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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一再批评袁枚为帮闲文人,大概和他不喜欢的一些人偏巧喜欢袁枚有关。生在乾隆盛世,又要吃饭,想不帮闲也不行。如袁枚者,算是巧干不仕者,与各方都周旋得好。刘罗锅出守江宁,认为袁枚伤风败俗,要处置他,袁枚拍拍他的马屁,便没事了。袁枚出身低,家里穷,比不得坐拥豪资的阔人有高蹈的本钱,袁枚不但要挣钱吃饭,还要吃得好,一点马屁不拍,怎么可以?
袁枚是聪明有趣的人。他读书不求甚解,没有什么严肃的思想,但偶一会通,便现出他的机智来。一个有智慧的人,不去做智力工作,未必就辜负了自己,特别是在时代不能给他相应的报酬时。自古以来,聪明人不去做只有聪明人能做的事情,十九不怪他们自己,社会擅长于纠众之力,令才人或者备极辛苦,或者不于正事,然后视前者为怪物,后者为浪子。
章学诚是前一种人。乾隆时代,学者不敢言大义,埋头考据之学,章学诚偏要整顿一种知识系统,在时人眼里,这是疏阔无当的,在他身后,也不受重视,直到百年之后,才有了些声名。章学诚也是走正途的,考举人,中进士,然而仍逃不过一生贫病,吃没吃过好的,住也没住过好的。
袁枚是乾隆年间的诗坛祭酒,但对他的争议,多在其生活方式。他毫不掩饰地纵情声色,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不好评价,一方面,我们从中嗅到享乐主义的腐味,看到的是一个才人,放弃了一大半志向,并且振振有词,另一方面,袁枚的生活方式是挑战性的,他蔑视世俗的力量,有时他做的事,竟像是专门为了让卫道士难过,这其中的幽默感,在清代,特别是乾隆年间,是少有的。
袁枚纵情声色,原不关他人事,但人们看着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他人缘太好,名頭太大,朝中又有人,所以没遇到李贽遇到过的事。大家只是底下骂骂而已,这其中,骂他最狠毒的,竟是章学诚。
从袁枚死的那年开始,章学诚一连写了好几篇文章,把袁枚骂得体无完肤。他称呼袁枚,不以名字,而都是“无耻妄人”、“不学之徒”、“倾邪小人”之类,或简单地称为“小人”。他说袁枚“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造言饰事,陷误少年”,“不学无识,视学问如雠仇”,“丧尽天良,而唯恐人之不丧尽天良”,“败坏风俗人心,名教罪人,不诛为幸”,等等。
章学诚似乎认为世风不振,袁枚有很大责任,“春风花树多蜂蝶,都是随园蛊变成”。然后他把攻击从袁枚的生活方式,扩大到袁枚的诗歌主张上。章学诚是学者,却不太懂诗,便从政治入手,说《随园诗话》使人但求风趣,忘却廉耻,是世道人心之害。他又认为袁枚的诗写得并不怎么样,只是善于自吹自擂,如袁枚曾提到童二树非常喜欢自己的诗。章学诚便说,没这回事儿:
“童君论诗尚品,此人无品而才亦不高,童君目中,视此等人如粪土然,虽使匍匐纳交于童君,童君亦必宛转避之。”
袁枚说话,时常带点虚头,但童二树推崇袁枚的诗,确是事实,只是章学诚不知道罢了。那么,章学诚为什么如此痛恨袁枚昵?钱锺书曾以为袁枚盛名天下,占尽韵事,所以人们“由羡生妒,由妒转恨”。
自当有人如此,不过却不好拿这个来说章学诚。章学诚一生不得志,落落寡和,难免心情不好。别人不重视他,他便还以看不起别人,这大概也是正常的心理吧。另外,他的思想,集中于作为知识体系的史学,在此之外,并无什么高见,如一涉道德,便归陈腐,不只针对袁枚一人。当时的汪中,批评礼教对女性的约束,章学诚便说汪中黑白不分。
乾嘉时代,学者争爬罗于故纸堆中,除小学之外,就学术和思想而言,那实在是顶沉闷的一个世纪,能够略有些生机的,在一端,有袁枚这样的一批人,在另一端,有两三个像章学诚这样的人。这两端并不相谐,如我们看到的,对“郑孔门前不吊头,程朱席上懒勾留”的袁枚最激烈的批评,便来自另一个进步者,只能说,他们并不处于一种进程中。
袁枚是聪明有趣的人。他读书不求甚解,没有什么严肃的思想,但偶一会通,便现出他的机智来。一个有智慧的人,不去做智力工作,未必就辜负了自己,特别是在时代不能给他相应的报酬时。自古以来,聪明人不去做只有聪明人能做的事情,十九不怪他们自己,社会擅长于纠众之力,令才人或者备极辛苦,或者不于正事,然后视前者为怪物,后者为浪子。
章学诚是前一种人。乾隆时代,学者不敢言大义,埋头考据之学,章学诚偏要整顿一种知识系统,在时人眼里,这是疏阔无当的,在他身后,也不受重视,直到百年之后,才有了些声名。章学诚也是走正途的,考举人,中进士,然而仍逃不过一生贫病,吃没吃过好的,住也没住过好的。
袁枚是乾隆年间的诗坛祭酒,但对他的争议,多在其生活方式。他毫不掩饰地纵情声色,即使在今天看来,也不好评价,一方面,我们从中嗅到享乐主义的腐味,看到的是一个才人,放弃了一大半志向,并且振振有词,另一方面,袁枚的生活方式是挑战性的,他蔑视世俗的力量,有时他做的事,竟像是专门为了让卫道士难过,这其中的幽默感,在清代,特别是乾隆年间,是少有的。
袁枚纵情声色,原不关他人事,但人们看着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他人缘太好,名頭太大,朝中又有人,所以没遇到李贽遇到过的事。大家只是底下骂骂而已,这其中,骂他最狠毒的,竟是章学诚。
从袁枚死的那年开始,章学诚一连写了好几篇文章,把袁枚骂得体无完肤。他称呼袁枚,不以名字,而都是“无耻妄人”、“不学之徒”、“倾邪小人”之类,或简单地称为“小人”。他说袁枚“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造言饰事,陷误少年”,“不学无识,视学问如雠仇”,“丧尽天良,而唯恐人之不丧尽天良”,“败坏风俗人心,名教罪人,不诛为幸”,等等。
章学诚似乎认为世风不振,袁枚有很大责任,“春风花树多蜂蝶,都是随园蛊变成”。然后他把攻击从袁枚的生活方式,扩大到袁枚的诗歌主张上。章学诚是学者,却不太懂诗,便从政治入手,说《随园诗话》使人但求风趣,忘却廉耻,是世道人心之害。他又认为袁枚的诗写得并不怎么样,只是善于自吹自擂,如袁枚曾提到童二树非常喜欢自己的诗。章学诚便说,没这回事儿:
“童君论诗尚品,此人无品而才亦不高,童君目中,视此等人如粪土然,虽使匍匐纳交于童君,童君亦必宛转避之。”
袁枚说话,时常带点虚头,但童二树推崇袁枚的诗,确是事实,只是章学诚不知道罢了。那么,章学诚为什么如此痛恨袁枚昵?钱锺书曾以为袁枚盛名天下,占尽韵事,所以人们“由羡生妒,由妒转恨”。
自当有人如此,不过却不好拿这个来说章学诚。章学诚一生不得志,落落寡和,难免心情不好。别人不重视他,他便还以看不起别人,这大概也是正常的心理吧。另外,他的思想,集中于作为知识体系的史学,在此之外,并无什么高见,如一涉道德,便归陈腐,不只针对袁枚一人。当时的汪中,批评礼教对女性的约束,章学诚便说汪中黑白不分。
乾嘉时代,学者争爬罗于故纸堆中,除小学之外,就学术和思想而言,那实在是顶沉闷的一个世纪,能够略有些生机的,在一端,有袁枚这样的一批人,在另一端,有两三个像章学诚这样的人。这两端并不相谐,如我们看到的,对“郑孔门前不吊头,程朱席上懒勾留”的袁枚最激烈的批评,便来自另一个进步者,只能说,他们并不处于一种进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