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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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当父亲抱着母亲从28层的高楼一跃而下的那一瞬间,宋晓弥生命中所有的奢华、尊贵,都变成了飞向烈日的肥皂泡,以炫彩斑斓的姿势,轻轻地,碎裂。从那一刻起,她从骄傲矜持的公主,变成了贪污犯的女儿,原本触手可及的梦想,也在那一刻变得遥远,遥远得就像一个真正的梦——家里所有的财产都被查封,包括她去法国留学的学费。
  宋晓弥并不贪慕富贵,她熬得住清贫,但她现在需要钱。父亲在出事前的半年,已经帮她办好了去法国留学的手续。但现在,莫说是第一学年那十五万学费,就连机票钱她也买不起。虽然在她的一再恳求下,学校允许她可以晚一年入学以筹备学费,但对毫无社会经验的她来说,一年内赚到十五万,几乎是天方夜谭。
  宋晓弥并没有放弃,她白天在“就要快乐诊所”做前台接待,下班后就兼职做一些发传单或者送外卖的零工,有时实在没有零工可打,她还会拖着编织袋到海滩捡垃圾,偶尔也会捡到游客不小心掉落的首饰或者手表,那对她来说是一笔大财富,起码可以暂时令房东大婶的脸色变得好看一点。
  “就要快乐诊所”里并没有快乐,往来穿梭的都是一些悲伤、压抑、冷漠的人,甚至就连诊所的老板胡永海本人,也只是假装快乐而已。据说这里原本是心理咨询诊所,开业以来一直经营惨淡,后来胡永海另辟蹊径,打出“就要快乐”的牌子,专门教别人怎样才能学会快乐,想不到,生意一下子火爆起来。胡医生经常对客人们说,没有梦想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更可怕的,是过分执着于梦想。他劝客人们,对于梦想,适当坚持,也适当放弃。
  胡医生也常这样劝宋晓弥,但她并不以为然。宋晓弥骨子里对胡医生的“快乐学”是嗤之以鼻的,连快乐都需要学,这无疑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况且,如果不能去法国留学,不能成为顶级的调香师,那她的生命就毫无意义。她不想成为空气中平凡的灰尘,茫然又横冲直撞地飘荡在这座城市,随时都可能被某人吸入鼻孔,然后和众多如她一样平凡无奇的人黏在一起,变成一块被抹在桌布下面的鼻屎。
  她竭尽全力地工作,筋疲力尽地攒钱,眼见距离交学费的最后期限只剩下10个月,而那十五万对她来说仍旧是天文数字。
  X先生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他就像插着天使羽翼的魔鬼,令宋晓弥在毁灭中看到了希望。
  
  2
  
  宋晓弥并没有见过X先生,她甚至根本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先生”,她对X先生所有的印象,只限于一通电话,而那通电话里的X先生,还用了变声器。
  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午后,宋晓弥正耐着性子在前台应付一位没有预约的女客人,她穿金戴银雍容华贵,脸上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快乐。她喋喋不休地企图用各种借口闯入咨询室,仅仅是想知道她所体验到的某种情绪到底是不是快乐。
  就在这时,宋晓弥的手机响了,她一边礼貌地挡住那位客人,一边皱起眉头——来电号码是一串很不像电话号码的数字,宋晓弥数了数,十五位。
  她好奇地接听了电话,女客人聒噪的嗓音以及门外的雨声与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电话另一端很安静,不掺一丝杂音,好像打电话的人正坐在一个很大很空的房子里,更奇怪的是他的声音,明显的电子音,听起来像她床头柜上的机器猫。
  机器猫说:“您好,宋晓弥女士。”
  “您好。请问您是……”
  得到了宋晓弥的回应,机器猫继续说道:“请问您有没有时间听我说几句话,并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打断我?”
  宋晓弥用肩膀和头夹住手机,把客人连拉带拽地请到接待室的沙发上,说:“可以。”
  机器猫清清嗓子,说:“我想在您的房间里安装全方位摄像头,用于欣赏您的日常生活。不要问我是谁,有什么目的,但请您相信我绝对没有恶意、也不会伤害您更不会把这一切用于任何商业用途、或者泄露给除了我之外的人,甚至我不会把它录下来,只是要随时打开屏幕就能看到您的生活,仅此而已,我会非常尊重您的隐私。作为回报,在我们合作期间,我会每月支付您一万元薪金。”
  是恶作剧吗?宋晓弥咽了口吐沫。
  机器猫似乎从宋晓弥的沉默中觉察出了什么,补充道:“这绝对不是开玩笑,请您相信我的诚意。”
  宋晓弥看了看门外,确定天上掉下来的是雨滴而不是馅饼,“我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吗?比如那些……就是那些……”
  机器猫说:“不用,您不用额外做任何事,只需要像平时一样正常生活就可以。如果您有不想令我看到的事情或东西也可以在外面处理好再回家。”
  “我睡觉时都穿很保守的睡衣……”宋晓弥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猥琐色情大叔的样子。
  机器猫在电话里笑了两声:“就算您穿着铠甲睡觉,也没有关系。我知道我很冒昧,给您两天时间考虑,我会再打给您。”
  “不用考虑了!”宋晓弥咬了咬牙,一个月一万,十个月就是十万,至于剩余的五万,她自信可以凭自己努力赚到,“我同意,请问我们的合作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机器猫说:“随时都可以开始,一年以后结束。如果在这一年里您搬离现在的房子,那将视为您主动放弃合作,合作在你搬离的那一刻结束:合作期间,如果你把我们的合作内容透露给别人,合作也会结束。”说完这些他就挂了电话,一分钟后,宋晓弥收到银行系统发来的短信提示她的账户刚刚收到一万元。
  她愣愣地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然后闭上眼睛,隐约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变态大叔的样子——肥胖,秃顶,厚嘴唇,金丝眼镜,坐在价值不菲的沙发里,猥琐地扬着嘴角。她给他取名为“变态狂X先生”,简称“X先生”。
  宋晓弥将手机塞进裤兜里,微笑着给那位女客人倒了杯咖啡,说:“知道吗?这就是快乐!”
  那位女客人茫然地摇摇头。
  
  3
  
  在接到X先生电话的第二天早晨,有几个自称是电工的人敲开了她的房门,以“检查电路”的名义在房间的天花板和各个角落折腾了一番。宋晓弥并不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某些重要的东西。她只知道,这一刻,她从一粒微尘炼化成了一颗星星,虽然很小,小到或许只有用望远镜才能看到,但起码,从一粒尘变成一颗星,绝对算是质的飞跃。
  刚被监控的那段日子,宋晓弥极不适应。那个本来应该可以肆意撒欢儿的小屋,变成了没有镁光灯的舞台,每天走进家门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吸气、收腹、挺胸、抬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落落大方。她被迫改掉了许多不雅的恶习,比如一边抠脚趾头一边看电视,或者习惯性地在脱下袜子的时候闻一闻。她从不敢正视房间里任何可能被装了摄像头的角落,哪怕是不经意的。她害怕自己的某一束目光,会透过摄像头、穿越了空间间距离,和另一双变态的眼睛在无形中四目相对,这种单方面的“对视”会令她觉得无所适从。
  在最初的一个月里,她好几次都想搬出这个小屋,或者找人把摄像头拆除,但月底如期而至的一万块,令她很快打消了 这个念头,她需要钱,就像鱼儿需要水。
  第二个月时,宋晓弥逐渐适应了房间里的摄像头,也不再揣测摄像头另一端到底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甚至,她开始打心眼儿里感激X先生。是的,她应该感激他。若没有他,她的梦想终将破灭,若没有他,她可能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的调香师,若没有他,人们或许永远也无法享受到雨滴味儿的牙膏和散发着泥土清香的卷烟。这么一想,X先生简直就是拯救了全人类的香氛天使!
  但现在这一切这对X先生很不公平,宋晓弥想,每个月一万块不应该只看到些无聊而没有实质的枯燥表演——宋晓弥决定做一些特别的事给X先生。
  起初,她买了一些性感内衣,学着杂志里模特的样子,摆出各种极具诱惑的POSS,但很快她意识到这是十分愚蠢的行为,因为她平板的身材并不适合做这些事,况且X先生也曾表示,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所以后来,她开始神叨叨地在房间里唱歌或者朗诵,有时候还会神经质似的对着空气说:“我们聊聊天吧,X先生,我很会聊天的。哦,对了,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称为‘X先生’吗?”
  在被监控的第二个月和第三个月里,宋晓弥用尽浑身解数来表达她对×先生的感激,但X先生始终无动于衷,当然,即便他“有动于衷”,她也无从得知。
  第三个月快结束时,宋晓弥收到了一份惊喜。X先生给她发的第四个月的薪水,多了三千块,看来他对宋晓弥最近的表现十分满意。如果以后每个月都能发一万三,那么她就不必再兼职打零工攒钱了!
  可是,这个月她到底做了什么令X先生“龙颜大悦”呢?
  粉色的蕾丝睡裙?新学的搞笑段子?还是那首十分空灵幽寒的歌?不,不像,这些东西都不是这个月的新节目,难道是……
  宋晓弥捂着嘴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原来X先生喜欢这一口啊!他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大变态!——这个月,宋晓弥做的唯一与以往不同的事,就是她曾在家里做过一次提炼香精的基础实验,并在实验过程中虐杀了一条漂亮的金鱼。
  
  4
  
  在真正的调香师眼中,世界上没有好与坏,也没有香与臭,一切气味都是美好的、有利用价值的。调香师每天需要面对成千上万种香料,但这些香料其实并不香,甚至绝大多数还臭得令人作呕,如果调香师不能欣赏并利用这些“臭”,那么他们永远不可能成为调香师。宋晓弥曾在国内的调香师基础课程中做过一个简单而极端的实验,那就是从大便中提取香味儿,在一遍遍用沙漏筛洗新鲜大便的过程中,教室里很多同学都呕吐不止,但宋晓弥最终从那些试验品的残渣里,找到了略甘的清香。
  宋晓弥又从路边买回一条廉价的金鱼,这一次她要献给X先生一场真正的表演。
  人们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宋晓弥微微仰起头,三尺等于一米,距离她头顶一米左右的天花板上,确实有一双眼腈,无形的,猥琐的。宋晓弥歪着脑袋冲那双“眼睛”微笑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从鱼缸里捞出那条漂亮的金鱼。它通体鲜红,连鱼头两侧的泡泡眼也红彤彤的。
  宋晓弥就像一个敬业的哑剧演员,她先是一手捏着鱼的尾巴、一手握着剪刀,做出要剪掉的姿势,然后又耸耸肩,放下剪刀,将鱼放在嘴边,好像要一口将它吞掉,当然,她并没有吞。吊足了观众胃口之后,她漫不经心地从茶几上捏起一根绣花针,轻轻挑破了金鱼的泡泡眼。那条鱼拼命挣扎着,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一刻,宋晓弥莫名想起不会说话的人鱼公主,她从心底发出一声悲叹,然后将金鱼放进微型萃取机中。
  如果说第一次虐杀金鱼是为了寻找一种带着潮湿气息的腥香,那么这一次,则是赤裸裸的残忍。宋晓弥抬起头,对着天花板说:“满意吗?X先生?”
  X先生并没有回答,她亦从未指望他会做出任何回应,但X先生显然并不满意,因为这个月结束的时候,她银行卡上的数字只多了一万。
  看来,金鱼已经无法满足X先生了,他想要更刺激的东西。
  
  5
  
  那位唠叨又自大的女客人又来了,带着一身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玫瑰香,宋晓弥闻出那是很昂贵的香水,但因喷得太多效果适得其反。她总是不提前预约,又总是挑胡医生正在接待其他客人的时候来,大概在她的眼中,预约是一件很掉价的事,全世界都应该被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小宋,这次你说什么也得让我见见胡医生,”女客人试图推开咨询室的门,却被宋晓弥硬生生拦住,她懊恼地说:“我会疯的,会疯的!你知道吗?我总是在为一些不该快乐的事而快乐!我跟你说,这事儿跟钱没关系,我不缺钱,可如果不是钱的事儿,我又为什么会迷恋上这件事呢?魔鬼,我被魔鬼蛊惑了!”
  “请您到接待室耐心等待,或者预约胡医生明天的时间。”宋晓弥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她,一边思索着如何从X先生那里获得更多的奖励。X先生不喜欢重复的表演,自从她第二次虐杀金鱼没有得到X先生任何的“表示”之后,她就开始变着花样讨他的欢心。在她用小刀割碎野猫的那个月,她得到了一万五,而这个月则得到了一万九,因为她用锤子敲烂了邻居家的老黄狗。照这样的赚钱速度,她或许能提前攒够学费,飞往梦寐以求的法国。
  可是这个月,她又该拿什么来满足X先生越来越大的胃口呢?杀人吗?
  好吧,就算她下个月真的杀个人给他看,那下下个月又该杀什么呢?
  女客人在接待室的沙发上坐了不到十秒,就又焦躁地站起来,她握住宋晓弥的手,哀求道:“小宋,算我求你,你进去跟胡医生说一下,我不会耽误他太久,如果今天见不到他,要出人命的!”
  宋晓弥正准备再说一些敷衍之词时,突然瞥见女人的手腕——她丰腴白晳的手腕上,赫然刻着很多条长短不一的伤疤,有些是旧伤,也有些是新割的,甚至有一道刀痕尚未结痂,细微的血腥气隐藏在浓郁的玫瑰香里。
  女人触电般缩回手,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颈部那条很不合时宜的丝巾,那丝巾后面,隐约露出一圈暗紫色的勒痕。
  或许她真的很需要和胡医生谈谈。
  宋晓弥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请稍等我看看胡医生今天的客人是谁,或许他们可以提前结束咨询。”
  被宋晓弥无意中窥见自己的秘密,女人看起来十分尴尬,又有些恼羞成怒,“不用了!”她气势汹汹地说,“什么‘就要快乐’?骨子里不就是家心理诊所么?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
  说罢,她就踩着高跟鞋,脚步凌乱地跑出了诊所。
  宋晓弥担忧地望着她仓皇的背影,心想,不要真闹出人命才好。
  
  6
  
  宋晓弥心底很明白,生活不是剧本,她不可能像《香水》中的格雷诺耶那样,为了梦想不择手段。半年多的自导自演生活,令她成为一个出色的演员,她不但学会如何取悦观众,更懂得如何吊足观众胃口,吸引他为自己的表演持续买单。
  她准备为X先生上演一场悬疑大剧,连续剧。
  在接下来的这个月,她买了个硕大的鸟笼,大到足以装下一个五岁的孩子,和 所有的鸟笼一样,它漂亮、坚固,还套着一个黑色布罩。有了鸟笼之后,每隔一天,她便买一只小鸟回来,虽然都是些廉价的品种,但决不重样儿。
  “你一定很想知道我要做什么吧?”宋晓弥一脸神秘地对天花板说、对空调机说、对壁灯说,对一切可能装有摄像头的角落说,“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买那么多只鸟?为什么它们从来都不叫?为什么我从不喂它们?怎么样?很想掀开布罩看个究竟吧?”
  在买了十几只小鸟之后,宋晓弥又开始隔三差五地邀请附近的小孩来家里做客,她买好吃的点心招待他们,给他们讲好听的故事还特意买了《喜洋洋和灰太狼》的光碟,以便更久地把他们留在家里。
  有时候,她还会请他们中的一个钻进罩着黑布的鸟笼,每当有孩子钻进去的时候,她就会假装不经意地对着某个角落俏皮地眨下眼睛,用口型说:“你猜这些孩子会死吗?X先生?喜欢吗?喜欢吗X先生?”
  宋晓弥的表演颇具成效,这个月她没有杀死任何小动物,但X先生却给了两万四显然,他的胃口已经被吊了起来。还有三个月,她兴奋地想,只要能在未来三个月好好表现,争取每个月都能拿到两万左右,那么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小屋,飞往梦寐以求的地方!
  然而,就在宋晓弥兴致盎然地筹谋着第八个月的节目时,她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女客人的死讯。
  是的,她死了,跳楼自杀。这令宋晓弥内疚不已,如果自己不那么敬业的话,如果自己不一直阻拦她去打扰胡医生的话,或许她就不会死。
  报纸上说,在最近的一年里,她曾多次割腕、上吊、服毒,但都自杀未遂,可这次,她选择了无可挽回的方式,从15楼的阳台上华丽地跃下。记者采访了她的邻居,据说她跳楼前,还站在阳台上跳了一支舞,嘴里不停地喊着:“喜欢吗?喜欢吗?”
  警方怀疑她自杀时房间里还有别人,那个人很可能是她自杀的教唆者,但“那个人”并未在她的房子里留下任何痕迹,而大厦的监控录像显示,最近半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独居,从未有人拜访过她。
  那么,她在跟说话?她在讨谁的喜欢?
  看到这一段时,宋晓弥莫名地想起了X先生。她放下报纸,呆呆地站起来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低声说:“是你吗?X先生?你喜欢吗?!”
  
  7
  
  胡医生说:“小宋,你最近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不快乐。”
  宋晓弥问:“什么是快乐?”
  胡医生说:“得到满足的时候,或者让别人得到满足的时候,付出和得到,都可以快乐。”
  宋晓弥觉得胡医生的话很虚,她咬了咬了嘴唇,说:“前段时间有个客人三番两次来找您,因为她没有预约,都被我挡回去了。前两天,她跳楼自杀了……”
  胡医生愣了愣,沉默了很久,然后拍拍她的肩膀:“别伤心,这不是你的错。”
  是X先生的错,一定是他!
  最初对X先生的怀疑和不信任再次冲进了宋晓弥的思绪,他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是为了获得快乐?那么他的快乐又是什么?看着别人像小丑一样表演吗?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吗?
  女客人的死令宋晓弥体会到真真切切的恐惧,与那些金鱼、猫猫狗狗的生命不同,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她完全失去了表演的热情,每天回到家只是木然地呆坐在床上。有时候,她会茫然地盯着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想象着摄像头另一端的X先生。
  “X先生!我有事要问你!你有我电话对不对?那打过来啊!现在就打!”宋晓弥对着吊灯吼了几句,但X先生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愤怒地掀开鸟笼上的黑布罩,指着空荡荡的鸟笼继续吼道:看到了吧!骗你的!我表面上把小鸟都放进了笼子,实际上,靠着布罩的遮掩,我把手伸进鸟笼时,偷偷把它们藏在袖筒里,都放生了!都是骗你的!怎么样?生气吗?
  宋晓弥知道X先生不会打给她,也许他现在正快乐地欣赏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并把这一切当作一场好玩的表演。宋晓弥越想越生气,她怒气冲冲地砸碎了吊灯,踩在椅子上检查了空调机的后面,但那些摄像头装得太隐秘了,她凭着记忆一一检查了当初“电工们”做过手脚的每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冷静下来之后,宋晓弥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懊恼不已。也许女客人的死和X先生无关呢?就算有关系,也是她主动选择了自杀这种表演方式,又不是X先生逼她的:就算是X先生逼死了她,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人能阻止宋晓弥的梦想,法国最好的调香师学校正在向她招手,只有两个月了,两个月!想到这里,宋晓弥叹口气,故作轻松地对着空气说:“怎么样?X先生,我刚才的表演精彩吧?别着急,重头戏还在后头呢!”
  这个月,宋晓弥得到了两万整——X先生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8
  
  宋晓弥重新给鸟笼套上黑布,并继续邀请孩子们来家里做客。
  除此之外,她每天下班回家时,还故意买一些意味深长的道具展示给X先生,比如《维多利亚一号》中那种非常好用的塑胶带,一旦套上人的脖子就会越勒越紧;又比如《嗜血判官》里很宽的保鲜膜,可以将人的全身都包裹捆绑,越挣扎缠得越紧,当然,各种型号的刀具和绳索也是必不可少的。
  宋晓弥做足了功课,包括房子里的,和房子之外的。
  正如前面所说,宋晓弥不可能像《香水》中的格雷诺耶那样,为了调配世界上最诱人的芬芳而去杀人。她看了大量的恐怖虐杀电影,购买了许多硅胶、血浆甚至包括动物的内脏,既然X先生喜欢看戏,那就演一场真正的大戏给他看。
  还差最后一笔钱,最后的。
  最后的这个月,正好有万圣节。
  宋晓弥邀请了很多小孩来家中做客,其中包括一个演话剧的小女孩赵佳慧。虽然赵佳慧只有六岁,虽然赵佳慧从没演过恐怖片,但她们曾在宾馆的房间里排练过无数次,应该万无一失,可以完美地欺骗X先生和他的摄像头们。
  剧本是这样的:
  宋晓弥快乐地招待小朋友们吃完甜点,又一起看了一集《喜洋洋和灰太狼》,然后就和孩子们一起玩捉迷藏。赵佳慧藏进了罩着黑布的鸟笼,一直没有出来,并且没有人注意到她没有出来。然后,宋晓弥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残忍地把赵佳慧揪出来,用塑胶带套住她的脖子,赵佳慧挣扎着抓起茶几上的小刀要割破脖子上的塑胶带,却怎么也割不开。结果,赵佳慧小朋友不小心割破大动脉,血浆喷涌而出。但事实上、塑胶带是用胶带纸假冒的,而赵佳慧脖子上的假皮下面、是装满了血浆的袋子,这一段完全是照搬某部电影的桥段。当宋晓弥把赵佳慧的“尸体”装进麻袋拖出去抛尸的时候,赵佳慧小朋友就可以活蹦乱跳地回家了,而她的母景将收到一笔演出费。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由于宋晓弥租住的房子很小,可以躲藏的地方并不多。当捉迷藏开始的时候,有一个小男孩抢先躲进了鸟笼,缺乏现场发挥经验的赵佳慧一着急和那个男孩打了起来,其他的小孩七嘴八舌跟着瞎起哄,现场一片混乱,计划好的剧本也无法继续演下去。
  等宋晓弥哄好了孩子们,已经将近晚 上九点,有两个孩子的家长已经等在门外准备接孩子回家了,其他的孩子也完全失去了玩捉迷藏的兴致,如果只和赵佳慧个人玩,情节又过于牵强,难免会令X先生起疑。
  于是,这场完美的虐杀大戏只能胎死腹中。
  晚上十点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敲开了宋晓弥的家门,他一脸焦急地问:“小豪在这里吗?”
  “小豪?!”
  “就是今天晚上来你家做客的,瘦瘦的、矮矮的,还戴个眼镜!”男人急促地说。
  宋晓弥敞开房门,整个房间一览无余:“孩子们早都回家了啊!是不是他又到别的小朋友家去玩了?”
  男人探着头,不甘心地冲房内大吼了两声:“小豪!小豪!”他见房间里确实没人回应,这才急匆匆地离开。
  十一点的时候,宋晓弥暗自盘算了好久,躲到门外给赵佳慧的母亲约好了下次演出的时间,这才准备喝杯牛奶睡觉。谁知道,她打开房东留给她的那台破旧又硕大的冰柜(像冷饮摊那种厢式的)的时候,赫然发现冷藏柜里蜷缩着一个男孩的尸体,正是小豪!
  宋晓弥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猛地盖上冰柜的盖子,又颤抖着重新打开,不是幻觉,是真的!她开始回忆晚上的一切,吃点心的时候他还在,捉迷藏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在,但赵佳慧和那个躲进鸟笼的男孩争吵起来之后,似乎就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宋晓弥隐约记得,当时有个义愤填膺的小女孩不知为什么大哭起来,为了哄她,她把她抱到了冰柜上面替她擦眼泪,然后小女孩就一直坐在冰柜的盖子上……
  宋晓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抬起头对着天花板吼道:“你都看到了对吧?你看到他捉迷藏时躲进了冰柜对不对?满意了吗?快乐了吧?”
  直到凌晨两点,宋晓弥才彻底冷静下来。
  她想过报警,毕竟小豪是自己躲进冰柜的虽然她也有疏忽大意之责,但罪不至死。可是如此一来,她可能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陷入纠缠不清的官司,耽误出国的时间不说,她的签证也可能会因此受到影响,那么她成为调香师的梦想,将彻底化为泡影,自己这大半年付出的一切努力,出卖隐私被X先生监控所受到的耻辱,都变得毫无意义。
  事已至此,宋晓弥咬咬牙,干脆把他当作送给X先生最后的礼物吧。一个月后只要一个月,她就会彻底告别这该死的地方。
  想到这里,她擦干眼泪,将小豪的尸体装进事先准备好的麻袋。
  拖着麻袋走到门口的时候,宋晓弥犹豫了下,又将麻袋拖回客厅,将尸体拽出来,对着尸体胡乱刺了几刀,边刺边咬牙切齿地说:“这样够过瘾了吧,X先生!”
  
  9
  
  宋晓弥是在去法国的飞机上被捕的,当时距离飞机起飞只有五分钟。
  毕竟不是专业的杀手,也不是预谋杀人,警方发现小豪的尸体后,从尸体上获得了许多线索,所有线索都指向宋晓弥。
  在宋晓弥被拘捕接受审问期间,她多次提到X先生,并说这一切都是在X先生的暗示下才发生的。她坚信自己家里装了很多摄像头,但警方就差没把房子拆掉,仍未发现任何监控设备。
  宋晓弥的辩护律师要求为她做精神鉴定,而胡医生也为她提供了有力的证词。他说,自从宋晓弥父母出事后,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不好,因此精神错乱产生幻觉,虚构出一个莫须有的X先生,也不无可能。
  宋晓弥很固执,她信誓旦旦地对自己的律师说:“真的是X先生!就算找不到摄像头,那我银行户头上每月收到的钱,也足以证明他是真实存在的!”
  那位律师叹口气,低声说:“小宋,你爸爸生前曾帮过我,所以请相信我,我不会害你。与其纠结于一个无迹可寻的X先生,倒不如承认你患有精神病,这对你有好处。”
  宋晓弥恨恨地攥紧拳头:“都怪X先生!”
  
  10
  
  怎么能怪X先生呢?除了最初那个电话、以及每月给予她资金资助以外,X先生什么都没有做过甚至,他从未对她的房子动过任何手脚。当初拜访宋晓弥房子的几个电工,不过是虚张声势,不过是为了让她相信自己被监控了而已。而他之所以每月打给她的钱数都不相同,那真的、真的只是随性而为而已,心情好就多打点,心情不好就按之前承诺过的数目支付。
  在X先生很小的时候,他母亲曾经给他讲过一个很土的故事,故事是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乞丐来到一座寺院向方丈乞讨,方丈毫不客气地指着门前一堆砖对乞丐说:“你帮我把这砖搬到后院去吧。”乞丐搬完后,方丈递给他一些银子,乞丐接过钱,很感激地说:“谢谢你!”方丈说:“不用谢我,这是你自己赚到的钱。”
  过了很多天,又有一个乞丐来到了寺院。方丈把他带到屋后,指着砖堆对他说:“把砖搬到屋前就给你银子。”
  弟子不解地问方丈:“上次你叫乞丐把砖从屋前搬到屋后,这次你又叫乞丐把砖从屋后搬到屋前,你到底想把砖放在屋后,还是屋前?”
  方丈对弟子说:“砖放在屋前和放在屋后都一样,可搬不搬对乞丐来说就不一样了。”
  没错,搬与不搬,是帮助与施舍的区别。
  X先生一直记得这个故事,尤其是在他成为有钱人以后,他帮助过很多人。
  他帮助过一个年轻的寡妇,那个寡妇虽然有钱,但生活却很空虚,她渴望被人关注,渴望存在感。如果X先生直接给予她所需要的,那就是施舍,如果X先生以摄像头的方式(虽然是莫须有的)给她关注,并让她觉得这种被关注是一种付出,而且这种付出还能得到等价的回报,那就是帮助。况且,这样的方式也能减少她的揣测和不安。毕竟,相对于陌生人的善意而言,人们更愿意信任通过等价交换获得的东西。
  否则,人们一定会想,这个陌生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帮我?他有什么企图?所以,如果X先生直接资助宋晓弥十五万学费的话,她一定不敢接受,即便接受了,也一定会终日忐忑,无法快乐。于是善解人意的X先生再次选择了“生活监控”的方式,令宋晓弥觉得这十五万是她应得的。
  可X先生诚挚的善意总是带来适得其反的结局,那个年轻的寡妇跳楼自杀了,而宋晓弥则变成误杀小朋友的“精神病”。幸好有一个令人欣慰的故事,一个经常虐待女儿的酒鬼父亲,在X先生的监控式帮助下,改邪归正,如今不但有了自己的事业,还成为远近闻名的模范爸爸。
  X先生善良且无辜,他只是在他们的人生之路上,多分出了几条可供选择的岔路而已。
  
  11
  
  X先生:“您好,请问您有没有时间听我说几句话,并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打断我?我想在您的房间里安装全方位摄像头,用于欣赏您的日常生活。”
  “神经病!”
  X先生:“您好,我想在您的房间里安装全方位摄像头……”
  “变态!”
  X先生:“您好,请问您有没有时间听我说几句话,我想在您的房间里安装全方位摄像头……”
  “……嘟——嘟——嘟——”
  X先生放下电话,叹口气:“现在做好事这么难么?”
  秘书体贴地为他倒了杯咖啡,不解道:“您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帮助别人吗?”
  X先生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你不觉得很有趣吗?一个遭遇困境的人,自以为生活在别人全角度的注视下,每月可以拿到数额不同的钱,这样的生活方式和不同金额的钱,到底会把他引向怎样的人生方向?你不期待吗?”
  秘书歪歪脑袋:“期待?”
  X先生点点头:“期待他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期待他会拥有怎样的结局。当你像我一样,人生和事业都达到顶峰;当你像我一样,发现明天不知该期待什么时,你就会明白,‘期待’这件事本身,是多么幸福。”
  秘书小声嘀咕道:“您真的是在做善事吗?”
  X先生笑笑,背过身,望着高楼林立的城市,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说:“也许吧。”
  其实,X先生很明白,所谓善意只是令自己心安理得的一个幌子,他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期待,一种改变别人命运的快感罢了。
  嗨,你会成为X先生的下一个期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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