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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教学楼旁的栀子花默默盛开了。正值四月之初，阳光软如棉絮。正午时分，那些花骨朵儿终于经不住诱惑，纷纷绽出粉白色的蕊来。我趴在课桌上从午觉中醒来，便看见同桌林璃的手中正转着一朵湿漉漉的栀子，旁边还摆了半瓶水，里面插了两三朵正开得欣喜的栀子花，随意而可爱。
我觉得那几枚栀子花挺衬林璃的，素净的长发与白皙的皮肤，手臂上露出隐约可见的青色静脉，如同静静蜿蜒的河流。只不过我揣测那几朵花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因为上化学课的时候林璃一直摆弄着它们，仿佛想从里面翻出一只蝴蝶来。林璃说她学文科，于是就在班主任的化学课上瞎混，班主任对她很看不惯，几次点名叫她起来回答问题，而林璃只是抿着嘴微微笑地说，我不知道。
班主任被她这个欠扁的表情气得够呛，却又不好对女孩子惩罚。终于逮到机会，学生大会上，林璃与其他几个同学没穿校服，严重影响了重点班的美好形象。班主任一个个审问过去，最后轮到了林璃，她那天穿着格外挑眼的粉色外套，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老班恰要满意地宣布：没穿校服，轮着扫一个月的教室。
林璃冒出声，说，我套了校服，就穿在里面。于是她红着脸，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了那件外衣。
大家都惊呆了。林璃里面那件白色的校服，被马克笔描上了一大簇一大簇的栀子花。朵朵新鲜饱满，沾着晶莹的露珠，重重压在枝头，仿佛要从林璃的背上伸出枝来。
老班的脸被抹上一层灰绿，嘴巴里说着一些女生应该自尊自爱的话。但是已无人理会，男生们被林璃惊艳，女生们捂着嘴暗暗赞叹。林璃呆站在上面，仿佛融进了一片栀子花丛中。
结果林璃一个人被罚扫了一个月的地。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去请求林璃也帮我画一幅，我把洁白的校服递给她，神圣地冲她眨了眨眼。
几天后我收到林璃帮我手绘的校服。校服的背上站着一个大汗淋漓的樱木花道，眉目间潇洒地盯着校服外面的世界，其实对于樱木花道，我更喜欢流川枫，相对于流川枫，我更喜欢柯南。但从画工来讲，的确一流。我穿着这件牛逼闪闪的校服在周一升旗日的时候故意大步流星地走在女生们的前面，引得她们发出阵阵唏嘘。林璃拍我的脑门，说我傻，那些女生唏嘘的是帅气冲天的樱木花道啊，跟你一点干系都没有。
作为炫耀的代价，我每周都抽出几天帮着林璃扫地。两人在狭窄的座位过道间清理着垃圾，分明可以看见悬浮在半空中的灰尘。林璃担心自己的衣服沾上尘土，于是将压在桌下那件开满栀子的校服披在身上。四月的云霞被天空煮沸，空气中不安分地有灼热感，我停顿下来，隔着几排座位看见林璃低下头的样子安静如水。
林璃问我，段勋，你说我学文科还是学理科。
我说，怎么，你不是一直准备学文科的吗。
林璃抬起头来看着我，睫毛眯成一条缝。是啊，但是后来发现理科也不错。特别是你坐在我旁边写题目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有动力。
我张了张嘴，声线被窗外篮球的碰撞声掩盖。
后来老师发了两张回执单，一张粉色的，是学理科的同学要填写的，另一张淡黄色的，是学文科的同学要写的。班上调皮的男生把淡黄色的回执单折成纸飞机使劲扔掉，我静静偏过头，看见林璃拿了一粉一黄两张回执单，认真而又小心地叠放进了自己的包里。目光交汇刹那，我对林璃说，其实理科班有十几个，而且分重点班和普通班，两个人分在同一个班而且是同桌的概率是很小的。
林璃的脸上露出栀子花般洁白却又无力的微笑。我想，我是不是显得有些太小气了。彼时班上已经有关于我和林璃的流言，有人说，班上那么多人请林璃帮忙在校服上手绘，为什么林璃就只偏偏画了段勋的，还有人说，林璃最近在杂志上发的文章，里面的男主角像极了我。
我没有站出来辟谣，林璃也没有。课桌上的栀子花泡在水里没有死，反而冒出了白点点的花蕾。在五月来临之前，我依然帮林璃扫地，那天晚自习林璃有事迟到一会，我帮她去倒垃圾。上课铃打响之后，我拿着空空的桶子上楼，飞蛾绕在白炽灯边忽忽乱撞，米色的教学楼湮没在灰幕里。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看见老班站在讲台上指着我与林璃的座位问，他们俩去哪了。
我欲走进去，却紧接着听见有一个男生胆大地解释道，他们俩一对的，连倒垃圾都要一起！话毕，教室内传来震痛耳膜的哄笑。我站在另一半黑暗中，却感觉血液正在往脑袋上冲。我从后门冲进去，把手上的垃圾桶一扔，一下子把那个男生的课桌掀倒在地。我一把抓住那小子的衣领，叫嚣道，你再给我说一遍！班上瞬间像是炸开了锅，在拉拉扯扯之中我感觉侧脸结实地挨了两拳。我被劝架的男生拼命摁住，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抬起脑袋的时候正撞上姗姗来迟的林璃，她穿着棉质的黑裙子，一脸惊恐，手上还捏着一张粉红色的回执单。只是瞬间视野便注满了血色，她的影子如同一片栀子般被红色吞没。
我的脑袋缝了三针，像条臭咸鱼一般歪在病床上。来看我的班长张凯说，文弱书生一个，好端端打什么架。我拉下一张臭脸把头偏过去，看见窗外的暖阳格外和煦，柔软得如同糖浆。张凯问我，你是真的喜欢林璃吗。我觉得荒唐至极，于是挑起眉毛反问他说，你说呢。张凯一脸羞赧没再说话，末了跟我道别，含义不明地说，那就好，我先走了。
是我先去找林璃的。空气微微凉，我穿着T恤在钟楼下面发抖。
林璃的刘海被清晨的细雨打湿，想看我头上的伤却又把脖子缩了回来。
段勋，你那聪明的脑袋被打傻了我可赔不起。林璃说话时嘴里像含了一块冰。
我当然没被打傻，我只是想看看你发表的那篇文章，可以么。
不可以，总之与你无关。林璃斩钉截铁地说。与之前在化学课上露出的微笑反差极大。
我佯装天真的表情，说，那就好那就好。转身欲走，却看见林璃已经快步地走开了。
老班在接下来的一次月考进行了座位大调动。我单人一个座位，再也没有了同桌。在大家的笑语和隆隆的搬课桌声中，林璃默默端着桌子改换到了另一组，远远看见她桌上的那几朵栀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撤下去了，换成了一张洁净朴素的座右铭。
分班结果揭晓那天班长张凯特别激动。他将班上同学的姓名记在纸上，背后标注所在的班级。他一把将我揽过来，说，段勋，咱还在一个班呢。我说，是么。于是把头探过去，目光却在寻找林璃的名字。 林璃的名字蜷缩在那个角落，背后标的是文科重点班。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那个时候手里拿的难道不是理科的回执单吗。我迟疑片刻，看见不远处林璃被几个女生团团围住，一起站在钟楼下面合影，头顶的天空如同剥碎的洋葱皮般富有层次感。
少年的河流静静流淌。转眼便到了次年栀子花开的日子。我抬手触摸自己的额头，发现去年留下的那道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褪去了，纵然年少春衫薄，时光的力量无可抗拒。但我依然记得去年这个时候的林璃，像迷失在晨风的一头小鹿，手中旋转着一朵正午开放的栀子花，坐在我的身边望着自己写的小说傻笑。
张凯和我一个班，问我和林璃有没有联系。我说，很久没见了。
张凯说，是吗，没关系，你还是得帮我一个忙。于是张凯叫我帮他送给林璃一封信。我硬着头皮没办法，下楼到文科班去找林璃。路过教学楼小道旁的时候顺便折了一只水淋淋的栀子花。
林璃的头发静静地被束起来耷拉在脑后，露出脖颈儿一片干净的皮肤。见到我略有迟疑，我把信递给她，连忙摆手说，这不是我的哦，是张凯的，你记得吧，是我们以前的班长。
林璃说，这朵栀子花挺好看的。寒暄几句之后，我落荒而逃。
之后有一个小插曲。
林璃一直没有给张凯回信，我告诉张凯说林璃是慢热型的女生，要主动些才行。于是张凯在周六的晚自习向林璃表白，原本只是想叫林璃到走廊上来单独告诉她，却不想林璃根本连出都不出来。张凯没有面子，壮着胆子冲到林璃的班级对着讲台下的林璃大声喊，林璃！我喜欢你！
林璃的班主任在隔壁被这声喊叫引来，胆小的张凯灰溜溜地往外面跑。在二楼和三楼漆黑的走廊里从楼梯滚了下来，还好是在最后几级台阶上发生意外的，只是小腿骨折。那天晚上最后一节晚自习，林璃趴在桌子上一直哭。
我暗地里唏嘘，背脊一片冰凉。原班级的人提议一起去看看张凯。我没有去，在走廊上遇见同样没有去的林璃。林璃说，段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说，张凯喜欢你两年啦，你自己却从未发现。
林璃突然认真地说，你难道没有发现过什么吗。
我沉默半晌，不懂她在暗示什么。林璃却径直走进教室里，拿出一本笔记本塞进我怀里，末了郑重地说，还给你。
还给我？这本笔记本不是我的啊。笔记本的封皮那么结实，被漆皮厚厚包裹着，像是藏着什么巨大的机密。我惴惴不安地回家打开，发现那本笔记本竟然是林璃的日记。留着遥远的少女气息。
我不敢多看，指尖捏着书页一张张翻过去，却无意中看见几乎每一页都有我的名字。每一页仿佛都留着指尖的温度。
末尾是当初林璃刊登的那篇文章的原稿，名字叫《无人知晓栀子心》。
“栀子花的花语是等待的爱情，我却用它来表达心意。曾经有一个少女花了整整一夜将栀子花朵朵绘在校服上，只希望他能够发现我的光点。曾经有一个少女在凌晨默默写着笔记，只希望有一天能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上对望，即使不能靠近，只要能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和闪动的微笑。栀子花的心事无人知晓，因为在它洁白的花瓣之下，隐藏着一颗粉色的蕊。待寂寞的雨季悄悄过去，它将不再努力仰望，而是奋力飞翔。因为栀子花告别了浅薄和放肆才得以盛开，年少的人们亦是如此。”
我本该对这样矫情的文字发出一声响亮的笑。但那天我却停留在那一页，睫毛变得潮湿嘴唇变得干涩。想象着当初林璃是怎样在校服上绘出她最不擅长的卡通人物，又是怎样努力地向老师解释自己和我的关系，然后主动将自己选的理科改为文科，默默将这份婉转的感情藏匿在心底。
我关上日记，却不敢再去与林璃见面。但不知道林璃是否跟我一样，比如——在每次成绩张榜的时候都去找对方的名字，默默记下对方的排名，然后与上次的比较，或者路过对方教室窗子的时候直视着前方，尽管自己是如此的想往里面偷偷看一眼。
但很快就到了高考那一天，6月7日，阳光让人心生倦意。考数学那场的下午，校门一开考生便急急地涌了进去，我在人潮当中看见了林璃，站在滚烫的阳光之下，水泥路上最明亮的一处。我若有震动，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林璃！加油考啊，别忘记了上次我送你的栀子花！
林璃转过身来一眼便看见我，抿着嘴唇使劲笑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出泪来。
这算是我的告白吗，不算吧，也算是吧。只是在这一刻，在温润得如同一片翠玉般的广袤天空下，栀子花的心事终于被彼此知晓。
[编辑：张春艳]
xiaomoyucc@sina.com
我觉得那几枚栀子花挺衬林璃的，素净的长发与白皙的皮肤，手臂上露出隐约可见的青色静脉，如同静静蜿蜒的河流。只不过我揣测那几朵花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因为上化学课的时候林璃一直摆弄着它们，仿佛想从里面翻出一只蝴蝶来。林璃说她学文科，于是就在班主任的化学课上瞎混，班主任对她很看不惯，几次点名叫她起来回答问题，而林璃只是抿着嘴微微笑地说，我不知道。
班主任被她这个欠扁的表情气得够呛，却又不好对女孩子惩罚。终于逮到机会，学生大会上，林璃与其他几个同学没穿校服，严重影响了重点班的美好形象。班主任一个个审问过去，最后轮到了林璃，她那天穿着格外挑眼的粉色外套，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老班恰要满意地宣布：没穿校服，轮着扫一个月的教室。
林璃冒出声，说，我套了校服，就穿在里面。于是她红着脸，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了那件外衣。
大家都惊呆了。林璃里面那件白色的校服，被马克笔描上了一大簇一大簇的栀子花。朵朵新鲜饱满，沾着晶莹的露珠，重重压在枝头，仿佛要从林璃的背上伸出枝来。
老班的脸被抹上一层灰绿，嘴巴里说着一些女生应该自尊自爱的话。但是已无人理会，男生们被林璃惊艳，女生们捂着嘴暗暗赞叹。林璃呆站在上面，仿佛融进了一片栀子花丛中。
结果林璃一个人被罚扫了一个月的地。但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去请求林璃也帮我画一幅，我把洁白的校服递给她，神圣地冲她眨了眨眼。
几天后我收到林璃帮我手绘的校服。校服的背上站着一个大汗淋漓的樱木花道，眉目间潇洒地盯着校服外面的世界，其实对于樱木花道，我更喜欢流川枫，相对于流川枫，我更喜欢柯南。但从画工来讲，的确一流。我穿着这件牛逼闪闪的校服在周一升旗日的时候故意大步流星地走在女生们的前面，引得她们发出阵阵唏嘘。林璃拍我的脑门，说我傻，那些女生唏嘘的是帅气冲天的樱木花道啊，跟你一点干系都没有。
作为炫耀的代价，我每周都抽出几天帮着林璃扫地。两人在狭窄的座位过道间清理着垃圾，分明可以看见悬浮在半空中的灰尘。林璃担心自己的衣服沾上尘土，于是将压在桌下那件开满栀子的校服披在身上。四月的云霞被天空煮沸，空气中不安分地有灼热感，我停顿下来，隔着几排座位看见林璃低下头的样子安静如水。
林璃问我，段勋，你说我学文科还是学理科。
我说，怎么，你不是一直准备学文科的吗。
林璃抬起头来看着我，睫毛眯成一条缝。是啊，但是后来发现理科也不错。特别是你坐在我旁边写题目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有动力。
我张了张嘴，声线被窗外篮球的碰撞声掩盖。
后来老师发了两张回执单，一张粉色的，是学理科的同学要填写的，另一张淡黄色的，是学文科的同学要写的。班上调皮的男生把淡黄色的回执单折成纸飞机使劲扔掉，我静静偏过头，看见林璃拿了一粉一黄两张回执单，认真而又小心地叠放进了自己的包里。目光交汇刹那，我对林璃说，其实理科班有十几个，而且分重点班和普通班，两个人分在同一个班而且是同桌的概率是很小的。
林璃的脸上露出栀子花般洁白却又无力的微笑。我想，我是不是显得有些太小气了。彼时班上已经有关于我和林璃的流言，有人说，班上那么多人请林璃帮忙在校服上手绘，为什么林璃就只偏偏画了段勋的，还有人说，林璃最近在杂志上发的文章，里面的男主角像极了我。
我没有站出来辟谣，林璃也没有。课桌上的栀子花泡在水里没有死，反而冒出了白点点的花蕾。在五月来临之前，我依然帮林璃扫地，那天晚自习林璃有事迟到一会，我帮她去倒垃圾。上课铃打响之后，我拿着空空的桶子上楼，飞蛾绕在白炽灯边忽忽乱撞，米色的教学楼湮没在灰幕里。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看见老班站在讲台上指着我与林璃的座位问，他们俩去哪了。
我欲走进去，却紧接着听见有一个男生胆大地解释道，他们俩一对的，连倒垃圾都要一起！话毕，教室内传来震痛耳膜的哄笑。我站在另一半黑暗中，却感觉血液正在往脑袋上冲。我从后门冲进去，把手上的垃圾桶一扔，一下子把那个男生的课桌掀倒在地。我一把抓住那小子的衣领，叫嚣道，你再给我说一遍！班上瞬间像是炸开了锅，在拉拉扯扯之中我感觉侧脸结实地挨了两拳。我被劝架的男生拼命摁住，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抬起脑袋的时候正撞上姗姗来迟的林璃，她穿着棉质的黑裙子，一脸惊恐，手上还捏着一张粉红色的回执单。只是瞬间视野便注满了血色，她的影子如同一片栀子般被红色吞没。
我的脑袋缝了三针，像条臭咸鱼一般歪在病床上。来看我的班长张凯说，文弱书生一个，好端端打什么架。我拉下一张臭脸把头偏过去，看见窗外的暖阳格外和煦，柔软得如同糖浆。张凯问我，你是真的喜欢林璃吗。我觉得荒唐至极，于是挑起眉毛反问他说，你说呢。张凯一脸羞赧没再说话，末了跟我道别，含义不明地说，那就好，我先走了。
是我先去找林璃的。空气微微凉，我穿着T恤在钟楼下面发抖。
林璃的刘海被清晨的细雨打湿，想看我头上的伤却又把脖子缩了回来。
段勋，你那聪明的脑袋被打傻了我可赔不起。林璃说话时嘴里像含了一块冰。
我当然没被打傻，我只是想看看你发表的那篇文章，可以么。
不可以，总之与你无关。林璃斩钉截铁地说。与之前在化学课上露出的微笑反差极大。
我佯装天真的表情，说，那就好那就好。转身欲走，却看见林璃已经快步地走开了。
老班在接下来的一次月考进行了座位大调动。我单人一个座位，再也没有了同桌。在大家的笑语和隆隆的搬课桌声中，林璃默默端着桌子改换到了另一组，远远看见她桌上的那几朵栀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撤下去了，换成了一张洁净朴素的座右铭。
分班结果揭晓那天班长张凯特别激动。他将班上同学的姓名记在纸上，背后标注所在的班级。他一把将我揽过来，说，段勋，咱还在一个班呢。我说，是么。于是把头探过去，目光却在寻找林璃的名字。 林璃的名字蜷缩在那个角落，背后标的是文科重点班。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她那个时候手里拿的难道不是理科的回执单吗。我迟疑片刻，看见不远处林璃被几个女生团团围住，一起站在钟楼下面合影，头顶的天空如同剥碎的洋葱皮般富有层次感。
少年的河流静静流淌。转眼便到了次年栀子花开的日子。我抬手触摸自己的额头，发现去年留下的那道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褪去了，纵然年少春衫薄，时光的力量无可抗拒。但我依然记得去年这个时候的林璃，像迷失在晨风的一头小鹿，手中旋转着一朵正午开放的栀子花，坐在我的身边望着自己写的小说傻笑。
张凯和我一个班，问我和林璃有没有联系。我说，很久没见了。
张凯说，是吗，没关系，你还是得帮我一个忙。于是张凯叫我帮他送给林璃一封信。我硬着头皮没办法，下楼到文科班去找林璃。路过教学楼小道旁的时候顺便折了一只水淋淋的栀子花。
林璃的头发静静地被束起来耷拉在脑后，露出脖颈儿一片干净的皮肤。见到我略有迟疑，我把信递给她，连忙摆手说，这不是我的哦，是张凯的，你记得吧，是我们以前的班长。
林璃说，这朵栀子花挺好看的。寒暄几句之后，我落荒而逃。
之后有一个小插曲。
林璃一直没有给张凯回信，我告诉张凯说林璃是慢热型的女生，要主动些才行。于是张凯在周六的晚自习向林璃表白，原本只是想叫林璃到走廊上来单独告诉她，却不想林璃根本连出都不出来。张凯没有面子，壮着胆子冲到林璃的班级对着讲台下的林璃大声喊，林璃！我喜欢你！
林璃的班主任在隔壁被这声喊叫引来，胆小的张凯灰溜溜地往外面跑。在二楼和三楼漆黑的走廊里从楼梯滚了下来，还好是在最后几级台阶上发生意外的，只是小腿骨折。那天晚上最后一节晚自习，林璃趴在桌子上一直哭。
我暗地里唏嘘，背脊一片冰凉。原班级的人提议一起去看看张凯。我没有去，在走廊上遇见同样没有去的林璃。林璃说，段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说，张凯喜欢你两年啦，你自己却从未发现。
林璃突然认真地说，你难道没有发现过什么吗。
我沉默半晌，不懂她在暗示什么。林璃却径直走进教室里，拿出一本笔记本塞进我怀里，末了郑重地说，还给你。
还给我？这本笔记本不是我的啊。笔记本的封皮那么结实，被漆皮厚厚包裹着，像是藏着什么巨大的机密。我惴惴不安地回家打开，发现那本笔记本竟然是林璃的日记。留着遥远的少女气息。
我不敢多看，指尖捏着书页一张张翻过去，却无意中看见几乎每一页都有我的名字。每一页仿佛都留着指尖的温度。
末尾是当初林璃刊登的那篇文章的原稿，名字叫《无人知晓栀子心》。
“栀子花的花语是等待的爱情，我却用它来表达心意。曾经有一个少女花了整整一夜将栀子花朵朵绘在校服上，只希望他能够发现我的光点。曾经有一个少女在凌晨默默写着笔记，只希望有一天能和他站在同一个高度上对望，即使不能靠近，只要能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和闪动的微笑。栀子花的心事无人知晓，因为在它洁白的花瓣之下，隐藏着一颗粉色的蕊。待寂寞的雨季悄悄过去，它将不再努力仰望，而是奋力飞翔。因为栀子花告别了浅薄和放肆才得以盛开，年少的人们亦是如此。”
我本该对这样矫情的文字发出一声响亮的笑。但那天我却停留在那一页，睫毛变得潮湿嘴唇变得干涩。想象着当初林璃是怎样在校服上绘出她最不擅长的卡通人物，又是怎样努力地向老师解释自己和我的关系，然后主动将自己选的理科改为文科，默默将这份婉转的感情藏匿在心底。
我关上日记，却不敢再去与林璃见面。但不知道林璃是否跟我一样，比如——在每次成绩张榜的时候都去找对方的名字，默默记下对方的排名，然后与上次的比较，或者路过对方教室窗子的时候直视着前方，尽管自己是如此的想往里面偷偷看一眼。
但很快就到了高考那一天，6月7日，阳光让人心生倦意。考数学那场的下午，校门一开考生便急急地涌了进去，我在人潮当中看见了林璃，站在滚烫的阳光之下，水泥路上最明亮的一处。我若有震动，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林璃！加油考啊，别忘记了上次我送你的栀子花！
林璃转过身来一眼便看见我，抿着嘴唇使劲笑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出泪来。
这算是我的告白吗，不算吧，也算是吧。只是在这一刻，在温润得如同一片翠玉般的广袤天空下，栀子花的心事终于被彼此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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