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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商丘古城被评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与它同时期被列为历史文化名城的还有37个,其中包括平遥、丽江这般如今已经成为中国古城旅游标志性级别的地方。
当一座古城变得万众瞩目,人们往往更容易将目光聚集在现代人所赋予它的特质上,而它本来的面目,则在这些标签之下,被人忽视。好在商丘古城,还不曾有诸多这些『身外之名』。去到这样一座古城,我们感受到更多的是属于它本身尚未被后天过多雕琢的质地。
现在的商丘古城始建于明朝正德六年(1511年)。1995年,美国哈佛大学华裔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来到古城,继而发现,在现存古城之下,埋藏着至少6座古城遗址,这一奇态被专家称为『城摞城』。2011年,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副院长邓辉教授来到古城,心中满是惊喜,他发现,在这一片面积仅1.13平方公里地域内,自明以降,几百年来每一个时期的建筑形态都有留存,这样的传承和延续无疑非常珍贵。
古城的旅游价值在哪?潜入商丘古城,体味其五百年的今生记忆和三千年的过往历史在这一座小城中的交融,就是旅行至此的最大魅力所在。
借眼“看”古城前世
一座城池的历史就像是一个人。他的前世今生,他所经历的世事变幻,跌宕起伏,毁灭重生,就像一个漫长而隽永的故事。商丘古城近五百年的今生,在地面之上都能寻踪索迹,而若要往更久远的年代追溯到它的前世,则要向土地之下,更深处去追寻。
1992年,美国哈佛大学的考古学家张光直教授从美国20世纪60年代的航拍照片上,发现商丘古城的南半部地下有两段交叉叠压的城,这一发现让他欣喜不已。1994年,他组织中美联合考古队在商丘进行考古发掘,在一层层黄河淤积的泥沙之下,找到了从上至下叠压着的宋代应天府城、隋唐时代宋州城、汉代睢阳城和西周宋国都城遗址。通过进一步的挖掘探究,古城地下“城摞城”的奇态渐渐被世人所知:在商丘古城地下,堆叠着早自春秋、晚至明初至少6座城池!
当我来到古城,想象着它漫长而璀璨的过往正在这一方土地之下,以各种形态堆叠成一座巨大而原始的立体时空博物馆,此时此刻,借张光直先生之眼所“看”到的古城前世,跳脱了尘落于故纸堆中的枯燥文字,开始变得无比鲜活而丰富。
1982年,国家公布了第一批24个历史文化名城。1986年,又公布了38个,商丘即为这第二批之中的其中之一。其他大多数古城,虽都有丰厚的历史,但鲜有如商丘这般的“城摞城”,是什么造就了这一独特的历史奇态?
一座城池的毁灭,首先最有可能源自战争。明末清初著名文人侯方域曾说,“豫州乃天下之腹心,而归郡又豫省之腹心也。”归郡是归德府,即商丘古城明时的称谓。这里自古就是南北交通要塞,古城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从今天城楼上悬挂的横匾就可窥见一斑:东城楼,“徐淮保障”;西城楼,“关陕襟喉”;南城楼,“南通古亳”;北城楼,“北门锁钥”。如此险要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一个战火纷飞之地,汤伐葛伯、楚侵睢城、刘秀战梁、黄巢围宋、太平军攻占归德府……
战争毁灭古城,而将古城深埋于地下的,最终是自然之力——具体到商丘古城,是泛滥的黄河之水。南宋时期,黄河从豫北改道豫东,此后流经商丘七百多年,常常决口成灾。洪水泛滥,水退后泥沙淤积。如今的商丘,西起民权县的坝窝,东至虞城县的小桥集,有全长144公里的黄河故道,它们正是将古城埋藏于深地之下的始作俑者。黄河故道风景区里的天沐湖,如今水面一片碧绿,我们泛舟于湖中,水草荡漾,白色的荷花在六月里已半开,偶尔几只水鸭子成双成对,往远处芦苇丛里游去。摇着桨的船夫告诉我们,到了冬天,这里还会有很多水鸟来此停留。然而时间若倒回几百年前,眼下这片澄碧之地却是另一番景象,可以想象,水是浑黄的,挟裹着厚重的泥沙,无所顾忌地奔突于这片土地。当时的黄河离古城相距不过二十几里,每次出现决口改道的险情,泛滥的黄河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商丘古城掩埋在黄沙之下,侵吞一切繁华盛世。
慢工出良城
2012年7月,商丘市下了一场暴雨,1小时内降雨量达140毫米,新区里一片汪洋,人们在微博上吆喝着亲朋好友“出去看海”,而古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用古城居民的原话来说,“积水最深处只到脚踝,雨一停,两分钟,完事。”
即使以现代先进的技术为参照对比,几百年前古人设计的排水设施留存至今,仍体现着其优越性。中间高、四周低,略向南倾斜,形如龟背的形状使雨水能迅速流出。在距古城中轴南北大街东西各200米之处,是两条水道街——它们比一般的街道要低,我们顺着水道街往南径直走到城墙,只见两扇半圆形的大水门,每逢暴雨,全城汇集到水道街的雨水,正是通过这两扇水门,流进南城墙外的护城河中。据古城人介绍,后人重修过的路段现在反而会积水,新修之路和古人所修看似无甚区别,实际上古人过去设计好的排水的角度已被破坏了,哪怕只是微妙的差别,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足见五百年前古人设计之精细和巧妙。
我在暮色四合的时候登上古城的南城楼,向南望去,夕阳将余晖洒在南湖浩淼的水面上。南湖是护城河中最宽阔的一片水域,水中尚有泛舟者,摇着独木舟,茕然于天地的样子。南湖再往南,是古城的外城郭,如今已成为环城公路。我转而向北看,视点沿着古城的中轴大道,一直到北大门。恰逢周日,古城里人来人往,市井繁华。各种样式的建筑中,一些明清时代的院落混于其中,让人可以想见旧时古城模样。 研究了几十年古城的商丘文史专家尚起兴先生告诉我,“商丘古城最可贵之处,在于其至今还完整保存着外城郭、护城河、内城墙,三位一体。”
现在的商丘古城墙自明正德六年(1511年)开始修筑,其后增补修缮,至城墙城郭全部竣工,已到了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近五百年来,古城遭遇了多次兵祸和水灾。据古城里老一辈人回忆,1931年黄河发水,水势浩大,冲破外城郭,直逼城内。黄河水拍打着城墙止住了步。水势迅猛时,有胆大的年轻人坐在城墙上洗脚。大约过了六七天,洪水才逐渐退去。
就这样,外城郭、护城河、内城墙构成了三道防线,庇护着古城人躲过一次次劫难,古城自身也在这五百年的风雨中岿然不动;虽经过岁月磨砺,免不得一些部分有所缺损,但好在大的框架保存较好。听古城里的郭先生回忆,他学生时代放学后经常爬上古城墙,沿着城墙可以走好长一段,至今犹记黄昏落日时的天光云影之美。如今再看那城墙,除南北城楼翻修处尚可登临,大部分城墙的夯土墙和内墙砖都没了,百姓依外墙砖搭建房屋,相较而言,城墙的外墙砖保存较好,无损古城整体框架的完整。
尚起兴先生还告诉我,“古人信风水,他们要建造的是一块风水宝地。外城郭为圆形,内城墙为方形,这布局象征天圆地方,讲究的是阴阳调和。东西南北四门、城内街道的布局,也都根据五行相克相生的理论建造。”
我由此感叹于古人的智慧。过去人做一件事,盖因不讲究效率,所以才能倾尽身心,全盘考虑。慢工出细活,小到一件手工艺品的制作,大到一座城池的建立,无不如此。
古城探秘钩沉
每处古城几乎都能以静谧、闲淡的生活氛围吸引游客驻足。而除此之外,古城商丘还别有殊胜之处:这里尤其适合喜爱探秘发现的旅行者,可谓是绝佳的寻根溯源之地。
在商丘的这些天,我们但凡得空就去古城找郭平老师。郭平是土生土长的古城人,出自书香门第,其父是1951年商丘专署第一任文化科长。她研究本地的历史文化,熟稔古城的一切。如今商丘古城的收费景点大多为保存较完好或后代复建的建筑,比如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的归德府文庙、明末侯方域的壮悔堂、清代归德府城内富商穆氏家族的穆氏四合院等。逛完景点后在古城中信游,则更多了些发现的乐趣。我跟着郭平在古城中走大街穿背巷,听她说古城故事,原本一条乍看不起眼的小巷或宅院,由她道来,都能钩沉出一段有趣的历史掌故。
四牌楼西街,路边屋前门帘上一大大的“宋”字让我伫足。门帘边的竖匾上写着“中国宋氏文化研究商丘总会”。我们拉开门帘走入厅堂,几位老先生坐在厅堂一角喝茶聊天。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宋国开国国君宋微子的画像,其上写着“宋氏始祖”。环顾在他四周,同样端坐在厅堂墙上的,是他的子孙,宋国历代的国君们。郭平告诉我们:“宋这一姓都起源于商丘,宋姓是不乱辈的,因而只有这一个出处。宋微子是商王帝乙的长子,商纣王庶出的哥哥。周武王灭商后,微子被恢复爵位,封宋以后便在商丘建起了宋国都城。宋国延续七百多年,到公元前286年,齐国联合楚、魏两国灭宋,宋国国君的后代们为了纪念国家,以国为姓,自此才有了宋姓。” 2000年印度尼西亚华侨宋良浩来商丘寻根谒祖时捐资重建了微子祠,此后他经常回到商丘,祭拜宋氏祖先。
屋内这三位老先生都姓宋,亦都为宋氏文化研究会的负责人。老会长宋孝祥,研究了几十年宋氏家谱。他告诉我们,从宋微子一直到现在,全国各地三千多年宋氏家谱的复印本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他随即从里屋内抱出一摞——《商丘宋氏七编家乘》,摊开外封,抽出一本递给我。我一边翻看着这些精致的线装典籍,一边在脑海中搜索着姓宋的好友,思量着回头得向他们推荐这个宋家人认祖归宗之地。
一路走,一路都有新的发现。在古城大隅首西三街,我们看到了一座名为“六忠祠”的门楼。“六忠”是指唐宋时期睢阳城中闻名于世的六位忠烈之士。如今过去的祠堂已不复存在,只留下这一道古门楼,令人遥想往日的香火鼎盛。
中原地区,对忠孝礼义信的崇尚自古就扎根民间,即使到了现代,看似日渐式微,其内在根底仍在。商丘古城南城墙外的仿唐建筑张巡祠,即延续了现代人对忠义的信仰。唐朝“安史之乱”期间,张巡和许远等数千人,死守睢阳,杀伤敌军数万,阻遏了叛军南犯之势。但最终寡不敌众,壮烈殉国。张巡死后被追封为“通真三太子”,老百姓对他忠于唐室、力保社稷的事迹由衷感佩。唐之后,南方百姓多将张巡视为和关羽同等重要的忠义之士,建祠堂供奉他。清嘉庆年间,福建人还曾将对张巡的信仰带到了台湾。据说,现今全台湾的张巡庙有两千多座,我在台湾旅行时曾多次见到,而商丘的张巡祠就是它们的祖庭。郭平告诉我,现在每年的5月和10月,台湾、福建、浙江、广东等地的信徒们从南方来到张巡祠,举行各种仪式典礼,对他进行顶礼膜拜。
混搭古城的新魅力
溜达在古城,我们常常会路过满树繁花。树生长于民居院外的墙边,枝头开着的则是橘黄色喇叭形的凌霄花。走进细看,会发现这其实是两种植物的复合体。主体是一棵笔直青翠的高树,一株凌霄攀援其上,一匝匝缠绕着它向上生长。
在商丘古城里,这样的混搭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