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刘家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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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堂兄刘家桥是我大爷和我大娘唯一的孩子,是我们老刘家第一个高中生,也是我们鲁西南金成县刘家集镇刘家村的第一个高中生。1964年7月从金成县第一中学甲班高中毕业。
  我堂兄刘家桥天资聪慧,长得又一表人才,深得老师的喜欢。学习委员、班长、学校团支部副书记,一路走来,步步都很优秀,毕业那年又入了党,按学习成绩,考一所名牌大学一点问题也没有。然而,我堂兄刘家桥却放弃了升学、招干、招工等机会,低调回了我们刘家村务农。
  “礭(què)大空(注:也叫拉闲呱、瞎扯拉、说话、闲聊,鲁西南的俗称)”是早年我们鲁西南地区街面上的一景,是早年鲁西南人闲得蛋疼的一道风景线。无论有影没影的事儿,大家在一块都能礭得有滋有味,身临其境似的,很吸引人的耳朵。所以,那时候的鲁西南农村,只要不刮风,不下雨,不下雪,或者有什么忌讳,农闲季节,或者是饭时,随便找个村子看看,哪怕是黑灯瞎火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都能遇到“礭大空”的人群。这些人啊,自家的大门口,或者别人家的大门口,或者是一棵大树下面,不是在听别人礭,就是在自礭;或蹲,或站,嘴里吸着喇叭筒似的旱烟,一明一暗,鬼火一般。泱泱礭个不完。
  在大街上“礭大空”的主角,大多是村里的故事篓子,是那些“进过京,串过卫,赶过三年毛州(馆陶)会”的人物,见多识广,思维敏捷,善编能造,能说会道,话语幽默奇巧,说话欲又强。礭的内容大多和“酸呱(注:黄色故事的俗称,也称“骚呱”)”的内容差不多。人的生殖器是主要道具,充满激情、漂亮年轻的女人永远是主角,暧昧、勾引、偷情、做爱永远是主体。有时礭得寡淡无味,有时礭得血淋淋的,猪狗都受不了。经典段子一嘟噜一串的,有的都流传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了。也许我们刘家村缺乏故事篓子,缺乏那些“进过京,串过卫,赶过几年毛州(陶馆)会”的人物,和其他村里的“礭大空”有些不同,大多是凑在一块胡礭,瞎礭,礭的没有一点正经事儿,一点都不着调儿。你一句,我一言,胡礭,瞎礭。礭身边的人,礭身边的事,礭眼下的形势;天南海北,活的死的,飞的跑的,上至天宫的神仙,下至地狱的恶魔,小鬼小判,乌龟王八蛋,没有礭不到的。尤其是饭时,大家在锅台上盛上饭,端起碗来就上街了,凑到一块,嘻嘻哈哈,边吃边礭,除非家里来了客人,有了喜忧大事。
  五冬六夏,六道轮回,无论礭的什么,怎么礭的,谁礭的,礭的谁,和谁在一块礭的,统统礭完算完,错对概不负责,也没谁要求负责。
  我们刘家村胡礭的名嘴,相当于中央电视台的名嘴。他们胡礭的地点是大街上或者田间地头。尤其是大街上的那棵大槐树下面,饭时的礭场,自古以来,都是我们刘家村最大的礭场。
  大槐树上常年挂着一口锈迹斑斑的生铁犁铧头,“当当”一响,村里的一个事件,一个大事件,或者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事件就开始了。
  村里人在大槐树下胡礭,不用敲犁铧头,不用打招呼,离大槐树近的男人(极少有女人),端起饭碗,筷子上插着几个地瓜干锅饼,或者一个花哩虎卷子(鲁西南杂粮和小麦混合面蒸的馒头),或者一个蒸馍(馒头的俗称),说来就来了。当然,也有专门奔着大槐树这个礭场来礭着玩的,或者是来戳事儿的。
  我堂兄刘家桥从村里的半日制小学读起,读到公社学校的隔日制,又读到县一中的全日制,前前后后读了十四年的书啊,20多岁的大男人了,人家的儿子都满街跑着打酱油了,他却连根媳妇毛也没娶上,别说把儿子耽误了,把孙子都给耽误了。无功名,无官职,这样一身轻松地回来当咱老农民,这么多年的书岂不是白念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嘛,一石激起千层浪啊,我堂兄刘家桥就成了村里人,甚至外村里的人,大街上,田间地头上胡礭的对象了。
  大队支委刘志成三十露头,是我们村里天生一个有威的人,正直,辈分也高,家族势力也大,叽叽喳喳的人群里极少说话,一旦开口说话便鸦雀无声了,却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喜欢听大家胡礭。用他的话说“不图别的,图个热闹,图个好心情。”
  万里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狂风啊。这天,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彩,闷热无比,知了的鸣叫也极其聒噪,一阵高起一阵,撕裂着湛蓝的天空,大早晨的刘家村人穿着个大裤衩子都汗流浃背,无法忍受。
  早饭时,刘志成下身穿着一件短裤,上身穿着对襟短袖褂。无论在什么场合,他总是穿得这么衣冠整齐,这么讲究。在厨房里让老婆盛上饭,手里拿上筷子和两个地瓜干锅饼,扔到饭碗里一大块红萝卜咸菜,端起碗来就来到大槐树下面;街面上,那些鸡鸭鹅的,夹带着尘土,欢叫着围了上来。
  大街吃饭的人很多,少有的多,二三十口子一堆,二三十口子一堆,好几堆,男女都有,还有些小孩子,端着饭碗,边吃边礭,神神秘秘,像在礭什么天大的疑惑或者什么大事情。
  大槐树下的这堆人最多,男人穿得都非常随便、稀少,多是一个大裤衩子,有白的,有花的,那种柳条花,往下一蹲,裤裆里的那嘟噜黑乎乎的家什都能露出来。大家礭的是我堂兄刘家桥高中毕业回来当老农民的事情。也不知是谁开的头,怎么开的头,前面怎么礭的,刘志成来到的时候大家已经礭得很热乎很热乎了。你一言,我一语,大辩论似的,一个比一个腔口高,一个比一个好奇,一个比一个都想弄明白,一个比一个英明。
  二狗子说:“是县长瞧不起咱乡下人,不让和他闺女好,一赌气回来了。有种!”
  玻璃嘴与二狗子争辩说:“是有病,是他有病,羊角风!升学、招干、招工都不合格,不回家来,还进京当咱国家主席不成!”
  三夹斜走到玻璃嘴的跟前,敲敲碗边,说:“都不是,绝对都不是!是他娘的上了几年学,上呆了,学傻了,找不着北了!你知道這叫什么不?这叫‘抱着孩子走丈母娘家——谝鸡巴屌能!’”
  ……
  刘志成喜欢“礭大空”,一般是只听不参与,图的是个热闹;也喜欢蹲着吃,“啾啾”地轰着围上来的鸡狗猪鸭什么的,边吃边听他们胡礭。二狗子他们越礭越没边没沿了,越礭越不像话了,刘志成听着听着脸就黑下来了,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了,把碗往地上猛一蹾,蹾出半碗稀饭来,说:“龟孙!还有完没完!”大家才噤声了。   刘志成从地上端起碗来,往地上一泼,打发地上抢食的畜生,也不看大家,一边往家里走着一边说:“一个个屌能的,净你娘的闲扯淡!你们以为你们是刘家桥?你们不是!不是我说你们,就你们这一个个的熊样,给人家提鞋、舔腚沟子都不够格,还在这儿胡吣啦!告诉你们吧!新社会,新国家了,刘家桥是想来家弄点事儿!弄点事儿——你们明白不?你们不明白!条条大路通罗马,非你娘的考上大学,提了干,远走高飞,不回咱刘家村了,不给咱刘家村出力流汗了,才是你娘的正路?放你娘的狗屁!”
  刘志成的话音还在他的身后拖曳着,我堂兄刘家桥穿着一身崭新的粗布老衣,自然是我大娘织浆的了,白褂蓝裤,圆口布鞋,笔直的腰杆,板刷似的小平头,挽着袖子,劲抖抖的,推着他家那辆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绣着红五星的帆布黄挎包,后面跟着一群猪呀狗的,唧唧哇哇,像中了状元似的过来了,满脸喜霞,还有些羞涩,毕恭毕敬,和这个说大叔您老吃着哪,和那个说大哥你吃好了,一路打着招呼,过来了。
  我堂兄刘家桥挠着头皮,有点不适应,和围上来的、满脸敬慕的二狗子等“礭货”们,几分羞怯地说:“去……去公社,参加个会……”
  “等等!我拿个瓶去,给我捎斤洋油!”
  二狗子急慌慌地说。
  二
  那时间,县社教工作组住在我家里,组长是县人武部副部长乔宏生,腰里藏着一把手枪,一把很精致很漂亮令人羡慕的小手枪。
  据说,乔宏生组长是个很有社会背景的人,跟省内外很多高干不是战友就是同学。家乡湖南衡南,燕京大学物理学系的学生,没毕业就参加了革命。1963年9月充实地方武装部力量,从部队上下来的正团职干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中印战争都参加了,多次荣立战功,其中一等功两次,在部队和地方都是个标杆式的人物,组织多次要提拔他到更高更重要的领导岗位上工作,都被他拒绝了,前途无量。
  乔宏生五十多岁的样子,笔直的身板,胖胖的,高高的,大眼龙瞪,穿着一身不戴领章帽徽的旧军装,顶一个崭新的军帽,平时话稀,讲起话来嗓门高大,一套一套的,很有理论水平;走起路来目不斜视,军人的步伐,有板有眼,却长着一张极难说话的样子,令老百姓内怯、胆战,一般人不敢随便和他搭腔、接近,却非常欣赏我堂兄刘家桥,说我堂兄刘家桥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青年人,能干点事儿,把他列为县工作组编外成员,让他参加县工作组的一些必要活动,还经常和他彻夜促膝谈心,给他推荐书籍,送给他书籍,和他交流读书感想,还和他谈国际共产主义社会,谈苏联,谈赫鲁晓夫及其修正主义,谈我党的“九评”,还邀请他去城里做客,还要正在上高中的闺女乔莲向他学习,学习他回乡投入社会主义建设的革命精神。不久,我堂兄刘家桥担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组织青年人参加义务劳动,编演革命小戏曲,活动得有声有色,很得村里人的喜欢和赞扬,乔宏生就帮他出谋划策,成立了一支25人的青年突击队,制定了纪律、学习计划和任务。我堂兄刘家桥就经常领着这支青年突击队,风风火火,解放军似的,满大街找好事做。还带领青年突击队,排着整齐的队伍,打着红旗,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等革命歌曲,到三里地之外的大王庄知青点上,和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结成对子,切磋农业生产技术,交流学习领袖著作心得体会,联合办夜校,办识字班,办读书班,相互传阅《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甘岭》《野火春风斗古城》《雷锋日记摘抄》等书籍,把知青点上那辆崭新的红色东方红压链拖拉机开到村里来,给生产队里深翻土地。尤其是农忙季节,青年突击队总是一马当先。无论是哪个生产队,哪户人家,只要有困难了,不用打招呼,突击队的人马就到了。
  青年突击队的人员成分,不是黨员就是团员,或者是入党入团积极分子,纯粹的贫下中农出身,一个个穿着粗布老衣,很多成员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稀一顿稠一顿的,却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不计较个人报酬和荣辱,大公无私,天天生龙活虎,满村都是他们学雷锋做好人好事的影子。他们昼夜都会做好事。想起什么好事来就做什么。有的做了好人好事连个名字都不留,全身心的奉献精神,成了村里大人孩子学习的榜样,为原本民风淳朴的村庄,增添了崭新的景象,十冬腊月,村子里也很温暖。
  后来,我堂兄刘家桥又担任了大队支部副书记,是全公社最年轻的大队支部副书记,又打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注:1956年,国家提出了新农村建设。1960年《中国农业发展纲要》再次提出了建设我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旗号,制定了“奋斗三五年,誓把刘家村建设成为‘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新农村”的工作目标。乔宏生就把我堂兄刘家桥和青年突击队的事迹,整理成了一篇很感人的长篇人物通讯,很快上了《大众日报》和省人民广播电台。我堂兄刘家桥就大红大紫了。先是被人民公社树为青年人学习的榜样,不久又被金成县县委县政府、团县委树为学习典型,由县委办公室牵头和团县委联合下发了“向共产党员回乡知识青年刘家桥同志学习”的红头文件,团县委召开了向我堂兄刘家桥学习的全县团员誓师大会,县委全体常委出席了会议。会议上,我堂兄刘家桥披红戴花,做了表态发言,决心奋斗三五年,誓叫刘家村大变样,轰动了整个金成县,成了我们金城县教育孩子和做人的榜样。
  然而,我大娘,也就是我堂兄刘家桥的亲娘,却不管这一套。你回家来了,来到娘的眼皮底下了,不管你干什么,怎么干,必须给娘干好,这是咱老刘家的立人立家之本。你干不好,你就给娘滚得远远的,免得被人家戳娘的脊梁骨。知儿莫如亲娘啊。干好干坏的事,我大娘不用操心,我大娘操心的是他的婚事。
  自古以来,咱老百姓家的孩子,城里的也罢,农村的也罢,男孩子也罢,女孩子也罢,都结婚早。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颁布实施这么多年了,明文规定“男二十岁,女十八岁,始得结婚”。白搭。娃娃亲是没了,童养媳也不见了,包办强迫、男尊女卑,不走法律,十二三岁的男孩子就定亲,十四五岁结婚生孩子的,大有人在。
  我大娘从我堂兄刘家桥上初中就操心他的婚事,上高中后,这心操得就更是没说的了。有一段时间,我大娘像是想儿媳妇、想抱孙子想迷了,想疯了,一有空闲,揣上我堂兄刘家桥的一张小照片,羊草包手巾里包上几个鸡蛋,或者装上两包果子(糕点),或者提上一串油馍二斤馓子,再揣上一盒洋烟,东村里找媒婆,西村里请媒人,给我堂兄刘家桥说媒。迷得,从脸前过个有模有样的大闺女,都要问问人家有婆家了没。那个又好笑又讨人嫌呀,哈哈,咱就不说了,四里八村,谁都知道俺刘家村有个儿媳妇迷。不是我大爷非常严肃地批评了我大娘一顿,还不知道我大娘把这件事情折腾成什么样子。   我大爷是正处级国家干部,虽然不在现役军人系列,却和乔宏生一样大的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参加过,在淮海战役受伤后转业到地方上来的,在徐州上班,月月有活钱领着,家里有缝纫机和自行车,虽然都是二手货,五六成新,值不了多少钱,却像今天谁家有辆顶尖的高级轿车那样荣耀。邻里百舍,都以能借到我大娘家的自行车骑上几圈为荣,都以能在我大娘家的缝纫机上扎上一件新衣服或者鞋垫子为傲。家境了得。
  大眼睛,高鼻梁,浓眉毛,大耳朵,是我们老刘家男人相貌的基本特征。有一个算一个。这些基本特征是很招女孩子和女人喜欢的,我堂兄刘家桥一样也不少,家境这么好,又是这么鲜亮,又到了找对象结婚的年龄,说媒牵线的媒婆,在我堂兄刘家桥回家来的第二天,摇着大蒲扇,开始进门了;拖拖不断,踏烂了我大娘家的门槛。
  媒婆给我堂兄刘家桥说的姑娘,都是邻近庄上的。有张家的闺女,也有李家的丫头;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家庭条件、相貌都不错,门当户对的多了去了。我大娘高兴呀,媒婆来了,都乐颠颠的,又是沏茶,又是让烟,赶到饭时,还给媒婆弄上两个好菜,硬菜自然少不了,不是鸡就是鱼,再不就是一碗大肉,还有一壶烧酒,把媒婆打发得眉飞色舞,大包大揽。我堂兄刘家桥却借各种理由推辞掉了,一个也不见。
  我们鲁西南的媒婆,包括城里的,没有三分利不起早五更,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东西;少有白跑腿白磨嘴皮子的。
  我大娘家是我们刘家村公认的大肥户,我大娘又是个儿媳妇迷,又这一个儿子,这桩媒要是说成了,“谢媒礼”肯定不是仨瓜俩枣的事情,弄件好洋布褂子穿穿,跟玩似的,村上和邻村的媒婆都往我大娘家跑,都想把这桩媒说成。无论来的哪个媒婆,说的谁家的姑娘,姑娘有多么高,多么俊,多么能干,多么懂事,家境又多么好,哪怕这些都是真的,我堂兄刘家桥——面都不见就推了。媒婆挣不了钱,得不到东西,白磨嘴皮子和鞋底,就开始糟蹋我堂兄刘家桥了,说我堂兄刘家桥的眼眶子太高,高得都看不到上眼皮了,一传十,十传百,慢慢地,也就没有媒婆登我大娘家的门了。
  这还了得?这不得了,不得了!
  和我堂兄刘家桥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不管穷的富的,都有媳妇了,有的孩子都满大街跑着打酱油了,我堂兄刘家桥却什么也没有,不让说媒,又不让我大娘当家,又落出了这样的名声,我大娘慌神了,得空就嘟噜我堂兄刘家桥,无论是做饭,还是洗衣服喂猪喂羊挑水劈柴,做着做着就自言自语了,老是这么几句话,说:“咱再怎么鲜亮有个屁用!鲜亮不能当媳妇,又不能给你生孩子,屁用也没有!哼!”
  实际上,我堂兄刘家桥不听我大娘的,不让媒婆说媒,不见任何姑娘,不是不想找媳妇,不想结婚,更不是眼眶子高,一是,上了这么多年的学了,没去考大学,没去当工人,没去当兵,这样回家来了,是想回家来干点事,干点实实在在像模像样的事,用现在的话说叫“创业”,叫“返乡创业”,创出了一定的成绩,再说结婚生子;二是,我们刘家村里的一个姑娘闯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放不下。
  ——这个姑娘叫枝枝。
  她苗条、俊秀,浓眉大眼,水灵灵的大眼,还有一根耷拉到屁股上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摆来摆去,风光无限,不知道撑死了多少男人的眼睛。
  三
  枝枝姑娘是我大娘前院邻居王兆旺的大闺女,比我堂兄刘家桥小四岁。
  我们刘家村村后有一个狭长的S型大水坑,也是我们村的重要标志,和大槐树一样有名的重要标志。常年像一条蜿蜒爬动的大蟒蛇。水质清凌凌的,像村里的魂,鲜活,美丽,动人。坑沿上都是柳树,粗细不一,大小不等的柳树;有的是刚刚栽上,是根独柳棍,两三米高,手腕粗细,嫩枝从底部长到顶端,靠谁家近,肯定是谁家栽的,夏天爬满了蝉蜕;有的枯了,树身上咧着大大的嘴,里面住满大个子马蜂,个个拖着根瘆人的螫针,嗡嗡叫着,蜇到谁身上谁身上就得四五天的红肿,钻心的疼痛。大水坑里常年有鱼,鲤鱼、花鲢、草鱼、鲶鱼、窜条,随便撒一网都不会落空,或大或小总要有几条十几条白凌凌的鱼,噼里啪啦,活蹦乱跳的,甚是好看。
  这是一个大水坑,很大的一个大水坑,像个小湖泊,什么时候有的,怎么有的,没人知道;大水坑有多深,大水坑有没干过,没人知道;大水坑淹死过多少人,也没人知道。不过,关于大水坑种种水鬼作怪的传说,却是个个触目惊心。
  最令村里人深信不疑和敬畏的是关于“来嗷水鬼”的传说。传说了多少代人,没人说得上来。却坚信每年雨季的深夜,勤奋的刘家村人都入睡了,白眉、白须、秃顶、三尺高的“来嗷水鬼”会赤身裸体地坐在一个硕大的木盆里,点着烛灯,摇着蒲扇,“咯咯”地笑上一阵,然后就是“来嗷来嗷”的直叫唤,叫唤得——硕大的木盆在水面上“噼里啪啦”,荡来荡去,煞是骇人。由于它总是“来嗷来嗷”地叫唤,村里人就叫它“来嗷水鬼”。后来连大水坑的名字也叫“来嗷大坑”了。
  村里人还坚信“来嗷水鬼”每出现一次,肯定是它的使唤丫头或者童子投胎轉世了,没人侍奉它了,它来要侍奉人了。这样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会严阵以待,防备着自家的人,尤其小孩子,别让“来嗷水鬼”领了去;没谁稀罕当“来嗷水鬼”的侍奉人。所以,每到节日,尤其是中秋节和春节,村里的人都要来大坑边上摆上贡品,进行祭祀,敬奉“来嗷水鬼”,让“来嗷水鬼”保佑平安,惩处坏人和邪恶。
  由于“来嗷水鬼”的强大、神秘和可怕,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了,大人肯定会说:“你哭吧,你闹吧,来嗷听着呢!”再难缠小孩子也会立马噤声。
  如果有人在坑里打鱼或者洗澡或者洗衣服,上岁数的老年人都会停下来对这些人,提醒着说:“小心来嗷啊!”
  村里大人最毒的誓言,孩子最毒的誓言,不是天打五雷轰,也不是死无葬身之地,更不是出门被什么撞死,而是——我要怎么怎么着了,就叫来嗷把我拉走!比如:我要是和你老婆相好了,动你老婆一手指头了,就叫来嗷把我拉走!
  大水坑是村里建筑房屋取水的好去处,也是村里人洗衣服的好去处,虽然有那么多离奇古怪的鬼怪传说,又这么骇人,也没有挡了村里人打鱼,游泳,洗衣服,取水。   这年初秋的一天,阳光依旧火辣辣的,一丝风也没有,知了趴在树枝上嘶哑地叫着,大街上,狗们卧在阴凉处“哈达”着舌头,鸡鸭打开翅膀,张着嘴,卧在树荫下。到处都懒洋洋的。
  刚下过一场大雨,村后大水坑的水面猛增了许多,长有六七百米,宽的地方有二三百米,像个小湖泊,清凌凌的,十几只大白鹅在南岸边的水面上,有的兴奋地展着翅膀,打着水面,噗噗啦啦,“嘎嘎”乱叫,有的绅士般地游来游去,煞是好看。原本长在坑沿上那些枯了的和没枯的大柳树,大半截子埋在了水里,爬满了青苔,浑身绿莹莹的;浮萍荡出了水面,趴在坑沿上,晃来晃去,滑溜溜的,和成群结队刚刚脱尾的癞蛤蟆、青蛙混在一起,一片片,一堆堆的,密集得有点让人干哕和恐惧。
  中午下晌后,起风了,阵阵吹来,有些许凉意,一切都欢实了起来。枝枝、莲花、叶子等七八个女孩子,“嘻嘻哈哈”扎堆在大坑沿上洗衣服。
  因了“来嗷水鬼”的故事,洗衣的姑娘们都是结对而来,结对而去,极少见到一个人在坑沿上洗衣服或者洗东西。那样会把人吓着的。
  这个大水坑就在我大娘的家后,南坑沿距我大娘家的房屋后墙也就一百多米,还是枯水季节。
  这七八个女孩子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嬉闹着,一眨眼,枝枝姑娘滑进了坑里,转眼就挣扎到了水坑的中央。女孩子们大多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枝枝姑娘在坑里浮上浮下,像被“来嗷”拖着,死死地拖着,一会儿就剩下头发梢梢了。
  莲花姑娘知道我堂兄刘家桥会水,大跑着把我堂兄刘家桥喊来,我堂兄刘家桥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跑着,跑到坑边上,“噗通”一声就跳了进去。
  我堂兄刘家桥虽有一些在水里救人的知识,却没有实践经验,潜下水去,刚刚接触到枝枝姑娘,就让枝枝姑娘双臂搂头扣着了。不是我堂兄刘家桥水性好,不是一般的好,拿过全区中学生400米自由泳比赛的名次,又年輕气盛,一股猛劲顶出水面,然后带着枝枝姑娘游向浅处,抱起枝枝姑娘向岸上走来,命也搭进去了。
  枝枝姑娘在水里挣扎得连件遮羞的小衣裳都没了,光溜溜地被我堂兄刘家桥抱了上来,像抱上来一个妖怪,很纤细瘦小的一个妖怪,白生生的,头发遮着脸面,啦啦地流着水。岸,太滑。我堂兄刘家桥艰难地抱着枝枝姑娘上岸,扑扑腾腾,滑上滑下,像困在蛮荒沙漠上的旅人。
  我堂兄刘家桥不知滑上滑下“扑腾”了多少次,才抱着枝枝姑娘站到了干地上。我堂兄刘家桥那雄壮,充满弧线美的身体,以及枝枝姑娘坚挺而又小巧的乳房,阴阜上浓密而黑亮的阴毛,一览无余。人家溺水都面色青紫、肿胀,眼睛凸暴,四肢青紫,腹部巨大,鼻子、嘴里吸满了黢黑的紫泥,失去了原有的本色,丑陋无比,十分骇人;枝枝姑娘却像睡着了似的,双臂扣着我堂兄刘家桥的脖子,水淋淋的,让我堂兄刘家桥抱着,死死地抱着,一点不丑。姑娘们看到这样的景象都傻眼了,时间像静止了似的,没了躁乱的声音,没了炙热,也没了惊慌,都静静地看着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像在电影里或者什么画报上看到的一幅致精致美的欧式宫廷画,更像是一场梦。但,这毕竟不是一幅欧式宫廷画,更不是梦。
  我堂兄刘家桥的体力虽然有些不支了,还行,头脑也很清醒,往下一看,才看到自己的大裤衩子也没了,在水坑里“扑腾”没了,也像枝枝姑娘一样浑身光溜溜的,一丝不挂。枝枝姑娘仍旧双臂死死地扣着我堂兄刘家桥的脖子,甩也甩不掉,是死是活也不知道,骄阳似火,知了嘶叫,我堂兄刘家桥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处理是好了。还好,莲花姑娘是个胆大一点的姑娘,上来想把枝枝姑娘接过来,可枝枝姑娘的双臂像是焊在了我堂兄刘家桥的脖子上,我堂兄刘家桥做不到,她也做不到,怎么用力都做不到。莲花姑娘急得四肢哆嗦,两眼泪水,也白搭。我堂兄刘家桥忙喊其他的姑娘过来帮忙,嗓子都快喊破了,大家却像是看到了“来嗷”爬上了岸,吓没了魂魄,一个个像一根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柱子竖在那儿,没谁听他的喊叫,一个也没有。我堂兄刘家桥忙让莲花姑娘从洗衣盆里捞起一床被单,裹上了枝枝姑娘,裹上枝枝姑娘的羞处,又让莲花姑娘捡起他扔在地上的上衣,死死地系在了他的腰间,切断了姑娘们的视线,姑娘们才如梦初醒,继而纷纷尖叫了起来,下意识地抱着脑袋尖叫了起来。我堂兄刘家桥“啪啪啪”狂跺了几脚,泥土纷飞;又歇斯底里地咆哮了几声,撕裂了长空,刺耳的尖叫声才停了下来。
  我堂兄刘家桥抱着枝枝姑娘坐到了地上,用面颊试了试她的鼻子,她真的没有什么大碍,有呼吸,很均匀,脸上红扑扑的,鼻子尖上挂满了细小的汗珠子。
  奇了怪了,溺水的症状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的确像睡着了似的,呼吸如兰,芳香四溢。已经没什么了,真的没什么了,我堂兄刘家桥的眼睛抚摸着怀里的枝枝姑娘,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很大的一口气。
  村里的人也都闻声涌上来了,大人孩子沿坑沿站了一大溜,有人还牵来了一头戴着牛鼻圈的老黄牛。几个上岁数的女人,帮着莲花姑娘把枝枝姑娘的双臂掰开,掰下来,然后把枝枝姑娘搭到牛背上控水,“哇哇”地控出了几股水来,枝枝姑娘的四肢也就活动了起来,我堂兄刘家桥便扛起枝枝姑娘把她送到了家里。赤脚医生急匆匆地赶来了,测了测枝枝姑娘的血压,听了听她的呼吸,没什么了,真的没什么了,大家便分头散了。
  枝枝姑娘的父母领着妹妹走姥姥家去了,家里没有人,莲花姑娘自动留下来,陪着还剩半口气的枝枝姑娘。
  四
  当枝枝姑娘的意识完全恢复过来,已经躺在自己的闺房里了。
  枝枝姑娘坐起来,忙又躺下,扯着被单遮着身子,一脸煞白,问坐在床头上的莲花姑娘,惊慌地说:“我怎么这样?我的衣裳呢,我的衣裳呢……”
  莲花姑娘说:“在坑里呢,在来嗷坑里呢。”
  枝枝姑娘说:“怎么在坑里?”
  莲花姑娘说:“你问我,我问谁呀?一眼没看到你,你就下去没影了,能捞上来你,就不错了,还衣裳!”
  枝枝姑娘皱眉,脸上木木的,想了想,想起什么来了似的,脸就红透了,说:“谁捞的我?”   莲花姑娘说:“家桥。刘家桥。”
  枝枝姑娘的大脑瞬间出现了空白,吞吞吐吐地说:“他……他就这样捞上我来的?”
  莲花姑娘说:“不这样,还能怎么样?你在大水坑里折腾得连件小衣裳都没了,没让来嗷把你领去,就万幸了。”
  枝枝姑娘很委屈,非常委屈地说:“这么说,他……他,他什么都看到了……”
  莲花姑娘就说:“没人是瞎子!”
  枝枝姑娘抽送了一下鼻子就泪流满面了,说:“好丢人呀!日后怎么让我活呀这个来嗷,怎么让我……”
  莲花姑娘就说:“怎么就没法活了?村里,那么多大闺女小媳妇,做梦都想让他抱一抱呢,你不是也做过这样的梦嘛!前天还和我谝你那个梦呢,怎么着怎么着的,说的和真的似的,我都替你害臊,你还说。这梦想成真了,让他抱上,还抱回了你这条小命,怎么就哭上了叫上了?美死你吧!”
  “滚!”
  枝枝姑娘抹了把泪水,不哭了,扯了一把被单把头蒙上了。
  莲花姑娘说:“救你一命不是个小事啊,想想怎么报答人家吧。”
  莲花姑娘说着掀开枝枝姑娘的被单,趴到枝枝姑娘的耳朵上,半开玩笑地挑衅着枝枝姑娘,说:“人家把你从来嗷的手里抢回来了,你身上的什么都让人家看到了,嫁给他?”
  枝枝姑娘把脸扭到了一边,小声嘀咕着说:“才不稀罕呢,要嫁你嫁。”脸却红得发烫,身上呼呼地冒着烟,又把被单蒙上了头。
  我堂兄刘家桥就这样像个硕大的木桩楔进了枝枝姑娘的心里。她发誓,这辈子谁也不嫁了,再好的男人也不嫁了,就嫁给我堂兄刘家桥,饿死受死也嫁,除非我堂兄刘家桥嫌弃她不要她。
  过去,枝枝姑娘是很少去我大娘家里的,除非有什么需要的时候才往我大娘家跑,比如借农具,套鞋样子等。手足无意中和我堂兄刘家桥有了短暂的接触还会脸红、心跳。和别的女孩子走进家里没什么区别。枝枝姑娘被我堂兄刘家桥从大水坑里捞上来之后,这个区别就有了。枝枝姑娘有事无事就往我大娘家里跑。好像是她枝枝姑娘的家。在我堂兄刘家桥面前的表现,给村里人感觉我堂兄刘家桥比她亲爹亲娘还要亲。给我堂兄刘家桥纳鞋底,绣鞋垫,织毛衣,洗衣服,什么都干。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场合,守着什么样的人,对我堂兄刘家桥的称呼都是一个字:“哥。”一口一个“哥”。喊得比亲哥还要甜还要亲,一点不造作。再一个变化是,枝枝姑娘特别喜欢躲过别人的视线,千方百计地寻找和我堂兄刘家桥发生肌肤触及的机会,哪怕是几秒钟的触及她都如饥似渴似的。这一点,只有我堂兄刘家桥心里清楚。然而,这种触及,哪怕是触及到了男人和女人的敏感部位,枝枝姑娘心跳还是有的,脸却不怎么红了,似乎理该如此。
  我们刘家村的男人和其他村里的男人一样,是在礭场的“酸呱”中泡大的,又耳濡目染地上跑的猪呀狗的,天上飞的雀儿蚊蝇,先是穷追不舍,继而大爱特爱,唧唧喔喔,行苟且之事,极小就懂得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了。我堂兄刘家桥心里明白枝枝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做,却不怎么渴盼,但对枝枝姑娘的初次触及,也许是初次吧,还是有一种震撼,一种莫名其妙的震撼。这种震撼,随之而来的是面红耳赤。烁人。像那天把枝枝姑娘从大水坑里捞出来,不经意间的轻轻一瞥,瞥到了枝枝姑娘那小巧、坚挺,挂着水珠的乳房,瞥到了那湿漉漉的阴阜上浓密而又黑亮的阴毛那样。仅仅几秒钟,或者不到一秒钟,心里的那种震撼,过电一样,随之一个战栗,一个不可抗拒的激烈战栗,险些让他和枝枝姑娘重新滑进大水坑里。
  这种震撼,虽然只是一擦而过,我堂兄刘家桥的大脑却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和身体的变化。
  枝枝姑娘的手臂,不,是枝枝姑娘的整个身体,像饧好的饺子面,那么白,那么软,没有一点生硬的地方;水嫩嫩的,青翠欲滴,透着弧线的美,美死电影上或画报里的那些赤裸裸的西欧宫廷油画。尤其是她的那双小手,圆滚滚的手脖、手面、手指那么白皙,皮肤又那么富有弹性,红闪闪的鼻尖和手指上沾满了水珠,晶莹剔透,散发着一种令人痴迷、窒息的香气,令我堂兄刘家桥的眼神瞬间有了些迷离,魂不守舍。一次,也许就那一次吧?记不清了,我堂兄刘家桥实在是记不清了,只记得身体确实有了无法控制而又剧烈的变化,随之男人的标志性器官,就那么不由自主、毫无出息地坚挺、威猛起来,天地精华,也真的那么一无顾虑地失控了,瞬间骇人般地射了,射了,一射千里似的那样令人痛快、淋漓,险些使他栽倒。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了那场大雨啊,因了那个狭长的S型大水坑啊,因了枝枝姑娘的落水啊,因了枝枝姑娘那柔软无骨的身体啊,因了……
  深夜,我堂兄刘家桥偶尔回想起这些,却不敢多想下去了。多想下去,一种无法言表的东西,会从他的脚心里慢慢地升腾起来,胀满他的身体,胀热他的面孔,滚烫,滚烫,继而顺着头皮上的毛孔鬻出,鬻满房间里的每个器皿,每个空间,下身也有了剧烈的反应,而且是那么猛烈,猛烈得使他无法控制和忍受,不坐起来抽上几支旱烟,或者到村外,到河堤上,到场院里疯狂地跑上一阵子,跑得汗流浃背,跑成一摊稀泥,是难以平静下来的。
  我堂兄刘家桥知道,这是可怕的,甚至是肮脏、下流的,不是一般的可怕和肮脏、下流啊,然而,慢慢地,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推移,却也接受和适应了枝枝姑娘的种种触及,以及后来发展到渴望枝枝姑娘的种种触及。两块不相干的面团就这样杂糅到了一块。一切又是这样的合情合理,没有了不妥,也没有了可怕、可耻、肮脏甚至是下流的感觉。
  五
  枝枝姑娘和我堂兄刘家桥这样久了,聪明的刘家村人终于看出了端倪。继而就有了闲言碎语。先是在孩子间传起,不久又进入了大人的“礭大空”的話题。似乎,人们长着两只眼睛是专门来盯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的。今儿传说看到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钻玉米地了,明儿又传说他俩傍晚钻进北破窑里半夜里都没出来。
  传言就是传言。不可信,也不能信。
  我堂兄刘家桥和枝枝姑娘真有什么动静,不会去玉米地,更不会去钻破窑。   这些土棚子啊,掩映在各种树木下面,在这茫茫的黄淮大平原上,像土蜂筑的巢,一堆一片的,虽然甚是好看,可我们鲁西南平原地区西高东低,一到汛期又大水不断,这样的土棚子呀,不经淹,也不经泡,一场大雨、大水上来就把这些土棚子淋塌了,冲没了。
  我们刘家村房倒屋塌,砸死砸伤人畜的事情年年发生。
  那时间我堂兄刘家桥对“新农村”的建设认识是非常肤浅的。他心目中的新农村建设无非是把村子里的这些大小不一、高低不齐的房屋,尤其是这些土棚子,扒了重新建设,建设成排房,建设成整齐划一、能抗雨淋水冲的连体排房;高地基,红砖蓝瓦,然后安上电灯电话广播喇叭,条条路上再栽上女贞、白蜡、柿子等果木树,铺上沙石,这个新农村也就成了。
  我堂兄刘家桥心中的新村建设计划是:花上三五年,或者七八年,建设350套房子。每套房子都是三间堂屋,两间东屋一间门底;五十套为一排,五套留一胡同。产权归集体。住宅区围着“来嗷”大水坑建。北边荒地上建四排,大水坑前面建三排。学校、大队部、卫生室、养老院、体育场、花园等公共设施建到村南。“来嗷”大坑建设成一个公园加花园式的莲花池;四周修上路,引进微山湖的红花莲藕,夏日观赏荷花,秋后收获莲藕。建设好后再把电灯电话从城里扯过来,虽然不是“楼上楼下”,在我堂兄刘家桥的心目中,这个刘家村的新农村也很完美很完美了。
  我堂兄刘家桥计划新村建设先建住宅区。建一排迁一排。只是建筑材料和劳动力等等实际问题怎么解决,他还没有想好。
  那时间我堂兄刘家桥还没有节约土地的概念,后来他主政的“山东省腾飞电气股份有限公司”投资改造我们刘家村,要把我们刘家村建设成别墅式的现代化新农村,统一供电、供水、供气、供热,突然想起了当年他曾经有过的、没有实现的那个新农村建设规划,拿笔在纸上画了画,粗粗算了一下,竟然能腾出40多亩土地,他竟因此愣了四五分钟。
  “你俩好了这么久了,相片也照了,我们这做父母的,不能做睁眼瞎。”
  我大娘一边“吱扭吱扭”纺着花,一边说:“今天枝枝在,你也在,难得有这么个巧日子,咱就说道说道你俩的事。”
  枝枝姑娘知道我大娘要说什么事,拿鞋底轻轻扇了我堂兄刘家桥的屁股一下,大屁股一扭,进了里间。
  我大娘停了纺车,站起来,把门关上,把“哗啦啦”的雨声关在了门外,扭脸很认真地说:“前几天,你爹回来时,和你爹商量了,很慎重,没意见。你爹说,话要我瞅机会和你俩说,意见要你俩拿。新社会,新国家,不兴父母包办,讲究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你爹和我的意思是,你俩都不小了,同意,咱国庆节或者中秋节,就把你俩的婚事办了。”
  我堂兄刘家桥仍旧在那儿勾来画去的,不吱声,我大娘重新坐到了棉车怀里,有些不满地叹了口气,摇了几把纺车,又站了起来,有了几分激动,这几分激动里还有了几分气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来回走动在屋子里,继续说:“不是娘急。你看看人家柱子,和你同岁,生日还比你小俩月哩,13岁结婚,15岁生孩子,这扭脸都四个孩子了。人家也没上那么多学,也没怎么着,也不想怎么着,小两口就想把小日子怎么过好,磨豆腐、干木匠,只要不犯法,能挣钱的活儿,脏也罢,累也罢,人家都干。小日子过得有板有眼,富富裕裕,村里人谁不服?都服,服!再看看咱。咱再想怎么着,想怎么着,再天天忙得像鬼撵着,没个闲时候,可这和咱结婚生孩子两不牵扯,两不碍事啊!再说了,老辈上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家都不成,你立个什么鬼孙业啊!”
  我大娘的话说到这份上了,又句句在理,枝枝姑娘又在里间里,我大娘整天在想什么,我堂兄刘家桥心里太有数了。这么多年了,我大娘从我堂兄刘家桥上初中时就开始想,想得心慌,想得都快魔怔了,还不就是想她儿子刘家桥立马结婚生子,让她抱上孙子享天伦之乐,我堂兄刘家桥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清楚,就再也没有不吭声的理由了,“呵呵”了几声,头也没抬,说:“行啊娘,枝枝只要没意见,我就没意见。”
  我堂兄刘家桥说着说着放下手中的铅笔,把那张大纸卷巴卷巴,夹在腋下,转身,想走,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大娘,还有几分撒娇带顽皮的样子,又说:“娘,有一点,咱得说明啊。”
  我大娘仰着脸看着,说:“龟儿子,你说!”
  我堂兄刘家桥就说:“谁都知道您儿子放着大学不考,回家来,为的就是搞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广播上说了,报纸上登了,大会上——书记县长也讲了,公社书记也讲了,我现在一点成绩也没做出来,就先说自己的婚事,不要说上级怎么看我了,乔组长一个人也得把我腌臜死!”
  我大娘面對我堂兄刘家桥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堂兄刘家桥的话又像是在理,软了,到嘴头上的“不行”两个字又咽了下去,扭脸对着里间征求枝枝姑娘的意见,说:“枝枝,你呢?”
  我大娘巴不得枝枝姑娘替她说出个“不行”来,可这个枝枝姑娘在我大娘看来,她傻呀,傻透了呀!竟然不懂得这种事情是“剜到篮子里的菜才是菜”的硬道理!在里间里哼哼唧唧了半天,说:“我……我……我听哥的。哥说什么时候和俺结,俺就什么时候结。反正俺的命是哥给俺的。俺等。”
  “好!”
  我堂兄刘家桥就把夹在腋下的那张大纸,放在案板上重新铺开,拿起铅笔,直了直身子,笑着说:“枝枝,我承诺你哈:只要咱村的新农村建设一有了眉目,咱就结婚,就结在咱新农村的新房里,咱让书记县长来给咱证婚,来喝咱的喜酒!人家是先成家后立业,咱来个先立业后成家!”
  这件事情就这样搁在这儿了。
  据说,枝枝姑娘回家后嚎啕大哭了一场。
  七
  1966年我堂兄刘家桥23岁。
  这年4月,来了几拨人要我们村里去看看他们怎么搞的社教,都被乔宏生组长轰走了。乔组长对党和国家搞社教、搞“四清”运动,有他的想法和见解。在他看来,其目的无非是清理阶级队伍、纯洁革命队伍,广泛宣传党和国家的社会主义方针、政策,严厉打击坏分子和阶级敌人,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人民,巩固政权,最大限度地激发人民群众搞社会主义建设的热忱,改良土壤,多打粮食,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起来,用村里的土话说“吃饱,吃好,吃上好面(注:鲁西南小麦面粉的俗称)大蒸馍”。绝对不能像其他地方那样,把社会环境搞的——进个厕所都要看看是阶级敌人坏分子的,还是人民群众的。人民群众、革命干部因了进错了厕所、吃错了井水而被揪斗、被批判的事情是瞎折腾,咱们不搞。咱们的社教工作已经达到了验收的标准,理清了各个层面上的政治、经济、组织、思想;官僚作风没有了,脱离群众的贵族阶层也不存在了,密切了党群关系,密切了干群关系,人民群众当家做主了,建设社会主义新高潮掀起来了,今后工作的重点应该放到严防美帝国主义、阶级敌人的破坏,巩固“社教”成果,大力开展土地改良,增产、增收和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上来。外面的人来我们这边学习还可以,我们没有必要去外面学习,更没有必要瞎折腾。瞎折腾,劳民伤财,一无是处。所以啊,我堂兄刘家桥要搞新农村建设,乔组长满心欢喜地应承下了顾问这一角色,积极出谋划策,经常带领工作组的成员,和突击队的队员加班加点,一身泥浆一身汗水,在一片欢歌笑语中,搞新农村建设。   这是女生宿舍,面对的又是乔组长花容月貌的千金,一个自信十足、充满活力、阳光明媚的千金,我堂兄刘家桥想长话短说,问她,她的头却摇得像拨浪鼓,一问三不知,什么也不知道。我堂兄刘家桥非常失意,心事重重地捻了一支喇叭筒似的旱烟点上,起身要走,却被她一把拉住了,要我堂兄刘家桥看她写的学习心得。
  乔莲的这篇学习领袖著作心得体会的题目是:《人活着总要有点精神》。
  这题目,像把无比锐利的刀子一下子就扎进了我堂兄刘家桥的眼里,拔都拔不出来!我堂兄刘家桥“咝咝啦啦”地吸着旱烟,拿着乔莲的笔记本看着,看着,来回走动着看着,不是脚下的一个小板凳“扑腾”绊了他一脚,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这是在哪儿。
  乔莲的这篇学习领袖著作心得体会,不但标题吸引了他,娟秀而又流利的字迹也吸引了他,内容更是吸引了他。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竟然不由自主念了起来。
  “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学习雷锋,学习英雄黄继光,我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一个青年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一个没脑子还有点小资产阶级思想的青年人(革命的爸爸平时就这样批评我的)——活着,总要有点精神,有点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有点大公无私、甘于奉献的精神,更要有点先人后己死而后已的牺牲精神,为社会主义建设出力流汗甚至牺牲……”
  多少年之后,活明白了很多事情的我堂兄刘家桥,每每想起乔莲,都会想到乔莲的这个心得体会,都会想到这个题目,都会想到这个题目下面的内容,都会感慨万分不能自已。“人活着总要有点精神。”总能使我堂兄刘家桥想起我们刘家村那个远去的永远不再的青年突击队,想起了那个不怕苦、不怕累,甚至不怕死的青年突擊队。
  那个远去的突击队呀,无论什么事儿来了,没有一个推诿扯皮的,也没有一个不敢于担责的,也没有一个不冲上前的,更没有一个不愿意牺牲自我的,什么事情做得不好或者不到位,说起来都是一片的担责声。大家在村里做好事做得——大街上,连块鸡蛋大的绊人砖头块、崴脚小烂泥坑都找不到。一场大雪,哪怕这场大雪铺天盖地,是几十年未遇甚至是几百年未遇的大雪,也不会有人满街头大呼小叫地召集人扫雪,更不会有人在广播电视里甚至是报纸上指责这家扫雪不给力,谴责那家一片雪花也没扫,大雪刚刚下完,大街上就什么也没有了,一切畅通无阻,不正是这些青年人还有那么一点精神,还有这么一点无私奉献的精神……
  就这一点精神,我堂兄刘家桥始终认为,别说在那个时期,放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放到几百年之后,对每个青年人,对整个社会,甚至对整个人类来说,其价值观也是正确的,绝对是正确的。人不能没有一点精神,更不能没有一点先人后己死而后已的奉献精神,即使是法治社会。漠视社会,漠视群体精神的现象,是要不得的。单位每次招工,工人进厂后,他都要以“人活着要有点精神”作标题,用自己的亲身经历,用那已远去的青年突击队为例,给大家上一堂课,上好第一堂课,总能让这些新入厂的工人,这些青年工人树立起一种精神,像当年刘家村突击队所拥有的那种精神,对企业,对民族,对社会,对国家,对未来,对人生,充满希望,迈出人生中最积极、最有意义的一步。
  我堂兄刘家桥还没有念完,乔莲却一把夺了过去,我堂兄刘家桥顿感像被别人夺走了什么宝贝似的,一时不知所措,尴尬地呆着了,乔莲忙说:“我这是瞎写的,让你笑话了。”
  “这绝对不是瞎写!瞎写怎么会写出这样令人思索的感受?”
  “就是瞎写!”
  乔莲说着从她的枕头底下拿出了一身带四个兜的崭新的绿军装,的确良布料的。当然还有一条牛皮腰带和一个红星闪闪的军帽。
  乔莲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堂兄刘家桥看着这套崭新的军装,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突击队里,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想有套军装,哪怕是棉布的也行呀,何况这是的确良布料的,穿上耐沤,有角有棱的,也板正,还是四个兜的干部装!
  “喜欢吗?”
  “这个这个……”
  我堂兄刘家桥嗫嚅着嘴唇、不由自主地又捻上了一支烟,手有些颤抖。
  乔莲斜楞了他一眼,说:“别这个那个了!这是我爸专门给你淘换的,再三交代让我亲自给你送去,我还没来得及送,你就来了,省得我跑腿了。”
  我堂兄刘家桥做梦也没想到这是乔组长给他的,大喜过望,从心里感激乔组长对他的培养,对他的厚爱,嗫嚅着嘴唇,双手更加颤抖了,心脏也突突地跳了起来,但是面对乔莲他却不知道如何表示此时此刻的心情,脸上、手心直冒汗,乔莲却要他穿上让她看看,我堂兄刘家桥看了眼浑身的石灰、泥浆,说什么也不穿,说:“乔组长给我淘换的,我绝对要了!我……我,我回家穿吧……”
  “你回家穿,我能看到?”
  乔莲鼻子一横,不依,非要他穿上让她看看,又说:“我爸说了,不合身就让我拿回去,给你换身合适的。”
  我堂兄刘家桥没有一点不穿的理由了,却站在那儿迟迟不动,脸上的汗珠子“嘀嗒嘀嗒”往下落,双腿似乎也不由自主地抖动了起来。要是脱了这身沾满石灰、泥浆的衣裳,就剩一大裤衩子了,他羞于启齿。乔莲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白楞了他一眼,严肃了起来,大声叫道:“刘家桥同志!”
  “到!”
  “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是!”
  “我怎么看着你不是呀!共产党员有你这么封建的!有你这么……”
  乔莲说着,很生气的样子,把军装扔给了他,背过脸去,他尴尬而又艰难地迅速扒下身上沾满石灰、泥浆的衣裳,三下五去二,穿上了这身军装,扎上了腰带。什么都好了,在耀眼的汽灯下,乔莲拿着一个大方镜子给他一照,他险些被自己的光辉形象给吓着了:如果再戴上领章,咱这绝对是一个威风凛凛、年少英俊的解放军战士!一个能用毕生精力保家卫国、为人民服务的解放军战士!
  我堂兄刘家桥被镜子里的形象深深打动了,顿时热泪盈眶……
  “没出息!真没出息!”   乔莲说:“也不知道我爸怎么这么待见你,比他儿子还待见!怵怵瘪瘪的,我怎么就没看出你哪样让人待见!”
  乔莲眉笑颜开地嘟噜着,把镜子收起来,又说:“你不是找我爸吗?我爸下午把电话打到这儿来了,说明天就回来,回你们刘家村,说是有重要精神要传达。”
  九
  这年的8月5日早晨,天刚放亮,阵风呼呼地刮了起来,随之蜂拥而来的乌云在头皮上不停地狼烟翻滚,燕子和一些说不出名字的鸟儿,扫着街面飞来飞去,突然大槐树上的犁铧头“当当”地响了起来,一阵紧起一阵,像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把村里的人都惊醒了,一个男人拉着破锣似的腔口,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工作组要走了,工作组要走了!工作组要……”
  这个撕裂的声音,喊得像当年日本鬼子进村那样令村里人心惊肉跳。他是我的父亲。他发现工作组要走,是因为乔组长要我父亲把他的被褥、碗筷和茶缸等生活日用品送给村里的贫困户。
  第一个被响声惊醒的是我堂兄刘家桥。
  从新农村建设开始的那一天,他就和刘志成住在那个窝棚里。刘志成名义上提拔到公社当社干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改变,一直没有离开我们刘家村,一直在新农村建设工地上,除了继续挣刘家村大队的工分之外,公社每月给他补贴九块钱。
  刘志成去砀山购木材还没回来,我堂兄三两下穿好衣服往外跑,跑到门口,扭脸瞥到窝棚里还有一个鼓囊囊的大信封,上面写着刘志成和他亲启的字样,倒回来把这个大信封抓到手里接着往外跑。
  我堂兄刘家桥拆着信封跑到村口上,村口上,我父亲和几十号村民抓着乔组长的车把,拦在他们前面。他们有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信封里有一沓钱和一封信。
  信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楷,深得魏晋风韵,是现在的很多书法家写不来的。
  我堂兄刘家桥把信抽出来,禁不住念道:
  乡亲们:
  社教工作结束了!
  我们要回原单位工作了!
  首先,谢谢众乡亲在这么久的时间里对我们的帮助和关爱!
  社教工作责任重大,千头万绪。尽管我们工作组全体成员对党,对国家,对民族,对人民,对社会主义建设是忠心的,是不二的,由于我们理解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能力不够,执行能力有限,工作中尽量做到精细,尽量做到以事实为依据,不犯错误或者少犯错误,也在所难免犯下一些这样或者那样的错误,给某些人或者某个同志或者某个贫下中农,现在或将来的生活造成影响,在此,我们工作组全体成员特向刘家村全体村民说一声,对不起了!
  同时,我们工作组全体成员也希望广大贫下中农,广大革命同志,广大党员干部,现在或者将来发现了我们所犯下的错误,我们即使回原单位工作了,你们也要给我们指出来。我们会对你们的批评指正虚心接受,承担责任,积极向组织汇报,请求组织给予核查,给予纠正和处理。
  我们的物质还不富裕,新农村建设是艰难的,也是长远的,更是美好的,我们会永远关注、支持刘家村这个美好的项目。这里面是200元钱,是我们的工资,对刘家村的新农村建设虽是杯水车薪,微不足道,却是我们支持国家新农村建设的一点心意,请接受!
  此致,
  敬礼!
  社教工作组
  乔宏生执笔
  即日
  工作组的成员也不富裕,有的还穿着补丁衣服,有的家里还有病人,除了乔组长之外,家属都在农村,村民是知道的。我堂兄刘家桥念着念着泪流满面了,呜咽着念完,“啪”一个立正,昂头挺胸,向乔组长他们打了个敬礼!
  赶来送行的刘家村人们,无论男女老少,无不感动地默默地学着我堂兄刘家桥——立正,慢慢地举起右手,向乔组长他们致敬!
  乔组长他们还礼之后,骑上自行车,走得都没影了,我堂兄刘家桥还恋恋不舍地站在那儿张望。他抹了把眼睛准备往回转的时候,一阵清脆的自行车的铃声从远处传来,当他看清楚是乔组长又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顿时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又泪流满面了。
  乔组长停下自行车,含笑的面孔上有几分庄重,说:“男子汉流汗不流泪!小伙子,伸出手来吧。”
  我堂兄刘家桥两眼迷惑地看着乔组长,不知道乔组长什么意思要干什么,两只手都乖乖地伸到了乔组长的眼前,乔组长说:“一只手就行了。”
  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钢笔,拧下裹着胶布的笔帽,在我堂兄刘家桥的右手心里,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地写下了“读书长精神,坚强出意志”十个字。之后,慈祥而又有内容地拍了拍我堂兄刘家桥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言语,似乎也不需要再言语什么了,骑上自行车,人又走远了。
  “读书长精神,坚强出意志。”
  我堂兄刘家桥念着手心里的这十个字,又想起了乔莲的那篇——“人活着总要有点精神”的心得体会,死死地把手攥了起来,生怕它们跑了似的,眼前的一切就变得更加模糊了起来。
  乔组长和他的成员在我们村里搞社教是一回事,搞生产又是一回事。
  尽管村里很多人感到乔组长及其成员,一个个都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尤其是乔组长,是一个极有思想觉悟和文化知识的大干部,省委副书记都亲自跑到俺刘家村来,找他做工作,要把他调走调到地委工作,他却从不把自己当回事儿。
  春天,犁地、撒粪,种棉花栽地瓜耩高粱点玉米,样样活儿不比村里的庄稼把式差多少,而且特别认真;认真得,让一些妇女时常掩嘴偷笑。他人往地里一站,卷卷袖子,和咱老百姓一样,往手心里不由自主地吐几口吐沫,从村民的手里接过什么活来就干上什么了。渴了,喝口炸牙的井水或者小河道里的水;累了,来到地头上,脱下鞋来往屁股下面一垫,坐下来,就和村民们泱泱地胡礭起来;虽然也有荤有素,却荤素有度,含蓄幽默,有说有笑,甚至是畅怀大笑,经常让村里人忘记了他是个干什么的。
  我们刘家村农忙的时候,都是送饭。妇女提前下晌,回家把饭做好,然后送到地头上来,大家蹲到地头一块吃。早饭、午饭都是如此。乔组长住我们家,他们的饭自然由我们家负责了。我们家也不是白负责,乔组长他们是给伙食费的。乔组长他们是城里人,咱农村的粗茶淡饭,尤其是那个时代我们鲁西南农村的粗茶淡饭,顿顿,除了地瓜窝窝、地瓜锅饼、地瓜稀饭,难得吃上一顿蒸馍或者花哩胡卷子;就食,也就是菜了,不是红萝卜咸菜就是腌制其他咸菜,带眼珠子的,比如鸡呀鹅呀羊呀,不生瘟,你是吃不上的,猪肉就更不用提了,过年的时候能称上二斤猪肉,那年过的就好到天上去了,平时,你就别做这个梦了。大队把工作组吃住安排到我家,起初,吃什么的问题,把我父母快难为死了。为了让乔组长他们吃好,我父母每顿饭菜绞尽脑汁,除了弄个好菜,计划添加着吃一年的细粮专门做给工作组吃,我們一家人在厨房里吃地瓜窝窝地瓜锅饼红萝卜咸菜。乔组长发现这个问题之后,严肃地批评了我父母,说这样不行,违反政策,说你们吃什么我们就跟着吃什么,不能有二样。我父母却想,人家批评是批评的,这是面子上的事情,当不得真,该给他们做好吃的,我父母照旧给他们做好吃的,乔组长拒食,甚至跑到其他老百姓家里买地瓜窝窝头地瓜锅饼吃,我们家的大人孩子才和他们合伙了。这农忙季节送饭,我家的饭食,除了地瓜锅饼地瓜窝窝,顶多加个煎咸鱼或者咸鸡蛋,其他的也没什么二样,乔组长他们吃得喷香,好一点的,还要和其他的社员分享。   今年大旱,尤其是栽春地瓜季节,滴雨未见,这边又是大平原,又是盐碱沙土地,风卷细沙,遍地狼烟,我们刘家村的两千多亩春地瓜,一棵棵,全部靠劳力一担担水,冒着沙尘栽上的。每天下来,眼睛鼻子嘴里灌的都是细沙,那就不用说头发里和身上了,一出汗,随便搓一把都沙浓浓的。十多天里,这些且不说,俺家的那担沉重的木桶,几乎没离开过乔组长的肩膀,谁争,他就和谁玩恼的,包括我父亲,那些从城里来找他的干部或者其他的什么人,还误以为找错人了呢……
  多少年之后,有所成就了的我堂兄刘家桥,每每想起乔组长这些人,和这些事情,就想和大家说道说道他的感受,向他们致敬,却极少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些人和发生过这样的一些事情。后来他不说了,一句也不说了。在企业管理中,却无时无刻不把这些理念灌输到每个职工,尤其是那些中层、高端管理人才的脑海里。要求每位管理人员,包括他自己,无论工作有多么忙,身上的担子有多么重,每周必须到车间里,和工人一块工作一天,了解他们的生活情况,体验他们工作的艰辛。因故缺工的,必须补上。作为一个管理人员,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什么话也别说,什么理由也别找,自动辞职就是了。你不自动辞职,职工代表会毫不留情地联名把你请下来。正是他的这种管理理念,形成了上下一致的合力,把企业做大做强,使他所主政的股份制企业“腾飞集团”的税收占据了全县税收的二分之一,名副其实的纳税大户。
  十
  工作组走后的第三天下午,村里在给一个九十三岁去世的老人发喜丧。
  堂屋的当门,柏木棺材漆着铮亮的紫红色大漆,昂头有个镶金的“福”字格外扎眼。
  院子里摆满了各色花圈,大门外的舍火摆了半条大街。
  舍火里有猪马牛羊骡子驴,轿子、大车、侍奉人,人世间所需要的一切,应有尽有。最令人仰慕的是那个棺材罩子,足有两丈高,花花绿绿,像张灯结彩的县衙主房。
  快发丧了,年轻美丽的女唢呐手跳上那张早在大街上摆好的八仙桌,捧着那弯光亮亮的黄铜唢呐,又蹦又跳,左摆右晃,挺胸鼓肚,挤眼弄眉,滑稽而又俏皮地吹着一个个嬉笑怒骂的段子,笑得大家前仰后合,泪水都涌出来了。突然一辆破烂车门的敞篷吉普车,像一头怪兽,鸣着尖利的喇叭,从村外开进来,钻进了发丧的队伍里,惊得女唢呐手险些从桌子上掉下来,热闹的一切瞬间静止了。
  吉普车里坐着穿着军装戴着红袖章的马副组长和三个青年人。
  马副组长从车里跳下来,脸有愠色地转了一遍,最后停在那一大溜舍火的跟前,掐着腰,暴怒了,说:“迷信!浪费!犯罪!”接着大喊大叫着我堂兄刘家桥和刘志成的名字。我堂兄刘家桥和刘志成连忙从人群里挤过来,挤到马副组长跟前,马副组长指指这儿,戳戳那儿,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啊?新社会,新国家,共产党领导,坚决反对铺张浪费,喜忧事简办简办,你们的耳朵都放厕所里去了?”
  之后,马副组长几乎是指着我堂兄刘家桥的鼻子,说:“尤其你个刘家桥!全县学习的榜样,标兵,大红大紫,竟然也掺和在这种封建迷信里!我一再说——一定要听领袖的话,按领袖的指示去做,你就没有听进一句?走!跟我们到城里去看一看什么叫革命,什么叫按领袖的指示做,什么又叫破除封建迷信,什么又叫解放思想!”
  三个青年人不由分说,一把把我堂兄刘家桥拉上吉普车,马副组长气哼哼地摔了下破烂的车门上去,吉普车“呜”地一声,绝尘而去。
  我堂兄刘家桥在县城住了一个多礼拜,从城里回到刘家村,就和刘志成掰了。
  有的说,我堂兄刘家桥是那天上午九点多回到村里的。先是到新农村建设工地转了一圈,蹲在那儿看着热火朝天的工地,闷闷地抽了几支喇叭筒似的旱烟,然后和指揮长刘志成到大队部办公室里抽了一夜的闷烟,第二天就掰了。
  有的说,他俩在大队部办公室里说了没几句话,就开始吵了起来。越吵越猛,互不相让。“啪啪”地拍着桌子吵。从上午争吵到夜里三点多钟,吵得刘志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堂兄刘家桥就把刘志成鼓捣醒,接着吵,一直吵到天明,吵的焦点是:是继续搞好新农村建设,还是学城里人搞文化大革命,意见没达成,两个人就掰了。
  有的说,他俩的确吵了,吵了很久,吵得天昏地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最后还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他俩达成的意见是:我堂兄刘家桥在村里搞“文化大革命”,刘志成继续搞好新农村建设,把房屋建下去,免得鼓起来的这股热潮和干劲没了,免得投入的人财物付诸东流,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互不干涉,互不拆台”是原则。
  多少年后还有人在议论这件事儿,很多人断语——他俩压根就没掰;他俩是在唱双簧戏。不过,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坚信他俩就当前的形势,如何进行下一步的工作有了分歧,而且分歧很大。这分歧自然是:是否停止新农村建设搞“文化大革命”。当时我们看到眼睛里的,却是他俩掰了,彻底掰了!
  ——从刘志成那发乌的脸色上,我们完完全全看到了这一切。
  刘志成和我堂兄刘家桥在我们刘家村新农村建设施工现场,开了一个全体会,要求大家站队,愿意跟我堂兄刘家桥“大革命”的就走,不乐意走的就留下来继续新农村建设。我堂兄刘家桥一下子带着三分之一强的人马,转到村里的大槐树底下,敲响了大槐树上的那块锈迹斑斑的犁铧头,召开了一个大会,一个有青年人参加的誓师大会。
  大会上,很多人建议要成立一个队伍,团支书齐大宝强烈建议像城里那样成立“刘家村红卫兵造反团”。我堂兄刘家桥不喜欢“造反”这两个字,大多数人也不喜欢这两个字。我堂兄刘家桥就以从新农村工地带出来的这些人为主力,成立了“刘家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选举出了队长、副队长和政委等干部;喊着“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打着写有“刘家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红旗,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革命歌曲,雄赳赳,气昂昂,学城里人那样搞文化大革命。
  夺权是不用了,我堂兄刘家桥本身就是刘家村的支部书记,又是这支队伍的队长,村团支书齐大宝也是这里面的人,又是副队长,没什么权可夺的,但是,“破四旧,立四新”还是要做的,排演革命戏曲还是要做的,“打倒牛鬼蛇神”还是要做的,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更是要做的。我堂兄刘家桥领着“刘家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改刘氏宗祠为夜校,开来知青点上的两辆东方红链轨拖拉机,轰轰隆隆,拉倒了后街的胡氏贞节牌坊,改了街道名、村名和南边小河的名字,像打平伙一样在大槐树前面支起一口大锅,很大很大的一口大锅,把从各家搜集来的旧书旧画旧报刊和家谱,一把火点着,之后敲锣打鼓地给每家发了一本红宝书、一张领袖标准像和一副红对联,帮着贴在堂屋的正当门。
其他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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