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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叫人费解的岁月。文化艺术的寡淡,人们无法选择的追求,仿若瞎子骑象般地盲随在文化的旷野上。
(一)
40多年前,我是个乳毛未褪的少年,正在上初中,除了和课本、作业打交道,顶多去新华书店偷偷地看书。听戏呀,看电影呀, 听收音机呀是奢侈之举,不敢去想,至于对“永恒的爱情”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孩子呀。
一天,老师领全班同学去电影院观看新片《梁山伯与祝英台》,是袁雪芬和范瑞娟主演的越剧。听不懂的唱腔却柔婉中听,但对梁祝爱得死去活来无动于衷,只觉得彩色画面好看。到了高中,懂得了一些事理,觉得老师不该带我们小娃娃去看男女殉情的电影。但转眼一想,那年代,看电影是稀罕的时尚,你不看它还看什么呢?再说,那时也无“儿童不宜”的规定,怨谁都不在理呀。
第一次见识爱情题材的文学作品,就撞上了“顶尖级”,对我幼小纯净的心灵还是有所刺激,至少记下了 “男女之爱”的不可抗拒性。
为什么梁祝二人非她莫娶非他不嫁?
为什么求爱不成便去以死相寻?
为什么酿制爱情的发酵剂总是一坛苦酒?
我那扑朔迷离的神思里,揣着几丝困惑,几多惆虑。时空的跨度真大。40多年后的今天,我在新疆南部的乡野,又聆听了另一个“梁祝”的故事。这个故事不是传说,确有其人其事,不过是170年前的事了。
(二)
1833年,疏勒县牙曼亚乡苏吾汗安拉村,有一对青年男女自由恋爱,女的名叫热比亚,男的名叫萨丁。
热比亚是巴依(财主)牙合甫的女儿,生得聪慧美丽,心地善良;萨丁是同乡贫苦农民依不拉音的儿子,朴实憨敦, 正直能干。父辈的霄壤,门第的悬殊,未能阻隔他们童年的交往。
伽师河畔,生长着数不清的胡杨树和红柳树。自然色彩甚是华艳,有墨绿、嫩绿、黄绿,有酱红、粉红、赭红,有青黛、石黛、翠黛,绿的吐芬,红的播香,黛的流韵。这般神游仙旅的风水之地, 怎能不孕育出男欢女爱的情侣呢。两小无猜的热比亚与萨丁,嬉笑追乐,耳鬓厮磨,忘却身份的迥异,陶醉在怡人的绿洲气息里。
伊斯兰教有不成文的铁规:青年男女绝不可一起走路、交谈,更不准私恋,他们的婚姻必须听凭父母包办和阿訇之言。
热比亚与萨丁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谁能将两个滚烫的心推进“冰窖”呢。他俩情相投,貌相配,心相印, 已是生死难离了。
热比亚把父亲的警告当作耳旁风,仍是与萨丁或村口相见,或树下幽会; 萨丁对父亲的好言相劝不予置理,仍对热比亚热恋有加,或忠言相送,或弹琴明志。他们“出格”的行为, 已成全村议论的中心。最终乡亲们被感动了:他们该是成家的时候了。
但世故的村民们心里有数:成全他们,难啊!
(三)
在一片“难啊难啊”的泄气声中,惟有一人从“泄气”走向 “鼓气”。他就是萨丁的父亲依不拉音。这位躬耕于大漠腹地的农民,渐渐地喜欢上了牙合甫的女儿。老人说:这姑娘虽生在财主家,里里外外却透着纯朴贤慧,该是我儿子的妻子啊!他望着儿子日显消瘦的脸庞和无助哀叹的愁容,决心向牙合甫去提婚,哪怕低声下气、变卖家产。
依不拉音的超凡决定,感动了村中的一位长老,他甘愿履险一起去登门求婚。依不拉音手中提着用两只羊换来的聘金彩礼与长老踏上了牙合甫高大的屋宅门楼前。门开启,只开半扇门的牙合甫捋着几绺山羊胡脸色阴沉沉地甩出一句话:“哼,破草棚里想养白天鹅,你祖上积了多少德?”哐!门严严实实地关死了!
依不拉音站不是,转身不是,刚刚萌生的一线希望彻底地破灭了。许久,他僵直的身子才缓缓地转过来,在长老的搀扶下,一步一颤地回到了自家的土屋。
眼巴巴地等候佳音的萨丁,一看父亲散了架的神态,他什么都明白了。
父亲躺倒了。
萨丁的心在流血。
狠心狡诈的牙合甫,很快把热比亚许配给本村另一个门户相当的人家。热比亚恸哭不已,大闹不已,但牙合甫主意已定,无一丝一毫更改的余地。牙合甫用父权,用财富,用那把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特殊的 “权力大刀”砍碎了瓜熟蒂落的“花好月圆”!
(四)
萨丁绝望了。
萨丁心碎了。
萨丁离家出走了。
他不知道要走向哪里?
蹒跚着一步三回头,是舍不得心上人热比亚呀。砸断骨头连着筋啊!
萨丁来到了50里外的喀什噶尔的阿帕霍加玛扎(圣人陵园),欲隐姓埋名作一个苦修来世的遁世者。
萨丁选择圣人陵寝之地,是向故人诉说不幸的遭遇,还是退而结网再造功德之事?抑或是从此看破世相封闭自我了断缘尘?
但他均落空了。
他觉得热比亚如影相随,时而向他哭诉着别离的痛楚,时而为他轻抚着心口的伤痛,时而责怪不该撇下她只身逃去。但这是白日做梦呀———热比亚你在哪里?
萨丁经不住感情的灼伤和生活窘境的双重袭击,患了一场大病。这病患得不轻: 吃不下,喝不进,睡不着,站不起……要想治好病,惟有热比亚。
此时此刻的热比亚身陷绣房,无计可施,心急如焚。
追踪而至的依不拉音和乡民们,将枯瘦如柴、奄奄一息的萨丁用毛驴车运回到牙曼亚乡那间他熟悉的土屋。
小伙子来到热比亚近邻,仍看不到心上人一眼。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动了动干瘪发青的嘴唇,最后吐出轻微的三个字“热比亚”,便停止了呼吸。
美梦碎尽,大地颤抖,天际墨黑。希望的绿色枯萎了。乡民们用泪水、叹息和愤怨埋葬了萨丁,却埋葬不了这一震撼天山南北旷世稀罕的经典爱情。
(五)
萨丁之死的噩耗是热比亚临嫁前听到的。她如五雷轰顶,似山岳塌裂般地痛不欲生。这天深夜,热比亚使劲浑身力气,砸开房门向外冲去。她来到了萨丁墓前,双手捧着坟土哀哀哭诉。从夜半哭到天将破晓,双眼哭肿了,泪水哭干了。伽师河水因掺和了热比亚辛酸的泪水变得灵性起来,呜呜咽咽地像是集合了天下的哀怨涛声。
这哭声悠长,悠长得似落花流水溶溶;这哭声哀怨,哀怨得让魑魅魍魉也为之动容;这哭声摄魂,魂魄也难再复归宁静;这哭声椎心泣血,血泪里伴和着妹妹的喁喁……
哭声中,热比亚与萨丁进行着心灵与心灵的低语,情感与情感的交融,人格与人格的牵引。
热比亚顿觉轻松,似超然于世外的天庭少女,迈着轻盈而又坚定的步履,走向滚滚东去的伽师河中。她环顾四周,深情地凝望了几眼,向汹涌翻滚的深水中走去……义无反顾地实现了她与萨丁灵魂与灵魂最完美的结合。
热比亚用宝贵的血肉之躯诠释了爱情的真谛;俄而一闪的跳河幻化成永不灭失的人间芳菲;小女子的叛逆呼啸起如花生命的旋风……
在他们二人双双离开人世的第二年,即1834年的春天,村民们在萨丁的长眠地并排修了两个坟包,将二人合葬在一起,满足了他们生前未曾实现的美好愿望。称奇的是,不久两座墓中长出两棵巨大的红柳树,葳葳蕤蕤,阴翳蔽日,枝权连柯,互相缠绕;更称奇的是, 一棵开红花,另一棵开白花。连上苍也为他们精心安顿了 “鹊桥相会”,冥冥之中显天意。每当红柳开花季节,村民们便来到墓前祭扫, 以寄托对这对青年男女的深情缅怀与敬慕。 乡亲们称此地为“牙曼亚”———苦难之地。
(六)
热比亚与萨丁的动人故事,深深地震撼了喀什噶尔19世纪伟大的诗人阿·纳扎里。这是一位擅长写爱情诗的诗人,他以《爱情组诗》为总标题,写出了25部叙事诗,长达48 000多行,其中就有《热比亚—萨丁》。
《热比亚—萨丁》这首爱情叙事诗写于1835年,纳扎里倾其诗艺,生花妙笔,娓娓敷写,鳞鳞状摹,情思酣畅,哀怨动人。此诗轰动文坛,传遍乡野,热比亚与萨丁成为纯洁忠贞爱情的化身, 为人们所敬仰,所传颂。两人的合葬墓至今游人不息,追缅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