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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黄昏的世界“啪”的一声突然安静下来。
前台因为抽烟而前一刻还和老板争论不休的男人叼着烟，脸保持着扭曲的表情，手在半空中僵着，显现出一个可笑的弧度。对面和男朋友打电话的女人，夹着电话，歪着头，一只手端着杯子，嘴里却咯咯地笑个不停，没有半点要喝的意思，此刻嘴还是张着，却没有了动作。还有那些嘴里含糊不清地喊叫着，敲打着键盘与敌人厮杀的少年，手定在键盘上，仿佛是还未回过神来。
程聿手握着鼠标的姿势没有改变，她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屏幕，心中空落落的，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放慢了跳动，于是她继续盯着屏幕，死死地盯着它。或许大家都有着和她同样的感受，于是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十多秒。
可是在程聿还来不及想明白的时候，钟声敲响，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女人继续咯咯地下蛋似的笑着，向男朋友撒着娇抱怨着。前台的男人以断电为由，和老板争得更欢了。所有人都似乎是打了个盹，又突然惊醒，打电话的，划火柴的，拍桌子摔椅子的，骂骂咧咧叫个不停的，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至少使自己在别人看来，是忙得不可开交。
黑暗被各种光照亮，程聿却陷入了更深的恐慌中。她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男的，女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就是那人下一秒把她给卖了她想她也是甘愿的。程聿突然很想看看自己旁边的人，然后和所有人一样，无比自然地打个招呼，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她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情景下，她似乎有了莫名的冲动——转过身去，话尚在嘴边，便被人一把拽了过去。那人捂住她的嘴，事实上她也并没有想要尖叫，而当那人开始脱她的外套时，她才真的慌了起来。她开始反抗，剧烈地反抗，狠狠地咬住眼前的手，直到有液体顺着嘴角流下，然后感觉到的还有来自自己的，咸咸的液体。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于是更加狠狠地咬着，任眼泪莫名其妙地流着。
“身份证。”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在程聿的脸上，她反射性地用手去挡，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迷梦，只能呆呆地任由别人摆布，又似乎是回到了小时候，身边是早出晚归的爸爸，坐在壁炉旁一言不发的妈妈，还有冲她一脸怪笑的小姨。程聿傻傻地睁大眼睛，然后那人放开了她，她终于看清那不过是一个年轻女人。程聿这才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可笑，可是她又发现眼前的世界都模糊起来了。她继续睁大眼睛，看着女人对着那两个穿着制服的人说着些什么，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程聿脑子里却突然冒出“制服诱惑”来。
迷迷糊糊间，程聿被女人塞入了什么。甜的，却和之前的血腥味不一样，程聿猛地又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看着女人，可是大脑却似乎转动得更加缓慢。女人一把拉起她，也不知道对那两个人说了些什么，他们略微打量了一下程聿和女人，终究还是放行了。
走出网吧，程聿不禁打了个哆嗦，呵出一口气，却是白白的雾，一眨眼便融入了冰冷。女人递上程聿的外套，说：“你也够厉害的，敢穿着校服就来网吧了。”程聿这才想起自己还是故意穿着校服就跑来上网的，于是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台小姐看了她校服一眼又佯装若无其事地给她开票的情景。其实程聿本来并不是想来上网的，纯粹只是想败坏下校风罢了，可是没想到前台小姐都没说什么，程聿便一呆就呆了八个多小时。程聿这一想，才真的觉得饿了。她望着那个女人，想尽量显得自己自然一点，她很想说：“今天谢谢你，我请你吃饭吧。”但是终是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如果牙牙在这里，或许她们还会认识，在冬季夜晚的大街，的确是够刺激的。程聿也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时候走的，结果她到最后也没能对女人说出些什么，尽管她对女人是真心感激。她想，女人一定很失望，帮了她这样的人，是应该失望的。
坐在回家的公车上，冬季夜晚的风干涩而猛烈，程聿靠在窗子上，看着外面的霓虹灯，觉得自己都要醉了。她打开家门，爸爸已经回来了。程聿刚走进门，就看到爸爸一脸焦急地在屋里走着。看到程聿，他走过来，却仿佛欲言又止，只是说：“快洗了睡吧。”妈妈还是在那儿翻着报纸，头都没有抬一下。小姨百忙之中从电视剧中回过头来，阴阳怪气地说：“我早就说了，像她这种大小姐你就是操碎了心她也是一副死人脸，她也就在家和我顶嘴这点能耐，在外边吃了苦头自然就知道回来了。”
程聿回到房间，也没有半点睡意，从有记忆开始爸爸就是加班和出差，妈妈又是个不爱管事的人，她也努力做个听话的孩子，学习上从来没有让父母操过心。每逢大考时妈妈总是说：“我相信我家聿儿没问题的。”于是刚要端出口的焦虑和不安也只能点头咽下，想着周围的人挑灯夜战的她却被妈妈叫去睡觉，梦里都是害怕被超越的恐慌。父母在人前的自豪和对她的信任让她越来越难以承受，她不知道一旦有一天自己真的彻底放松了，父母面对她不再傲人的成绩又会是什么模样。
第二天一早，程聿便出去了，本来是去找一部牙牙推荐的喜剧片的，回来的时候却提了一袋子碟和小说。丰王台书香街是本市最大的盗版书盗版碟以及各种电子设备水货的超级市场，在书香街穿梭的人全是一个个面色红润，脸上还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当然相比之下，书香街对面的新华书店就可怜多了。一般在新华书店出现的都是家长和像犯人一样谨慎挑选小心避过言情武侠色情一类书的小孩。
这是程聿第一次来这里，刚下车，程聿尚在为自己糟糕的方向感而烦恼的时候，就被路边的一个人给缠住了。虽然程聿再三强调自己只是要一张碟而已，还是买下了一套《世界电影精选》，走的时候还被硬塞了一张《哈利波特系列》。
程聿给牙牙打电话，想去她家住几天，可还是关机。这时候已经是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到了步行街的时候自然又是一阵疯挤，一群提着菜和大包小包的妇女在车门前不知道在吵些什么，司机没办法，还是放她们上来了。程聿真的不能理解，步行街究竟是有着怎样的吸引力，竟能吸引这么多在家里闲着没事的人不远千里地前来抢购。此时公交车行驶的速度已是十分缓慢，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后面一辆几乎没什么人的公交车轻松地越过她们，这下她们可就不平衡了，一边抱怨着司机开得太慢，一边后悔着自己怎么不等下一辆，当然这个后悔的过程持续得很短，很快，人们的愤怒便化为了诅咒，向前方飞去。
不负众望的是，在下一个街道的转角的地方，那辆车子果然撞到了，司机高兴这总算为自己洗清了冤屈，于是故意把车从边上绕过去。车子中的人都伸长了脑袋，甚至还有人伸长了手，恨不得扯一片玻璃做纪念。程聿还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也挤过去看看，事实证明她有足够的时间，因为这条街彻底被流连忘返的人群给堵住了。
算起来，牙牙从放假到现在都还没有和她联系，程聿只能泄愤似的看着碟。先是看《哈利·波特》，不到两分钟，程聿就丧失了耐心，她很奇怪别人是怎么看这个碟的，所有角色配音都是一个人，外加屏幕上晃动的人影，真是盗版中的盗版。程聿没办法，又只得看那张《世界电影精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便听到了敲门声，胃里是空的，电影谢幕了，主角也拯救完世界了，可是她却还是饿着。
或许当这个冬天结束后，程聿真的就要彻底变成一台答题的机器了。除了牙牙之外，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朋友了。而在家里，正如小姨所说，她就像一具僵尸，把自己锁在房里，只有在小姨刻薄地讽刺她的性格与生活方式时更加刻薄地指责小姨在她家白吃白住多管闲事，而妈妈却只是说：“她是你小姨，你要听她的。”程聿从心底是逃避着下一个春天的，回到只听得到纸笔之间摩擦声的教室，她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会崩溃。于是她疯狂地想要利用好这个最后的假期，她是真的很用心地准备了。她开始看许多旅游指南，内蒙、哈尔滨、西藏，开始联系航班，想各种借口来应付大人。她热火朝天地忙着这一切，但是她也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实现的。
程聿不想再给牙牙打电话，她却也并不想一个人，于是便想到了陶烨。陶烨是真名，程聿认识陶烨是在一个暑假的夏令营，那时候陶烨刚毕业，在儿童周刊做一个类似于知心姐姐的栏目。大家并不是叫她陶烨，而是根据主办方的介绍叫她小桃子姐姐。其实程聿是一个慢热的人，但就是在那个除了牙牙全是陌生人的夏天里，程聿像疯了一样地引人注目，也就是在那个夏天特立独行的程聿，很快与陶烨熟悉了。
陶烨和牙牙太不同了。和陶烨熟悉后程聿就再也没有叫过她那些杂志社给她取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笔名。夏令营之后程聿也和她一直有联系，不过这些都是瞒着牙牙进行的，牙牙总是认为她什么都不懂。可是和陶烨在一起，程聿觉得她把自己当做和她一样的大人，和自己谈大学里的事，谈工作上的事，当然这都必须是陶烨主动找她。从程聿认识陶烨起她就在不断地换着工作，她写过童话，也做过性爱栏目的主编，每次换工作之前都要给程聿打很久的电话，骂老板，骂同事，骂完了之后就开始畅谈理想。程聿很羡慕她，实际上程聿也并不能做些什么，每次都只是抱着发烫的电话窝在被子里静静听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好在陶烨似乎也并不需要程聿多话，也许她只不过是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听她说话就好了。
有时候事情总是出人意料地顺心，就在程聿打算放弃了的时候，陶烨来电话了。程聿接到电话的时候都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这次她提出要程聿来上海玩，起先程聿还以为她不过是说几句客套话，后来也被说得动心了。说好了在过年之前会去，陶烨就迫不及待地帮她订了火车票。因为程聿的借口是学校组织活动，不敢要太多的钱，加上她自己平时的积蓄，也只够打火车票的了。父母这一关很容易就通过了，程爸爸对程聿的要求向来很少拒绝，因为程聿也很少提过要求。程爸爸没有太多时间陪她，便只有不停地揣测女儿想要什么，只要是女儿的要求也总是尽量去满足。
除给了程聿要的钱之外，程爸爸还额外给了些钱，一个劲地说着：“多拿些钱在身上总是好的，要多和同学集体行动，和老师好好相处，还要注意身体。”程爸爸嘱咐得很细致，程聿只觉得刚才还刺激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突然很想大声尖叫：我在骗你！我不是去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我要一个人去上海！她恨死了爸爸这开明的态度，只要一句，只要任何一个人多问一句，她都会老实地告诉他们原委，可是直到最后甚至都没有人打电话给学校或者老师确认一下这件事。
那天是下午三点的火车，八个小时的路程，程聿没有带太多的行李，自己打车到了火车站，火车站还不是很挤，但是等程聿回来的时候可能就会大不相同了。检票入站，所有发呆的、打瞌睡的，都开始疯了似的向前挤。检票的小姐显然对这一幕已经很熟悉了，只是说着：“不要挤不要挤，还有时间。”像是为了验证这一点似的，她连动作都是不急不忙的。人群更加混乱了，不断有人高声叫着：“挤什么挤啊。”然后迅速拨开人群向前冲去。检票口距离火车停靠处还有几条地下通道，七弯八拐，极其怪异，所有人都跑得像百米冲刺，地下通道只听得到呼啦啦的轮轴在地上滚动的声响。程聿起先呆住了，被身后的人一推，也跑了起来。地下通道只有几点微弱的灯光，程聿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只知道跟着前方的人群拼命地跑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就会永无止境地这样跑下去。
火车是硬座，刚坐下程聿就塞上耳塞听歌，其间花了30元买了一盒所谓的“价廉物美”的盒饭。因为怕东西被偷，程聿也不敢睡，一边瞪着窗子外面一边抱怨怎么全中国的农村都是一个样。这样无聊的风景，程聿也一直看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才恨恨地转过头来。然后看对面拿着手提电脑，抱着一大包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膨化食品，笑呵呵地盯着屏幕，吃着手中的巨型垃圾的年轻女人，看女人旁边时不时鬼鬼祟祟地瞟两眼女人在看什么，然后也傻笑两声的中年男人。
八个小时，程聿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火车一到站，她就抓起包狂奔出了车厢。陶烨很准时，刚出车站就看到了她和她手上举着的巨幅姓名牌。“小聿。”陶烨给了程聿一个夸张的拥抱，搓着手，笑得很狰狞，“等了你好久，还怕你被人劫色了。”还未等到程聿想好反击的话，陶烨便一把接过了程聿手上的包，牵着她上了一辆车，和前面的人描述了半天地理位置，前面的人不耐烦地嗯嗯啊啊地开了车。
陶烨租的房子很小，除了一张一米五的床便只有一个不算小的书桌和一个老式衣柜了，电器也很少，一盏台灯，一个微型取暖器加上一台上面标着“贵族型”的海尔牌洗衣机便是她的全部家当。刚到家，陶烨就兴奋地拉着程聿坐在了床上，“这是枕头，还有被子。”陶烨显得很高兴。程聿倒头就睡下了，睡着之前还听到陶烨催眠的声音：“看这个枕头软吧，很软吧……”虽然那个小取暖器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多大功效的样子，但两个人窝在一张小床上，也还是很暖和的。
早上醒来的时候程聿只觉得浑身酸痛，简直像被人痛扁了一顿，身上被压了两只巨型鸡腿。那个被陶烨说得很软很软的枕头早已被她舒服地压在了头下，而把自己的枕头塞入了程聿的怀中。程聿隔着被子狠狠地掐了她几下，才解气一点，又整理了下自己的行李。陶烨也醒了，一直等到程聿整理好了才起来。程聿现在才清楚陶烨所谓的签约作家的具体工作，书桌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各种时下畅销的言情小说，陶烨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书名重新组合，再取一个由多个言情小说作家盗版杂交再变态的笔名，用一些恶俗的情节来填充这本书。书的销量不大，陶烨便只有再不断地制造更多的这种垃圾上市。
“小聿，你也过来帮忙，等我再写两天就有钱带你逛上海了。”吃过早饭，陶烨就扑向了书桌，还招呼着程聿过来。程聿起先还挺好奇，还兴致勃勃地构思情节，后来也厌了，她想到了更快的方法。程聿翻出几本书和杂志，圈圈点点随手画了几段话，“现在不是流行乱想型吗？你随便弄几句废话别人还觉得你挺高深的。”陶烨依然坚持，程聿就开始了她乱想的创作，越画越起劲，连读起来都拗口的句子多看几眼还真觉得寓意深刻，到最后自己都认为那些是她自己写的了。两天后交稿，程聿反复交代要把书的字体弄得大些，最好再弄几张不知所云的插图，效果会更好，然后坚决地拒绝了之后的约稿。
又是一大清早程聿就被陶烨拖了起来，转了几个地铁才到达目的地。陶烨对地铁有狂热的爱好，可能是总觉得自己家没有的都是最好的。去了不要钱的排了很久队的博物馆，去了谎报年龄买了学生票的科技馆，在里面吃了38元一碗的西红柿拌面。最后到了陆家嘴，回来的时候花了两元钱坐“豪华游轮”，在东方明珠的时候两个人争执了很久，陶烨为了钱包着想坚持不肯去，程聿还是无视了她，自己上去了。站在最高层的太空舱的时候，程聿觉得自己应该百感交集俯瞰黄浦感怀家乡才是，但是很遗憾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很想为自己找出个理由。程聿看到一群小孩子在柜台前买那两个玻璃珠子的模型，她不甘心，最后也在东方明珠下面花十元人民币买了三个。
回去的火车也是下午三点，她们提前两个小时到达火车站都没能在候车室找到座位。坐在火车站外边，陶烨突然说：“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和你来的时候是一趟车。”程聿有点蒙了，不知道她到底要表达些什么。“那个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我以为我只要熬过了这八个小时就可以了，当时他们对我的承诺是签约作家，作家呵。”她说着，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似的靠在了程聿的身上，“高二分科的时候，爸爸让我学文科的条件是要考师范，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心呢？大学毕业以后就自己进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志社，参加比赛，还做着获奖出名的梦。你也知道，我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可是我是陶烨呀，他们都以为我现在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其实呢？我连回家面对亲人和朋友的勇气都没有了。”程聿感受到肩上的重量慢慢加大，这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陶烨，电话里的陶烨永远都是没心没肺、乐观积极的。她来到上海，就是为了逃避她所承受不起的什么，却没有想到这个在自己心中一直是这么自由，这么无拘无束的女孩其实也是生活在现实之中，也要经历柴米油盐的烦恼。她帮不了陶烨，正如没有人能帮得了她一样。在听到广播中熟悉的班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之后，她终于还是要回去了。
假期过后，回到学校，牙牙恋爱了，对方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程聿开始一个人自习，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每天从那个教室走过，然后假装不经意地向里面瞟上几眼。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半年了，最初注意那个男生只是因为某个早晨的时候，与他对视了数秒，她喜欢这种感觉，虽然这种感觉早就没有了。
时间慢慢开始紧了，程聿也进入了大大小小的模拟考，直到某一天班主任宣读牙牙的休学通知，程聿才想起似乎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看到牙牙。程聿给陶烨打电话，那天以后程聿就想着陶烨，才发现陶烨的手机已经停机。牙牙的事情后班主任开始草木皆兵，整天神经过敏，程聿也不再从那个教室走过。而小姨嫁人了，和一个温柔儒雅的男人，是她以前的初恋，分分合合几年的错过，还是有了圆满的归宿。
那些程聿曾经以为会陪伴她一辈子的人都突然消失了，程聿像每一个普通的中学生一样生活，接受同桌的建议每天一起上下课，在回家的路上解决烦人的政治、历史和英语单词。她开始逼着自己每天和父母说上几句话，虽然对话简单而无聊。程聿也知道，九月过后，自己与父母还能有多少时间相处呢？程聿突然想明白了许多，关于未来的，关于责任的，这些任谁也无法逃避的甜蜜或折磨。既然如此，不如让自己更轻松地接受。
写到这里，就被重重的脚步声止住了，那是一个男生，他很激动，脸红红的，好半天才说：“这次你没站在我们这一边？”不想和他吵，于是把他打发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听到了关门声，对，继续写下去。
那么陶烨呢？那个不顾一切向前冲的陶烨最后也回来了，做了一所中学的老师，接受大人的安排和她的同事结婚，做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人。她还年轻，很多事都可以重来。并不是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跌宕起伏、刺激绚烂的，她在年轻的时候拥有了最美好的经历，年老时拥有了安定的生活，甘于平凡地做一个小女人，写喜欢的文字，以自己的方式来教学生。
可是他们终究只是我笔下的人物，我可以给他们最终的幸福，而那条幽深的隧道，仍然有人在疯狂地推挤着，奔跑着，不管是拥有粉身碎骨的绚烂还是卑微到尘埃里的平凡，我们依旧生生不息地奔跑着……
前台因为抽烟而前一刻还和老板争论不休的男人叼着烟，脸保持着扭曲的表情，手在半空中僵着，显现出一个可笑的弧度。对面和男朋友打电话的女人，夹着电话，歪着头，一只手端着杯子，嘴里却咯咯地笑个不停，没有半点要喝的意思，此刻嘴还是张着，却没有了动作。还有那些嘴里含糊不清地喊叫着，敲打着键盘与敌人厮杀的少年，手定在键盘上，仿佛是还未回过神来。
程聿手握着鼠标的姿势没有改变，她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屏幕，心中空落落的，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放慢了跳动，于是她继续盯着屏幕，死死地盯着它。或许大家都有着和她同样的感受，于是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十多秒。
可是在程聿还来不及想明白的时候，钟声敲响，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女人继续咯咯地下蛋似的笑着，向男朋友撒着娇抱怨着。前台的男人以断电为由，和老板争得更欢了。所有人都似乎是打了个盹，又突然惊醒，打电话的，划火柴的，拍桌子摔椅子的，骂骂咧咧叫个不停的，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至少使自己在别人看来，是忙得不可开交。
黑暗被各种光照亮，程聿却陷入了更深的恐慌中。她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男的，女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就是那人下一秒把她给卖了她想她也是甘愿的。程聿突然很想看看自己旁边的人，然后和所有人一样，无比自然地打个招呼，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她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情景下，她似乎有了莫名的冲动——转过身去，话尚在嘴边，便被人一把拽了过去。那人捂住她的嘴，事实上她也并没有想要尖叫，而当那人开始脱她的外套时，她才真的慌了起来。她开始反抗，剧烈地反抗，狠狠地咬住眼前的手，直到有液体顺着嘴角流下，然后感觉到的还有来自自己的，咸咸的液体。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于是更加狠狠地咬着，任眼泪莫名其妙地流着。
“身份证。”一道刺眼的白光照在程聿的脸上，她反射性地用手去挡，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迷梦，只能呆呆地任由别人摆布，又似乎是回到了小时候，身边是早出晚归的爸爸，坐在壁炉旁一言不发的妈妈，还有冲她一脸怪笑的小姨。程聿傻傻地睁大眼睛，然后那人放开了她，她终于看清那不过是一个年轻女人。程聿这才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可笑，可是她又发现眼前的世界都模糊起来了。她继续睁大眼睛，看着女人对着那两个穿着制服的人说着些什么，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程聿脑子里却突然冒出“制服诱惑”来。
迷迷糊糊间，程聿被女人塞入了什么。甜的，却和之前的血腥味不一样，程聿猛地又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看着女人，可是大脑却似乎转动得更加缓慢。女人一把拉起她，也不知道对那两个人说了些什么，他们略微打量了一下程聿和女人，终究还是放行了。
走出网吧，程聿不禁打了个哆嗦，呵出一口气，却是白白的雾，一眨眼便融入了冰冷。女人递上程聿的外套，说：“你也够厉害的，敢穿着校服就来网吧了。”程聿这才想起自己还是故意穿着校服就跑来上网的，于是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台小姐看了她校服一眼又佯装若无其事地给她开票的情景。其实程聿本来并不是想来上网的，纯粹只是想败坏下校风罢了，可是没想到前台小姐都没说什么，程聿便一呆就呆了八个多小时。程聿这一想，才真的觉得饿了。她望着那个女人，想尽量显得自己自然一点，她很想说：“今天谢谢你，我请你吃饭吧。”但是终是不知道如何说出口。如果牙牙在这里，或许她们还会认识，在冬季夜晚的大街，的确是够刺激的。程聿也不知道女人是什么时候走的，结果她到最后也没能对女人说出些什么，尽管她对女人是真心感激。她想，女人一定很失望，帮了她这样的人，是应该失望的。
坐在回家的公车上，冬季夜晚的风干涩而猛烈，程聿靠在窗子上，看着外面的霓虹灯，觉得自己都要醉了。她打开家门，爸爸已经回来了。程聿刚走进门，就看到爸爸一脸焦急地在屋里走着。看到程聿，他走过来，却仿佛欲言又止，只是说：“快洗了睡吧。”妈妈还是在那儿翻着报纸，头都没有抬一下。小姨百忙之中从电视剧中回过头来，阴阳怪气地说：“我早就说了，像她这种大小姐你就是操碎了心她也是一副死人脸，她也就在家和我顶嘴这点能耐，在外边吃了苦头自然就知道回来了。”
程聿回到房间，也没有半点睡意，从有记忆开始爸爸就是加班和出差，妈妈又是个不爱管事的人，她也努力做个听话的孩子，学习上从来没有让父母操过心。每逢大考时妈妈总是说：“我相信我家聿儿没问题的。”于是刚要端出口的焦虑和不安也只能点头咽下，想着周围的人挑灯夜战的她却被妈妈叫去睡觉，梦里都是害怕被超越的恐慌。父母在人前的自豪和对她的信任让她越来越难以承受，她不知道一旦有一天自己真的彻底放松了，父母面对她不再傲人的成绩又会是什么模样。
第二天一早，程聿便出去了，本来是去找一部牙牙推荐的喜剧片的，回来的时候却提了一袋子碟和小说。丰王台书香街是本市最大的盗版书盗版碟以及各种电子设备水货的超级市场，在书香街穿梭的人全是一个个面色红润，脸上还洋溢着幸福而满足的笑容。当然相比之下，书香街对面的新华书店就可怜多了。一般在新华书店出现的都是家长和像犯人一样谨慎挑选小心避过言情武侠色情一类书的小孩。
这是程聿第一次来这里，刚下车，程聿尚在为自己糟糕的方向感而烦恼的时候，就被路边的一个人给缠住了。虽然程聿再三强调自己只是要一张碟而已，还是买下了一套《世界电影精选》，走的时候还被硬塞了一张《哈利波特系列》。
程聿给牙牙打电话，想去她家住几天，可还是关机。这时候已经是下班高峰期，公交车上挤满了人，到了步行街的时候自然又是一阵疯挤，一群提着菜和大包小包的妇女在车门前不知道在吵些什么，司机没办法，还是放她们上来了。程聿真的不能理解，步行街究竟是有着怎样的吸引力，竟能吸引这么多在家里闲着没事的人不远千里地前来抢购。此时公交车行驶的速度已是十分缓慢，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后面一辆几乎没什么人的公交车轻松地越过她们，这下她们可就不平衡了，一边抱怨着司机开得太慢，一边后悔着自己怎么不等下一辆，当然这个后悔的过程持续得很短，很快，人们的愤怒便化为了诅咒，向前方飞去。
不负众望的是，在下一个街道的转角的地方，那辆车子果然撞到了，司机高兴这总算为自己洗清了冤屈，于是故意把车从边上绕过去。车子中的人都伸长了脑袋，甚至还有人伸长了手，恨不得扯一片玻璃做纪念。程聿还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也挤过去看看，事实证明她有足够的时间，因为这条街彻底被流连忘返的人群给堵住了。
算起来，牙牙从放假到现在都还没有和她联系，程聿只能泄愤似的看着碟。先是看《哈利·波特》，不到两分钟，程聿就丧失了耐心，她很奇怪别人是怎么看这个碟的，所有角色配音都是一个人，外加屏幕上晃动的人影，真是盗版中的盗版。程聿没办法，又只得看那张《世界电影精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便听到了敲门声，胃里是空的，电影谢幕了，主角也拯救完世界了，可是她却还是饿着。
或许当这个冬天结束后，程聿真的就要彻底变成一台答题的机器了。除了牙牙之外，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朋友了。而在家里，正如小姨所说，她就像一具僵尸，把自己锁在房里，只有在小姨刻薄地讽刺她的性格与生活方式时更加刻薄地指责小姨在她家白吃白住多管闲事，而妈妈却只是说：“她是你小姨，你要听她的。”程聿从心底是逃避着下一个春天的，回到只听得到纸笔之间摩擦声的教室，她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会崩溃。于是她疯狂地想要利用好这个最后的假期，她是真的很用心地准备了。她开始看许多旅游指南，内蒙、哈尔滨、西藏，开始联系航班，想各种借口来应付大人。她热火朝天地忙着这一切，但是她也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实现的。
程聿不想再给牙牙打电话，她却也并不想一个人，于是便想到了陶烨。陶烨是真名，程聿认识陶烨是在一个暑假的夏令营，那时候陶烨刚毕业，在儿童周刊做一个类似于知心姐姐的栏目。大家并不是叫她陶烨，而是根据主办方的介绍叫她小桃子姐姐。其实程聿是一个慢热的人，但就是在那个除了牙牙全是陌生人的夏天里，程聿像疯了一样地引人注目，也就是在那个夏天特立独行的程聿，很快与陶烨熟悉了。
陶烨和牙牙太不同了。和陶烨熟悉后程聿就再也没有叫过她那些杂志社给她取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笔名。夏令营之后程聿也和她一直有联系，不过这些都是瞒着牙牙进行的，牙牙总是认为她什么都不懂。可是和陶烨在一起，程聿觉得她把自己当做和她一样的大人，和自己谈大学里的事，谈工作上的事，当然这都必须是陶烨主动找她。从程聿认识陶烨起她就在不断地换着工作，她写过童话，也做过性爱栏目的主编，每次换工作之前都要给程聿打很久的电话，骂老板，骂同事，骂完了之后就开始畅谈理想。程聿很羡慕她，实际上程聿也并不能做些什么，每次都只是抱着发烫的电话窝在被子里静静听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好在陶烨似乎也并不需要程聿多话，也许她只不过是需要一个人安静地听她说话就好了。
有时候事情总是出人意料地顺心，就在程聿打算放弃了的时候，陶烨来电话了。程聿接到电话的时候都还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这次她提出要程聿来上海玩，起先程聿还以为她不过是说几句客套话，后来也被说得动心了。说好了在过年之前会去，陶烨就迫不及待地帮她订了火车票。因为程聿的借口是学校组织活动，不敢要太多的钱，加上她自己平时的积蓄，也只够打火车票的了。父母这一关很容易就通过了，程爸爸对程聿的要求向来很少拒绝，因为程聿也很少提过要求。程爸爸没有太多时间陪她，便只有不停地揣测女儿想要什么，只要是女儿的要求也总是尽量去满足。
除给了程聿要的钱之外，程爸爸还额外给了些钱，一个劲地说着：“多拿些钱在身上总是好的，要多和同学集体行动，和老师好好相处，还要注意身体。”程爸爸嘱咐得很细致，程聿只觉得刚才还刺激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突然很想大声尖叫：我在骗你！我不是去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我要一个人去上海！她恨死了爸爸这开明的态度，只要一句，只要任何一个人多问一句，她都会老实地告诉他们原委，可是直到最后甚至都没有人打电话给学校或者老师确认一下这件事。
那天是下午三点的火车，八个小时的路程，程聿没有带太多的行李，自己打车到了火车站，火车站还不是很挤，但是等程聿回来的时候可能就会大不相同了。检票入站，所有发呆的、打瞌睡的，都开始疯了似的向前挤。检票的小姐显然对这一幕已经很熟悉了，只是说着：“不要挤不要挤，还有时间。”像是为了验证这一点似的，她连动作都是不急不忙的。人群更加混乱了，不断有人高声叫着：“挤什么挤啊。”然后迅速拨开人群向前冲去。检票口距离火车停靠处还有几条地下通道，七弯八拐，极其怪异，所有人都跑得像百米冲刺，地下通道只听得到呼啦啦的轮轴在地上滚动的声响。程聿起先呆住了，被身后的人一推，也跑了起来。地下通道只有几点微弱的灯光，程聿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只知道跟着前方的人群拼命地跑着，呼吸越来越急促，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就会永无止境地这样跑下去。
火车是硬座，刚坐下程聿就塞上耳塞听歌，其间花了30元买了一盒所谓的“价廉物美”的盒饭。因为怕东西被偷，程聿也不敢睡，一边瞪着窗子外面一边抱怨怎么全中国的农村都是一个样。这样无聊的风景，程聿也一直看到什么也看不见了才恨恨地转过头来。然后看对面拿着手提电脑，抱着一大包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膨化食品，笑呵呵地盯着屏幕，吃着手中的巨型垃圾的年轻女人，看女人旁边时不时鬼鬼祟祟地瞟两眼女人在看什么，然后也傻笑两声的中年男人。
八个小时，程聿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火车一到站，她就抓起包狂奔出了车厢。陶烨很准时，刚出车站就看到了她和她手上举着的巨幅姓名牌。“小聿。”陶烨给了程聿一个夸张的拥抱，搓着手，笑得很狰狞，“等了你好久，还怕你被人劫色了。”还未等到程聿想好反击的话，陶烨便一把接过了程聿手上的包，牵着她上了一辆车，和前面的人描述了半天地理位置，前面的人不耐烦地嗯嗯啊啊地开了车。
陶烨租的房子很小，除了一张一米五的床便只有一个不算小的书桌和一个老式衣柜了，电器也很少，一盏台灯，一个微型取暖器加上一台上面标着“贵族型”的海尔牌洗衣机便是她的全部家当。刚到家，陶烨就兴奋地拉着程聿坐在了床上，“这是枕头，还有被子。”陶烨显得很高兴。程聿倒头就睡下了，睡着之前还听到陶烨催眠的声音：“看这个枕头软吧，很软吧……”虽然那个小取暖器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多大功效的样子，但两个人窝在一张小床上，也还是很暖和的。
早上醒来的时候程聿只觉得浑身酸痛，简直像被人痛扁了一顿，身上被压了两只巨型鸡腿。那个被陶烨说得很软很软的枕头早已被她舒服地压在了头下，而把自己的枕头塞入了程聿的怀中。程聿隔着被子狠狠地掐了她几下，才解气一点，又整理了下自己的行李。陶烨也醒了，一直等到程聿整理好了才起来。程聿现在才清楚陶烨所谓的签约作家的具体工作，书桌上全是乱七八糟的各种时下畅销的言情小说，陶烨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书名重新组合，再取一个由多个言情小说作家盗版杂交再变态的笔名，用一些恶俗的情节来填充这本书。书的销量不大，陶烨便只有再不断地制造更多的这种垃圾上市。
“小聿，你也过来帮忙，等我再写两天就有钱带你逛上海了。”吃过早饭，陶烨就扑向了书桌，还招呼着程聿过来。程聿起先还挺好奇，还兴致勃勃地构思情节，后来也厌了，她想到了更快的方法。程聿翻出几本书和杂志，圈圈点点随手画了几段话，“现在不是流行乱想型吗？你随便弄几句废话别人还觉得你挺高深的。”陶烨依然坚持，程聿就开始了她乱想的创作，越画越起劲，连读起来都拗口的句子多看几眼还真觉得寓意深刻，到最后自己都认为那些是她自己写的了。两天后交稿，程聿反复交代要把书的字体弄得大些，最好再弄几张不知所云的插图，效果会更好，然后坚决地拒绝了之后的约稿。
又是一大清早程聿就被陶烨拖了起来，转了几个地铁才到达目的地。陶烨对地铁有狂热的爱好，可能是总觉得自己家没有的都是最好的。去了不要钱的排了很久队的博物馆，去了谎报年龄买了学生票的科技馆，在里面吃了38元一碗的西红柿拌面。最后到了陆家嘴，回来的时候花了两元钱坐“豪华游轮”，在东方明珠的时候两个人争执了很久，陶烨为了钱包着想坚持不肯去，程聿还是无视了她，自己上去了。站在最高层的太空舱的时候，程聿觉得自己应该百感交集俯瞰黄浦感怀家乡才是，但是很遗憾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很想为自己找出个理由。程聿看到一群小孩子在柜台前买那两个玻璃珠子的模型，她不甘心，最后也在东方明珠下面花十元人民币买了三个。
回去的火车也是下午三点，她们提前两个小时到达火车站都没能在候车室找到座位。坐在火车站外边，陶烨突然说：“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和你来的时候是一趟车。”程聿有点蒙了，不知道她到底要表达些什么。“那个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我以为我只要熬过了这八个小时就可以了，当时他们对我的承诺是签约作家，作家呵。”她说着，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似的靠在了程聿的身上，“高二分科的时候，爸爸让我学文科的条件是要考师范，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甘心呢？大学毕业以后就自己进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杂志社，参加比赛，还做着获奖出名的梦。你也知道，我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可是我是陶烨呀，他们都以为我现在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其实呢？我连回家面对亲人和朋友的勇气都没有了。”程聿感受到肩上的重量慢慢加大，这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陶烨，电话里的陶烨永远都是没心没肺、乐观积极的。她来到上海，就是为了逃避她所承受不起的什么，却没有想到这个在自己心中一直是这么自由，这么无拘无束的女孩其实也是生活在现实之中，也要经历柴米油盐的烦恼。她帮不了陶烨，正如没有人能帮得了她一样。在听到广播中熟悉的班次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之后，她终于还是要回去了。
假期过后，回到学校，牙牙恋爱了，对方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程聿开始一个人自习，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每天从那个教室走过，然后假装不经意地向里面瞟上几眼。这个习惯已经持续了半年了，最初注意那个男生只是因为某个早晨的时候，与他对视了数秒，她喜欢这种感觉，虽然这种感觉早就没有了。
时间慢慢开始紧了，程聿也进入了大大小小的模拟考，直到某一天班主任宣读牙牙的休学通知，程聿才想起似乎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看到牙牙。程聿给陶烨打电话，那天以后程聿就想着陶烨，才发现陶烨的手机已经停机。牙牙的事情后班主任开始草木皆兵，整天神经过敏，程聿也不再从那个教室走过。而小姨嫁人了，和一个温柔儒雅的男人，是她以前的初恋，分分合合几年的错过，还是有了圆满的归宿。
那些程聿曾经以为会陪伴她一辈子的人都突然消失了，程聿像每一个普通的中学生一样生活，接受同桌的建议每天一起上下课，在回家的路上解决烦人的政治、历史和英语单词。她开始逼着自己每天和父母说上几句话，虽然对话简单而无聊。程聿也知道，九月过后，自己与父母还能有多少时间相处呢？程聿突然想明白了许多，关于未来的，关于责任的，这些任谁也无法逃避的甜蜜或折磨。既然如此，不如让自己更轻松地接受。
写到这里，就被重重的脚步声止住了，那是一个男生，他很激动，脸红红的，好半天才说：“这次你没站在我们这一边？”不想和他吵，于是把他打发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听到了关门声，对，继续写下去。
那么陶烨呢？那个不顾一切向前冲的陶烨最后也回来了，做了一所中学的老师，接受大人的安排和她的同事结婚，做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人。她还年轻，很多事都可以重来。并不是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跌宕起伏、刺激绚烂的，她在年轻的时候拥有了最美好的经历，年老时拥有了安定的生活，甘于平凡地做一个小女人，写喜欢的文字，以自己的方式来教学生。
可是他们终究只是我笔下的人物，我可以给他们最终的幸福，而那条幽深的隧道，仍然有人在疯狂地推挤着，奔跑着，不管是拥有粉身碎骨的绚烂还是卑微到尘埃里的平凡，我们依旧生生不息地奔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