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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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甫良重返上海,已是1941年的秋天。公共租界里正时疫流行,每天都有贫民死于霍乱与伤寒。
  头发斑白的胡石言在戒备森严的外苏州河桥上等了很久,才见到一辆挂着日本军旗的轿车笔直驶来,停在哨卡前。就在车门被拉开的瞬间,警戒线外的记者们开始骚动,举着的相机发出一片快门按动之声。
  甫良脸上蒙着一只黑色的眼罩,一条左腿已经失去,裤管被高高地扎在腰间。他从一名日本军官手中接过两根拐杖,拄在腋下,姿势古怪地走到胡石言面前,扭头,用那只独眼扫视着桥上的那群记者。说,记得明天多买几份报纸。
  胡石言没有应声。他只是恭敬地接过拐杖,看着保镖把甫良搀扶进车里,才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
  第二天,唐家三少爷作为战俘被日本军方无条件释放的消息登满了各大报纸的头条,特别是汪精卫政府的《中央日报》。除了大幅的照片,下面还配发了关于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的社论。甫良坐在餐厅里仔细看完这些报纸,起身去了母亲的房间,坐在床前,陪着她一直坐到将近晌午。
  向来体弱的唐家二太太在昨天见到儿子的那一刻,心就像碎了。她瘫坐在地毯上,抓着儿子那只空荡荡的裤管,流了半天泪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说话的是唐家大太太。她起身亲手扶起二太太,在她耳边说,你应该高兴,你儿子至少活着回来了。
  说完,大太太的眼中也有了泪光。看着甫良那只目光空洞的独眼,她想到的却是自己同样遇刺身亡的儿子与丈夫。
  甫良拄着拐杖,始终保持着军人的站姿。可是,唐公馆里的每个人都看在眼里,三少爷再也不是那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军官。他的一个眼球与一条左腿永远地留在了江西的高安城外。
  锦江会战打到眼看胜利在望时,日军的一发炮弹在他的身边爆炸。两天后,他在战地医院里醒来,军医已经摘除了他左侧的眼球,同时还截掉了大半条左腿。但他毫无知觉。甫良就像是具残缺而肮脏的木乃伊躺在病床上。
  当晚,第十九集团军的总司令专程从指挥部赶来,在病床前站立良久后,脸色阴沉地走到门外,对随从说,致电重庆陈部长,就说我罗卓英有负所托……没能照顾好唐家的这位三公子。说完,他加快步伐走到院子里,忽然站住,扭头看着始终陪随在侧的五十七师师长,斟酌着,又说,唐家那边,你我也得有所交代。
  余程万想了想,说,等我们打回上海,我向四太太负荆请罪。
  两天后,中国民航公司的一架双翼运输机由重庆直飞江西,在高安城外的简易机场上加满油后,载着甫良与一名护士重新升空,等到再次降落时,已在香港的启德机场。可是,救护车载着甫良去的地方并不是医院,而是临近海边的一幢别墅。
  一名身材瘦小的医生检查完甫良的伤势,不等护士包扎结束,就提着出诊箱离开了房间。整整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他每周两次会准时前来查看甫良的伤口,但每次都是不等换完药就匆匆离开,直到有一天,甫良开口问他:你为什么从来不说话?
  身材瘦小的医生仍然像个哑巴。他更加快速地收拾完出诊箱后转身离去,但不一会儿又折回来,往甫良的输液瓶里推了一针药水。
  甫良醒来,已在一条货船的舱房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油的味道。他欠身,看着坐在门边的那名壮实的男子,却始终没有出声,只是用他的独眼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张粗糙的脸上,直到男子扭过头去。
  傍晚时分,舱门打开,一名水手端着晚餐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面容白净的中年男人。等到水手离开,中年男人用温和的语气说,你的姓名?
  甫良看着那张白净的脸,没有回答。
  你的部队番号?
  甫良支撑着在床上坐直后,伸手示意他把桌上托盘里的晚餐递过来。
  中年男子顺从地递过托盘,又说,那你的军衔呢?
  甫良咬下一口饭团,细嚼慢咽着。
  等了会儿后,中年男人换了个站姿,就像开始背书一样,仍然语气温和地说,你姓唐,名甫良,1906年生人,1927年就读于巴黎大学美术系,1930年肄业,同年进入慕尼黑军事学院,毕业后在德国第八山地师服役……1937年10月,你经香港回国,加入中国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任524团作战参谋,南京战役后被编入中国国民革命军第七十四军,参加过兰封战役、安德战役,现为七十四军第五十七师中校作战科长。
  你是什么人?甫良忽然发问。
  中年男人没有回答。他站直身体,目不斜视地说,唐甫良中校,我奉命告知你,你早已经是大日本帝国陆军的战俘。
  甫良脸上有种表情一闪即逝。他又拿起一个饭团,放到嘴边,说,那你们现在要带我去哪里?
  南京。中年男人说,浦口战俘营。
  缪勒大夫是名普通的外科医生,但他制作钢木假肢的手艺闻名沪上。每一件都堪称是欧洲雕塑与德国机械的结晶品。在亲手为甫良戴上定制的假肢后,他彬彬有礼地退出这间摆满人体模型的屋子。
  等到那扇悬挂着白纱的玻璃门再次被推开,甫良站在窗边,正看着一名卫生署的雇员在沿街喷洒消毒药水。他头也不回地说,我一直在想,你会在哪里,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
  瑞香摘下戴在头上的宽沿风帽,在一张椅子里坐下后,说,我以什么样的方式出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接管联合航运。
  这就是他们释放我的条件?甫良慢慢转过身来,说,我是不会接手一家日本^参股的公司的。
  那也是唐家的产业。瑞香说,身为唐家子弟,这是你的使命。
  唐家长子甫仁遇刺身亡不久,瑞香就派人前往战区,辗转找到甫良,要求他回家继任新联合航运公司的董事长。在五十七师的作战室里,甫良表情淡漠地说,我是个军人,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军营。说完,他不等来人开口,接着又说,回去转告你们四太太,忘了唐家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而此刻,他拖着那条假腿,笨拙地走到瑞香面前,俯下身,双手支撑在那张椅子的扶手上,独眼像鹰一样逼视着这个父亲生前最为宠爱与倚重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想知道,我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的?   瑞香紧闭嘴唇,有些话是永远不会从她嘴巴里说出来的。
  空运甫良前往香港治疗完全是重庆方面的安排,直到那架飞机在高安城外降落,佘十眉才赶来拜访瑞香。这位曾经的上海市党部书记长,语调谦恭地说,陈先生的意思是问四太太,对香港的医院有什么要求。
  陈先生真是太操劳了。瑞香说,国事他要忧心,别人的家事他还要费心。
  战事反复,这完全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佘十眉说,请四太太体谅陈先生的这片苦心。
  等到佘十眉离开,瑞香马上吩咐手下给新记在香港的分社发报,让他们安排得力人手在暗中保护,但她还是放心不下,亲自打电话到唐公馆,招来胡石言,开门见山地说,你尽快去趟香港,用我们的船把甫良带回上海。
  胡石言应声后,小心翼翼地问:您是……不放心中统?
  瑞香靠进沙发里,没有出声。她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着唐家的这位大总管,一直看到他躬身离去。
  佘十眉再次闯进瑞香暂居的康德寓所已是深夜。整幢公寓楼里灯火通明,站在客厅里的每个人脸色凝重。一名女佣将他引到阳台上,就见瑞香裹着一条羊毛披肩,站在春寒料峭的夜色里,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百乐门那个灯光雪亮的穹顶。
  四太太请放心,我们的人正在全力营救。佘十眉略显局促地说,目前,香港警方已经找到了那打素医院派往机场的医护车。
  都在荃湾的海滩上……他们还找到了司机与护士的尸体。说着,瑞香收回目光,伸手示意佘十眉在阳台上的一张藤椅里入座。
  佘十眉仍然站着,说,中统香港站派出两名外勤去机场随护,估计也已经凶多吉少。
  瑞香靠在栏杆上,沉默了很久,忽然说,甫良到港的消息是怎么走漏的?
  佘十眉想了想,说,四太太……日本外务省的情报机构在香港活动很猖獗。
  能猖獗过上海吗?瑞香发出一声冷笑后,目光变得凌厉,说,余先生到现在都不肯对我说实话,那我只好明天飞重庆,当面去问陈先生。
  佘十眉低头想了想,说,国家存亡之际,个人的荣辱都是微不足道的。说着,他抬起头看着瑞香,诚恳地又说,四太太,我想您就算到重庆,陈先生的回答也是这句话。
  二
  作为唐家长子的遗孀,洋子在早产生下一名男婴后,仍然坚持住在霞飞路的别墅里。那是丈夫送给妻子的新婚礼物,现在却成了未亡人寄托哀思与自我封闭之所。屋里的每件陈设都摆放得一如甫仁生前,好像他的离世只是一次小别,傍晚就会回家那样。为此,洋子依照唐家的族谱,不仅擅自为儿子取名为寿昌,同时还给自己也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唐慕君。
  瑞香的贸然造访,让她一时有点儿失措。洋子用那双略显棕色的大眼睛警觉地看完瑞香后,又看了眼紧随她身后的那两名白俄保镖。
  瑞香从保镖手里接过一个锦盒,语气安详地说,寿昌快周岁了吧?你看,我也算是当奶奶的人了。说着,她把锦盒交给站在一边的女仆后,挽起洋子的一条手臂就往楼上走去,好像她才是这个屋里的主人。一边走,瑞香一边说,我早该来看看孩子了。
  洋子的女仆是父亲为了照料产后的女儿特意从日本调来的,她家世代都是桥本家族的仆人。两名白俄保镖把她阻挡在楼梯口时,她伸着脖子用日语叫了声:小姐。
  洋子就像没有听见,一直到进入儿子的房间,才止住脚步,望着在摇篮里熟睡的婴儿,用纯正的汉语说,你们唐家从来不承认我跟甫仁的婚事,也没有承认过这个孩子。
  你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像甫仁了。瑞香拉过洋子的那只手,由衷地说,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一个男人对他的女人的真正影响,其实是在他身后。
  这时,孩子惊醒了,开始放声啼哭。洋子忙把他抱进怀里,一边颠拍着,一边说,四太太,这里就我们三个人,有话您就请直说吧。
  瑞香点了点头,说,我要你去趟南京,替我带个口信给你老板。
  洋子一下停住手,在婴儿响亮的哭声中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桥本洋子了,现在我只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一个孩子的母亲。
  瑞香没有说话,从她怀里接过孩子,低头一直逗到他停止啼哭,发出咯咯的笑声后,仍然逗着他,对着他就像在自言自语:等我们小寿昌长大了就会慢慢知道,你还有过一个三叔,他的名字叫甫光,那是我跟你爷爷的第一个孩子……如果他还活着,今天也该二十出头了。说着,她抬起头,看着洋子,微笑着,又说,大太太见到这孩子一定会很高兴,这可是她的亲孙子,她唯一的骨肉。
  洋子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白得连嘴唇都没有一点儿血色。她从瑞香怀里一把抱过孩子。
  几天后,上海的雨季来临,洋子带回了影佐祯昭的回复。作为汪精卫政府的最高军事顾问,他同意跟瑞香在一个私人场合会晤,但地点必须是在南京。因为,自军统发起无差别格杀日军人员的行动以来,中日在上海租界里的情报战已经演变成一场报复性的杀戮,随时都会有双方的要员在各种场合被杀。
  我是不会去南京的。曾因下令刺杀井上武,瑞香的名字至今还在日本宪兵部的通缉令上。她想了想,说,但我可以在上海的任何地方跟他见面。
  最终,瑞香与影佐祯昭的会面被安排在日军控制的虹口,就在洋子父亲的家里。桥本信雄以日本驻沪副总领事的外交名誉做出保证,他会负责瑞香的安全,并且亲自挑选了领事馆的警卫来代替警备司令部派来的卫队。可是,瑞香却在动身前改变主意。她在书房里对胡石言说,还是你辛苦一趟,作为我的全权代表,你去跟他们谈。
  胡石言愣了半天,说,我只是个下人,日本人是不会买我账的。
  买不买账是他们的事。瑞香说,我只要甫良平安地回来。
  胡石言想了想,又说,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只怕会狮子大开口。
  那就告诉他们,新记在上海有上万的子弟,戴笠能做的事,我也会去做。瑞香面色凛然地说,我会让虹口天翻地覆,我还会让它血流成河。
  胡石言吃惊地看着这个上海滩最有势力的女人,不敢再出声,躬身退出书房。瑞香却一下像是泄了气,埋坐在书桌后面的宽大的皮椅里,就像是只蜷缩在阴影里的猫,睁着滚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听着窗外如注的雨声。   甫良决定带着母亲离开上海,去与由欧洲迁居纽约的姐姐甫华团聚。临行前夜,二太太长久地站立在小祠堂里,凝望着丈夫的遗像。唐汉庭遇刺身亡后的这些年里,她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与自己的这对儿女相聚,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二太太用手绢擦拭着眼角,对甫良说,我们什么都不要,我们不跟他们争,我们无牵无挂地去美国。
  这时,用人进来,在甫良耳边说客厅里有位先生求见。
  来人的年纪与甫良相仿,名片上印的头衔是长城公司总经理。等到用人离开,他从皮包里出取出一封信,笑而不语地用双手递上。
  信是用正楷写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用签上,措辞恭敬而热情,通篇洋溢着对甫良作为军人与爱国者的赞誉。看了眼落款,甫良抬头,再次直视着那张仍在微笑的脸。
  一直到跟随甫良进入书房,来人才收敛起笑容,说他的真名叫黄澍新,受军统戴老板委托,专程从香港过来拜访甫良。见甫良的独眼仍在审视自己,黄澍新又笑了,在一张太师椅里坐下后,就像在讲述一个故事那样,从甫仁与日本财团井上家族合作,重组新联合航运公司开始,一直讲到他遇刺身亡。黄澍新的表情变得凝重,仰着脸,说,令兄志向高远,凭一己之力,建立起一条贯穿全国各大战区的航运渠道……运输线在战争中就是生命线,尤其仗打到现在这种时候。说到这里,他又等了会儿,见甫良的脸上仍无表情,就郑重地说,戴老板希望唐先生能留在上海,为国、为家接掌新联合公司。
  甫良这才冷笑着,说,这算什么?命令吗?
  黄澍新想了想,说,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可惜,我是个残废,我已经不是军人,我不需要听命于军事委员会,更不需要听命于你们的戴老板。说着,他拿起茶几上的信交还给黄澍新,随手看了眼腕表,说,我的战争已经结束。
  黄澍新弯腰从皮包取出一个小皮盒打开,里面是一枚国光勋章,连同一张委员长亲笔签署的委任状,一起放在茶几上,说,戴先生是担心您这一走……只怕一生都会背负着逃兵的名声。
  甫良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拉开门,看着黄澍新,说,这么说来,我在战俘营里那半年是拜你们军统所赐?
  党国体系庞大,派别众多,有能力做这件事的不光只有军统。黄澍新说着,起身到他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把门推上门后,意味深长地说,没有一场战争是单方面可以结束得了的……我们都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虽然脱下了军装,可我们还是党国的军人。
  三
  新联合航运董事会里空置了一年多的那把椅子终于迎来它的新主人,甫良却在就职的途中遭遇枪击。刺客伪装成在路口设卡临检的巡捕,拦下汽车后,就有人掏出手枪射击。子弹连续打在汽车的防弹玻璃上,发出一片沉闷的声音。甫良隔着泛起点点白花的车窗玻璃,目不转睛地看着考克式警帽下那张南亚人的脸,直到司机回过神来,猛踩油门。
  汽车轰鸣着冲破路障。
  甫良步入公司的会议室时,已经面色如常,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晋见新任董事长的仪式极其简单,如同是一次平常的例会。杨静庵以汇通银行总经理的身份出任公司监事会主席。他把与会人员一一介绍完毕,扶了扶眼镜,说,下面,请董事长致辞。
  甫良并没有按常规发表他的履职演说。他始终以一种军人的坐姿笔直地坐在那张椅子里,独眼微眯地看着坐在长条会议桌尽头的洋子。作为唐家长孙的母亲与监护人,今天也是她代表寿昌担任公司董事的第一天。在长长的董事会成员名单上,她以唐慕君的名字位列最末。这是日本军方释放甫良的条件之一。
  会后,杨静庵在电梯口拦住甫良,斟酌着说,董事长,井上家族的代表专程从横滨来上海,他们希望能尽快跟您见面。
  有这必要吗?甫良拉开电梯的栅栏门,说,你不就是他们的代表吗?
  汇通银行代表的是井上家族在公司里的利益,杨静庵顶多算是个跑腿的与传话的。杨静庵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说,不过……鉴于井上家族在公司里占有的股份,董事长还是见一见为好。
  甫良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就拄着拐仗步入电梯,下到底层的地库,发现那里已经站满了保镖。
  先生受惊了。这是胡石言第一次改口称甫良为先生。说完,他拉开车门,又说,四太太派我来接您。
  你什么时候成了四太太的总管?
  四太太是担心先生的安危,在没有找出那几个越南人之前,她让我们寸步不离开您。胡石言说完,躬下身,待甫良坐进车里,轻轻地关上车门。
  车队从新联合航运大楼的后门鱼贯而出,在租界的大街上绕行很久,才在一个十字路口分散开来,各自钻进小巷。甫良在百和坊的一幢石库门老宅前下车,由胡石言领着穿过天井。这里是瑞香为自己准备的其中一幢安全屋,以备不时之需。可是,她并没等在那间装饰古朴的厅堂里,而是早在闻讯后就去了唐公馆,拉着唐家的另外两位太太在大太太房里一起打麻将,从晌午一直打到日落。
  这是唐汉庭的四位遗孀第一次坐在四方桌前鏖战,显得极不寻常,却又格外的和风细雨。
  二太太开始忐忑起来,趁着换庄的工夫,她让用人去给甫良挂了个电话,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饭。等到用人进来回禀,说三少爷今晚要在华懋饭店宴请公司的股东时,大太太马上沉下脸来说,怎么还三少爷?跟你们说过几次了?往后得叫先生了。
  四圈麻将结束后,瑞香仍没有走的意思。她笑呵呵地拿过毛巾,一边擦着手,一边扭头问用人:今天厨房里做了什么?
  二太太在饭桌上最终没能忍住。她用一种乞求的眼神看着瑞香说,甫良不像老爷,也没大少爷的本事,他根本不是块当家的料。说完,她见瑞香只顾喝着碗里的汤,慌忙又说,等再过几年,等甫成再长大点儿,从美国学成回来,这个家还是由甫成来当。
  当家不是吃饭,夹到谁的碗里就是谁的菜。大太太这时忽然开口。
  餐厅里一下静得只剩下瑞香喝汤的声音。
  二太太起身离桌后,三太太也跟着离去。等到用人们都知趣地退出,瑞香笑着说,母凭子贵,二太太迟早会是这屋子里发话的人。   大太太也跟着一笑,说,风水轮流转,她要发话那就让她发吧。
  那寿昌呢?瑞香说,他是唐家的长子长孙,而且现在唐家半数的家产都是他父亲用命换来的。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大太太的脸上笑容还在,可眼神已在不经意中起了变化。
  瑞香拿过茶壶,往大太太的茶盏里斟满水,说,我听说大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跟着老爷闯过三关六码头的,见识过很多草莽人物……
  大太太叹了口气,冷冷地说,是啊,我要是跟着老爷在那条路上走到底,今天只怕就轮不到你在这里说话了。
  瑞香并没有在意,仍然不急不缓地往下说,我记得,老爷跟我说过,唐家最早是跑单帮贩卖丝绸起的家,加入洪门,后又转投青帮,在上海滩开创了大风堂,到了我这里,大风堂改帜成了新记,我这是顺势而为……但要是没有甫仁在暗中的支持,再怎么顺的势,我也干不成这件大事。
  大太太点头,说,你这倒说了一句大实话。
  那你也给我说句实话。瑞香沉下脸来,说,那四个越南人藏在哪里?
  大太太笑了,拿过茶盏抿了一口后,说,你来这里憋了老半天,为的就是这个?
  我憋在这里你就没法再给他们下指令了。瑞香说,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大太太一指墙角的落地钟,说,你看这台钟,只要给它上足发条,就会一直地走下去……除非你砸了它。
  甫良姓唐,他是汉庭的儿子。瑞香说,你这么做,将来怎么去向汉庭交代。
  寿昌也姓唐。大太太平静地说,到了下面,我不光要向老爷交代,我还要向我儿子有所交代。
  不光这些吧?谁也不愿意几十年坐惯的位置一夜间被人取代。瑞香说完,仰起脖子,把整盏的茶水都喝进嘴里后,轻轻地放下茶盏,又说,更何况,唐家的男丁现在除了甫良外都没有成年,而我的名字还在日本宪兵队的通缉令上……甫良一死,你就会成为新联合的董事长……先替寿昌把位置占着不是很好吗?
  大太太发出一声冷笑,说,四太太想得真周全。
  是你想得不够周全。瑞香说,你就没想过你做得了初一,我就不能做十五吗?
  大太太一愣,说,我不相信你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
  这跟什么人没关系。瑞香说,是路逼到了我脚下。
  那我们还是这句话,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大太太说着,迎着瑞香的目光,说,我们都听天由命吧。
  瑞香点了点头,起身朝餐厅外走去,经过那台自鸣钟时,她站住了,说,我用不着砸了它,我只要掰断那只上发条的手就够了。说完,她走到门口,回过身来,又说,大太太,别为了一点儿小小的私利,去做死了都会后悔的事。
  大太太在瑞香离开很久后,才重新坐回到餐桌前的那张椅子里,就像瑞香还坐在她身边那样,对着虚无的空气,说,我最后悔的是当初让你进了唐家这扇门。
  当晚,胡石言神色紧张地闯进百和坊老宅的厅堂,见到端坐在供桌前的瑞香,才一下恢复了平时稳重的步伐,看了眼坐在侧座的甫良后,他走到瑞香面前,说,四太太,公馆那边来电话说……大太太在自己房里吞了鸦片。瑞香没有出声,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胡石言低下头,又说,大太太她……上路了。
  你派人去通知各个报馆。瑞香说,我要这个消息明天一早就见报。
  甫良睁大眼睛看着瑞香,直到胡石言应声离去,才说,这就是你在等的结果。
  这绝不是我要的结果。瑞香垂下眼帘,说,我想,明天看到报纸,那四个越南人就会离开上海。说完,她站起身,又说,走吧,我们去唐公馆。
  孤岛沦陷那天,黄浦江上的炮声从拂晓一直响到中午。大队的日军士兵穿过苏州河进入租界。康德公寓所在的整个街区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全副武装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员们严阵以待。他们不仅切断了电话线,还调来两辆装甲车,堵在巷子两头的出口。可是,巷子里静悄悄的,连个进出的人影都没有。
  整幢康德公寓早已人去楼空,就像从来没人人住过。带队的日军少佐的军靴踏在一尘不染的客厅地板上,环顾四周,好久才从牙齿的缝隙吐出两个字:八格。
  三天后,租界的秩序开始恢复。停业的商铺纷纷重新开张,到处是排队抢购与挤在银行里提现的平民,而更惹人注目的是那些换上和服的日军官兵。他们用堆满脸颊的笑容粉饰着刺刀下的太平。
  事实上,瑞香是在洋子的陪同下离开上海的。她们乘坐桥本信雄的专车通行无阻地穿越市区的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瑞香穿着呢制的毛领大衣,头戴貂皮帽,就像个目光忧郁的俊秀绅士,眼睛始终注视着车窗外那些迎风飘扬的膏药旗。一直到车在吴淞口的一个渔村前停稳,司机知趣地离开后,她的双手仍然拄在那根银柄镂花的斯的克上一言不发。
  等了会儿,洋子开口,说,四太太,我把您送到了。
  落日的余晖隔着车窗无力地照在瑞香脸上。她点了点头,说,替我谢谢你父亲,他是位有远见的外交官。
  他希望您能记住今天。洋子说,他是可以通知宪兵队拦截这部车的。
  他不会。瑞香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说,他比我更清楚,从你们在珍珠港扔下第一颗炸弹起,你们就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
  战争的输赢跟我没有关系。洋子用她那双混血的棕色眼睛直视着瑞香,说,请您相信我,我要的只是母子平安。
  那你应该带着寿昌回到日本去。
  如果他父亲不是姓唐,我会的。
  瑞香低下头去,抚弄着手中的这柄斯的克。这是甫仁的第一位妻子送给唐汉庭的礼物。当年,他们新婚不久,刚从法国归来。好一会儿,瑞香才随意地说,你知道,在你之前,甫仁有过一个妻子,叫艾米丽,这是她从法国带来的礼物。说着,她把斯的克放进洋子手里,又说,也算是物尽其用吧,你替我交给甫良。
  说完,她推门下车,在一大群保镖的簇拥下,头也不回地走向渔村。
  整个夜晚,瑞香都在海上召见新记在各个行业里的管事。他们中的有些人要马上撤离,更多的是安抚他们,让他们留下来。地盘没了,我们怎么立足?这是她对每个人都要重复的一句话:不管你们头顶上飘着什么样的旗,上海还是阿拉上海人的上海。   胡石言是最后一个被召见的人。一进船舱,他就禀报说,这几天,佘十眉每天都派人过来,意思只有一个,就是希望瑞香尽快去重庆。
  他是怕我成了第二个张啸林。瑞香不以为然地说着,破天荒地为胡石言斟了杯茶水,示意他在桌前一张板凳上坐下后,直截了当地说,我走后,新记就由你来打理。
  胡石言捧着茶杯,说,四太太请放心。
  放心是句假话。瑞香一笑,说,叫你留下来,就等于让你把脑袋提在手心里。
  胡石言也笑了,抬起头,说,石言六岁就进了唐家的门,先是陪着先生读书,后来又陪着他闹革命,陪着他在上海滩争地盘……先生走了,我就跟着大少爷,跟着四太太……我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哪天真要是走到这一步,我就提着这颗脑袋到下面去见先生。
  忧伤的气氛在摇曳的烛光里弥漫开来。瑞香张了张嘴,原本想要说的许多话一时都变得无从说起。她用力地一摆手,就像要驱散眼前那些看不见的烟雾,说,让他们把茶撤了吧,我们喝杯酒。
  交代完所有的事项后,瑞香低头看着桌上的酒盅,说,如果有一天,我要你把新记交给甫良,你怎么看?
  不会有这一天的,日本人迟早会输,上海迟早会回到我们手里。胡石言不假思索地说,您很快就会回来了。
  如果我没那么快回来,而甫良又急于要染指新记呢?
  我会电告四太太。说完,胡石言忍不住又说,四太太,您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我是看不透。瑞香抬起头,说,你在唐家五十年了,你看透过唐家的人没有?
  四
  隐姓埋名回到娄埠镇的第一个晚上,瑞香失眠了。躺在冰凉的被子里,她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眼前反复出现的是那对年迈的人贩子。他们一人牵着她的一只手,穿过小镇狭窄的街巷,把她领进平川书院。那一年,瑞香十二岁。
  如今,这座当年用以训练雏妓,后来又成了妓院的宅子经过重新修缮,早已看不到丝毫的风尘气息。第二天,瑞香让用人把后院的一间厢房布置成她的琴房兼画室,并亲手擦干净一张琴桌。每个失眠的夜晚,她就把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焚香抚琴。而更多的是白天,她在窗边的画桌前泼墨作画,好像院墙外的世界已经与她无关,但还是忍不住要回想起那些曾经过往的岁月。可以说,瑞香的人生就是从这个宅院开启的。她在这里断文识字,学习吹拉弹唱,学习在举手投足间让男人神魂颠倒。在这里,瑞香第一次嫁人,成为金先生的新娘。这个就像是她父亲一样的男人虽然已经不在人世,可每到夜深人静时,瑞香总觉得他会忽然推门进来。
  春天来临后的一个傍晚,乔三贸然来访。他把自己打扮得就像从安庆城里下来收租的房东,一见瑞香就笑呵呵地说,前年有人来修这幢宅子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瑞香脸色平淡地说,我也知道,镇上有你的眼线。
  早就想来看你了,可我身不由己。乔三告诉瑞香,整整三个多月,日军都实行封山大扫荡的冬季战略,他日夜都在山里跟他们周旋。说着,他摘下礼帽,指着头皮上的一道伤疤,就差这么一点儿,你就见不着我了。
  乔三曾经是十九路军的一名逃兵,后来又成了大别山里无根的土匪,是瑞香装备与整编了他的兄弟们,让他的队伍成为安庆地区最有实力的武装。现在,乔三刚刚被任命为忠义救国军大别山南麓地区的游击司令。他的画像贴满了安庆城内的大街小巷,悬赏额已追加到了一百根金条。
  这天夜里,两人在书房里秉烛长谈,从瑞香离开大别山重回上海那年,一直说到眼下。瑞香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说,我再不是上海滩的四太太了,我回娄埠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避难。
  那就跟我回山里。乔三说,你还是兄弟们的大当家。
  乔司令,今时不比往日,你现在是国军的司令了。瑞香笑着说,你不该说这种话,更不应该离开你的队伍。
  你还在怪我当初没有听你的。乔三端详着瑞香,语气变得更加诚恳,说,要不是发生了皖南事件,我一定会照你说的去做,说不定现在已经是新四军的司令了……可当时,我得为兄弟们着想。
  没什么怪不怪的。瑞香一摆手,说,自己的路都得由自己的脚走出来。
  乔三咧嘴笑了,眯起眼睛,说,那我今晚不走了,歇歇脚。
  瑞香仍然保持着微笑,说,你不忘掉那些过去,将来怎么走出那座大别山呢?
  不是忘不掉。乔三像个孩子一样腆着脸,说,是老是要想起来。
  我们都不是年轻人了,你是要让我的后半辈子都在耻笑自己中度过吗?瑞香就像在谈论一件别人的事情那样,说着,慢慢地站起身,笑容不变地看着乔三。
  乔三走到书房的门口时,从衣服的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他不光在镇上有眼线,在安庆城内也有。如果有一天,瑞香需要用到这些人,就把这个信封打开。乔三说,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是他们的大当家。
  瑞香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个信封,而是摇了摇头,平静地看着他,一直到他健硕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瑞香轻轻地掩上门,插上门栓,拿过烛台走到琴桌边坐下,点上一支檀香后,一口吹灭蜡烛,就在那点几乎可以忽略的光亮中开始拨动琴弦。
  她在黑暗中反反复复弹奏的都是那首古曲《广陵散》。
  当年,离开大别山区重返上海时,乔三一路追踪到安庆城内。他们在来凤客栈的房间里度过了突如其来的一晚,就像是场狂风暴雨。
  那一晚,瑞香一直以为命悬一线,自己转眼就会死在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手里。
  娄埠镇外的小教堂建在河边的一座磨坊前。这是瑞香唯一会离开宅院不定期前往的地方。通常都在夜幕降临,小教堂里只剩下一盏圣灯亮着的时候。瑞香就像个虔诚的信徒一样跪在圣像前,不是因为开始信奉上帝,而是她深信,内心深处的那些声音总有一只耳朵能听到。尽管在跪着的时候,她从来都是紧闭嘴唇、紧咬牙关。
  像是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安神父也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多余的话。瑞香每次跪在圣像前时,只要他有空儿都会默默地站到诵经台后面,轻轻地吟颂经文,直到瑞香起身离去,才合上《圣经》,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安神父自小教堂建成之日起就在这里任职。几十年过去,每天早晚两次祈祷前他仍会爬上屋顶,敲响那口挂着的大钟。悠扬的钟声里,小镇显得格外的宁静与安详。可是,日军派兵驻扎后,不仅禁止了他敲钟,第二年还用一辆卡车把钟运走,但安神父一如既往。除了每天跪在圣像前祷告,他更多的时间是在河边的芦棚里给孩子们上课。
  这些孩子从天南地北流落而来。他们衣衫褴褛,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每一场战事结束,芦棚里的孩子就会多上一些。这里是他们的课堂,更是他们的家园。
  有一天晚上,在瑞香起身准备离去时,安神父忽然在她身后叫了声:四太太。
  瑞香慢慢地回过身,说,神父,您是在叫我吗?
  四太太。安神父稳步走下诵经台,走到瑞香面前,微笑说,多年前,我有幸在安庆的大码头上目睹过四太太的风采。
  瑞香记得当年的盛况,那次出行是件轰动全国的新闻。她面色如常地摇了摇头,说,您认错人了,我姓金,我不是什么四太太。
  安神父点了点头,陪着她朝教堂外走去,一直走到门外的台阶上才站住,望着芦棚前那几堆篝火,说,上帝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现在我最担心的是雨季……雨季来了,瘟疫也会跟着来到。
  瑞香没有说话。当晚,她把管家叫到跟前,说,明天你准备一笔钱,让教堂把磨坊跟后面的地买下来。
  这里是小地方,太过招摇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管家是这幢宅院名义上的主人,穿着绸缎的长衫,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想了想后,他鼓足勇气恳请道:按规矩……还是派人过去办事吧。
  瑞香吃惊地看着他,说,你敢对一名神父下手?
  他认出了您。管家说,我们就不能留下后患。
  我想,第一次去教堂时,他就知道我是谁了。瑞香说,我相信他是名真正的神父。
  管家不敢再多言,躬身退出后,瑞香在一张靠榻里躺下。整个晚上,她都被自己的噩梦萦绕着,一会儿是甫仁,一会儿是大太太,一会儿是韩初九……那些死人的脸一张张地出现、重叠……瑞香睁大眼睛,想把这些脸辨认清楚,看到的却是自己的母亲。她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女儿,他们一路乞讨,满世界地寻找她的丈夫。为了这个男人,他们曾走遍了大半个中国。
  瑞香猛然从靠榻里坐起,睁大眼睛却怎么也记不清母亲的面容。这个为了四块大洋把女儿卖掉的女人,在瑞香的记忆中早已像被橡皮擦去,只残留一些没有颜色的痕迹。
  几个月后,一座青砖白墙的院落在小教堂边上即将落成时,修行一生的安神父难掩兴奋之情。他换上一条干净的教袍登门拜访,非要瑞香为学校取一个名字。
  瑞香全然不顾管家忧虑的眼神,提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四个斗大的隶书:甫仁学堂。
  五
  瑞香被捕那晚,天上雷雨交加。由安庆城内派出的一队日本宪兵刚接近院门,就遭到保镖们的阻击。一时间,枪声像雨点般密集。瑞香在管家的陪护下,由后院的角门仓皇逃离。一行人刚钻出巷子,就被循声而来的保安队迎头堵住。
  瑞香制止了举枪相向的保镖。等到保安队将他们全都缴械后,她扭头对管家说,你让我们的人都停火吧。
  保安队长骆炳全是个黑瘦的年轻人,整个人罩在一件宽大的军用雨衣里。他示意两名士兵把管家押走后,命令勤务兵脱下雨衣,亲手披在瑞香身上。
  带队前来抓捕瑞香的是名宪兵中尉。他一把掀掉罩在瑞香头上的雨帽,用手电照着她的脸,跟手中的照片对比了好一会儿,拍着保安队长的肩膀,说了声:哟西。
  骆炳全却毫不客气地说,宪兵队出城办案,都得通知驻地的保安部队,以免发生误伤,这是派遣军司令部定下的规矩。
  宪兵中尉能听懂中文,但不太会说。他又看了眼那些挺立在夜雨中的保安队士兵,让翻译转述,说皇军的这次行动属于军事机密,但他本人非常感谢和平军的协助,希望骆队长能派兵护送,等回到城里,他一定会为骆队长上报请功。
  保安队就是在护送的火轮上动手的。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下。骆炳全走到宪兵队长跟前,不等他睁开眼睛,就将一柄军刺扎进他的咽喉。
  船舱内的肉搏很快结束。许多日军宪兵都是在睡梦中被了结了性命。瑞香始终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好像早就知道事情会这样发生。
  骆炳全用那柄沾血的军刺一边割断捆在瑞香手腕上的绳索,一边说,大当家的受惊了。
  火轮调头驶往大别山方向的途中,骆炳全站在船头向瑞香说明,他是乔三安插在安庆城里的内线,设法调防来娄埠镇驻扎,就是为了确保瑞香的安全。
  事实上,早在保安队调防时瑞香就有所察觉。骆炳全一来就把他的部队由镇外迁到了镇子上。而且,当院门外的枪声响起,一贯散漫的保安队员能在第一时间整装出现,这让瑞香更加确信无疑。只是,她永远都不会想到,当初在下达这道命令时,乔三曾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骆炳全,说,我们还要想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大当家的身份特殊,她是死也不能落到鬼子手里的。
  几天后,一小队疲惫的人马冒雨行进在大别山南麓的山坳里,在他们身后穷追不合的是日伪的一支混编部队。穿过一片山林,骆炳全长长地松出一口气,对躺在滑竿里的瑞香说,好了,我们总算可以歇口气了。
  瑞香昏昏欲睡。盖在潮湿的被子下面,她正发着高烧。
  枪声就在这时铺天盖地地响起。日伪的混编部队遭到了伏击,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才结束。当满身硝烟的乔三出现在瑞香面前时,她只是抬了抬眼皮,又昏迷过去。
  大别山南麓地区的战事就像是滚雪球。刚开始时只是一场普通的追击战,随着日军投入的兵力增加,很快形成了一次大规模的围剿与反围剿,每天都有枪炮声充斥在山林间。
  瑞香的病情反反复复,一直没有完全好转的迹象。随着战势的扩展,她不得不经常跟随部队转移,日夜不分,风雨无阻。有一次,他们在突围时遭到日军炮击,瑞香被几个弹片击中。她倒在弹坑里,掩盖在尘土之下,她甚至都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这荒山野岭间。   乔三在一次战斗的间隙前来看望瑞香。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建议先送瑞香去武汉休养,等伤势痊愈再前往重庆。乔三说,你放心,路上都做了安排,一出大别山就会有人接应。
  是重庆方面的安排吧?瑞香身上裹着一条军毯,笑容苍白地说,我没想到,你的发报机是可以通天的。
  是上面的手眼通天。说着,乔三取出那份来自军委会侍从室的电报,交给瑞香后,又说,电报是指名发给你的,我可以断定,我们身边有军统的人。
  看完电文,瑞香没有说话。进山以来的这些日子里,她最大的疑问还是那天晚上。安庆城内的日本宪兵是怎么知道她在娄埠镇上的?
  根据乔三获得的情报,安神父在进城参加教会每月一次的例会时失踪。三天后,他遍体鳞伤的尸体从护城河里浮上来时,瑞香已在开往大别山的火轮上。然而,瑞香从不认为这就是真相。每次回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的眼前总是要出现那名宪兵中尉手中拿着的那张照片。瑞香甚至怀疑,日军这次不计代价地进山围剿都跟自己有关。只是,她什么也不说。她把所有的疑问都埋藏进心底,异常顺从地听凭乔三的安排。
  为了确保瑞香一行安全离开,乔三集中兵力,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反攻。大战前夕,他粗犷的脸上流露出细腻的忧伤,嗓音沙哑地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去重庆,可我这里已经自身难保。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重庆?见乔三没有开口,瑞香从病榻上支起身,划着一根火柴,一直看着火苗快要烧到手指了,才点亮油灯。瑞香在跃动的光影中说,事实上,新记这些年一直都在抵制当局在各方面的渗透……我之所以要这么硬撑着,就是不想让它重走大风堂的老路……我不想让一个社团沦为你们委员长床底下的那把夜壶。
  乔三说,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瑞香捂住嘴巴,一阵咳嗽后,抬起头,兀自一笑,说,现在,我就像一条丧家之犬。
  护送瑞香一行的是骆炳全与他最精干的手下。他们避开大道,翻山越岭到达湖北境内的一路上,瑞香的伤口开始感染,每天都在发着低烧。她躺在滑竿里,让人把骆炳全叫到跟前,说,来接我们的人应该就在前面的镇上。
  骆炳全低头说是。说完,他想了想,抬起头,又说,大当家的,万一前面张着口袋在等我们往里钻呢?
  那就绕开镇子。瑞香虚弱而断然地说,我们还从小路走。
  当晚,喝过半碗热粥后,瑞香的气色好了许多。她让身边的人都退出山神庙后,看着燃烧在大殿内的那堆篝火,对骆炳全说,看来,你并不信任军统。
  骆炳全摇头,说,我是以防万一,我的任务是把大当家的安全送到汉口。
  如果我不打算去汉口了呢?
  骆炳全不假思索地说,那我就带兄弟们回山里,跟着司令打游击战。
  你觉得像乔司令这样的人……会留一个军统眼线在身边吗?
  骆炳全黑瘦的脸一下变得发白。
  瑞香笑了,伸手示意他在一个马扎上坐下后,说,军统是什么时候招募你的?
  骆炳全在述说的过程中脸色恢复如常。他坦率地告诉瑞香,早在被乔三派往安庆城内充当眼线之前,他就是军统的人了。只不过,多年来他一直是颗闲棋冷子,直到瑞香出现在娄埠镇,他才被真正激活。骆炳全说,我的使命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大当家的。
  如果保护不成呢?
  骆炳全在瑞香的注视中低头沉默。有些事,就算他不说,瑞香心里也清楚。自己是绝不能落进日军手里的。为此,早在离开上海前,她就把一枚藏有氰化钾的嵌宝戒戴在了手上。
  瑞香慢慢地抬起手,看着中指上的那枚祖母绿的戒指,说,是啊……其实你我的性命早就绑在了一起,不管我出任何岔子,你都活不成。
  骆炳全说,是。
  那你为什么不跑?瑞香说,你是有机会离开的。
  骆炳全说,万一大当家的没出岔子呢?
  瑞香又笑了,说,你这么相信万一?
  第二天,骆炳全带着他的兄弟返回大别山。站在山神庙的台阶下,他朝瑞香用力一拱手,说,大当家的,一路保重。
  瑞香扭头看了眼庙门上方那块斑驳匾额,说,我看,你还是叫我四太太吧。
  骆炳全一愣,好一会儿才垂下双手,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四太太。
  瑞香一直到几天后,登上前往汉口的渡轮,才吩咐管家说,派个兄弟去等在山神庙里,如果他回头,就带他来见我。
  管家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多嘴说,他可是军统的人。
  瑞香闭口不语。渡轮靠岸时,她被抬上一辆早已等候在码头上的救护车,拉响警报从医院的正门进入,很快又换乘轿车由后门离开,穿过整个市区,径直驶进了一幢幽静的别墅。
  在一间由客房改成的手术室里,鬓发有点斑白的医生重新清理与缝合了瑞香的伤口后,走到门外对朱君其说,让病人好好休息吧,她最需要的是休息。
  朱君其是个长相斯文的中年人。他曾是唐汉庭生前最为器重的门生,现在是武汉三镇的码头工会总干事。第二天,他进来向小师娘请安,等到护士离开后,才收敛起笑容,说,接到师娘手令,我就在浙商会馆一带布了人,这些日子唯一的变化是对门的邮局里新来了个听差,街口是所小学,前天门房换人了。
  浙商会馆是建在长江边的一幢毫不起眼的小楼,却是重庆直属的秘密据点,就连军统武汉站被破获,它都不曾暴露。根据行程安排,瑞香将会被送到那里进行治疗与休养,然后转往重庆。只是,在离开大别山时,瑞香就派人日夜兼程先行赶到汉口,请朱君其派人密切注意浙商会馆一带的动静。
  沉吟许久后,瑞香说,这两个地方都是有电话的。
  朱君其想了想,说,试一试就知道了。
  两个小时后,几名风尘仆仆的男人出现在浙商会馆门口。他们行动敏捷,目光警觉。等一会儿,就见两辆人力车快速来到。他们从其中的一辆上搀扶下一名女子后,匆匆进入会馆大门。
  傍晚时分,朱君其再次来到瑞香房间。站在病床前,他嗓音干涩地说,日本宪兵队与特高课刚刚查抄了浙商会馆。   那……那个女人呢?
  日本宪兵把她押上车时,她被躲在远处的狙击手击毙。朱君其犹豫了一下,又说,我们的人跟踪了那名狙击手……他是军统的人。
  瑞香脑海中闪现的是自己被击毙时的场景。她在冷笑一声后,缓缓地说,我想,明天报纸上的头条是……我在被日军抓捕前为保名节饮弹自尽。说完,她又发出一声冷笑,说,在他们的计划里……可能这是最完美的结局。
  我护送师娘去重庆。朱君其说,这种时候,您应该去面见蒋夫人。
  瑞香摇了摇头。她扭过脸去,出神地望着低垂的窗帘,说,你替我电告胡石言,让他来见我。
  六
  胡石言在离开上海的途中被捕。负责抓捕的是汪精卫的特工总部。
  甫良赶到汉口当面告诉瑞香这一消息时,瑞香脸色出奇的平静。她淡然地说,你没有必要为了这点儿小事亲自跑一趟。
  我不跑这一趟,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甫良脸上黑色的眼罩已经换成了一副圆框眼镜,只是那个水晶眼球看上去太过的黑白分明,隔着镜片总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错觉。坐在归元寺内的一间禅房里,他从瑞香离开上海后说起,一直说到胡石言因偷运一批棉纱而被捕。
  这批棉纱最终的目的地是河南境内的国军战区,战士们需要御寒的冬衣。甫良说有些事,公司不能出面,只能由新记来做。说完,他接着又说,不过你放心,来之前,我去南京见过周佛海,他不会被枪毙,我想,七十四号也绝不敢为难唐家的人。
  我没有看错你,新联合在你手里做了很多事,不光是开辟航道与运送物资。瑞香笑着说,我听说,你还帮戴笠从香港把胡蝶的几十个箱子运到了重庆。
  既然干事情,就免不了要交朋友。甫良说,新记有中统的陈先生,新联合就不能交军统的戴老板做朋友吗?
  新记的前身是你们唐家的大风堂,离开上海时我已经打算把它交还给唐家。瑞香看着甫良,说,现在看来,是时候了。
  甫良笑了。他放下茶杯,拿起靠在桌边的斯的克,拄着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说,日本人千方百计想抓你,却始终没有下格杀令……那是因为你手里掌握着新记,而他们需要的是上海安定……影佐祯昭与南京方面都派人来找过我,虽然他们各自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但目的是一样的,都是试图说服由我来取代你。甫良转过身,放缓语气,事实上,你根本不需要担心我会借军统之手来夺你的位……我想要新记,或是要你的命,我只需曲意应承一下日本人就行了。
  靠日本人与南京的汉奸撑腰,新记的位置你坐得稳吗?瑞香仍然微笑着,说,就算坐稳了,日后你军统的朋友会认这笔账吗?
  所以,我来了,我只身来这里见你,就是要亲口告诉你,新记与新联合公司这两顶帽子是绝不可能戴在同一颗脑袋上的……我不管军统怎么想,也不管你是不是在试探我,都只能说明,你们都没把事情想明白。说完这些,甫良走到桌前重新坐下,盯着瑞香那张憔悴的脸,说,我这次来,还有另外一件事。
  随着新联合公司在长江北岸拓展陆运业务以来,井上家族就不断地要求追加投资,但每次都遭到甫良拒绝。就在法国的维希政府宣布放弃在华租界的当晚,上海的工商界包下了整个百乐门舞厅以示庆祝。
  福山寺野在舞会进行到一半时,当众向洋子求婚。这个被誉为井上家族年轻一代里的翘楚,曾经游学美国与欧洲,后来又在关东军服役,不久前才退役来到上海。在很多外人眼里,他衣着讲究、举止优雅,却只是个迷醉于十里洋场的花花公子。每个晚上都流连在灯红酒绿之间。而此刻,他单膝跪在舞池里,以西方人的礼节,一手牵着洋子,一手举着一枚装在丝绒锦盒里的钻戒。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真挚与炽热,仰望着洋子,用法语说,嫁给我,让我做你的丈夫,做你孩子的父亲。
  洋子穿着一条酱紫色的旗袍。她扭头看了眼站在远处的父亲,接过锦盒,“啪”的一声合上后,交给身边的侍女。洋子又扭头看了眼父亲,伸手拉起福山寺野,挽住他的一条胳膊,一起站在一片闪烁的镁光灯前。
  看来这出戏你们排练很久了。甫良在震惊之余,直言不讳地对桥本信雄说,可她不光是你的女儿,她还是我们唐家的媳妇。
  这是必然的结果。桥本信雄表情淡漠地说,你在拒绝井上家族时,就该想到有今天。
  你们想占有新联合公司,没必要玩儿那么多花样。甫良说,你们直接派兵来接管不就成了?
  如果有必要,我们会的。桥本信雄说完,扭过头去,望着众人簇拥下的女儿,想了想,又说,甫良君,还是去送上你的祝福吧……他们将在樱花节的时候举行婚礼。
  甫良讲完这些,显得有点疲惫。他靠在椅子里,不动声色地看着瑞香。这时,两名僧人敲门进来,把饭匣里的斋菜一碟一碟摆放在桌上后,又无声地退出屋外。
  先吃饭吧。瑞香拿起筷子说,我们都饿了。
  我要你做我的媒人。甫良说,让我尽快跟洋子成婚。
  瑞香瞪着他,半天才说,你疯了。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从古到今娶自己嫂子的,我不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甫良坐直身体,端起碗开始吃饭。吃到一半时,他看了眼瑞香,说,你放心,我要娶的不是一个女人,我是要捍卫唐家对公司的绝对控制权。
  你赢了这一次又怎么样?瑞香说,日本军方随时可以通过武力来接管公司。
  那你当初干吗要花那么大代价救我回来?甫良说,你让我死在战俘营里不是更好吗?
  我们要的不是公司,我们要的是你大哥开辟与经营的那些渠道。瑞香说,你要相信,就算井上家族控制了公司,他们也控制不了航线上的船只。
  甫良摇了摇头,说,公司没了,唐家就没了。
  只要我们还有一线机会赢得这场战争,一个唐家算不了什么,一家公司也算不了什么。
  甫良点了点头,放下吃剩一半的饭,说,你说得没错,唐家算不了什么,新联合也算不了什么……其实,从我记事那一刻起,我跟甫华就无比讨厌我们的姓氏,讨厌我们的父亲,讨厌这个家里的一切……我们曾经是那么地渴望从唐家这条链条上挣脱出去,哪怕一无所有……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觉得没有这个家,就再也不会有我们。说完,他拿起搁在桌边的毛巾,看着瑞香,擦干净嘴角后,站起身,默默走到门边。甫良望着瑞香,可是如果连家都没了,我们就真的回不去了。   上海市政研究会是受日本外务省控制的一个民间机构。桥本信雄由驻沪副总领事改任会长,完全是东京本部对一名驻外官员的婉转批评。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仍然每天坐着他的专车准时出门上班,准时下班回家。
  这天回家途中,轿车刚驶入虹口公园后面的小马路就被警察拦下。几乎同时,两名头戴礼帽的男子拉开车门,一前一后地坐进车里。
  骆炳全把手枪顶在司机腰上,说,去平田的居酒屋。
  司机面不改色,扭头看着他的主人。见到桥本信雄点头,他才松开刹车,挂挡,把轿车拐进一条小巷。
  瑞香并没有在意从拉门外进来的桥本信雄。她穿着一袭洋装,跪坐在包间正中的一张茶几前,神情专注地烫杯、温壶,然后洗茶、冲泡,如同是在做茶道表演,直到把一杯浅绿色的茶汤放到桥本信雄面前,才开口说,这是六安产的瓜片,是我从安徽带来的。
  桥本信雄已经恢复常态。他就像是只停在尸体前的秃鹰,纹丝不动地盯着眼前的猎物,始终没有出声。
  片刻的沉默后,瑞香又说,我一直认为您是个明智的日本人,可您还是做了一件极不明智的事情。
  如果您也是个明智的中国人,那就应该知道,这不是我的决定。桥本信雄终于端起茶杯,吹了几口后,一仰脖子像酒一样饮下,又说,这是谁也不可抗拒的意志。
  瑞香替他续上茶水,淡淡一笑,说,听说洋子搬回您府上后,我一直打算去看望他们母子俩,可见到你们派了那么多人守在那里,就不想给他们多添麻烦了。
  洋子与福山都受到严密的保护。桥本信雄说,在他们俩大婚前,我们不想发生任何意外。
  该发生的意外迟早都会发生。瑞香说,最好的方法是取消婚约。
  最好的方法是结束战争。桥本信雄说,可那只是美好的愿望。
  至少您可以做到在我们之间避免战争的发生。瑞香看着桥本信雄那张沧桑的脸,说起了当年。甫仁为拓展海外的运输业务,以联合公司的股份换购井上家族在香港的九宫海运公司。现在,唐家愿意放弃九宫海运的控股权,条件是井上家族必须终止控制新联合公司的计划。瑞香说,请您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井上家族,我想,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桩好买卖。
  事实上,井上家族从来没想过要控制新联合公司,他们执行的只是军方的意图。桥本信雄在婉转地表达了这层意思后,说,四太太应该比我更清楚,军方之所以要插手,是因为新联合公司的关系太复杂了,他们在暗中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情。
  这也包括你们军方与南京的官员们从中收受的利益吗?瑞香说完,停顿了一下,又说,那就把我的意思也转达给你们军方吧,你们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东南亚,你们需要更多船只来运送掠夺来的物资。
  四太太能做这样的决定,我相信我们军方是会非常欢迎的。桥本信雄盯着瑞香,说,但也有人会提出疑问。
  那您的疑问是什么?
  我没有疑问,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个阴谋。桥本信雄冷笑着说,因为您的这个决定会大大得罪你们的美国盟友。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永远的利益。瑞香沉下脸,说,所以,我希望在樱花节的婚礼上,洋子的新郎是我们的唐先生。
  桥本信雄的脸色一下有点儿发青,瞪着瑞香,说,您以为这样就能保全你们唐家在新联合公司里的地位?
  您以为这场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吗?瑞香说,但我可以向您保证,在任何时候,我都会保证您跟您家人的安全。
  桥本信雄咧嘴笑了,眼神却像要隔着茶几把瑞香一口吞下、嚼碎那样。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可以向您保证,至少在目前,大日本皇军随时都可以让你们唐家在上海滩消失。
  唐家消失了还有新记。瑞香轻描淡写地说完,伸手掀开茶几一侧的毛巾,把罩在里面的那个丝绒的锦盒轻轻推到桥本信雄面前,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他一眼。瑞香支着茶几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轻轻地拉开门,穿上皮鞋离开。
  桥本信雄身形笔挺地跪坐着,后来开始一个人自斟自饮,直到把壶中的茶水喝到一滴不剩,才拿过那个锦盒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枚蓝光游移的火油钻戒。
  那是福山寺野送给他女儿的求婚信物。一直锁在洋子房间的保险柜里。
  当桥本信雄回到家,把这枚钻戒放到女儿面前后,咬着牙齿,说,流氓就是流氓,他们就知道威胁无辜的人。
  在这场战争里面没有人是无辜的。洋子异常平静地说,也没有人是可以幸免的。
  七
  作为日军全面占领上海后最为引人注目的一则花边新闻,甫良在大华饭店迎娶了他的嫂子。
  当晚,戈登路上这家曾为蒋介石与宋美龄举行过婚礼的饭店里灯火通明、高朋满座,却始终见不到双方的家人。甫良毫不在意。他谈笑风生、满面春风,就像新娘是他深爱已久的心上人,今晚终于如愿以偿。
  夜深人静后,甫良独自回到设在饭店顶楼的洞房。洋子已经换掉礼服,就像在家里一样,穿了件浴后的轻便和服,头发湿漉漉地盘坐在床上。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甫良,说,当年你大哥娶我的时候,每天都有人堵在你家门口,骂他是汉奸,是走狗,是个好色之徒。
  现在没人敢了,现在上海是你们的天下。甫良倒了两杯白兰地,走到床边,把其中的一杯递给洋子。
  洋子没有去接,而是用她那双略显棕色的眼睛看着甫良,说,但我相信,他娶我不只是为了要在这场战争里巩固你们唐家的地位。
  你放心,我娶你也不光是为保全唐家在公司里的地位。甫良说着,举起那个酒杯放到唇边,不急不缓地把酒一口饮尽后,放下酒杯,在床边坐下,把手伸进洋子的衣襟。
  你母亲是唐家的姨太太,你们从一开始就受到大房的欺压,过着并不比仆人体面多少的生活。说着,洋子从甫良的另一只手中拿过酒杯,同样不急不缓地一口饮尽后,语气平淡地继续说,现在,你终于有机会彻底占有你大哥拥有过的一切了。
  这是你们情报机构对我的性格分析吗?甫良不屑地一笑,抽出手来,站起身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他一边脱,一边说,还是你想告诉我,你除了是桥本家的女儿,你身后还有一个庞大的特工组织。   我只是要告诉你,你永远都取代不了你大哥。洋子仰起脸,望着屋顶的吊灯,说,我相信,他正在天堂里看着你。
  甫良一愣,不禁抬头也看了眼吊灯,动作更快地把自己脱光。他把左腿从假肢里抽出来后,摘下眼镜,从眼眶里抠出那颗水晶的眼球,放在酒杯里。甫良的面目一下因脸部的塌陷而变得狰狞。他用一条腿赤条条地站在床边,说,那就让他看吧,让他看看我们的新婚之夜。
  几天后,有关唐家的另一则新闻被登在报纸不起眼的角落里。唐家大总管因犯走私罪在第二区法院首次受审,却当庭获得保释。法官手起槌落宣布退庭的时候,胡石言扭头看了眼举座哗然的记者们,不禁又用手摸了摸被刮破皮肤的下巴。
  晚上,胡石言婉拒了所有要为他接风与洗尘的邀请,在床上陪着老婆睡到子夜的钟声敲响,才在黑暗中摸索着起床,穿戴整齐从后门离开家,坐上一辆等候已久的黄包车,到了一家旅社后,他又匆匆穿过大厅,从后门离开,坐上了另一辆黄包车。
  最后,他乘坐轿车笔直地驶入了黄浦江畔的一座货仓。
  这时,仓门轰然关闭。看着从黑暗中缓步走到灯光下的瑞香,胡石言忽然有种老泪纵横的酸楚感。他竭力控制着情绪,说,上海太危险了,四太太真不该回来。
  新记群龙无首,就会让人有机可乘。瑞香拉开桌边的一张椅子,示意胡石言坐下后,才在他身后接着说,你不觉得这么一环套一环的,就是有人在逼我走到这一步吗?
  胡石言一下站起身,如同要窒息一样,张着嘴,却不敢喘气。
  瑞香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椅子里后,绕到桌子的对面坐下,苦笑一声,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说着,她打开桌上的一盒雪茄,取出一支,亲手剪掉端头,用打火机点着后,递到胡石言手里,抽吧,我知道你喜欢抽哈瓦那的雪茄,而且只在家里,一个人的时候才抽。
  胡石言看着指间袅袅升起的青烟,没头没脑地说起了一些往事。这些年里,上海滩上的老朋友跑的跑、死的死,黄老爷子把自己关在了家里,不闻世事;张啸林汉奸没当几天,却搭上了一条性命;杜先生远走重庆,衡社里的那些子弟进山打游击的有,变节投靠日本人的也有。胡石言抬眼看着瑞香,说,只有我们新记,还把根扎在这上海滩。
  是啊,一手握着新联合,另一只手再抓住新记这些人的话,不用等到战后,他都是上海滩上最有势力的人物了。瑞香说,可人总是心太急,总是会在这种时候忘了出头的椽子先烂这句老话。
  胡石言摇了摇头,说,只怕不是三少爷心太急,而是他背后的人把他逼得太紧了。
  瑞香也摇了摇头,说,甫良心高气傲,我不相信他会俯首听命于军统。
  中统与军统只不过是委员长袖笼里的两只拳头……可他的心头肉在江西的赣州。胡石言终于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他在吐出来的烟雾里看着瑞香,说,四太太,太子爷羽翼渐丰……新人登场,总得搬几块全新的垫脚石。
  瑞香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睁大,瞪着胡石言,说,你早知道这些?你为什么不在电报里告诉我?
  关在牢里的这些日子,我才把事情想明白。胡石言说,三少爷跟老爷不同,跟大少爷也不一样。
  瑞香没有说话。她坐在灯光下,只有眼睛在眼眶里缓慢地游移,最后还是落到胡石言那张苍白的脸上。瑞香不容置疑地说,你明天就去香港,作为唐家的代表,全权处理九宫海运的交割事宜。
  胡石言慌忙起身,张了张嘴,说,是。
  说完,他又张了张嘴,却没有往下说。
  为了安全起见,瑞香在上海的住地不停地变换。很多时候,就连她最信赖的门生子弟也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他们都是通过固定的联络点接收指令。也正是这些联络点,每天不间断地把发生在上海的情况呈送到瑞香面前。
  这天,骆炳全冒失地闯进瑞香的起居室,说,四太太,唐先生来了,已经进到弄堂里了。
  瑞香微微一愣,但马上说,来就来吧,你带他去厢房。
  可是,甫良并没有等在厢房里,而是匆匆穿过中庭,拄着那根斯的克直接往楼梯上闯。骆炳全伸手拦阻。不容他开口,甫良就断然地说,带我去见四太太。
  瑞香稳步走下楼梯时,骆炳全正一手挡在甫良面前,另一只手伸在衣服内,抓着里面的手枪。
  原来,我们这几个的性命一直捏在你的手心里。瑞香不冷不热地说,你来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知道这里的还有日本人。甫良说,他们的宪兵队马上就到。
  瑞香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她甚至都可以猜到事情的起因。
  就在两天前,九官海运的船队满载着士兵与弹药由旅顺前往菲律宾,途中被盟军的飞机全部炸沉。这是瑞香让胡石言继续留在香港的任务——摸清九宫船队的一举一动,再把这此情报通过佘十眉转送到美国的海军情报局。
  瑞香奇怪的是甫良的举动。他不仅亲自赶来通风报信,还陪着她从后门离开,登船由苏州河一直驶到黄浦江。显然,甫良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他指着一条挂有日本国旗的货轮,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上这条船,它会安全地送你离开上海。
  瑞香不假思索地说,信不信得过要离开了才知道。说完,她吩咐随行保镖:你们扶唐先生一起上船。
  货轮一路有惊无险地驶离黄浦江,经吴淞口出海。进入浙江的舟山海域时,瑞香忽然向骆炳全下令,让他带人去控制驾驶舱,并且切断船上的所有通信。
  甫良站在一边,不闻不问,脸上始终保持着淡定的表情。直到货轮被迫返航,一行人登岸站在乍浦的海滩上,远远地看到几辆汽车拖着长长的尘土由镇内驶来,甫良一笑,说,看来,是我多虑了,四太太原来早有安排。
  瑞香充耳不闻。她拉开车门待甫良进入后,跟着坐了进去。车队在水网密布的江南平原一直行驶到天色黑尽,才在一条堤坝前停下。
  我们下去走走吧。瑞香说着,推门下车,径直走到堤坝的中央,转身看着甫良,说,其实你不用花费那么多心思,让我死在日本人手里就是你最好的开端。
  甫良点头,说,是的,我还可以发动整个新记为你的死复仇,从而全面地控制它。   说完,他竟然笑了。他的笑容在夜色里竟然那么灿烂与纯真。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因为,我跟你不一样。甫良脸上的笑容不变,变化的是他的眼神。他把脸凑到瑞香面前,说,唐家死的人够多了……我希望剩下的每个人都能好好地活着,尤其是你……你是最应该看到这场战争结束的。
  一下子,瑞香像被什么击中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在眼前一掠而过。她捂住胸口,低头咳了好一会儿,才在一块突起的条石上坐下,久久没有说话。
  你得让出新记了。甫良忽然说,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人手。
  瑞香抬眼望着漆黑的河面,说,就凭这句话,我就该把你沉进这水底。
  甫良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在瑞香的一侧坐下。他双手支着斯的克,就像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那样,犹豫了很久,才说,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是不会真正明白的,我们常常投入几个师的兵力,却打不赢鬼子的一个旅团,你知道为什么吗?不等瑞香回答,他接着又说,不是当兵的贪生怕死,也不是我们缺少必胜的信心,我们节节败退常常是因为给养供应不上。甫良说日军的一个师通常会配备三百多辆卡车运送物资,而国军呢?有时连一个军都找不出几辆运输车来,这也是我在接掌新联合公司后,为什么要着力开拓陆路运输的原因。最后,甫良看着瑞香,说,时不我待啊,卫立煌已经接任远征军总司令,中印之间的公路一旦打通,我们不光需要大量的运输车辆,更需要可靠的人手。
  瑞香不动声色地说,那小蒋给了你什么许诺?
  甫良笑了,坦然地站身,说,登高才能望远……我想,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
  瑞香一动不动地坐在条石上,直到贴着河面吹来的风把她整个人都吹得冰凉,才站起身,默默地走向大灯雪亮的汽车。走到一半,她站住了,一指甫良手中的斯的克,说,你拿着它去虹口的原田质屋,去找那里的原田老板,就说来取回一件唐家的旧物。
  那件旧物是个装满首饰的盒子,里面有把金正银行的保险柜钥匙。瑞香早在第一次离开上海前,就把新记所有人员的名册、拜帖与联络方式都存放进了这家日本银行。
  瑞香一边走,一边说。走到座车前,她吩咐骆炳全说,留一辆车给唐先生。
  骆炳全应声的同时,拉开车门。
  瑞香坐进车里,仰脸看着站在车外的甫良,说,现在,我把新记交还你们唐家了。
  甫良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站在车灯的余光里,如同置身于梦幻中。
  这时,瑞香不容置疑地又说,你走吧,把你安插在我身边的人一起带走。
  甫良还是没有动。他呆呆地站立着,脸上的表情变得怅然若失,看着那几辆车的尾灯在茫茫的黑夜里越行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留在他身后一侧的是瑞香在娄埠镇上的管家。这时,他上前半步,轻声地提醒说,先生,上车吧。
  甫良点了点头,却在转身的同时,从斯的克里抽出一柄钢刃,扎进管家的腹部后,用力一划。管家捂着流出肚皮的肠子倒在地上,瞪大那双至死不解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到的是自己娇小的妻子与逐渐长大的儿子。
  两年前,甫良派人前往娄埠镇重金收买他时,还派人接走了他留在青浦乡下的妻儿作为要挟。
  八
  在骆炳全的陪同下,佘十眉经过一夜跋涉来到浙南山区的那所村校时,瑞香正坐在一间村舍改成的教室里抚琴。她穿着粗布大褂,脑后拢着一个发髻,就像是个被人遗忘在山村的女教师。每天清晨,她都会准时坐在这里抚琴,直到学生们从各个村落赶来,教室里渐渐变得热闹。
  瑞香在这所村校里教授音乐与绘画,有时还兼授诗文。这些宁静的日子里,她白皙的皮肤日渐变得粗糙与灰暗,但人们还是可以从她那两道精心修饰过的眉毛上,窥视到她曾经过往的岁月。因此,百步村里的每个人不论年纪大小,从一开始就尊敬地称呼她为金先生。
  从村校坍塌的围墙出去,瑞香领着佘十眉来到一条小溪边,停下脚步,说,我即便有心,也没这个能力……你们就不要对我抱有奢望了。
  佘十眉低下头,轻声说,唐将军殉国了。
  不可能。瑞香一下睁大眼睛,但随即发出一声冷笑,说,你们以为我人在这山村里,就不闻不见了吗?
  骆炳全隔三岔五都会从镇上派人把收集来的情报送到瑞香手里,大都是关于甫良在远征军总司令部里的情况。有时候,来人还会捎带上一些剪报。瑞香就在最近的一份《中央日报》上还看到甫良身着戎装的照片。他与史迪威站在一起,被记者誉为是中国的陈纳德将军。
  佘十眉声音低沉地说,这是真的,这也是我受命来见您的原因。他告诉瑞香,甫良早于半个月前在云南的保山殉国,是远征军总司令部封锁了这一消息。最后,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又说,中印之间的运输线关系到战争的胜负,新记不能群龙无首,请四太太务必赶赴云南。
  瑞香没有出声。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后,她默默地转身,返回村校。
  事实上,早在中美在缅北联合发动滇西大反攻之前,甫良就已经秘密离开上海。临行前,他不仅转走了公司账上全部的资金,还以抵押的方式,从汇通银行里贷走一大笔款项。他用这些钱购买了大量的卡车,运到中缅边境,并通过新记驻东南亚的办事处,在华侨中间大肆招募司机与汽车机械师。
  就在甫良到达设在保山的中国远征军总司令部当天,他被公开恢复军籍,并授予陆军少将军衔。几天后,上海的日军宪后司令部出动两个小队,分别查封了唐公馆与新联合航运公司。他们抓捕了与甫良有关的所有人等,除了二太太。
  二太太自大太太死后开始吃斋念佛,每个月都要到城外的真如寺进香。碰到特别的日子,她就远赴杭州的灵隐寺,有时还会去更远的舟山普陀寺。可是这一次,宪兵司令部的特高课派人找遍了这三地的寺院,都没有发现二太太的踪影。她就像在人间蒸发了。
  一周后,桥本信雄亲自赶往提篮桥监狱,把女儿与外孙接回家里时,福田寺野已经在客厅里等候多时了。他一见桥本信雄,就起身行礼,然后对洋子说,宪兵部做得太过分了,战争让很多人成了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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