开张,迎来送往到凌晨2点。
孙志国是国家一级厨师,很多客人都是冲着他的手艺来的。冬天江风寒冷,客人点上吊锅,围在炭火前,热闹开吃。以前两个煤气灶直接摆放在店面口的街上,红色的遮阳棚搭起临时厨房。“我们厨房是透明的,这样客人吃着也放心。”孙志国说。
孙志国表示一开始生意难做,一天也就两三百的流水,一年下来不过赚一两万,还不如打工。后来,生意渐渐好些,这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孙志刚。黄冈单位里的人大都知道孙志刚的事情,他们会过来照顾生意。饭店生意红火起来,生意最好的时候一天有两万的进账。
现在这条街上,孙氏酒楼的生意最好。店里现在有两个小工和一个徒弟,儿媳孙小红点菜结账,还是忙不过来,孙禄松不时上前端茶添水。
“志刚没白死”
这些年,孙家生活也趋于平静,而在之前常常有外地的人赶来,有的是祭奠孙志刚,有的则是拿着厚厚的材料,要求孙禄松帮忙。孙禄松说,我只能告诉他们“把材料收集好,保存证据,跟媒体实话实说”。
2006年,湖南农民作家雷谏声写了一本关于收容遣送制度的书,书中将孙志刚称为“民间烈士”,孙父将他签名售书的广告挂在了店墙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悲痛却未能远离。孙禄松看到那些关于大学生生活的节目,都会关掉电视,否则便想起自己的儿子也该结婚,有事业了。
孙禄松当年给未来的孙子起的名字是诚心和诚意。给孙志刚立碑时,立碑人要署名。不能没个后人祭奠,于是署名:侄儿诚心、诚意。2008年,孙志国和鄂州姑娘孙小红结了婚,第二年生下诚心(后按辈分改名其心)。
现在孙志国会带着儿子给哥哥扫墓,儿子会问,这是谁的墓。他说:“这是你大伯的墓。”儿子问:“大伯是谁?”孙志国说:“大伯是个了不起的烈士!”
用孙志国的话来说,没有人愿意家里出烈士,但如果出了,就会希望他的血不要白流,希望人们能一直记住他。他最不愿见到的事,就是看到新闻报道,说哪里哪里“出了第二个孙志刚”。
孙志国一直把哥哥的自画像挂在他们家饭店的大厅里。很多人看到了会认出孙志刚,然后告诉孙禄松父子俩,现在在外面打工自由多了,不再有收容遣返了,这都是因为孙志刚。
其实从2003年8月1日《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正式施行以来,就有不少打工仔打电话给孙禄松表示感谢,说他们现在晚上出门也不再担心了。还会有人专门去墓地祭奠,并绕道来看望孙禄松。
每当这个时候,孙禄松会笑。那是真正开心的笑,脸上的皱纹都开了,和平时的强颜欢笑绝对不一样。“志刚没白死。”孙禄松这时总会说这句话。这是对他,也是对他们一家最大的安慰。
孙志国说:“年轻人很多都不知道孙志刚了,我爸爸会难过,但我觉得可以理解。儿子其心一天天长大了,我们一家非常爱他。我相信他会比我们这辈人拥有更多的自由,过得更好,我觉得这才是对我哥哥最好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