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人物品藻活动从实用到审美的评价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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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迫切希望得到社会承认这一点上,魏晋文人并不亚于东汉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东晋温峤自认为在过江大族中,是第一流人品,但舆论却认为他是第二流中的高者。一次在名流们谈论第一流人物快要结束时,温峤竟骤然失色(《世说新语·品藻》)。还有一次,桓温问刘惔:“听说会稽王司马昱的谈话(指清谈)很有长进,是真的吗?”刘惔说:“是很有长进,不过他仍然是二流中人。”桓温问:“那么谁是第一流呢?”答道:“正是我辈耳!”(同上)当晋简文帝问殷浩比裴如何时,回答是:“故当胜耳!”(同上)当时社会舆论对殷浩和桓温的评价差不多,认为二人齐名。但他们二人却互不服气,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回答是:“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同上)而桓温又对别人说:“少时与渊源(殷浩字)共骑竹马,我弃去,己辄取之,故当出我下。”(同上)
  可是,并不能因此而认为东汉和魏晋的人物品藻中人们的希冀和追求完全可以同日而语。从上面几个故事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自我肯定和自我表现欲,这与东汉人的虚假做作和欺世盗名是大相径庭的。而社会政治文化背景的不同,又是产生并影响不同时期人物品藻精神差异的根本原因。
  经过汉末的动乱,人口流离严重,原先的州郡“察举”或“清议”程序和机构也随之破坏,难以承担以往品评推荐人才的工作。至曹氏统一北方后,其任人方式便改用“九品中正制”。“州郡皆置中正,以定其选,择州郡之贤有鉴识(识鉴)者为之,区别人物,第其高下”(《通典·选举典》)。这种方法在形式上官办与乡里评议相结合,但在评选原则上却已经发生质的变化。东汉人物品评受时代思想的约束,其首要标准是德行。而“九品中正制”的推行,却完全体现了曹操“唯才是举”的思想。这种思想,对汉代以德之共性为美,束缚个性的思想是一个大胆的冲击。而对“才”的强调,实质上是对人的个性的尊重和承认,它为人们在思想上尊重个性开启了大门。集中体现曹操这一思想的理论著作是刘劭的《人物志》,他认为:“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于聪明”,“智者,德之帅也”(《人物志·八观》)。其基本思想就是从儒家对“德”的强调,转向对“智”的青睐。由此出发,刘劭注意对个体的气质、心理、个性及其外在表现,以及它们与社会需要的关系等,都进行深入细致的探索。这些不仅是汉末以来人们品藻风尚的理论总结,也为魏晋人物品藻的审美化,作了价值标准和方法论上的充分准备。
  魏晋时期的很多人物品藻实际上是刘邵所归纳总结的品藻方法与途径的具体运用。如根据外形来评价人物的方法,虽然脱胎于相术,但这时的人物品评更加注意人物的外形所显示的内在精神。刘劭认为:“征神见貌,则情发于目。”又说:“能知精神,则穷理尽性。”(《人物志·九征》)刘劭用五行说中的金、土、水、木、火与人体的骨、筋、气、肌、血相比附,并又区分出仪、容、声、色、神等五个方面,最后提出包括神、精、筋、骨、气、色、仪、容、言在内的所谓“九征”。也就是要运用这些理论去进行人物品评。如《世说新语·容止》载:“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嵇康别传》也说嵇康“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世说新语·容止》刘孝标注引)。这就是说,刘伶和嵇康的体质是以土气和木气为主。而当时任嘏在《道论》中认为,木气之人勇敢,土气之人智慧而宽容(《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引)。二者的结合,就是在二人的体态中,表现出一种既有对自我命运的主宰和自信,又不过于外露的含蓄之美。所以人们认为刘伶“悠悠忽忽”,嵇康则被目为“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世说新语·容止》)。又如刘惔从仪表入手,看出孙权、司马懿和桓温三位开创帝业的英雄人物在容貌上的相似之处:鬓毛像刺猬皮,眉毛像紫石棱,体态魁伟(《世说新语·容止》)。潘滔在王敦年少时便从他目如马蜂、音如豺狼中看出其野心家的本质(《世说新语·识鉴》)。王浑的妻子钟夫人在为女儿择婿时,从形体和骨相中,看出此人虽有才干,但寿命不长,故不能嫁女(《世说新语·贤媛》),都是这种方法的具体运用。
  另一种方法是通过交谈来认识和评价人物。刘劭认为,依言知人也是人物品藻的重要途径,他说:“夫国体之人,兼有三材,故谈不三日,不足以尽之。一以论道德,二以论法制,三以论策术。然后乃能竭其所长,而举之不疑。”(《人物志·接识》)在玄学兴起、清谈盛行的年代,一个人的言语谈锋就显得更为重要了。一次,王衍问阮修孔子重名教和老庄崇尚自然的思想的异同何在,阮修用三个字回答:“将无同。”王衍很喜欢这种玄妙的应对,立刻辟阮修为掾(幕僚)。社会舆论称阮修为“三语掾”(《世说新语·文学》)。当庾亮问孙齐庄的名字含义,为什么“不慕仲尼而慕庄周时”,孙齐庄答道:“圣人生知,故难企慕。”受到庾亮的特别喜爱(《世说新语·言语》)。至于《世说新语·文学》所记吴人张凭访刘惔时,先受冷遇,继以清谈获重誉,不仅使刘惔、王濛等清谈大家震惊,而且连晋简文帝经过亲自谈话后,也称之“勃窣为理窟”,且用为太常博士的故事,尤能说明依言知人,因言获显的情况。
  还有一种途径是根据人物行为本身去考察或评价人物。由于汉末以来名实不符、欺世盗名的伪名士大有人在,玄学家们都注意到名实,以名实相符来评价人物。刘劭有感于相人之难,言语形容均有伪似,故提出必检之行为,他说:“故必待居止,然后识之。故居视其所安,达視其所举,富视其所与,穷视其所为,贫视其所取,然后乃能知贤否。此又已试,非始相也。”(《人物志·八观》)华歆与王朗的名声本来差不多,一次他们一同乘船避难,有一人想搭船,华歆面有难色。王朗不假思索地说:“还有地方,为什么不行呢?”就带上了这个人。后来强盗追得越来越近,王朗便想以抛弃他人的办法来使船加快速度。华歆却表示,自己开始犹豫,正是为此,现在既然已经带上人家,就不应抛弃人家。于是继续一同逃难。社会上便以此确定二人的优劣(《世说新语·德行》)。另如华歆与管宁在锄菜和读书时逢乘轩者的不同表现(同上),桓温欲诛谢安、王坦之时二人的截然不同神态(《世说新语·雅量》),都表现出人们如何根据人物行为本身进行品评。这样的方式所得出的结论,是令人信服的。   不过,魏晋人物品藻活动中人们的最精彩的表现,还是它的把人物品藻由社会的实际政治需要转入一种审美的活动,从而体现鲜明的时代色彩。
  汉末以降,社会统治阶级及其集团间力量对比发生变化。中央政府的集权力量大大削弱,曹魏政权在政治、经济上不得不依靠门阀士族的支持。因为分散的、地区性的士族地主庄园经济,是当时社会上举足轻重的力量。因此,魏初推行的九品中正制,很快被门阀士族阶层所把持和垄断。《晋书·刘毅传》所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状况,说明当时大族已经牢牢操纵了人物品评和官吏任用的大权。在这种情况下,九品中正制不过是门阀士族结党营私的美丽装饰和例行程序,而人物品藻也就失去了它对社会政治生活所具有的重大意义。这一变化,迫使人们把对人物品藻的目光由实用功利转向包含在政治品藻中的对人物的个性、智慧、才能的高度重视和观察批评,从而使魏晋两代的人物品藻,更多地带有超功利的审美色彩。从郭泰开始,东汉人物品藻已经注意到人的才能与品德,并形成一股追求与众不同的“异操”的时髦潮流(参《汤用彤学术论文集·魏晋玄学论稿》)。这些本可以直接演变为注重个性的审美品藻,但遗憾的是,这种对才能与异操的追求仍然是为了接受统治者的选择,没有也不可能甩开奴役自己的绳索。而相比之下,魏晋人的人物品藻则显得潇洒和自由,使人们在对自身的审美中得到超脱的愉悦。
  个性的才情之美
  东汉“清议”前后对人物的品评是重德行的政治性人物品藻,汉末魏初在曹操“唯才是举”原则指导下的九品中正制是重政治之才的人物品藻,正始以后的人物品藻则把与人的主体个性及其相关的情感和才能放在首位,并且十分注意从美的观念出发,对人的个性、情感和才能加以品评。对个性和自我的强调,使人们的人生价值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汉代把个性从属以至牺牲于名教的传统观念已经为士人所不齿。王坦之与支遁的关系不好,王攻击支遁只会耍嘴皮子,没有真本事。支遁反驳道:“难道穿着布单衣,戴上油腻帽子、夹着一本《左传》,跟在郑玄车后,这才算有本事吗?这种垃圾袋(尘垢囊)我才不稀罕呢!”(《世说新语·轻诋》)在儒家一统天下的汉代,无论是道德观念和政治制度,都要求人们服从社会,听任其安排。作为文化士人,就要皓首穷经,不仅学术思想不能有异端奇想,连自己的生命本身,也必须奉献给奴役自己的社会。一代儒学大师郑玄,便是这种人格的规范。然而到了魏晋,追随郑玄的人竟被骂作“尘垢囊”,那么郑玄这种人格规范及其所代表的汉代士人的人生价值观念,自然也就完全倒塌,分文不值了。取而代之的,便是充分体现人物个性的才能和情感。
  《世说新语·赏誉》中记述了一个风恬月朗的美好夜晚,许询在晋简文帝府中大逞才学,以清婉之辞,作襟怀之咏,竟使简文帝“尤相咨磋。不觉造膝,共叉手语,达于将旦”,既而又发出“玄度才情,故未易多有许”的赞叹。可见重“高情”和爱“才藻”,是魏晋人在人物品藻中追求个性的重要表现。汉代礼法统治束缚人的思想和个性,扼杀人的真挚情感,把人变成虚伪矫情的玩偶。魏晋人的“高情”,说明了这种取向的更新。尽管这种才情中也还包含着伦理和道德之情,但主要还是对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的追求。荀粲与妻子感情至深,一次冬天,妻子发烧,荀粲便到院中冻冷自己的身子,回来用身体给妻子降温。妻子死后,荀粲也很快就死了,因此而遭到舆论的讥讽(《世说新语·惑溺》)。当时的医学,决不至于没有治疗发烧的办法。荀粲采用这种近于原始的治疗方法,完全是出于对妻子的休戚与共的深挚痴情;从这位为情而死的情种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李贽追崇的“童心”和杜丽娘为情而死的先兆。晋人认为“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就是不同流俗,尽其所哀,尽其所乐。庾亮死,何扬州临葬云:“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同上)伤逝中渗透着对美的破灭的哀惋和热爱。桓伊每当听到清歌,便陶醉其中,连叹“奈何”。谢安听说后便评论道:“子野(桓伊字)可谓一往有深情。”(《世说新语·任诞》)王濛登上茅山,大声恸哭道:“琅琊王伯舆(濛字),终当为情死。”(同上)则向人们展示了他们的深挚之情。
  宗白华说:“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就是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浅俗薄情的人,不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谓真乐。”(宗白华《美学散步·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这话说得畅快,而晋人则是做得畅快:“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晋书·王羲之传》)喜怒哀乐本是人类的专利,但汉代礼法却把它封闭、窒息起来。晋人返璞归真,痛快做人,不啻是对人性异化的反拨,也不枉为人一世。
  晋人所崇尚的“才藻”,也包含着曹操所要求的政治之才,但更重要的,却是能够充分表现人的真情实感的文学艺术和日常琐事中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智慧才能。《世说新语·豪爽》记载:“桓宣武平蜀,集参僚置酒于李势殿,巴蜀搢绅,莫不来萃。桓既素有雄情爽气,加尔日音调英发,叙古今成败由人,存亡系才。其状磊落,一坐叹赏。”桓温所谈论的“古今成败由人,存亡系才”的内容,即与政治军事相关,但最后的落点在“人”“才”二字,本身已经说明对人之才能的注重。况且人们所感兴趣的,主要还在于桓温那磊落之状,雄情爽气,以致使“一座叹赏”。很显然,这里美的取向更胜于实用的政治评论。
  玄味的气质之美
  由个性、情感、才藻所构成的气质,便是当时人物品藻的重要审美标准。而他们所崇尚的,就是与玄学的人生态度相关的“玄味”的气质。孙绰曾在为王濛所作诔文中说:“余与夫子交非势利,心犹澄水,同此玄味。”(《世说新语·轻诋》)对于“玄味”的含义,孙绰本人有过解释。一次,晋简文帝让他对刘惔、王濛、桓温、谢尚、阮裕、袁乔等大名土进行品藻,然后问他自谓如何,孙绰的回答是,在才能和審时度势方面,自己可能不如那些人,“然以不才,时复托怀玄胜,远咏老庄,萧条高寄,不与时务经怀,自谓此心无所与让也”(《世说新语·品藻》)。作为一代名流,人们既然能“爱孙才藻而无取于许”,说明孙绰并非没有才能,审时度势在当时又是过时的货色。孙绰放弃人们所推重自己的才能而以“托怀玄胜”自许,说明他对以玄味为基调的人格气质的高度重视,也是这种时代风尚的具体表现。这种人格气质,实质上是老庄所提倡的超功利的审美人生态度的表现,它体现了追求个体精神自由的审美性质。其具体表现,即是魏晋文人在放达和闲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洒脱飘逸的气韵风度。这是人物品藻中的一条重要审美标准。谢安于风起浪涌、众人噪动时的悠然自得,在桓温所设鸿门宴上的镇定自若,当得到淝水之战捷报时的不动声色(《世说新语·雅量》),都表现出这样的玄味气质。   又如王戎对“妙于谈玄”的王衍评论说:“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世说新语·赏誉》)对于山涛,王衍认为用不着读老庄的著作,只要听听山涛的吟咏,便会体会到老莊的旨味(同上)。裴楷目山涛:“如登山临下,幽然深远。”(同上)这种“玄味”的人物,在美的自然事物中得到了贴切的比喻,显示出“玄味”之美的人格基础和内在实质的深邃和玄虚。
  玄味的气质是一种心灵的美,哲学的美,神韵的美。它是“事外有远致”,不沾滞于物的自由精神。王羲之《兰亭》诗:“仰视碧天际,俯瞰渌水滨。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大哉造化工,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此之谓也。这种自由精神的最终归宿,是超越时空的永恒,即在有限、有形的生命中去追求无限的人格力量。庾道季说:“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结绳而治,但恐狐狸猯貉啖尽。”(《世说新语·品藻》)人称王羲之的书法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谢安的风度气质风靡大江南北,都是这种玄味气质的力量。连对女子的品评,也颇受此风波及。《世说新语·贤媛》载:“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从字面看,“清心玉映”“闺房之秀”并没有什么不好,但如果能够领略晋人对玄味气质的追崇,便不难发现,这实际是一种贬义的恭维,无异于人们现在所说的“小家碧玉”。而能与竹林名士等量齐观的谢道韫,才是当时人们所赞美和崇尚的气质标准。“林下风致”作为成语,已是千百年来形容女子脱俗气质的最佳用语。
  超人的仪容之美
  儒家对仪容的讲究,只局限在正统伦理道德和政治礼法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并作为其从属物来予以承认的。反之,则被认为是近淫而大逆不道了。这是儒家美感的伦理性的体现。东汉时期,随着人物品评活动的广泛兴起,讲究容貌是士大夫为得到较高评价的重要手段之一。在《后汉书》中,有很多关于名士美好容貌的记载。如马融“为人美辞貌,有俊才”,郭泰“身长八尺,容貌魁伟”,荀悦“性沉静,美姿容”,赵壹“体貌魁梧,身长九尺,美须豪肩,望之甚伟”。比起儒家的限制,他们对容貌的讲求已经有了进步。不过他们的目的,也还是为了求名或求仕,也就是为了实用。这在曹操追杀匈奴使的故事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魏武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使崔季珪代,密自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之,追杀此使。(《世说新语·容止》)
  曹操把容貌看成是国家间政治斗争的手段之一,所以他先以自己容貌不能胜任,使人代替。而这套把戏被看破后,便又杀人灭口。不过在曹操以后,人们对容貌的讲究,已有抛开实用,单纯审美的趋向。著名的玄学大师何晏,非常英俊,皮肤极白,以至魏文帝竟以为他脸上搽了粉。当时正是夏天,便给何晏一碗热汤饼,想让汗水冲掉脸粉。可是吃完后,挥汗如雨,用红色衣袖擦汗,脸色还是那么洁白(同上)。
  此风流及晋代,人物品藻则抛开礼法的约束,赋予人的仪容美以独立的意义。荀粲就公然宣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裴也深以为然,说:“此乃是兴到之事,非盛德言。”(《世说新语·惑溺》)在晋人看来,“德”与“容”并非从属,至少是互不相干的并列关系。所以在《世说新语》中以《容止》一门与孔门四科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并驾齐驱。彼可言德才,此则专记人物容貌之美。人们赞叹裴楷“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见到卫玠,辄叹“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视王羲之“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叹王恭“濯濯如春月铆”,甚至注意到王凝手臂与其手中所持麈尾的白玉柄“都无分别”(《世说新语·容止》)。
  人们一旦摆脱礼法道德的束缚,纯然以审美的目光来把玩那些光彩照人的容貌时,便如同发现了珍贵的宝藏,徜徉其中,如痴如醉了。潘岳是个著名的美男子,年轻时他在洛阳马路上行定时,总是被姑娘们手拉手地围在圆心中。左思是个很有才华的文学家,但相貌极丑,看到潘岳的艳遇,非常羡慕,便也像潘岳那样出去溜马路,不想得到的不是姑娘们的青睐,而是她们愤怒而鄙夷的唾沫,只好狼狈逃回(同上)。这里没有男女大防之设,没有虚伪的礼仪,也没有淫邪之念——只有审美的愉悦。连对左思的惩罚,也是这种爱美之心的转移。以至于那位被目为“珠玉”的卫玠,终于忍受不了那群潮水般涌来,竞相希望早些见到自己姿容的疯狂女子们长时间的观赏,竟被看杀而死(同上)。他的死,是美的价值实现后的代价。
  在当时,一副美好的仪容,尽管本人在主观上不想让它发生什么作用,但它却足以使其身价倍增,令人望而畏却三分。庾统与诸弟入吴后,想到一个亭中过夜留宿。弟弟们先到亭中,见一些无名之辈挤满了屋子,没有躲避的意思,只好返回。庾统说:“让我来试试吧。”便拄着拐杖,领着一个孩子,刚进门,那些人看到庾统的神俊姿容,便立即四散而去(同上)。又如当苏峻作乱时,朝廷一片混乱。温峤和庾亮一起投奔陶侃求救。但陶侃认为苏峻作乱的原因,是庾氏兄弟支持怂恿的结果,就是杀了庾家兄弟,也不足以谢天下。当时庾亮正在温峤船后,听到这个消息后,惶恐无计。过了几天,温峤劝庾亮去见陶侃,庾亮犹豫不决。温峤说:“放心吧!陶侃那家伙我知道,你只管去见他,肯定没事儿!”当陶侃见到庾亮的风姿神貌后,立刻改变了看法,竟整天陪着庾亮喝酒吃饭,谈笑风生,爱不忍释(同上)。在这个故事中,政治上的敌对情绪,竟被对手的美好容貌所融化,这在任何国家的任何时候,都是难以想象的。美好的仪容不仅令人企羡,甚至具有征服恶心的力量。当桓温妻子得知丈夫取李氏女为妾,另房专宠后,拔刃前往欲杀之。但见到李氏“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后,桓妻竟“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喜之”(《世说新语·贤媛》刘孝标注引《妒记》)。美容征服了女人的痼疾——妒忌。这些都足以说明,晋人对容貌美的追求,已经到了唯美主义的程度。美的价值胜过一切,一切都要服从于美——这就是他们对容貌和其他之美的坚定信念。   从魏晋文人在人物品藻中的所作所为可以发现,魏晋人物品藻是历史上人类对自身的一次比較充分和彻底的认识、分析和反省,也是一次抛开封建社会桎梏的自由行为。它在这些方面所产生和将要产生的影响,是无论怎样估计都不会过分的。东汉的人物品藻本来已经在与宦官的斗争中发挥了重大作用,并在求名与修异操的行为中已经隐含着个性与自由的因素,但因为他们没有最终摆脱社会功利的诱惑,才使这种很有希望的努力半途而废。当然,门阀大族的经济、政治实力由东汉的形成到魏晋的强盛,也是这种对比的内在决定因素,从这里也可以看到,在封建社会中,没有经济、政治上的实力,没有与封建统治者的控制的彻底决裂,就没有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真正的自我意识和精神自由。
  除此之外,魏晋人物品藻注重对人的审美评价,这对中国历史上的审美观念和审美鉴赏所产生的刺激和影响,也是至关重要的。宗白华先生说:“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于人格美的评赏。”(宗白华《美学散步·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这虽然为人物品藻的始作俑者所始料未及,但这在中国美学史上的重要作用,却足以使他仍暗自庆幸(参李泽厚、刘纲纪主编《中国美学史》第二章)。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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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0年。重庆。城市之心。  “孩子,不管你喜不喜欢,爷爷年轻的时候吃的不是现在这些蛋白饼,而是动物的肉和内脏。这是真实的历史,是既成事实。”  老李告诉小李,他的孫子。  老李口中的蛋白饼,是一种用鱼肉和大豆蛋白合成的代肉,他不屑将其称之为肉。正如这时代的人将真正的肉称作胔一样。胔的字面意思是腐败的尸肉,在聚变时代群众的高阶价值观里,养殖、食用动物肉类会增加大气层二氧化碳的排放,它们是破坏环境
“积极心理学”主张研究人类积极的品质,充分挖掘人固有的潜在的具有建设性的力量,促进个人与社会健康发展。好奇、高兴、自豪、兴趣、欣赏、理解、需要等都是学习过程中积极心理的表现。积极心理状态下的学习过程,必定是师生民主互动的和谐课堂,是基于理解儿童的理解课堂,是放飞心灵、开启智慧的智慧课堂。教学要关注学生、聚焦学生、研究学生,尤其是要加强对学生学习心理的研究。让学生处于积极心理状态下,铺展学习过程,享
阅读下面材料,根据要求写作。  春节期间,几个回到乡村的青年在闲聊。这些话语引人关注。  1. 我喜欢上海,它有大都市气息。  2. 我想把一家人接到城里生活,可老人家不愿意离开老家。  3. 老家很漂亮,我想回来创业,还能陪家人。  4. 哥哥在国外,过年都没回来,父母一直念叨。  身处大发展的新时代,作为“00后”的你,读了上面的材料,你有怎样的感触和思考?请以其中两三条话语为基础确定立意,写
9月20日,湖南科技重大专项“燃气轮机传动系统研制和产业化”在株洲通过了湖南省科技厅组织的综合验收。该专项完成了燃气轮机传动系统样机研制,研究攻克了高速、重载传动系统关键技术,形成一批具有较高技术成熟度的传动核心技术。成果不仅可应用于燃气轮机传动系统,还可延伸至风电、新能源汽车、轨道交通、海洋船舶等领域的传动系统,为提升湖南传动装备制造业市场竞争力提供了有效的科技支撑。(湖南省科技厅供稿)
不久前,电脑输入法郑码的拥有者中易公司和软件巨头微软打起了官司。中易告微软未经授权就擅自使用郑码,微软则认为郑码专利不具有新颖性和创造性,要求判专利无效。这桩知识产权案的口审现场,双方长时间的辩论,让人难忍枯燥、冗长。事实上,每一个知识产权案的背后,都有着不轻松的故事,甚至难堪。  最近外电报道说微软认为中国企业对其软件的盗版使用状况已经改善了许多,但还是让人难免尴尬。因为背后的潜台词是,这种盗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