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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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晚道的课,不是一般的好。书上每道题给一种解,他可以搜罗三五种,而且更简洁有力。别人的课都是说,他是领着学生唱。所以调局机关时学生们不干了,谁接课都不行,要求晚道回来。二高中只好几番找到局里,请晚道实施兼课,把他带的这届学生们送走。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形——晚道夹着木质三角板、圆规、量角器的身影,刚映上教室沾着尘土的玻璃窗,热烈持久的掌声已倒灌了出来,惊得窗棂上几只休闲的麻雀,不安地飞到了远处的房尖上。
  若是不走,肯定是个好老师。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成为市先进、省先进、全国先进。政协委员、民主党派的荣誉也会戴在头上,红彤彤的奖励证书成堆,教出的弟子遍及四面八方。
  这只是一种测算。另外一种测算是,三十万人口的县城里,获全国、省市优秀教师荣誉的每年都有。上边用比例的方法计算指标,然后把它们摊下来。至于桃李满园,几乎是栽桃种李的必然结果。如此是守着一片园,将果树栽下去,还是做个分配果实的,就涉及到今后的方向和走法。教学才华当然不可多得,可它们既不能保证晚道奔赴清华大学执教,也没有鼓励晚道像上世纪的陈景润先生那样,蹲在斗室里埋头演算,最后功成名就于天下。况且生活的真实是,比数学家更具潜质的多了,都在早市倒腾瓜果蔬菜呢。比明星大腕演技好的也多了,许多人正充当生活中的骗子。
  所以关于将来,亲戚们的评定是,可以在学校干一辈子,但要当校长或副校长,把教学和做官给结合了。有机会转到政府部门更好,因为前提的前提是晚道年轻,可以从容地点燃时光这盏松烛,照亮生命中的那些光明幽暗的前程。
  返聘兼课是个良好事件,它开门见山地让局机关知道,晚道是个教学能手。不过作为一项娱乐,就比不上开车随领导出一次门,打几圈麻将,喝一回娱乐性情的红白酒;还比不上别的事件或者趣闻。一位副局长说,不当官死不瞑目,当上副局长后又进一步说,不×他妈不知道叫爹。对于这样的“双不”,晚道感到迷惑。晚道听过脏话,也说过脏话,就没听过和说过这么脏的。亲戚们也感到了惊佩。都是做过教师的,知道对晚道这个著名的业务尖子要特别尊重,保障他独立思考。也知道人的思维好比学生做题,有的喜欢顶替包办,有的喜欢提示一二,有的喜欢自己死抠到底。晚道不仅喜欢抠到底,还喜欢抠出不同的途径。那么就让晚道自己抠。好比小鸡出壳,自己往出蹦,才是最好。
  晚道就想告诉亲戚们,接触时间长了,发现局长们虽然难免“双不”,却不影响热爱本职和守土有责。比如教育副县长保持一管到底,接任局长对此不同意,接任局书记也不同意,而他们之间又互不同意。不过所有的不同意都不影响正常运转,甚至呈现出一派云蒸霞蔚。
  教育副县长也即原局长,他富于震慑力。晚道未曾见面时,都感到了惊心动魄。同事们当着接任局长以及接任局书记的面,动辄无限尊敬地提到他,仿佛副县长就在头顶或者对面,弯着两角向上的阔嘴,正威严带笑地看。及至偶见副县长走在局机关的道路中间,就觉着想到和看到的落差果然不大,因为副县长的气势比县长还厉害,仿佛县长都要尊重副县长,给副县长面子,买副县长的账。而一进到局机关,班超直接排到晚道的前面,据说就与副县长有关。据说班超的课讲得也好,在三高中尤为突出,晚道对此颇为认定。只是已近倒闭的三高中,怎比得了二高中的赫然历史和一高中的省级重点。
  让晚道吞气的是同事们对班超的看好。看好也就罢了,提及班超时非要附带上晚道,仿佛晚道是陪衬和跟班的。但事实情形是,若给予一次会议,敞开时间,每个人都得汇报,班超的汇报需大段删减,晚道可不动一字,直接构成文章。
  可没有一个会,班超讲完了,晚道能够接着讲。
  晚道其实够硬。局书记曾是岳父的学生,虽来往不多,不够密切,但是可以说上话,而且书记挺认。因为认,岳父就觉着局书记亲性,对亲戚们说,局书记年轻时很穷的,又有些“花”。“花”的意思是不正经,逗得妻子直笑。这不像是岳父的话。正经的人偶而放开了说,就挺好玩的。不过晚道听来,岳父仍是有些内虚,否则就没必要淘弄一段野史,申明对书记的熟悉。
  晚道所以进到局机关,舆论上都说,是因为突出的讲课,其实就有局书记的因素。这样的事实令晚道想记住又总想忘记。晚道就回味,是否有人说他交结权贵,答案使晚道感到满意。来自亲戚们的优良作风是,分明帮助了晚道,却像是欠下了晚道。来自其他人的看法是,那点连脉关系,跟有力量的关系比,就是“双不”副局长的另外一句话,“小孩的鸡巴,黄瓜纽儿”。
  晚道一直妄图规避,少来往,不依靠。逢年过节都是妻子去,或者妻子带领晚道去。妻子在亲戚里面最闯荡,比岳父闯荡,也比晚道闯荡。去星级宾馆的早餐厅,在一些无声咀嚼的外国人中间,嗓门特别高调儿,踊跃得格外厉害。到局书记家里也踊跃,把所有的活都承担了。妻子在一高中的食堂,工人编制,不能够调入局机关,也不能够入仕从政,否则一定比晚道强,比亲戚里的男人们都要强,比班超也要强。
  规避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掺和但防人耳目,一种是不掺和。晚道的规避,局书记自是感觉得到,局机关所有人都感觉得到。虽然局书记的权力略小于局长,两个一起小于副县长,但挪动个科员还是手掐把拿,提个中小学校长,也只是排兵布阵的事。所以很难说晚道的规避没有误事,这也从侧面说明了亲戚们刻意沟通的价值。但是再沟通,排位却改变不了。班超依然是在前,晚道依然是晚到。晚道这时便得知,班超的关系原来不在县里,而是在省里。这样的亲戚若是运用起来,三蹦两蹦,提到副县长都是可能的。晚道难免沉思,回望来路,竟觉着还是做老师并且一直做下去的好。妻子鼓励:你年轻,得有点进取心。晚道分辩道:怎么没进取心。岳父听说了晚道的沉思,和颜悦色地劝:局里的干部,也不算离开学校。想教课还不容易吗。岳父虽然和悦,晚道还是不愿听。晚道不愿岳父事事参与。妻子很懂处事,说道:老爷子你就别管了,他又不是不明白。咱也不照谁差,谁也不照咱强,凭啥落在人的后边。岳父说多了晚道不乐意,妻子说多了晚道同样不乐意。当着岳父的面,晚道责怪妻子道:老娘们家家的,就别跟着掺和了。   2
  既是常驻机关了,就涉及业余时间的问题。晚道是做教师出身,要好好打发。晚道希望有个外语角,可外语角找不到,除非每周末坐火车去省城。副县长的儿子每周末去,跑三百多华里,出席那里的酒吧。晚道不去酒吧,可路径相同,因此人家去得起,晚道去不起。
  若是捧本书读,容易让人笑掉大牙。治国安邦的韬略、商战风云及决窍、二战掌故和中印海军实力比较还差不多。读日常生活百科,猜解“女友提出婚前过性生活,我该怎么办”也行。但这样的读书晚道不喜欢。不喜欢的原因是班超喜欢,能侃侃说出来。不仅如此,还滥用数字,如“2345项目”“5678工程”,很像班超这个政文专业的是学数学的,而晚道这个学数学的倒白学了。晚道心里就涌起了不屑,觉着此类表达别人早已说滥,再说就形同于捡粪吃屎。
  彼时电脑尚未普及,某打字社的雇员,依靠一手乱云飞渡的打字,竟在县城的税务局谋到了合同工,还被说成是引进特殊人才。晚道不喜做特殊人才,但喜欢高精尖。电脑是高精尖,晚道就依靠一本书,掌握了刻碟、制作课件,直至编程。但把电脑玩出花来,也不算日常必备。机关的日常必备是什么,是津津乐道昨夜的麻将。打多大的,跟谁玩的,赢了多少。玩很重要,跟谁玩更重要,因为它抬高了自己,更在昭示别人。
  在县城,在那个时候。
  而喝酒和酒喝得好坏,更与工作紧密相联。一个英年女校长,请负责拨设备款的街道办主任喝酒。街道办主任指着三两半的酒杯说:一杯十万,多少你定。英年女校长连喝了四杯,上帝都感动了,告诉街道办主任罢手,并将拟给的四十万调整到可给的五十万。
  英年女校长回到家里,躺地上打滚。胃粘膜脱落了。
  晚道不喝酒,喝也不跟着多喝。晚道只一个胃,并且很想保持它的光滑完整。
  卡拉OK厅出场后,原来的歌舞餐自行消止。晚道不卡拉,亲戚们也支持他。晚道和亲戚们共同认为卡拉不OK。于是上面来了人,欣然同意去卡拉,晚道竟也不去。若是科室全体都去,晚道就现出被逼的神色。若是同事或者朋友事先不跟晚道说清,想来个既成事实,就算到了闪着旋转灯光的门口,晚道也掉头就走。
  就有句话说晚道:“山东棒子不可交,拿着狗鸡巴当辣椒。”晚道有些躁,回家问妻子:我不可交吗?妻子反问:滑蘑掉嘴的,就可交了?妻子未尝不是指班超。他偶而打打麻将,绝不贪恋桌子,偶而深入歌厅,都是应时即景。相较晚道的全然不为,他赢得了众人的共同评价:灵活开事,懂得社会。
  滑子蘑圆头直躯,炖鸡肉块好吃,但不容易夹起来。尤其是做汤,因为太滑了,时常夹不到嘴里。滑蘑应是从这里来的。晚道觉得妻子说得对,是心里话,妻子从头至尾,都是晚道的同党。
  让别人歌舞去吧,晚道要闻鸡起舞。
  一高中旷野般的院子里,一排丰满的大杨树下,有几十台固定的水泥案子。底下安个门,可做鸡埘或者鸭圈。因为这些案子,学生们的乒乓球都玩得不错。有的老复习生,依靠这些水泥台桩,升学延迟了好几年。晚道决心从这里开始,努力成为乒乓球的行家里手。
  晚道刚表达锻炼的想法,专供校领导练习的运动室便倒出来了。什么时候都可以玩,玩到什么时候,更夫都毫无怨言地等待。可平时这个运动室是大门紧闭的。它的全天候开放就跟岳父和妻子在一高中工作无关,跟晚道的家在学校院内也无关。而这样的情形,晚道竟些许地满意。乒乓球便是小球,也不可自己玩,妻子亲自联系水准最高的一个老师,担任教练兼陪练。晚道和妻子都声称给钱,也真心坚持付费,可教练却跟晚道和妻子急眼了。教练既不收费,也不吃请,只想结交晚道这个朋友,这又令晚道心存感激而不安。
  妻子借机说道:你若不在局机关,想想看吧。
  晚道有些沉郁:别把人想窄巴了。
  妻子爽言快语:你见过刘翔跟小学生对练的?
  晚道是这样一个人,不起舞则已,一起舞就有些吓人。摆出的决心和架式,不像是单纯练球,而像军事大比拼。除了雷打不动地执行规定任务,还主动找陪练汇报思想,要求加大训练力度。还自发地晨起跑步,主动增加饮食热量,为提高乒乓球技术储蓄体能。好在晚道要下乡、出差、开会,这些因素拆解了晚道的时不我待,也顾全了陪练的弹性和耐性。
  一段时间下来,晚道脚底就生下了根。接连往返几趟七楼,气儿都不带喘的。县城是没更高的楼了,否则就乘兴走它几趟。
  家中有片小菜园,岳父撒籽,妻子栽苗,晚道担水浇地。累活重活全包了,还不够干。四下观望,设想满院的蔬菜累累,家花开放,之后就坐在椅子上,和亲戚们喝水聊天。而另块“地”,因终生承包,更是该上肥便上肥,该翻垄便翻垄,该休养便休养,非但不灰头土脸,反倒多出几分爽气。
  上班、下班、锻炼、伺弄地,诸项都不荒废,都齐头并进,晚道就要这个意思。
  业余生活刚调整出起色,改变它的事件就来了。
  对这个下派,晚道当然有过设想,亲戚们也提过要求,但却不是这样的要求。这样的要求超出设想,近似于随便打发。否则为什么不派到二高中做副校长?需知晚道是从二高中胜出的。胜出并不是逃出。倘真的派了,欢迎荣膺的掌声,会像当年欢迎兼课一样,哗哗地带着浪花飞奔。师生们将会由衷地喜悦,仿佛接迎亲属回家。
  可晚道去的是一高中,做中层里的副职。当初留二高中不动,继续做晚道的顶尖教师,怕都升上这个格次了。这样的下派,就有些“扯”。
  晚道的嘴巴闭成笔直的线段。两个嘴丫子构成了带回涡的端点。亲戚们一言不赞,既未给局书记打电话,也未去他的家。这个表态虽缺乏力量,却比说话更有力量。局领导们都是人精,一定明白亲戚们想的什么。钱不够可以暗示,关系不到位还有别人,吱个声啊。没被副县长瞧中,也没有亲属在省里是吧,不过谁也别瞧不起老师们。老师的学生可多着了,它们都是“人”,都具备“人”的力量。“双不”副局长年轻时犯过错误,可后来为什么翻浮了上来,因为有人用他。副县长离任升迁几年,局机关为什么仍觉着是灯,在帐篷顶上照耀,因为人家擅长用人,提拔了人。   晚道决定顺势而为。本来就觉着学校挺好,本来就来自学校,本来就是小人物。
  岳父颇富深意道:咱还年轻,不怕折腾。
  晚道一旦接受,岳父却忍不住打电话了。面对“线段”,沉默是不可以的,岳父欣赏这个数学才子。局书记仿佛料到岳父的电话,仰起头,伟人那样哈哈大笑,说若觉着不妥,派遣也可以收回。只一句话,便弄得岳父发愣,有些无言以对。可以收回不仅是重要承诺,更说明强大的控制力。岳父就感觉被麻雀的翅膀尖刮拂了。
  分别的时候,二高中的副校长班超用力拥抱了晚道一下。很像是患难知己,从此各赴战场。晚道又不同意这个比方,班超的下派若叫患难,上天堂就不叫上天堂,而叫下地狱了。不过班超突如其来的关注,晚道不打算拒绝。即便被称“山东棒子”,却并不意味着谢绝情谊,拒绝示好。
  正是需要同情和安慰的时候,亲戚们给予的那些,不够用。平时的对桌,心中的对手,如今都已不再斗鸡,而是安慰的姿态。由此更产生了一些凄惶无助。
  业余生活自动取消了。一开始还有换成晨跑的心思,脑袋里过了一下,就自动休止了。乒乓球教练打电话来找,怕的是晚道有什么想法。虽不再是上级领导,毕竟是校中层干部,况且还有晚道妻子那一面。只是几次邀请,晚道几次谢绝。后来晚道请教练吃了顿饭,哥两个喝了一斤半,其中晚道半斤。晚道红头涨脸地告诉教练,球打到头了,没什么理由。顿了顿说,若有理由,就是课时满了,请求准予结业。
  妻子希望晚道继续训练,晚道虎起脸:训什么练,你是什么身份。妻子说:什么身份也得锻炼。晚道冷笑:校级活动室,副教导主任只配捡球。妻子大咧咧道:你太多心了,没有必要。晚道恨恨地:你去训练室看看,门都没人给你开。妻子声音到了嗨C:谁敢那样,我找他去。却不免神伤,抬眼看着晚道,白皙的前额堆出不少细纹。妻子低下声道:不行咱买一个,放屋子里头,我陪你练。
  晚道阵阵酸暖:今后上班就当锻炼了。
  妻子幽怨道:告诉你不要求下派,你非不听。
  晚道仍是嘴硬:年纪轻轻的,靠到啥时候是头。既是同意下派,就必须承受诸种,没旁的说的。
  快乐不起来的情绪,就贯穿着一高中的工作和生活。回想在局机关时,进出局长书记们的办公室,打招呼示意是何其方便。如今来了局领导,却要悄无声息地躲在人后,或者避之不见,除非领导点名说起。风纪扣系到脖子根的一位女科长,来校时顺便询问晚道的近况,晚道迅即觉出了关心与温暖。连一高中的领导们也跟着荣耀,因为它昭示了学校的藏龙卧虎。晚道就想起部队的一个同学,后来退役到了地方。说先时腰带折了都有人管,到地方腰折了都没人管。晚道听到时先是愕然,继而哈哈大笑,如今想起,变成了嘿嘿冷笑。
  还和班超吃过一次饭,感到了久违的潜滋暗长的友谊。人总是近了远,远了近。同科室的友谊这时才显现出来。晚道的心目中,谁前谁后的事不再提了,潜概念却继而产生,就是班超在前,班超应该在前。这让晚道感到害怕,觉着自己变化了。
  晚道的感觉中,就进入到了最黑暗的时期,连卧薪尝胆都不如。教课曾是晚道的最大资本,可做过两次课,却都没有二高中时的效果。一高中的学生都是各初中的尖子,也都是贼。一辈子不忘却师恩的,全都是念书不好的,对人家的施恩不够,人家却长时间感念。而这些尖子,不做个国家院士,让他们一辈子超越不了,就会淹没在遗忘的暗物质里,连记忆照耀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时候,就知道机关怎地回事了。就知道亲戚们的选择是对的,社会世俗的眼光也是对的。而岳父和妻子,以及其他的亲戚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充满希冀地等待着他。
  再去书记家里串门,就不是以前的矜持,而是几乎主动去。书记仍像伟人那样仰头看天棚,之后又将脸部搬平。这使晚道想到数学里的仰角和平角,飞机的爬升和直飞。书记双目炯炯、十分果决地说:这几年的锻炼够用了。
  班超也回到局里了,几乎与晚道一道。回来的班超就任科长,而晚道没有,就任副科长。旁人都看出了不公,晚道也认为不公,但晚道尽量地保持平静,平静地接受班超各式各样的指示。
  3
  局书记越来越往前趟,不过局长并没有后退,虽然剩半年就退休了。
  退休算是霉运,事情也琐碎起来。先是小姨子结婚,然后丈母娘过生日,然后是亲娘去世。嘴碎的人都说亲娘去得及时。晚道因为固执,头两个就没露面。最后一个情形特殊,不管班超代表不代表,晚道也得去了。因是自掏的腰包,要亲自把钱交到局长的手上。
  晚道在食堂门前等到的。为什么食堂门前,因为局长的大事小情都喜在食堂招待。食堂的白肉氽酸菜,做得比县城的国宾馆还好,众人都交口称赞。
  局长面色淡漠,既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不悲伤。晚道抓紧时机,略带沉痛地陈述来意。可是一句还没说完呢,一个字音还没落完呢,局长已大步流星地往食堂里面走了。局长们都喜欢这样,领跑似的,后面跟着三角形的一大群。好在局长的手向后伸出来了,像运动场上的交接棒。不同的是交接棒前后左右都看得到,局长的交接棒各个角度都看不出来。晚道只好调整步伐,积极地前撵,并及时利落地把棒交出去。局长的手很听局长的话,它条件反射地收拢攥紧,又迅速翻回,准确插进宽大的衣服兜里。
  晚道回去和亲属们说,媳妇洞彻道:当官不打送礼的,局长这就对了。晚道说:我以为他会拒绝。媳妇说:他拒绝什么。晚道说:起码说声谢谢。媳妇说:不用谢。
  晚道说道:他能记住我吗。媳妇说:一般的记不住。晚道说:那还不如不送。媳妇说:送的记不住,不送的记住了。晚道说:送与不送都是记不住。媳妇说:那也有可能。
  晚道又忍不住说:我以为他会装一装呢,他可真直接。上个月,纪检委查他老家的中学校长,那个校长有几十万斤大米顶不上账,后来笔笔都有了出处,光局长名下就有两万斤。你猜他说啥了?晚道故意凝起脸,沉重果决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他妈的大米。媳妇就笑,笑里头含着喜欢。晚道一顿一挫:可我怎么宁愿相信,他是吃了。媳妇快言快语道:不用宁愿相信,肯定吃了。   局长如此,局书记也力争上游,收钱不办事的传说甚为普遍。还传说不收钱也办事,不过只针对某个干警。干警把局书记和女校长堵在宾馆,逼局书记下跪并签了字。材料干警没有上报,也没有公开,而是携带着它,堂而皇之地进出局书记办公室。
  一高中新盖的集资家属楼,门窗都安装完毕了。晚道的乒乓球教练,非要手扒楼基的勾缝,结果水泥块是酥脆的,握在手里,像迅速化掉的腐肉。拿脚踢楼道的台阶,也有渣粉脱落。老师们就异常愤怒。包工头子们都是基建办的职工,发迹得直冒漾,却又拿着公家工资。有钱又有位,便不把老师们放进眼里,结果就闹起来了。“双不”副局长是分管上司,平时说给谁派活,就给谁派活,包工头子们都比较惧。包工头子们希望老师们对“双不”副局长也惧。可是旁的事老师们惧,这件事老师们真不惧。而“双不”副局长平时虽然“护食”,这回因为压服不住,就不护食了。不过护不护的,局长和局书记都得抻头,因生出激烈事端,没有直接领导的责任,也还有领导直接领导的责任。不过却不十分尽力,且难免冷眼观瞧。
  冷眼观瞧的就不只他们两个。班超进进出出的虽绷着脸,声音却是轻快悦耳。风纪女科长头发都灰了,眼里却闪着亢奋,像尿糖血糖一起在高。看在“双不”副局长平素报销不细抠的分上,未必希望闹得不可开交,让包工头子们知道做人也是好的。
  那么副县长呢,副县长如何抛头露面,大家都拭目以待。
  五名老教师代表全体职工前往北京告状。进省与进京谁都不希望的,可是楼房问题不予解决,就阻挡不住。而且老教师代表不找信访办,而是直接找学生。那些学生不仅答应过问,还安排了京城两日游,事情在县城传开了。
  重点中学的老师们真的是无赖呀。县里时兴集资盖楼,多少学校已建成入住,不信哪个不掉渣儿。可谁不是欢天喜地了。一高中的这个家属楼,质量算是最好的呢。于是都说得有结果了,闹剧不能再闹了。副县长满意这样的时机,这样的时机也正是他等待的。于是他终于发布指示了,价格要降低,质量要提高。价格怎样降,可以通过协商。质量怎样提高,包工头子知道。量不会带来后果效应的,其他的学校,谁能跟一高中比呢,谁有那么多的学生在京城呢。而区区的包工头子们,“双不”副局长漫不经心地说:活儿还有。
  五人小组的副领头是岳父。以岳父的声望,也可以做领头的,但岳父偏做副领头。晚道认为对。
  一样的事件,看和思考的角度是不同的。局书记看到的,是一中的难拿,班超看到的是对于特殊事件的历练,晚道看到的,是不教学生的缺憾。不过这个缺憾被接下来的好事补充了。
  补充的好事是,晚道做上副科长了,它源于局书记的提携。虽然比照班超,晚道自认为早该提拔了,但这时的晚道认识到,又哪里来的早或者晚。总之感谢书记之余,心情是安定多了,并不断得出新认识。譬如原以为教师生涯望不到边,后来以为机关生涯望不到边,这时就体会到,重要的不是望不到边,而是如何不到边。
  乒乓球似乎可以捡起来,妻子提及,原来的陪练也有意。但晚道却不肯了。高潮撤退了,坚持不懈的热情跑远了。晚道这个高水准的数学教师,竟作起了古体诗。对于晚道的这个爱好,不仅妻子新奇,岳父也跟着新奇。这可是士大夫的爱好哇。当然相当一部分士大夫在附庸风雅,但晚道不是附庸风雅。而晚道一旦钻进去后,就迅速感到了巨大魅力,脸上经常洋溢出熟习的心得与汗水。虽是不轻易讨教,但偶尔一问,总把岳父惊得张口结舌。岳父只知“平仄”,晚道张口就是韵辙。妻子有心没肺,得意地问一高中的语文老师几人能作,岳父老实地说,抓文科教学的副校长差不多。给儿子主持婚礼,文科副校长展示了十五分钟的长赋。百转千回的抒情,听起来特像委婉哀情的“诔”。
  看着岳父费劲,晚道也不为难他,宁肯自己钻研,独享诗海泛舟的乐趣。倒是班超,窥见了晚道一天撒尿似的几泡,便主动讨要一首。晚道并不推拒,顺手将晨起读史,上班路上吟咏的诗作交付与他。
  “越岭穿山涌浪射,鱼踏轻舟抚玉箫……”
  班超坐椅子上沉思半晌,反复猜度其中的“涌浪射”与“抚玉箫”,觉着简直俗不可耐,却不指出,心怀叵测地肯定道:做个初中语文老师是绰绰有余了。
  如此夸誉晚道并不在意,业余时间更加起劲地投入到读古体诗中。而且每游历一处,必定观风望景兼赋诗。很像一些似忙实闲的官员,神气地挎架财政相机,动不动就咔咔拍照。而且在网上自编图文并茂的集子。岳父鼓励晚道出版,妻子建议卖给学校,既增加一笔收入,同时“也让他们看看”。
  局书记接上局长的岗了。对于晚道来讲,环境更加祥和,心头不由自主地明亮。
  局长虽然退了,办公室却是不肯倒。
  局机关的全体办公房间,套间只有一个,供历届局长使用,其他的副局长一律单间。可是局长不肯倒,局书记就不好占。
  如果不是组织谈话,而是听凭局长定夺,局长一定把位置坐下去,一直到全身瘫软,动弹不得,再由他的儿子接续。
  怎么办,有人想到了小通讯员。小通讯员的祖父是业界资深,与各届领导有纵横关系,并且年岁小,辈分又低,最适合“不同意”。小通讯员先是跑到书记面前,问是否把局长的卷柜清理出来。书记平视着眼前粉刷细腻的白墙壁,什么话也没说。
  几垛卷柜被拖到走廊里,又继续往前,一直到走廊的拐弯。由于动作猛了些,卷柜里面的墨水都洒脱了。原来是找不到局长的,可墨水一洒脱,局长就迅速地知道了。局长卷起衣袖,一边拿抹布擦卷柜里的文件什物,一边站走廊骂:这几天就等不得了,操他妈的。局长没说“你”,而说“他”,将人称调整了,因此谁也不能主动对号。局长伤感地说:当初就不应帮助你们。局长的话是有根由的,因为有人要拉着局长一起调理局书记,而局长是横在了里头的。局长认为若不横在里头,书记是未必接上局长的。
  局长来的是时候,局书记恰好不在。这种彼此不见的好处显而易见,他们两个都选择接受。局长站在众人都闪避开的走廊里骂一顿是可以的,骂两顿也是可以的。不怕自轻自贱,骂三顿也是可以的。但那就不是雄狮,而是斗鸡了。   招生办门前某天贴出了小字报,揭发局书记的经济问题以及“搞破鞋”。贴的人既大张旗鼓,也注意范围,因为既不是贴在县委县政府的门口,也不是沿街撒传。班超毫不犹豫地撕了下去,团了团,扔进垃圾桶里,又捡出来,给局书记送去。此前肯定有人见到的,但此前没有人撕,是班超把它给撕下,并且送去了。
  那么晚道见了,晚道能撕吗?这个问题可说无从回答。因为晚道见了,并且像此前的人那样快步走开。小字报是株毒草,晚道首先想到的是走开不看。走开不看也是维护。但晚道却没有班超那样义无返顾地冲上,该出手时出手,该抡板锹的时候抡板锹。
  抡板锹是有典故的。多年前的放学路上,晚道表哥因为挑衅,被人家按在身下打。晚道站一旁呆呆地看。表哥疾呼:上啊。晚道顿时血往上涌,抄起板锹就往人家的头上拍,十分地敢下狠手。如今不伸板锹,是因书记尚在台上,还是没被按在身下。晚道跟亲戚们探讨,岳父的意见是不撕,妻子的意见也是不撕,两个不撕慰藉着晚道的一颗心灵,但晚道隐约地觉着应该撕。
  打个比方就清晰了。倘墙上贴的不是书记而是岳父,晚道将不是抡板锹,而是拎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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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里决定调任班超做理论科长,原因是几次座谈会上,班超的侃侃而谈吸引了上级领导的注意。
  班超已然上调,晚道这个副科长应该接任科长吧,但晚道心却有些虚。也知班超去部里,跟是否撕小字报没关系,但晚道就是心虚,并且觉出了压力。班超确实超出晚道一段距离了,除非兔子似的跳跃,否则是撵不上了。不过撵不上也不想撵了。晚道此时还明确地知道,班超省里的亲戚又提职了,比县委书记大两级还不止。副县长估计是提鞋辈分上的。如此而言,为什么不惧黑眼,敢伸手撕小字报,便算得是一种解。
  局书记以他的名义举办欢送宴,“双不”以及其他副局长全部出面。这些个出面,可以看出局书记更加稳固。整个宴会都在肯定班超的进步。不过班超不是特别兴奋,起码不是彻底放松,这令晚道好生奇怪,有些压抑,不彻底放松。班超定是感到了这点,并且误会成晚道的留恋或者怀念,就重重握了晚道的手,还轻轻击打了晚道的手背。这样的手心手背,让晚道觉出了事件重叠,仿佛在时光倒流。
  三天以后,班超撂下部里,跑回局机关来了。他放弃不干了。晚道很高兴,因为晚道已学会了高兴。晚道也很震撼,因为看到了班超的果敢与决绝。局书记没有设欢迎宴。走了就是上级部门,回来就是下属员工。不过局书记仍将班超叫到办公室,闲聊或深谈了一段时间。局书记他尽心了。
  既是自主选择,就要付出代价。针对班超的回跑,部里的领导恼火道:这样的干部我们不用了。
  “双不”副局长与局长结成了儿女亲家,不知局书记何种滋味。不过婚礼仍要参加,还要做重要来宾讲话。此时方知,做媒的是副县长的老婆。而如此级别的婚礼,副县长连面都没露。仍像一盏酥油灯,亮在尖顶的帐篷中。
  不过结亲了又能怎样,局书记的位子已坐得更稳了。几处房产也换成了丈母娘和老婆的名字。小字报上揭露的搞破鞋和经济问题,一个莫须有,一个说得清。
  晚道就不禁想,班超前番的回返,究竟是没看透还是看透。女科长倒是有些透了,脖颈下的扣子不再系到脖颈,相反会解开三粒。倘若握她的手,她会条件反射地缩紧,而不是绷开。曾经的标兵典型,心情正变得疏朗,像她由紧而松的胸扣一样。
  看透与没看透,晚道心里不急,相反竟还有了些轻闲滋润。譬如积极参加迎国庆大合唱。大合唱与其说是机关工委的要求,不如说局书记的喜爱。局书记在一段时间内,突然着迷在酒宴上表演,动辄朗诵“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或者“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还好独诵的特别多,齐诵的十分少。女科长在练习长征组歌时,本来高高地挺起胸脯的,可唱着唱着胸脯就塌陷了,动情的泪水流淌了满脸,然后又高高地昂扬起来。班超说话不跑调,但若是唱歌,张开嘴就跑。可是班超不认为自己跑,他严肃要求本科室全体同志,即他和晚道俩人,调整工作节奏,认真参加排练,积极跟上局机关的全体大合唱的步伐。
  于是晚道乐颠颠地跟着嘎巴嘴,一边嘎巴一边琢磨歌词。歌词是真正地好:
  祖国好比金凤凰,四化就是金翅膀,奔向光明奔向幸福,金翅闪闪无呀无阻挡。无呀么无阻挡。
  乒乓球可以随时捡,但就不想捡。近千首的自创诗词打印成册后,心情也跟着刀枪入库。晚道的目光延伸到了古典文籍:四书五经、老庄哲学。
  新的业余生活于是开始了。
  三字经背下来了,论语背下来了,道德经背下来了。都是一字不差,说背就背下来。背诵总是这样,记忆力不好的,想怎样费力便怎样费力。记忆力好的,它根本无需费力。因此像是百米,豹子只需几步,蚂蚁却望不到边。
  知道了晚道的进取,亲属们很为赞赏。眼见晚道记忆的速度,心内简直惊叹。真正的天才常常是眼睁睁瞎掉的。智力或者智商,除了撞开大学的校门,唯一的用途,看来就是遗传儿女。譬如晚道已入初中的女儿,数学语文自不必说,国画只学一周,老师便说可以参加全县学生画展。讲演与朗诵,老师说百里挑一,妻子说千里挑一,晚道自诩为万里挑一。只是唱歌跑调,却不似晚道,而像班超一样。
  随着“国学热”的开讲,班超也加入了。加入了就成了主谈。举凡用嘴的,班超总是抢先。不过谈名人掌故头头是道,谈国学简直就肤浅可笑。如同一名村妇,跟着探讨天体观察中的黑洞。国学被糟蹋成这样,晚道唯一的应对办法是放弃,也可以说超越。
  于是晚道开始琢磨玄妙莫测的周易。省城著名高校的两位著名老教授研究过周易,一位死后老家修了衣冠冢,他本人被邀进名人陵园免费安息。另一位后来习练了法轮功。两位中的哪位晚道都不追随。晚道有自己的追随,即凭借数理、运算、逻辑的掌握,通过高数的途径来参悟。结果呢,以前觉着生涩难懂,如今发现喻义深刻。以前以为数学似海,此时方知一部周易不仅似海深,似海宽,而且似海广。晚道惊喜地意识到可以起卦了。   晚道给妻子算,是多稳固而少浪漫。嫁了晚道自会稳固,想不稳固都不成,可是晚道并不缺少浪漫。周易琢磨得累了,晚道会煮一杯咖啡,喝上一口,先将头半口递进妻子的嘴里。可能这不是浪漫,甚至是埋汰,可妻子就觉出了浪漫。有个老师讲究卫生,夫妻吃饭都要分餐,妻子直言快语地问他们:晚上怎么办。回来跟晚道说,把个晚道乐得。
  是的,晚道长相不风流,作派也不够风流,但风流有什么好。妻子喜欢晚道的不风流,觉着风流是不浪漫,不风流才是浪漫。这让晚道醒悟,原来妻子比他还要浪漫。
  晚道给岳父算。快七十岁的人,本没有算的意义,不过可以往前算,看是否有过初恋。那个初恋情人,她的老公是否已经化灰入土。可是岳父断不会有太多的艳史和遗弃史,优秀老教师的名头,把他的艳史路给挡住了。
  晚道暗自给局书记算,给副县长算。他们生辰八字却是个问题,因此影响着卦爻的准确度。不过他们比一般人虔信呵。他们每年都要找巫婆、神汉或者半仙算上一到两次,明明知道未必准确,却已形成了年度路上的一盏灯。只是晚道无法交流,才使预测变得没有意义。
  晚道告诉班超,根据卦象,班超这年仍走霉运,起码是半年。半年以后就渐渐好转了。晚道本不想告诉班超的,可因想对他负责任,犹豫一刻后还是告诉了他。班超反过来告诉晚道,不要将个人的爱好拿到局机关来,晚道毕竟不是普通的无业游民。晚道认为班超说得对。可是晚道又十分自信,因为晚道隐约觉得,事实终将佐证。
  半年后进行了机构改革。晚道没算出机构改革这个名,但算出了机构改革的这个“运”,却没算出自己也在运中。所以尽管内心窃喜,却没对外咋呼。局机关一百二十几人减成了二十几人,很快又反弹成一百三十几人。所有人都经过了折腾。除了竞岗胜出的,其他不胜出的既没消失,也没丢弃,他们都被团结在了局机关的周围。就把局书记忙活得够呛。不过队伍更有力了,因为经过了局书记的思谋布置。人员的减返中,副县长的指示当然要考虑,原局长和“双不”副局长的意见也要兼顾。可不管怎样兼顾和考虑,都不影响局书记的威望日隆。
  若是算得不准,妻子还有心思好奇,若算得如此之准,妻子就害怕了。妻子不愿晚道是算卦先生。
  岳父同意妻子。觉得这个卜卦多少沾些邪气,很怕别人想起晚道,便以为他手持鹅毛扇。已有“小诸葛”的说法了。只是岳父不便说,说了效果也未必好,岳父好比校长,妻子是班主任,而晚道是有钻研精神的学生。负责直接提示的是班主任,校长要高屋建瓴,讲回头看。
  自从岳父的平房卖了,晚道留存的平房变成了一家人怀旧纳凉的聚点。晚道和妻子的暗收入高,冰糕、冰棍、西瓜、冰啤酒,都在那儿堆着。唯独没有茶水。闯关东的先人,有三件事似忘了交待:三合院、山东口音、饮茶习惯。不过交待也没用,进了果鲜水甜的东北地界,就都丢了根啦。
  晚道说:周易是一门了不起的科学。妻子快语道:什么科学,老百姓眼里就是算命。晚道略嗔:可不只算命。岳父满脸慈笑,听起来师爷一样曲意逢迎:命运实是难测呀。与其给人测算,不如亲临官场,也走它一趟。岳父念念不忘当年五人小组进京所受到的良好待遇。小汽车直接就开到了站台上。若坐的飞机,很可能直接开到翅膀底下。岳父从此的体会便是,公家是最大的家,官场是最大的场,旁的什么也别说。
  晚道的嘴巴又紧紧闭成线段,不说话。院子里浓荫匝地,藏纳了不少盛夏的蚊子。菜畦边上旁逸的夜来香,俗称“莫怜豆”的花,开出阵阵沁香。夜里果然凉快。妻子不顾忌众人,身体疼爱地靠近他,却不由分说道:谁也不给算了,说啥也不算了,再算走火入魔了。
  妻子说得利落,岳父听得满意,亲戚们也听得满意。亲戚们都看好晚道,希望某天能够把握行政权力,成为正科长、副局长、正局长、局书记。亲戚们什么也不求,只因为晚道从事的道路,颠一颠脚,便可以够奔到这些。而这些是真正地好。
  机会就在那个时候来的,二高中的校长空缺了。
  晚道的脑袋一下空白了,然后又一下醒了,众人也被唤醒了。晚道是这个校长的不二人选。它使晚道突然想到了大道。学校是他的课堂,他的跑道,他的大道。为了大道,什么乒乓球、国学、周易,他都可以放弃。在他的意旨下,国学会进一步推广,乒乓球得到普及,周易也能略做介绍。只能略做介绍,周易的这汪水太深了。
  却原来,岳父、妻子、亲属们都是懂周易的。他们愉悦地议论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后。距离退休还有二十年哪。虽然被班超耽误了几年,但班超是超早啊,属不正常的参照物。所以晚道的实际是,尽管耽搁,却不早不晚。
  事情当然得运作,这已是晚道和亲戚们的共识。打电话这时已不太好使了,师生只是经历,并非无止无休。只是事情尚未取得眉目,已有人开始上前滥议,若晚道去二高中做了法人校长,推销点儿煤、弄点辅导资料、安排两个保安、送几个学生如何。都是平时的熟交,嘴上说不让白办,其实是拿点利益捆绑上套。妻子因此摆出了架式,提前进入校长夫人的状态,既安抚又婉拒,既拉近又推远,直弄得晚道眼界大开。
  当然以上是可以安抚婉拒的,还有不可安抚婉拒的。譬如局书记和“双不”副局长都提出进煤,那么到底谁进。若都进一些,副县长的儿子不同意怎么办。这既是上个校长涉及的,也是晚道下一步应该构想的。
  接下来就不必构想了,因为上来的不是晚道。
  岳父不禁灰颓。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令晚道看了心疼。
  妻子失落地问:可你是最合适的呀。晚道想挤出些轻松,给出的表情仍是,嘴巴闭成一条直直的线段。
  晚道以为局书记会找他谈话,可却没有。为什么要有,局书记给出承诺了吗。任何情形,局书记都可以回应,也可以不回应。
  晚道的科长比较顺利,因为班超当上副局长了。并不是说班超倒出了科长的位置,晚道就得当科长。谁都有当的道理,也都有不当的道理。还有一个原因,二高中的校长没当上,就多少获得了同情分。不是局书记的同情分,而是局书记考虑的来自别人的同情分。如今再想也许局书记就没考虑晚道去二高中,因为知道班超即将冲击副局长。但既如此,为什么不跟晚道说,但凭什么跟晚道说。   当上科室长,就有了山头的感觉。眼前忽地一亮,视野顿时开阔,承担责任的快感云朵般涌来。才知再小的正职也与副职不一样的。对此俗话早说了,叫“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也有时间听闲传了。
  “双不”副局长的儿子和原局长的小女儿,一对小夫妻在公车上坐着。有电话打进小女儿的手机。小女儿顺口说:不说了,有别人。副局长的儿子顿觉不快:我是别人,谁不是别人?却噤住声,不吭气,暗自驱车赶到省城,勘察妻子的电话记录。于是副局长的儿子查到,自己竟是原局长小女儿以及副县长儿子的“别人”。别的可以,“别人”不可以。“双不”副局长气得只一句话:咱家没这样的儿媳妇。
  晚道乐翻了天。班超也乐,一抹油黑好看的小胡子快乐地抖。晚道就觉得不是生活堪比闹剧,而是闹剧难比生活。
  有“双不”垫底,“双不”副局长怕个鸟。不怕副县长,不怕局书记,更不怕已然退休的原局长。却是不肯出面。副县长和原局长也不出面。难堪的角力,沉默的较量,都躲在了手脚的后面。只是随着力道的逐层深入,“双不”副局长焦黄的脸上,已然渗出了层层黑晕。
  5
  晚道接下来业余生活再次与他人,与麻将、吃酒、嗨歌、按摩、打炮不同。这次的生活在前面已有苗头,它是从古诗词创作、国学研究以及坤爻八卦一路延伸过来的,叫做太极。不同的是别人的太极走腿走掌,晚道的太极走眼走心。别人跟着师傅学招,晚道自发地钻研理论,让理论映照实践。别人是坚持经常,晚道是时时刻刻,回家站厨房里还要比划。当然也站客厅里比划。总之半年就看出进展来了,去参加国内大区比赛,一下子得个银奖,吓了晚道一跳,也吓了师傅一跳。师傅习练二十年了,连奖杯的钢锈都没闻着。
  晚道南下北上比赛,还去香港特别行政区参加泛太平洋地区的赛事,往返费用由局机关出,就比旅游还愉快,比散心还开心。有两次晚道还给师傅承担了钱,可越承担钱,师傅越不获奖。师傅太想获奖了,不似晚道这般心态放松,更不似晚道有国学与周易的底子。原来国学与周易是滋补太极的。因为这些滋补,晚道的太极越来越具风采,连指手画脚都看得出底蕴功力。最显赫的是一次亚洲杯民间大赛,晚道连夺两枚金牌、一枚铜牌。副局长班超仰坐在老板椅上,打断晚道科长的工作汇报,认真地嘲弄:一块金牌得交多少参赛费?晚道只作难堪的笑。
  不过晚道知道自己是真实的,便不在意班超的认知与理解。不过若是局机关的局长们都来学习,晚道该怎么办。提出这个问题,晚道又主动回答了这个问题。包括副县长在内的领导们,其实谁都不能来,得和群众保持距离呢。另外他们有更享乐的方式,譬如已退的原局长,由财政专门拿钱,赴海边长期疗养去了。
  每次外出开会,只要是住下,晚道总会准确找到相应的太极聚集地。不说话,不闲聊,不铺垫,趁着清晨的阳光,拉开架式就打。城市的青石板与绿地上,一趟套路未完,周边常常已聚上一圈。晚道不受其影响,人越多越专注,动作越洒脱,运送到位。待收式站好,赞誉之词早不绝于耳。若再交流习练经历,包括时间短,地方小,没老师,就更让人瞠目结舌。晚道家门前新修的公园,每早都汇聚一个方队,六七十名中老年妇女,另有壮汉若干,悉数成为晚道的弟子。让妇女们明白动作大意,那才叫难上加难,但是晚道轻易做到了。他的传授如此明白准确,深入浅出,让妇女们自信地体会到,天才原来就在庸才的身上。
  既然有不少崇拜者,男女快活理应如期而至。但晚道绝不轻易索取,更不主动赐予。晚道有毅力让局部听整体的话,身体听心里的话。至于工作当然没有耽误,也不可以耽误。若是有所耽误,报销比赛费用都会困难。上级部门召开县区会议,总喜欢点晚道同志发言。晚道的意见总那么深入准确耳目一新,让出炉方案的都跟着喜欢。出炉方案的本应隐隐恼火或者略微反感的,之所以不反感,是晚道总在需要的时候提及,懂得规矩绝不越矩。科长就这样逐渐做得稳了,还被列入副局级后备干部名单,奔赴县委党校学习,并因此结交了一批同学,都是日后需要的。
  更没耽误的是,妻子在带环的情况下怀孕了,而且渴盼生下来。妻子渴盼的理由是,热爱晚道,想再生一个小晚道。晚道感动了。妻子试探女儿,女儿也十分乐意,很高兴添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女儿已上高二,对爱情和将来已有了一些理解体会。总之种种勘察过后,晚道就及时把生育指标给申请了。当然是放开二胎指标之前,当然用了权力交易。晚道帮人家安排三个学生,人家回报了一张批条,含金量几乎相等。俩人还高兴地吃了顿饭,预祝孩子的出生。
  众人希望“双不”副局长多活些年,可他得了肝癌,活不长了。都知道是给气的,但没人提及,都有些回避。不久“双不”副局长娶了个未婚的女医生做儿媳妇,面子上找得很平。副县长专门叮嘱财政局,只要能够保命,两千万也得花,而且可以去国外。于是都说副县长尽力了。
  只是副县长仍有些蔫。县城的常务副县长关进了监狱,不过跟副县长没有关系。但是县委书记受到了牵连,也关了进去,后来又保外就医出来了。常务副县长没有出来,因为判的无期。这期间县域经济持续发展,并且势头更猛。
  向“双不”副局长遗体告别的时候,副县长如期做了县政协主席。副县长不太往局机关写条子了,也不再监控是否落实办理。帐篷顶的灯光变成了星光,好看而遥远无害。岳父此时方告诉晚道,副县长他们其实是同届的,当年还都评过县优秀教师。只是岳父退休好几年了。岳父的言外之意之一,是成功人士级别高,退休晚,岁数也瞒得好。
  越发牢稳的是局书记,再没人向他耍横或者示威了。只要他愿意,他同样可以成为局机关里人人头顶上的灯。但又成为不了的,人们牢固地帮他记着,他只剩一年半的岗上时光了。
  接着的快乐是二毛的出生。这个快乐原来有预想的,但得到的却超过了预想。超过的表现是,尿布本可以用烘干机,但晚道偏要围在腰上溻干。弄得腰间热气腾腾,像绑了一层湿云。再个是逢人便讲。一个人已经盛纳不下了,需要大家分享。因有正式的指标在,讲是没有后顾之忧的,而且绝没有收礼的意思。虽然县城的收礼风气已蔓延到村屯,一些人家铺地面砖、砌围墙、老母猪下羔子都开始请客。   尽管不收礼,朋友们仍真诚地随礼份子,还新奇地组团看望二毛。好像二毛不是二毛,而是鲜活的小动物。女生都夸妻子厉害,男生则服气晚道勇敢。这个服气是真诚的,因为他们想生,也可以生,但都不敢。萌生想法的时候就封杀了想法。他们的夸耀是晚道的荣耀,晚道趁着高兴,给他们讲二胎的好处,还劝大家抓紧生出个二毛。
  可不待大家报告生产,晚道的大女儿出毛病了,表现是数学成绩直线下滑,接连两次考试,成绩都是八九十分。一百五十分才满哪。班任老师硬起头皮找到晚道,晚道则惊出了一头冷汗。晚道这时不溻尿布了,而是坐在书房里头,满心痛苦地等待女儿放学。晚道只问女儿两个知识点,便知女儿果真落下一大截子了,待小心翼翼地深挖根源,更是瞠目结舌。女儿已经弃学半年了,其他科目没有不学已经不错了。
  晚道深深陷入自责中。自责身下的这根物件太过分,找妻子耍弄也就罢了,却非要弄出个二次妊娠来,准确地说已是第六次。并且动摇了军心,带来了后果。
  高考归根到底是女儿的事,但归根到底更是家长的事,晚道和妻子也这样认为。二毛暂时交给家里的保姆,妻子负责起女儿的全部生活和每日谈心。晚道则抽出一切时间给女儿补课。对不起,不是晚道抽时间,而是女儿抽时间。
  考验晚道的时刻来了,因为一百天后就高考了呀。它要求对数学的讲述简洁有效,实现以一当十。好在女儿也真的配合,肯往心里头走,数学成绩渐渐回升了,最后一次模拟考试达到一百二十分。若给予时间,晚道可以带领女儿实现一百三十分,那才是女儿的正常值。可是没有时间了。
  去考场的路只有十分钟,晚道进行了一次著名的说课。头五分钟的时间,晚道牙帮紧咬,给女儿说了几个一定要注意。后五分钟的时间,晚道耸动鼻尖,横起猎人的眼,要带女儿猎狩一道题。这道题像山中蛰伏的野狼,几年没有出现,晚道判定本年度它应该出现了。晚道告诉女儿要怎样瞄准,怎样勾动扳机,怎样在雪野中一枪致命,让野狼腾出个漂亮的空翻后,重重地跌落在雪地上。
  然后晚道就回局机关。
  进了考场就是女儿的事,与晚道无关了。
  接女儿回家的路上,女儿激动地说,那道题原封不动地出来了。像所有的老猎手那样,晚道尽量不动声色,却禁不住眉梢微颤。一场伏击猎杀将以得胜告终。晚道断定女儿的分数会在一百三十五左右,上下误差一分,一周以后成绩出来,女儿的分数是一百三十五。
  知道女儿高考,班超给晚道放了假,并且派出了专车接送。那个有用的司机,给这次准确押题悬挂了传奇的锦旗。
  这是继当年返聘讲课后的又一次闪亮。不过上次是可预期的,这次是不情愿的。由于太过惊险,晚道不喜欢再耍。
  奔赴南方时,晚道和妻子想抱着二毛的。全家送女儿上学,不仅必要,而且必须的。计划挽留二毛的时候,是征求过女儿意见,女儿也是满心高兴的,可谁知后来就失落了。女儿没有意识到,父母的爱不是减法或开平方,而是随时乘以十或者百。但最终还是没有抱,而是让保姆在家带着了。
  可以慰藉的是学校场地十分宽敞,相当于一座主题公园。都说南方的土地少,从这所学校看不仅不少,而且实在很多。还是学校想得长远呵。在这样的环境里就读,晚道和妻子满意,女儿也表示满意。学校不是名牌,但以后可以考研究生,通过研究生来实现名牌。这样去想,一桩遗憾就有了弥补。而且女儿入校不久,就发挥演讲辩论的特长,一路披靡,最后荣膺全校十佳辩手。晚道至此终于生发几分喜悦,同时也体会到,自己的喜悦何足挂齿,孩子的喜悦才是真正扩大了的喜悦。
  可是仅半年,曾经的隐忧复发了。女儿萌生宏图大志,非要退学重新参加高考,立志够奔清华北大。这两所学校真就坑人。妻子请假去南方长住,夜里陪护女儿以防不测,白天领着看心理医生,晚道则在家里愁肠百结。女儿在前进方向上如此迷失,晚道抑制不住生发遭劫感。觉着他在被迫和“谁”博弈,那个“谁”类似空气,伸手触时却又虚空。尤其女儿试探着提出去外国留学,晚道心痛得跟惊雷似的,也明亮得跟惊雷似的。晚道尽量展平眉头,慈祥地对亲爱的女儿说:孩子,把你爹论斤卖了吧。看到一层抑郁苦闷重又镀上女儿年轻迷茫的脸庞,晚道下定决心说道:爹再想想。
  晚道的内心沉沉无边,特别渴望一叶方舟,能够成功地渡出女儿,渡出妻子,渡出亲戚们。为什么都渡,因为所有亲人都在劫中,也包括他。
  那些苦难,粗疏的人是无法体会的。因此就有人轻易获得颟顸幸福,有人则穷其精神而困扰终生。晚道如此郁闷且无处倾诉,太极拳却坚持打,工作也照样干。让女儿觉得一切安好,让妻子、岳父、亲友们觉得生活不曾裂变,正凭着永远的惯性持续运转。可是一颗漫漶的心灵将往哪里皈依。
  6
  那些天晚道不停地诵读《心经》,咀嚼悲苦,平衡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凝视着半窗铅华,晚道想到了光亮这个词。女儿需要光亮,也需要救助,即便这个出国超出了晚道的经济实力,可只要能给女儿带来光亮,救渡女儿上岸,晚道可以做,一定做。女儿是年轻浮躁,可女儿不是没提出去月球吗,那么多的小孩子不正由着父母安排出国吗。晚道相信女儿最终会沉稳下来,心静下来,那么就借助这个光亮督促吧。女儿呵,爹妥协了,爹投降了。
  一部心经,晚道越反复诵读,越觉如醍醐灌顶,越叹相见恨晚。通过它,晚道找到了态度,看到了彼岸。
  因为稍有空闲,晚道重新陷入有深度的思考中。就觉得人这一辈子,若把高度降成低度,常常会充满意想不到。班超一直是事事争上风的,晚道则处处让班超费劲。后来班超涨了高度,晚道相对降低了高度,俩人就实现了从不认可到认可、到主动认可。而情况便反了过来,不是班超影响晚道,而是晚道影响班超了。晚道当然不想影响班超,是班超放心晚道,主动接纳晚道的影响。
  局领导班子经过走死逃亡,可以说只剩下班超了。新的局领导一茬茬派进,将班超固定成了老牌副职。不是班超的脸上贴着副职,是人们的熟视,将副职与班超挂上了勾。打破这种熟视,需要冒出很大的亮光,可是班超的亮光在哪里。所以班超虽居高度,心里却同样痛苦。怎样解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降低高度,再不就诵念心经。当然班超从未诵念心经,也不会诵念心经,那么就让他降低高度,开展业余生活吧,让以上各项狗尿般消弥心上的痛苦,老醋般祛除熟视中的鱼腥。   由于实施免费,新修的公园里,晚道每早的学生越来越多。先是扇形排阵,接着是矩形,接着是大半圆,再往下就要扣圈了。虽然扣圈涉及身体的全角度被看,但既然不是魔术,晚道便不怕全角度。还是那样,越是被看,晚道越凝神贯注,如处无人之境,又特别的人来疯。
  办学校是学生们提出,晚道自己又动心的。为什么以前不办,为什么现在要办,就跟形势政策相关。形势是国家大力发展职业教育,县城的职业教育又早成了空壳,它们互相解释。政策是上级对职业教育有了补助,一个学员几百元。
  但天知道,虽然女儿出国需钱,晚道却并不指靠这个。既如此却为什么要办,就是晚道要做件个人意义的事。这件事能贯穿今后的半生,而不是现在这样,看不到方向,不知道节奏,无法预知进展。这件事情因具有个人意义,将更多地滋补社会意义。因滋补了社会意义,平时缠绊的大事小情正变得浮云水草。
  因涉及投资垫付,妻子和亲戚们便不同意。但不同意促进了晚道的坚持。纵观二十年来,晚道还没浪费过钱呢。想不到的是,事情得到了女儿的认可,这令晚道高兴又惶恐。高兴到底父女同心,惶恐实际是偏离了做错了。但此类情形起码证明一点,即晚道依然激情年轻。面对晚道的执拗坚持,亲戚们也终于找出了同意的视角和理由。岳父因做着淡出人群逐渐辞世的准备,对晚道的执拗就容易心平气和。妻子更多的是考虑人已到中年,中年男人像个孩子,老年男人则像个婴儿,他们都非常需要女人的宠爱。所以需要投资怎的,权当包相公养二爷了。
  晚道迅速走红,成了县城教育界和全民健身活动的名人。走红却没有绯闻,因为这个走红不是靠绯闻。晚道把高考数学题给押上了,这是最大的能耐,它赢得了全县公众的器重。二则收取的学费悉数用给了学员们。教材是晚道自己编纂的,光碟是找出版社压制的,会徽证章校训都是晚道独自设计撰写的。晚道看重这些意识形态,它们传达着对于学校的投入和理解。而学员们早把经济收入给测算了,知道这个晚道校长在做公益,接近于做公益。
  总之,响应者云集,预计招生六百人,结果踊跃报名了一千八百人。虽然大半是中老年妇女,但她们是今后事业发展的骨干力量,要鼓励并呵护好。总之,就把晚道忙得董事长似的,把聘用的管理人员忙得火烧腚似的。不待要求,大家自觉套用由来已久的规矩,按着职务、职级、职称、职责开展工作,竞相创先争优。同时对晚道提出严格要求,要求他像一切单位法人般虚伪,像所有董事长般装淡。
  出自己的力,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自己干。它们证明着晚道的选择与判断。只是过去想当校长而没当上校长,这时却可以当校长了。过去连现实都无以考虑,现在却可以考虑日后了。考虑日后时才发现,局机关往届的领导,无一不是考虑了日后的。原副县长现政协副主席也考虑了日后。他的日后不是和社区的老婆子们混迹麻坛,也不是建砖厂、开商场、办公司、搞建筑包工。他的日后是神圣的关工委和不可侵犯的老干部大学,是行将长眠时在布满黄褐色斑点的身体上覆盖一层鲜花翠柏。
  可是,二高中的校长辞职不干了。这样的消息令晚道心如刀绞。晚道不能不想起四年前作为最合适的人选,他那么强烈地要求去二高中。可结果整个县城都知道,去的并不是他。这样的记忆让晚道认识到,最不应心如刀绞的是他。
  可晚道还是心如刀绞。他跟一高中、二高中是有感情的,因为这份感情才心如刀绞,因为心如刀绞,他又不由自主地帮助二高中搜觅人选。结果他难过地发现,四年前最适合的不是别人,四年后最适合的仍不是别人。这个“最适合”像条影子,别人往他的身上靠,他自己也往他的身上靠。他隐隐得意,又禁不住恼火。
  晚道命令自己佯作不见,闭气凝神,可是眼前闪现的一草一叶,一树一木,仍耸耸簌簌地察觉得出来。伴着飘浮的一束微霰,晚道知道自己的心不静了。
  妻子和亲戚们就看出些苗头。二高中这个校长他们喜欢。他们像盼昏暗草棚中的马下驹、猪下崽、羊下羔一样,盼新任校长的聚合出生。只是有了四年前的经验,他们学会了环顾左右,知道不可操之过急,最好是静观其变。
  晚道的真理想是什么,晚道不由得审问自己。太极学校肯定是寄托着爱好和理想的,可与曾经的理想比,这个理想更多出于无奈,是一个假理想。晚道要教学生,接任二高中的校长,可以使晚道展开久违的教学之梦,借着校长的权责传播科学理念,影响一到两代人,让晚道的画像最终挂在校史室或学校走廊里,和那些历届的遗像一起发出成排成趟的微笑。
  晚道知道并且承认,这才是他的真理想。
  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同意了就上道了,上道了就主动了,主动了就被动了。被动的晚道虽然此前对经济情况进行了探访,但是没有用,因为去时方知,学校有三千万的饥荒,并不是交接时所说的一千万。它们一直被埋着,事先探讨都不行。而且那么多的钱,有许多是向老师集资的,它的好处是,学校一旦进了钱,老师们就坐在财会室的桌子上,一笔一笔地等着回收。所有的欠款里唯一可以拖延的,是盖宿舍楼和教工食堂的包工头。可原校长离任前,用银行的新贷款迅速全部地结清了。
  怎么办,唯一进钱的招儿是学生,可更多的学生都被一高中招去了。现有的收费抵补学校的正常费用,一年仍会出现三百万的亏空。若不想亏空,只有达到一高中的办学规模,或者兵合一处,成为一高中的分部。但前者不可能,后者一高中不同意,二高中不同意,局机关也不同意。
  金融手段很厉害,可力挽狂澜。可局机关既不让吸股,也不让争取民间教育基金,于是种种办法之后只剩一个办法,就是继续扩大贷款,以更大的包袱兜住这个包袱,将更大的包袱丢到以后。
  还有呢。辞职之前,原校长突击提拔了一批,让中层干部达到三十来个。他本人则被上级提拔任命为二高中的书记,调进局机关督学室,实施两地办公。
  晚道胸中的火腾腾的,耳鸣得听不见声音。
  晚道去找新局长新副局长包括班超,新局长新副局长说不知,班超也说不知。晚道又去找原校长,原校长阴冷地说:怎么不知,县长办公会不都参加了吗。   晚道再次去找班超,班超沉默了。他左腮的咬肌微颤,半天不说话。
  一个接一个的情况在头顶烧灼,晚道的发际间钻出丝丝缕缕的烟雾,满鼻子焦糊的气味。
  晚道掌握了一个更加惊人的情况。原校长将锅炉房、食堂、学生宿舍全部出租了,租期是三十九年。
  晚道笑起来。
  黑乎乎的车库里,晚道不让人进,也不让人看。不肯跟任何人交流,只是数学家一般冥思苦想。
  数学是晚道的一根绳子,晚道试图用微分或积分的方法,解答情况的来龙去脉。由于解得投入,晚道常常一蹲就是一天。车库变成了晚道下崽的窝,若是谁由此责怪,晚道会退缩得更深。也许狺狺地叫起来。
  妻子觉着心疼,但上不去前。二毛是晚道的快乐之源,可是二毛也毛了,晚道可以当着她的面,“咣”地将门关上。二毛稚嫩的眼看看妻子,又委屈地看眼前的防盗门。
  正当妻子准备将车库安上玻璃窗,放上床铺,铺层绿色的化纤地毯,晚道从窝里走出来了。阳光粘在他苍青浮肿的脸上。晚道张嘴就是一串长嗝,听起来浑浊流畅,类似于屁响。晚道的数学运算也求证出来了,结果就是无解。无解也是解,总比易经卜筮得好。易经的卜筮结果令晚道谈之色变:死地。
  7
  局党委收到告状信,举报晚道办空头学校敛钱,一年可达二十万。
  告状信详列各种细目,令晚道目瞪口呆。不是惊讶其虚妄,而是所述的超前构想,简直是发展远景图。晚道脚底跟儿发麻,总忍不住回头看,醒悟自己原来一直在风口浪尖,而且还有漩涡暗流。不过再暗流漩涡,总会有冲出的时候。有政策依靠的晚道,决心坚定地走下去。况且小小的县城,上规模的私立中学早有几处。原副县长掌控着规模最大的初中,原局长是另一个初中的大股东。可新任局长找晚道谈话了。若继续办这个什么学校,某天挂到了网上,麻烦将不可预测。如今考场内外电子作弊,教师劈学生耳光,哪个不是“网”出来的。晚道出了这个名,x局机关就会跟着出名,新任局长也会跟着出名。而新任局长绝不出这个名。
  因为以前有过交流,甚至得到过首肯,晚道气粗道:弘扬中华武术,推动职业教育,有什么可告的。新任局长的脸原来是板着的,这时便板结了:你能负责你就办,到时候别说局务会没提醒。“局务会”三个字被新任局长说得很重,它提醒晚道,新任局长可以代表它。晚道难过地低下了头。
  晚道再三递交辞职书,等待的过程却是漫长。妻子要领着晚道去看病,机票都买好了。岳父说不行,得在二高中顶着,直到局机关厌烦了。新任局长早就厌烦了,他需要的是不提要求,没有麻烦。他冷冷地看着晚道,这种“冷冷”让晚道更加心灰。
  新任副县长的妻子和晚道的妻子都在一高中,两位妻子相识并且认可。副县长就把晚道找了去,十分执政为民地说:给三千万你干不干。晚道回答说:不干。
  为什么不干,晚道知道没有那三千万。
  这次谈话给晚道的体会是,县政府确实可以直管到二高中。那么此前二高中的种种事情,副县长可以知道,县长和县委书记也可以知道。就是说,原校长敢于轻举妄动是有根源的。
  晚道就想说,所有所有的前提,是肯不肯继续“败祸”,肯不肯拿出赌博的心态和本事,以大窟窿填小窟窿。晚道目光灼灼地看着妻子,心里软活得很:我若不干,你可以养活我吗。妻子抱住晚道的头,捺在早已断奶的胸前:可以。晚道反过来安慰妻子:不用。我办数学班,还可以教授太极。
  晚道心绪低沉地说:请放心我。
  所以心绪低沉,是倘重返局机关,需和二高中的原校长一个办公室。因曾经的科室已蕴酿出新人选了。如此晚道便和原校长“一般齐”了,可凭什么跟他“一般齐”。班超站出来说话了:这个官不对你路子,你当然可以不干。班超说得字句清晰,晚道听得嘹亮震耳。半辈子的同事,一辈子的朋友,就在这个时候敲定的。晚道的这点像藏獒,相知不易,相认更难,相认后就是一辈子。班超显然感受到这点,十分不像副局长地叫嚷:蕴酿了人选也不行,我去找他们。
  碟需要停刻,书需要停印。联系出版社的时候,人家是当作大客户,班子集体出面招待的。晚道因为饿了,也就接受了吃请。这时便需要张大嘴巴,跟人家说不印制。还要回请人家吃饭,被人家谢绝了,弄得晚道极其惭愧。想现场免费教授太极呢,又恐人家不在意,只好腆着脸,走在阳光泼辣的街上。
  服装已然定制的。单子下了,布料裁了,上机器缝制了,一家伙就是六百件。武术用品商店的女老板答应寄卖,还诚信地告诉晚道:大部分人的身腰其实差不多的,加上太极服宽松,争取全部卖出去。晚道拍胸脯:卖不出去算我的。女老板抿嘴一笑。当然要算晚道的,况早付定金并签字了的。晚道这人做事实诚,有市场前景,帮他个忙,权当交个朋友了。
  除了服装,需退的还有剑、背兜子以及其他零碎什物。知道晚道的难处,学员们都十分壮阔地嚷:不退了,我们买下了。
  晚道面对众学员或者众弟子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揖,再作一个揖。就那么躬着,半天不肯直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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