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的傩神

来源 :台港文学选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xiaoxianjihuoma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傩庙前有一个宽大的香炉,黑灰中稀稀拉拉地竖着几根快要燃尽的香。这炉在香火与尘霾的围攻下颜色模糊、冷峻,定格的瞬间有着莫奈的斑驳,也有八大山人的沉寂。
  炉旁一个秃顶的中年农民带着她的女儿虔诚地上香。
  “我们一起拜呀,求傩神老爷保佑你明日个考试顺利。”他认真地看着女儿说,又不时带着谦卑地望一眼傩神庙内高高挂着的傩神面具。
  女儿嘟着嘴,上嘴唇撅得高高的能挂个油壶,她仰着头又收回目光,只觉得面具上方形天窗泻下的阳光格外刺眼。
  二
  负责管理傩庙有一个管委会,管委会的主任——用当地的方言来说叫“坐把个”——是一个叫邓会条的瘦高男人。邓主任今年六十有三,梳个大背头,一头青发间好像总是跳跃着活力。这二十几年里,傩庙翻新,傩舞排练,他全是一手抓。一闲下来,又成天成天坐在庙前的雨亭聊天看报,为来访者放鞭炮、击锣鼓唤醒傩神,主动揽下守庙人的活。
  邓会条在成为邓主任之前,一直在外闯荡,靠聪明劲儿从一些富商手里赚了点钱。之所以能回乡当上这管委会主任,还全凭他老爹的遗泽。
  他的父亲叫邓才明,其故事已少有人知。据说是地主家小媳妇生下的小儿子,打小爹不疼娘不爱,不会写字也不会算账,稍大一点了还分不清韭菜和香葱,却整天叽叽哼哼蹲在田间看着佃户的小女儿弯腰插秧。后来不知怎么生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按邓会条爷爷的话叫“歇伤咯”——这样三年,实在无法,便请一位跳傩的术士来家里扫堂。这术士戴着狰狞面具,手拿假刀在房间里踏着奇怪的步子,叽里呱啦,一阵乱舞,突然跳进了邓才明的房间。怒目圆睁的傩神面具着实把胆小的邓才明吓得不轻,一下从床上惊起,脑壳把人家术士的面具都给撞坏了,病就此痊愈。第二天,才明的父亲将他叫去:“你,去跟着老刘,耍傩神咯。”
  自有傩神以来,邓才明恐怕不是第一个以强身健体为目的去跳傩戏的人,实际上,对于刚学会跳傩的邓才明而言,傩舞其实是一个与几十年后他的儿媳妇在村头的傩戏台旁跳的广场舞一样的活动。
  很快,老刘发现了这个后生有点灵性。傩舞的动作他学一遍就会,各种傩事里的祝词教两遍就倒背如流。随着老刘真的变老,邓才明逐渐承担了更多的任务,春节踩傩六七十个人的大傩队里,他总是站在最前。傩神生日耍傩,他扮最重要的角色。恰逢那几年风调雨顺,战事不及萍水城,田里的佃户、小孩都夸他演得让老天爷都开心。
  好日子还是结束在家业的破落之时,不知是他哪一个哥哥赌钱败家,便没剩下几亩田,众人自然分家而鸟兽散。有人投奔远亲,有人卖命革命,有人进城谋生。
  邓才明虽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终究也不习惯自己劳动挣吃,无奈之下奔去县城谋个差事,其中事又不可考,只知道过了两年,他回了乡下,还带回来了一个意义重大的谋生法子。技不压身,他要靠傩挣钱。
  邓才明的好傩舞传遍十里八乡,这话不是虚言。每年春节或是遭遇疫病,请他作法的人络绎不绝,更何况老刘留给他的古书里还有不少救人命的古方。换在以前,但凡求药的,才明只收个药钱便是;如若是上门送傩神,也只是管个饭,临走赠点米菜也罢。但现在不同了,才明见识过县城的戏班子,心想自己这生意要比他们好做。古方自不必多说,才明自己扎好药包,一包一包卖,要跳傩戏的,按天算按场算不同的价钱,什么日子跳、什么场合跳、跳什么戏,各有各的说法,至于其他的什么点兵点将、扫堂之类的傩事,一项一项列下来,也让自己惊了一惊,还没学会打算盘的邓才明赶紧去找了一个会算账的老婆替他数钱。
  靠着自己这块牌子,才明的“生意”很顺利地做了起来,挣得越来越多,几十个徒弟在他手底下干活儿,他的队伍成了萍水城里最大的傩戏班子,他盖了房子,生了孩子,众多傩戏班子纷纷开始模仿,俨然一场产业革命。
  總之,在那一段富裕的时光里,他像一个真正的土财主一样天天都吃稠腻的芋头汤拌饭,每天傍晚拿着一个鸭脖凳坐在新房子的门口,悠悠地喊上两句:
  芋头汤几好咽饭哇
  晒谷坪里好作炭呐
  三
  “等下子,邓老师。”
  “嗯。”
  “那时候我们萍水乡下已经用起炭来了吗?”
  邓会条端坐在桌子的一边,另一边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记者,眼睛时不时瞟向记者手里抓着的相机,又翻了翻自己的衣领。
  “他跟我说嘛,我哪里晓得,可能他那时比较有钱。”
  这个瘦小的记者点了点头。
  “今年我打算把我们这个傩文化主题公园搞起来,你晓得个,高铁马上就要建过来哩,到时我们萍水城旅游的人就多了……”
  采访很快结束,送走记者,邓会条收拾收拾,还要去赴区领导的饭局。
  他当然是个有想法的人,兄弟姐妹中,家里的大姐去广东成了大老板,满弟弟在做了一段时间演员之后成了广州一个歌舞团的团长,只有邓会条最后留下来学了傩戏。
  他像一只老鹰用狡黠的眼神寻觅每一只可能窜出的田鼠,不放过任何一个做大规模的机会。今天,他打算向领导推销自己灵光一闪而来的傩艺术主题公园计划,还要再问问高铁站选址的事情,如果能选在离傩庙近的地方,又是一桩好事。
  邓会条骑着他的小摩托匆匆赶往市中心,在临饭店两个路口的地方把车停下,用力拍去西服上的灰尘,深呼吸几下,再慢慢踱步向百米外的高档饭店。
  到了包厢,时间正好,年轻的宾客差不多都已入席。邓会条在靠门的位置坐下,正好几位区里的领导也到了。让他意外的是,在几位区领导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面孔——万建萍。
  万建萍是个手艺人,祖传制作傩面具的面谱,一边制作傩面具一边承包一些雕刻的活儿,陆陆续续带的一些徒弟都去了广东做高收入的艺术雕刻。
  “孙区长,您看我们这个国家级非遗的申报今年开始准备怎么样?”几个人走过,邓会条恰好听到这一句,挺挺身子,咽了一口茶。这件事情他早有耳闻,几年前萍水城里的东河县就把他们县里的傩艺人集合起来申报了一个“东河县傩艺术”作为省级的非遗项目,独享国家的专项资金。这也让其它的区县十分不满,所以万建萍也想把自己的傩面给申报上去。   “来来来,先坐,先坐。”这位区长并不动声色,先坐上了自己的座位。“您看,虽然他们先把傩艺术给报上去了,我们也还可以再报一个傩面具制作艺术上去嘛,这不冲突对不对?”邓会条不禁皱眉,万建萍今天这么不依不饶,让他该怎么问自己的问题?然而孙区长也只是交杯推盏,不置可否,任万建萍吹风吹牛,他自不动而言左右,邓会条见这情形,只是讪讪地吃菜吃酒,也不好意思再启话端。
  喝了点小酒,邓会条的脸红红的,歪歪扭扭骑着小摩托回家,月光冷冷的,风吹在脸上清醒些许。
  六年过去,又是一场饭局后,还是村口的公路,邓会条换了一辆雅马哈摩托,仍是脸红扑扑地骑回了傩庙。
  邓会条的傩艺术主题公园计划当然不见影子,而萍水新建的高铁站选址在了泛水县,公路直通市政府大力兴建的武功山风景区。高铁的高架铁路却在傩庙不远处经过,这个工程填平了不少麦田,也产生了不少拆迁户,列车驶过的呼啸代替了麦浪风吹,拆迁户大多搬离了村子。傩庙的日常依然平静,香火慢慢变少,不过节日里倒是多了一些愿意捐出一笔巨款给傩神菩萨的显贵富商。
  在大城市生活的儿子回家过年总是对邓会条说:“这样下去,我们肯定有一天都可以自己上天找神仙菩萨,谁还来守着这个庙呀。”
  这些年房地产红火,傩庙所在的周围也建起了几个几十层高的电梯房小区,邓会条禁不得人家劝,也顺势搞起了沙石生意。生意还算不错,他竟然也不再为了傩庙的事儿天天往区政府跑了。
  今晚月色很好,会条端一碗芋头汤拌饭坐在门口的鸭脖凳上。远处驶来一辆奥迪,车灯照得月下通亮,恰好停在会条门前。
  “哥哥!好久不见哇。”下车的是邓会条的弟弟会政。会条带他进屋,用大碗给他盛了一碗饭,浇满了汤,再夹两块油亮的腊肉。会政把碗放在桌上,等着哥哥把饭吃完,说:“我今天回来是来告诉你一个好事情,帮你把傩庙做大。”
  会政从小是个老实人,就是那种,小时候夏天拿冰棒去修坝的工地上卖钱,回来把钱全部交给妈妈,还真的以为妈妈会为自己存下的老实。
  “那天我们戏剧团接待了一个老外教授,好像很有地位,他知道中国的傩,我告诉他我们萍水就有傩,还很好,他一听很开心,要我下个月带他来看。你要是让他看好了,他肯定能给你宣传出去。”
  “让他来看什么?”
  “看傩呗,你就耍傩给他,带他看傩庙看傩面。”
  “这个傩庙里哪里还有面具,傩舞都好久不跳了。”
  “你自己想办法呀,不然你要带他去别的地方看哇?”
  “那不行,让东河县那帮人知道了又不得完,等下就没我们的事儿了。”
  “就是哇。你快想想办法,蛮久没耍过了就赶紧再练一下咯,就在两个星期之后,你抓紧。”
  会条应下,送弟弟上车。回屋坐下,看见桌上那碗饭,扒拉过来吃了。
  四
  接待老外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找人把傩舞队给重新建起来。其实村里原本是有傩舞队的,大家晚上聚在一起,跟着邓会条一起学傩舞傩戏,消磨时间不算,逢年过节也能算个节目、讨个吉利。不过现在大家用广场舞取代了这项活动,戏台变成了舞台,过节时的锣声也被哗哗啦啦的麻将声取代。
  会条先敲开了隔壁小王家,看他正打着电话。
  “诶我这边有事儿我先挂了……哎呀邓老师什么事情呀?”
  “小王呀,我们前年过年还一起耍过傩神你记得吧,我想重新搞个傩舞队出来。”
  “可以呀,咋个时候?”
  “就这个星期开始排练了,我想晚上排练,你看你是练过的,我们再一起找以前练过的,那些表演用的面具、旗子、刀枪就在王先发家,我们去拿就是了,马上就能练起来,就重新排练以前练过的戏,不搞新的。过两个星期就能表演了,你說是吧?”
  “可是,邓老师,我都打电话说好了,下个星期出去打工。你知道的,坐高铁去长沙几十块钱,就半个小时。”
  “喔喔,好好。”
  邓会条又去了小汪家、小包家、老陈家。结果大概如此,工作、农事,“邓老师”倒成了个闲人。
  他最后还是去了王先发家,几年前表演用的道具都在他家里,老王去年中风了,不能说话,整日躺在籐椅上流着哈喇子。家里老伴一边守着他,一边邀上村里人打麻将。
  邓会条推开麻将声进屋。“满妹,老王还好吧?”“嗯,还是那样。”
  “我来拿一下耍傩用的东西,放在哪儿?”“在里面。”
  邓会条花了些时间在院子里找到,费了些劲儿把它们全抱出来,临出门老王老伴问他这些东西是他自己置办的还是当年老王买的,他回答说是自己买的。
  把东西搬到傩庙后堂,邓会条擦干净,把几个面具都穿戴上试了试,犹自跳了起来,念念有词:
  年岁逝兮如蓬转,日月倾兮忽向晚……祈天地!祝风调雨顺。祈天地!祝月圆人和。
  以往的傩庙不曾这么暗,月光能从天窗泼墨,只是今夜蟾宫已隐于高楼之后。
  两个星期之后,会政果然带来了一个法国来的老外,同行的还有一个秃顶的男人。
  话不多说,会条马上带着他参观傩庙。
  “我们这个庙是明朝的时候建起来的,改革开放后翻修过一次,风貌还是很古朴的,你看这个庙的房顶,对面是戏台,旁边有东厢西厢,中间是雨亭,和古书里记载的一模一样。你看我们香火还很旺盛呢。”
  “你们还有面具吗?”法国人突然提问。
  “这个,我们本来是有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
  “你们没有面具了吗?”
  “嗯,是。现在没有了。”
  参观完,邓会条要给法国人表演一段傩舞,《钟馗捉鬼》。法国人听到他要一个人表演这个傩舞很惊讶,好像听到了埃菲尔铁塔只有一条腿,凯旋门有二十四个拱一样。
  邓会条从容不迫地开始表演了,他的傩舞很完美,动作、台词,一如他的父亲一样完美。但是只有他一个人。钟馗捉鬼,鬼呢?没有鬼,他解释说他父亲教他的时候就是一个人表演,没有傩乐,也没有扮鬼,鬼就从在场的人身上抓出来。这叫祛邪逐疫。   说着,他手中的桃木剑扫过了这个法国人的头顶,带起了人家几根金色的头发。
  观众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第二天,会条就接到了孙区长的电话。
  “邓会条!你搞个什么鬼屎!”
  “孙区长,怎么啦?”
  “那个法国专家,你怎么接待的?他话都说到省领导那里去了。说什么?说我们萍水的傩,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死了!你让我这脸往哪儿放?我不管你怎么办!我和省领导说好了,让那个法国专家两个星期之后再来一趟,你给我搞好!”
  本来他是要开车运施工用的沙石去工地的,现在只好临时找人帮忙,他自己折回了傩庙。他问傩神,没有人愿意表演,没有可以展示的面具,怎么办呢。这个专家看来是大人物,如果自己不抓住这个机会,肯定就要输给东河县的那帮搞什么现代傩艺术的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骑上他的摩托急行到不远的小路村。
  路边有座民房,上挂一匾:傩面艺术文化中心。口气不小。门大开,门口一位穿着整齐的匠人正在雕刻着一个木貔貅,余光扫到到有人影靠近,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正是万建萍。他抬头一看来人是邓老头,放缓了手上的动作,也不言语。
  “老万,今天……”
  “这是人家从广东运过来的黄花梨,香吧?人家花了几十万呢,请我雕个东西过去。”说完他才抬头,“什么事呀?”
  “你的傩面卖多少钱一个?”
  “哟,你看那边那个,”万建萍指向远处一个脸盆大的傩面,“三千五一个,经常有做生意的来买呢。”
  太贵了。
  “我和你说个事情,不你不用停我说就行。前些天有个外国人,说想来我这里看傩,好像是个什么专家,省里都很重视。好谢谢我就坐这儿。那我说看就看吧,可是回头想想,你知道,我们傩庙里原本是有很多古傩面的,结果后来不知道被哪个没良心的偷走卖到国外了,现在就没有傩面了。人家来看傩,我总得给人家看看面具吧。我就想,能不能你借我些,给外国人看看嘛,看完我就还给你。”
  “那你把他带到我这里来看傩面不就是了。”
  “唉呀人家行程紧张,我还得给人家跳一段傩舞,就在一个地方看多好。”
  万建萍站起来,从里屋给他倒了杯水。
  “这个外国人是什么人?”
  “好像是什么法国来的专家,省里很重视呢。”
  “他怎么会想来看傩?”
  “人家好奇呗。”
  万建萍又重新拿起了他的雕刀。
  “其实你想想,这个专家这么有分量,要是让他替我们区说几句,我们拿到些经费,你这个傩面中心就能好好建起来,我们还能在傩庙旁边一起搞个什么傩艺术博物馆,是吧,再搞个什么傩文化节,招来游客,收个门票,做做什么周边的产品,这钱多好挣?”
  万建萍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对邓会条说:“那他参观的时候我也要去。”
  邓会条就这样带着万建萍精心挑出来的十几个傩面回傩庙了。面具的事情解决了,傩舞怎么办呢?
  晚上,邓会条又挨家挨户上门了。这一次他的话很简单:“来排练一段傩舞,一人给两百元劳务费。”
  于是乎,他也成了一个十几人傩舞队的“班主”。
  两个星期紧张的准备,那个金发法国人又来了。
  邓会条和万建萍迎上去:“唉呀您好呀,不好意思上次招待不周,这次肯定让您满意。”
  将他引到傩庙内,指给他看在后堂挂着的十几个傩面具,外国人的眼睛一下直了,他连忙跑到傩面前,恨不得把脸给贴上去。
  邓会条看了万建萍一眼,上前说:
  “上一次呀,村里的老百姓都不太愿意把藏着的傩面拿出来给您看,您知道,我们的古傩面已经丢失了不少了。这次我反反复复地动员大家,才找出了这些傩面,这可都是最正宗的工艺,不像现在有些人改的都不成样子咯。”
  “今天我再给您表演一段正宗的‘请傩神’,这些都是我们在春节、傩神生日的时候耍的。”
  邓会条拉出了自己的傩舞队,分成了两列傩队,耍了一段正宗的傩舞,舞姿舒展,古朴优雅,活泼兼具神秘。法国人这次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好!”
  送走客人,邓会政对哥哥说,成了。
  五
  两年之后,萍水傩舞这个项目终于批下来了。这两年,邓会条过得可是舒坦得不行,沙石生意也不做了,天天带着他的傩舞队到处演出,西班牙、法国、意大利、韩国都去了个遍,就没听过谁说他的傩舞不好的。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幅傩戏研究会会长写的“天下第一傩”的墨宝回来。虽然来参观傩庙的游客還是没有太多,但是只要经费下来,建设做好,这里就是个世界级的景点。
  今天他正在办公室坐着,端详着三幅专门请人设计好的傩文化主题公园设计图,想着怎么给设计师挑刺儿,一位戴着眼镜的记者进来了,邓会条认识,恰好是那年采访过他的那位年轻记者。
  “来,坐坐坐,不要客气,我们也算老朋友啦。”
  一阵寒暄之后,记者突然问他:“据说,你的傩庙里摆的傩面都是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根本就不是古傩面具?”
  “谁说的?庙里的面具有一些比较老有一些比较新,但是都是传下来的东西,都是原汁原味的傩面具。”邓会条搓了搓手,掐灭手里的烟。
  “有一些比较新?”
  “嗯,对呀,傩面制作的年代总是有前有后的嘛,当然有一些比较新的。”
  “还有人说,你们跳的傩舞根本不是真正的傩舞,其实是你们改编的杂耍。”
  “谁说的?谁说的?”邓会条生气地拍打桌子,“这些都是我父亲亲手传给我的,怎么会有错?”
  “如果你父亲早就改过了呢?”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父亲那傩舞是出了名的好!”
  记者记下了他的矢口否认后就结束了采访,而邓会条直接拒绝了记者希望去庙中看一看傩面的请求。   次日一早,邓会条端着碗炒粉坐在门口,万建萍来了。
  “老万呀,这么早过来做昨个?”
  “我就没有事情过来看看,老邓,我问下你,这个傩艺术项目的拨款是不是已经下来啦?”
  “是呀,我们这个傩文化主题公园终于可以开始做起来了,你看我们后面还有这么大一片树林可以建设,我过几天就去和领导说这件事情。”
  “诶,你看我这个傩面艺术中心能拨到多少钱?我算了一下,我重新装修大概要个四五十来万,还要请人,布置面具都要钱。”
  “这个,我也不知道哇,老万呀,这个傩文化项目的基金是用来给整个萍水傩文化用的,又不是拨给你个人是吧,还是服从安排吧。”
  老万的脸色微微红了起来。“这个,也行。还有一件事,我那些面具,当初我说好是借给你用,我打算今天放回去。”
  “唉呀你这是干什么,我们这个项目都快要上马了,你这不是搞破坏嘛。”
  “可是在你这儿也放了这么久了,总得拿回去吧,万一人家要买怎么办?”
  最后万建萍也没能把面具拿回去,气鼓鼓地走了。可是这件事也不能再拖了,毕竟机会难得,红了这一阵过去,下一次机会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了。吃完早饭,邓会条又赶紧跑去了区政府找区长讨论。可是区长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答复,只说再等等再等等,这个经费要等市里统一安排。区长说话的时候嘴里总是带着笑容,眼里充满真诚,邓会条却觉得厌烦得很,只看着区长的手指在桌上敲打不知道什么节奏。
  回去的时候正好是大中午,邓会条骑在村口的公路上,二十年前邓会条为了能找回一些古傩面,常在暑天从这条公路上徒步出去,路两边种满了稻谷,小暑正是早稻高大之时,甜甜的稻浪吹过来,走在其中好像阴凉不少。今天这条公路仍是没有通上公交,车辆行人都少,道旁长的是东倒西歪的杂草,地已经划成了建设用地,听说将要修个专科学校。
  今天太阳眩目,他觉得自己胸口闷得紧,在一旁的杂货店前停下,买瓶水喝。店里的老板也是住了多年的老人,和他蛮熟的。“这条路真难走啊。”
  老板只是笑笑,没有理会他。
  “以前我记得这两边全是水稻呀,夏天的时候在旁边走还能避太阳,几舒服哟。”
  “你又瞎扯了,哪儿有这么高的水稻?”店老板开心地笑了。
  骑回家,又过去了闷躁的一周。
  星期六,邓會条一直睡到了快中午,手机上全是未接来电,拨回去是区长。出事了。
  报纸长篇累牍地报导了邓会条的傩庙:
  “……在两年前,法国著名的民俗学家波普尔来长水村的傩庙考察,本已经给这个傩庙判了死刑,结果两个星期后又折回来,看到了所谓原汁原味的傩舞表演和古傩面具。这其实是以邓会条为首的部分民间艺人们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他们以次充好,以新做旧,来骗取省里的专项基金……
  ……据说邓会条承诺分给傩面艺人万建萍经费,资助他建设他的傩面具艺术中心,这样才要来了万的十几个傩面……
  ……东河县的傩艺人发表了联名信,指责长水村弄虚作假,他们认为万的傩面根本不是古傩的形态,而邓的傩舞也早已不是原始的形态……”
  闷死了。邓会条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想到打电话给那个两次采访他的记者,向他解释,万会条的傩面造假自己也不知道,当时只是向他收集来了他家收藏的古傩面,自己并不知道是他新做的,而父亲传给自己的傩舞绝对没问题,我并不是为了牟利才做的这件事,是为了发展保存傩艺术,如果没有经费傩艺术就没人能够继承下去。
  记者问了他两个问题,万建萍制作的傩面曾在几次大型的展出中大张旗鼓地展示过,他应该见过,为什么还会被骗?他以什么根据来评判自己的傩舞是正宗的?
  邓会条觉得自己的气堵在嗓子眼,想说出来的字在胸腔里滚来滚去。他无法回答,径直挂了电话。
  一个月之后,区长告诉他,省里来的经费市里还要再考察一下再决定预算拨款,让他再等。
  大暑已经过去了,其实这里早就没人种两季稻,更没有什么双抢农忙,大暑和小暑一字之差,对于空调下的一代人又有什么意义呢。邓会条也不用像他的父亲那样,在抢种水稻时为农民请傩祝福了。
  他乘高铁去了上海,在儿子家住下。
  六
  两年的时间改变不了什么,太阳和月亮还是不会携手亲热,萍水河也不会变成波涛汹涌的长江。
  邓会条回来了,一个人坐在一艘塑料小船里,一身傩戏打扮。小船随水流在萍水河上漂摇。说他一个人也不对,今天是他在一个直播平台上直播“傩戏漂流萍水河”的第五天了,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叫做“理想主义的傩神”,观众已经有十几万。
  现在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对着手机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他喜欢对所有观众说:“朋友们呐,我的理想,就是傩戏走向全世界!”
  不是每个人都听得懂他带着萍水口音的普通话,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这身奇怪的装扮是什么意思。其实不就是看戏吗?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少看戏的人。邓会条喜欢和他们说那句话,“芋头汤几好拌饭”,他说小时候家里的财产都被分配出去了,最大的理想是天天能吃上芋头汤拌饭,今天我吃得起了,我可以三餐都这样吃,但是我现在却愿意就这样漂在河上,不知道去哪儿,但是就是想给你们跳一段傩舞。
  他从早上太阳出来开始直播,晚上太阳落下了用手电筒指着自己,有时候水路过不去了他下来,说路真难走啊,然后拖着这个不重的船走一段再重新下水。观众问他,什么时候结束呢。他想了会儿说,等到他想吃芋头汤拌饭了,就结束吧。
  (本文曾获由华东师范大学、上海市作家协会、上海市教育委员会主办的2017年度上海大学生华语原创文学大赛特等奖)
其他文献
那婶睡梦中突然听到一阵电话铃声响,看了一下床头柜上的闹钟,才七点半。大周末的谁这么早?她抄起电话:“哈啰!”没人应答,她放下接着去睡回笼觉。五分钟左右电话铃再次响起,那婶接起:“哈啰!”对方没回应,过了一会儿传来嘟嘟嘟嘟的忙音,老那也被吵醒了,问:“谁啊?”那婶闭着眼睛嘟囔着:“不知道,两次了都没人说话。你赶紧跟电话公司联系一下,把来电显示装上,也不知谁这么大周末的吵人!”老那已经醒了,便不想再赖
“啊啊回来了吗?”我一起床就问太太。她摇摇头说:“沒回来。”接着改口:“野雁倒是回来不少,湖水也露出来了。”  “回来没回来,一喊就知道了。”我看看温度计已经回升到一摄氏度,就打开后门大声叫:“啊啊!啊啊!啊啊!”后门右侧是餐厅的外墙,跟厨房和后门形成直角,我想那应该有喇叭的效果,当我在直角的尖上喊,声音会向外扩张传得特别远。  问题是我嘁了几十声,湖面上虽然有不少野雁,却没有一只转头,也没有半声
一  蛇!  我悚然惊醒,一身的冷汗。  窗外,是夏日的黎明,静悄悄的。  身旁的妻子晓梦香梦犹酣。在薄明微暗的晓色中,我凝视着她的脸。圆圆的,满是福气。  我又把目光移向她的腹部。虽然盖的只是毛巾被,很薄,但五十来天的身孕尚未显身。我满怀柔情地看着晓梦,看着毛巾被下她那正孕育着新生命的腹部,幸福暖暖地涌上心头……再过七个多月,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了。  但是,我蓦地想起刚才那个梦,心
中国的武侠小说,有资格列入一般文学史的,我大致看过。外国的武侠小说,也看了一些。还有一些是未曾看过原书,而仅从文学史的间接评论,知道它的大概内容的。我不敢妄谈中外武侠小说的比较,但就我看过的而论,我觉得中外的武侠小说各有特点,我个人是更喜爱中国的武侠小说的。  中国的武侠小说最早是作为“传奇文学”的一支,起源于唐代中叶安史之乱之后、藩镇割据的时期,算起来也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但关于“武侠”的记
太宁街是西湾河的一条横街,在今天,知道的人很少吧。四十年前,据我所见的那小街,两排都是红砖屋,楼高一律三层,共有二十八个门牌;后来太古船坞要重建“太古楼”,就只剩下三几个门牌了。  我想写太宁街的往事,已有好些日子了。本来“往事”应在《凭阑集》下笔,但因为母亲的病,该《集》草草收笔,关于太宁街的追忆就一搁至今。  1948年,我从佛山转到香港的湾仔书院就读,读的是第八班。读了一年,不能升级而留班,
历史上“英雄的悲剧”很多,“英雄的悲剧”各个不同,但最具典型意义而又最被人所熟知的一个,恐怕是应数“霸王别姬”了。有一首流传很广的广东话诗就是咏他的。诗道:  又高又大又峨嵯,临死唔知重唱歌。  三尺多长犀利剑,八千靓溜后生哥。  既然凛泵争皇帝,何必濒沦杀老婆。  若果乌江唔锯颈,汉兵追到屎难屙。  (按:“峨嵯”是广东话的“高大衰”之意,“凛泵”在广东话中是“纷纷”貌,“濒沦”是“匆忙”貌。这
我心略大于宇宙  坐在黄昏的窗口  我能感知,车过乌山桥  引起整座大楼的震动  晃醒干枯的光影微尘  呵,这静如瓦尔登湖的魂  在寻找什么呢?  抑或信马驰骋  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将尘封的苦艾酒瓶  倾倒璀璨灵思,执骨为刀  镌刻黑夜的碑文  大风如咒,远山含悲  三千草木高举夕阳  这金黄色的颂词  撼动了整个宇宙  竹林风  蛛网绷住了河面  任潺潺溪流也冲不破  在木坑竹林  有蝉鸣和着
今夜的星星特别亮,仿佛每颗都含着泪光。跟我同住三十七楼的室友,站在窗口叫了一声Apakhabar,把熟睡了的月亮吓得像一块石头,坠落到无尽悲痛的涟漪里。雨水开始湿透四面八方,无以名状的黑暗扩散至明天的所有夜色里。  室友开始低下头,看着酒杯里转起的漩涡,想念亲人的味道卡在喉咙深处,那种苦涩的思念慢慢蒸发在闷热的蜗居里。我从他的世界,看到电视台正播放着一个特别新闻节目,一架隐形或变形的飞机,高速撞向
约半月前,我收到一封署名“柳青”的读者的来信,他是某中学的学生,没有什么多余的钱买书,《七剑下天山》的单本,是在书店里看完的。他很热心,看完之后,写信来给我提了许多意见。  我很喜欢像他这样的读者。我读中学的时候,也常常到书店“揩油”,好多部名著都是这样站着看完的。他怕我笑他,其实,正好相反,我还把他引为同调呢!《七剑》第三集出版时,我一定会送一本给他的。  当然,我更感谢他的意见。他看出凌未风(
当我见到你时/你才呱呱落地第三天/我也年方六龄/说实话/那会你并不漂亮/更不可爱  我们罕有青梅竹马/因为两家相距挺远/往来也不太多/但我总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正如你看着我成年一样  彼此的大人也开过玩笑/彼此的心湖也泛过涟漪/如今你成了别人的新娘/我得继续寻找归宿  ——《姽婳干妹》  上面这首小诗,选自我多年前出版的一部诗集《勇士也抒情》。倒数第二行“别人的新娘”,原句是“昨日新娘”。“姽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