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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要说出现在的感受,就像约会一位心仪的姑娘。很多天,我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时刻。我念叨她的名字,我希望再见时她仍是少年时的样子,我在惴惴不安之中等待,就像当年站在天高地阔的田野上,无所适从,长成一株米蒿的样子。
米蒿,就是米蒿,生长在老河滩上,生长在沟渠旁,生长在像绿色绸缎一样绵延的麦田里。惊蛰到来,这时老河滩上的泥土正在解冻,渐渐开始变得松软,偶有悸动的雷声从天边滚过,仿佛在唤醒蛰眠一冬的小虫。虫儿们乖巧,从来不因严冬的到来而哭泣,生过,走过,飞过,而后又在某个春日里醒来——或许已经时日无多,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相较于浩渺的时间,哪怕只是一瞬也曾爱过这多彩迷离的光影。
米蒿也乖巧,去年秋天的某个雨季,子实在风雨中飘落,混入沉浑的土地,默默,在雪下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那梦太甜,足以把一只在雪中枯草间寻觅草籽、偶尔假寐片刻的麻雀笑醒;那梦太远,足以让人忘记了归家的路,只待春风到来,插下一只只绿色的路标;那梦太短暂,只是须臾,老河滩又迎来了一个新的年景。
米蒿和冬麦一起醒来,一起醒来的还有更多的野草家族,离子草,荠菜,茅草,夹杂在麦苗中间的看麦娘,正用母亲般温暖的眼神,鼓动所有在老河滩上出生的孩子们,出门放放风,看看这遍野春光。
单是蒿类家族,就有艾蒿,茼蒿,莲蒿和米蒿。我一直以为艾蒿有着某种阴鸷气息,是因为我家的刀把地上有几座远年的坟冢,坟冢间遍生艾蒿。初春时节尚好,贴伏在坟头上,一场雨到来,齐刷刷葳蕤生长,叶片形似孩子的手掌,手心青苍,手背显得有些苍白。我不过是在以一种偏狭的眼光来描述艾蒿,老祖母常常会在尚未开花前收割,放在背阴处晾晒,以备蚊虫飞舞的躁夏之需;另有端午时节,把艾蒿插在门楣上,说有避邪之功。
而米蒿显得有所不同,米蒿清清爽爽,就像一个在乡间奔跑的少年,见风就长。
慢——还是要长得慢一点儿,才更符合清贫的乡间叙事。老祖母踮着小脚走在初春的田野上,眯着眼睛寻找贴地而生的米蒿,她念念叨叨,好像米蒿们听见就会聚拢而来,老祖母叫米蒿的时候不叫米蒿,叫抱娘蒿。我问来由,老祖母到底也说不清楚,我倒是在一本叫做《救荒本草》的集子里见过:“生田野中,所在处处有之。苗高尺许。叶似芫荽叶,微细。叶丛间分生茎叉,稍上开小黄花,结小细角,似葶苈角儿。叶味微苦。”救饥条写:“采嫩叶煠熟,水浸过淘净,油盐调食。”注释:米蒿即十字花科,播娘蒿属植物。看来,老祖母的记忆并无偏差,每一株老河滩上的植物就像村庄里的孩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小名。
“叶味微苦”,也只是米蒿在从惊蛰到春分节气的味道,也只有这时才能“叶可食”。老祖母从春天的光影中回家,把采来的米蒿放入开水中焯熟,去除淡淡的苦味,然后像《救荒本草》中那样操作,简单加入油盐,即可食用。想了想,很多年没有吃过米蒿了,舌尖仍有一丝淡淡的清苦之味,回旋,缠绕,就如那些清简的光阴。
但过了春分之后,麦子开始拔节,米蒿也增快了生长的速度,假如这时你摘下一片叶子,碾碎,放在鼻孔下,有一股刺鼻的苦涩味儿直通天灵盖儿,难怪我家的山羊也甩了甩鼻子走开,好像闻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这并非夸张,可以生长在干旱和寒冷地带的米蒿,无论丘陵、河谷、固定的沙丘、干燥的山坡上都能随遇而安,靠的就是骨子里的执拗。气息瞬间改变,就像那个在乡野孤独奔跑的少年已经长大,他有自己对天空和大地的认知,也有着一双自然成长的瞳孔来读取世界。
小时候的米蒿有着天然的娇弱,出身高邮世家的明代散曲家王西楼可能有着同样的体会,一曲《朝天子·咏喇叭》简直就是我最喜欢的散曲之一:“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官船往来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哪里去辨什么真共假?”这是无奈的歌咏,以喇叭起兴,描写了当时民间的悲惨场景;同样,在他的诗画《野菜谱》中有《抱娘蒿》的谣曲:“抱襄(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听着就让人伤心不已,家贫无计,只能鬻儿卖女,分别之际,儿抱娘腰,娘抱儿头,这一别不说生死也是天涯海角,其间苦涩自如米蒿成长期的清苦之味,绵绵不绝。
我也在成长——我是说我的写作年龄,自从踏上这条不归路,几乎很多个日夜都在为此而焦灼,书在一本本出,写下的文字却并不尽如人意,倘若再受一些打击,便会惶惶然不知从何开始。年节过了,店里的生意渐渐淡了下来,年前写作的传统戏曲散文系列虽然已经写作了少半,但还有更多情节需要阅读、梳理,才能尽量让自己从容一些继续下去。如果说写作并不仅仅是爱好的话,那么我在寻找什么,为何总有难以言说的苦涩在渗透进生命,为何除了阳光之外我还能看见越来越多的阴影?
那么好吧,就当我也在无意识之中进入了米蒿的生命叙事,并以此为借口打开了另一段书写之路。
成长中的米蒿在《诗经》中有着近乎精灵的面孔,有说是“乐育材”,“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把一株植物赋予长养的隐喻;有说是因为爱情,“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莪即米蒿,姑娘在米蒿茂盛的山坳里遇见以为性格开朗仪态大方的男子,一见钟情,且又惊又喜。我更倾向于后者,这时的米蒿作为见证,遭遇了一份简朴而倾心的爱情。
至于一如传奇般的青蒿素不说也罢,当一种植物以天地长养的方式拥有了更为广博的胸怀,那种自然流淌的慈悲你自然能懂。
待一场雨落,我会撩开春风春水的面纱,去看一眼老河滩上的米蒿,米黄色的花朵,清苦的滋味,一如人生。
新麦与陈麦
新米陈麦,说的是粮食的性情。小麦肤色的乡下人信天信地,信仰長养血肉的谷物。打开时间的门扇,你能听见麦子的私语,谁收获了粮食谁是这片土地上的君王,新麦与陈麦,不过是麦子短暂的成长史,以沉默替代欲望,在黑暗中哲思与冥想。 空气中几乎能挤出水来,蝉在黏稠的空气中嘶鸣,田野倏然进入安静状态,原本白亮亮的麦茬经过一场雨面色黧黑,玉米攒足了劲儿往上长,好像手握一只只冲锋号,向着时间纵深开始进发。
足以让人回味的麦收季节过去了,探花爷率领的麦客队伍已经七零八落,各自去做自己的活计。芒种与夏至的当口,麦场就是人间戏台,人在田里收割,老牛拉着石磙在炽白的阳光下转圈。麦囤是早就打扫清理好的,还要在那天的囤脚燃上一炷香,香烟袅袅,好像代表收获的谷神已经莅临,春节贴上去的五谷丰登颜色还鲜得很,用掸子扫了一下上面的灰尘,可以一直贴到年除夕。
母亲从囤底的砖缝里请出来一窝小耗子,眼睛尚未睁开,身上无毛,交给我丢到哪里去。我用一片硕大的梧桐树叶包着,能感觉到一丝丝蠕动——到底是觉着可怜,被我放在一个很难发现的墙角,絮了一些破布干草。可不敢回去告诉母亲,耗子跟我们争起粮食来从不心慈手软,且繁衍能力强大,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梦见小时候的老屋里到处都是鼠洞,房梁上,屋檐下,墙缝里,地面下,到处是喧嚣尘上的鼠族。
我成了一个极度珍爱粮食的人。不剩碗根儿,不揭馒头皮,碗里哪怕还有一粒米也要塞进嘴里。
新麦就是刚打下来的麦子,盈盈的麦粒从空中落下,簌簌有声。小麦肤色,一般形容皮肤健美的女子,让人容易产生亲近之感;细腻肤色的麦子,像极了村里的姑娘,安静,从容,从五月的田野里请回了家。没有滴滴答答的唢呐,却也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欢愉。
临近收尾的麦场,麦子还需要几日晾晒,可以一边在田里播种玉米、花生、大豆和棉花,一边把麦子在麦场上摊开。我喜欢在麦子的流水中行走,这是翻晒的技巧,也是可以永恒的记忆:一种滚烫的感觉沿着脚趾,向上蔓延,血液也临界沸腾,一圈,两圈,用脚翻晒的新麦像极了水的涟漪,一路荡着被运回家里,装进大腹便便的围囤。
磨坊在另一座村庄,我记事的时候还有轰隆隆的水磨在旋转,近乎神秘,水流推动巨大的轮盘在脚下转动,石磨亲密咬合,白生生的面粉從磨眼里流出;到了后来,绰号花脸的儿子接手了父亲的营生,就改成了电磨。母亲在门口坐着陪花脸娘说话,据说花脸娘和我一个姓氏,并且一个辈分;我和他女儿小秀跑出去在河滩上玩泥巴,小秀就是小麦肤色,依照奶奶的叮嘱怯生生喊我舅爷,后来的后来,小秀在县医院上班,几乎再没怎么见过。
新麦下来,总要有个像样的仪式,村子里的女人们商量着要做一次花馍。这样的风俗沿袭自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夏时正值麦子收获,有庆祝丰收祭祀祖先之意,并祈求消灾避祸,从而作为节日,纳入了古代祭神礼典。《周礼·春官》载:“以夏日至,致地方物魈。”周代夏至祭神,意在清除荒年、饥饿和死亡。又《史记·封禅书》记载:“夏至日,祭地,皆用乐舞。”
这是人对谷物的尊重,也是麦子的狂欢,几乎每家每户都飘出来麦面的甜香,一道道气息的河流在村庄游走,打乱了蝉鸣与虫声。有做十二生肖的,猪也胖牛也肥,就连盗窃粮食的耗子也白生生可爱了许多;有做龙凤呈祥的,虽形肖却显得笨拙了许多。谁管呢,无非是借一场远年的仪式表达丰收的喜悦,无非是以喜庆的方式消除一个麦夏的疲惫。
母亲自有自己的小九九,家里人口众多,别看粮食收下了许多也要节俭着用,时常会用杂面间以麦面做她所谓的花老虎饽饽,杂面搓成条儿,麦面搓成条儿,一黑一白扭结在一起,剁剂子,揉面团,上锅蒸,好看是好看,我却看见贫瘠时光的无奈,一边慢条斯理撕下白色的面片塞进嘴里,一边嘟囔着一点儿也不好吃。
陈麦就是放了一段时间的麦子,从新到陈,经历了一个并不漫长的过程。
自古有“新米陈麦”之说,意即新收获的米和放陈了的麦子才好吃,口感更好。大雨落下屋檐,梧桐树叶在风中摇摆,谁没有自己的性情呢——即使麦子也有属于自己的秉性。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说:“新麦性热,陈麦平和。”陈麦可以“除客热,止烦渴咽燥,利小便,养肝气,止漏血唾血。令女人易孕。养心气,心病宜食之……陈者煎汤饮,止虚汗。”这在一定程度上就界定了陈麦的属性,从少女时期的懵懂与心怀的火热,到逐渐谙熟了朴素的光阴,所以乡间的母亲常常会说:“喝面汤,破火”。清水,白面,简洁的调和中有着最为质朴的道理。
我在寻找更为科学的解释,在一篇叫做《浅析“新米陈麦”的营养品质》里找到了答案。新收的小麦由于后熟尚未完成,不到真正的生理成熟期,仍处于休眠期,发芽率较低,因而品质也较差。这也就难怪为什么新麦做的馒头黏性较大,口感不好。而在储藏之后,后熟完成,发芽率提高之后,各项品质都得到了很大改善。
这便有些接近人生了,当休眠的麦子开始思索,所有的风雨也便成了融入血脉的平淡。人生没有传奇,只有平静的生活和面对周遭时冷静的态度。
辽阔的北方大地,几乎一年四季都和麦子相依为命,如果在奔驰的列车上,你看见望不到尽头的绿色丝绸的田野,那一定是麦子的海洋。麦子的种植历史较早,即使在中国也有几千年历史,古人把面粉做成条索状食物称作索饼,一根面条从时间的上游蜿蜒而下,养育了老河滩上的村庄。
有关花馍的盛事还会持续,红白喜事,四时八节几乎都能看见它们的身影。我最喜欢的是到了年关,父亲掌火,母亲掌灶,一锅锅热气腾腾的馒头出锅,看着就让人欢喜,点上几个红点,预示着来年红红火火;蒸熟的枣花糕,摆放在八仙桌上,祭祀祖先,有步步登高之意。
这是素朴的祈盼,在新麦与陈麦之间完成了节气的推移。秋天即将到来,在另一个收获的日子里,我们依然和粮食说着不眠不休的情话。
瓜李小记
七月,中元,秋天似乎已经到来,却有青涩依旧在枝头。瓜田李下,他人的眼神或自我约束需要一个有效的对接,方可完成一个人的自我映照。夏日已然过去,在自然万物的关照之下,或许有一个神秘的通孔,通向人的终结,神的指引。
我几乎一眼就能看见那个少年的成长,这时的我可以是在当下,也可以是在另一个时空。穿过夏日光影,孤独的少年踽踽独行在森绿的河堤上。他太过了解这个简陋的村庄,以及村庄里的所有事物。也许从来不会想到,过了许多年之后会成为一个忠实的时间记录者——尽管这记录有虚构的光环的笼罩,或者截取生命碎片的嫌疑,毋庸置疑,他企图用另外一种方式活过自己的一生。 蝉鸣已经接近尾声,在盛大的秋日到来之际,隐隐约约有些充满隐喻的事件将要发生。河堤上的杞柳,紫穗槐,以及纵生的杂树,少年几乎了然于胸,甚至后来,他曾在某个地点作为标记,见证了一株无名小树的成长——当然,后来也葬命于自己手中,砍下来做成一根趁手的武器,在院子里舞枪弄棍。
需要躲过众人的耳目,需要在临近一片棉田时左右张望,需要按压住咚咚直跳的胸口,以免一不小心心脏从腔子里跳出来。没有人,暑天将尽的中午,蝉鸣也渐渐歇息下来,没有同伴,他暂且还不想与他人分享或者形成一个并不牢固的小型团伙——因为在某些危险的事情上,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告密者。他知道棉田里的秘密,几乎在很早之前,当佝偻着腰的木根奶在稀疏的棉田里丢下种子,似乎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瓜田,碧绿的叶子之间掩映着一只只沉默的香瓜、甜瓜,还有被叫做鸽子青的宛如玉色的青瓜。
少年的兽性在一部叫做《伊甸湖》的电影里被展示的淋漓尽致,热恋中的珍妮和史蒂夫来到一个风景秀丽的湖边,准备度过一个浪漫的周末假日。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会遇见一帮胡作非为孩子的挑衅,食物,甚至到后来车钥匙也不翼而飞,在去小镇求助的路上,陷入少年们布下的天罗地网……我无意去探究电影中人性深处的兽性与罪恶,只是在回望远年时看见每一个少年都有着并不安定的因子藏在肉体深处。
无知无觉,或者每个孩子体内都潜藏着人与动物的本性。当撩开森绿的棉田,出现在面前的是点缀其中的香瓜、甜瓜与青瓜。它们也是少年时期,并不具备成熟之后的醇香与甘甜,但好奇心的驱使,就像那头藏在心底里的小兽在蠢蠢欲动,一个个拳头大的瓜妞儿被摘下,掰开,品尝,最后胡乱扔了一地。而后,若无其事地离开棉田,沿着河堤走向了那片摇曳在少年时代的芦苇荡。
如果可以回溯到当年,我是否会站在那个少年面前,断喝一声,或者用一个好玩的事物作为诱惑,阻止一场事件的发生?
我是否会坐下来说:“孩子,停下你的脚步,停下你摘瓜的小手。”
少年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说:“为什么?为什么要停下呢?我喜歡它们翠绿的模样,我只是忍不住诱惑,想要品尝一下香瓜、甜瓜、青瓜的滋味。你不能阻止一个孩子的好奇心。”
我说:“不要,它们尚未成熟,它们像你一样还只是瓜的少年。”
少年疑惑不解:“它们明明是生长在大地上的事物,它们原本就是要让人吃的啊——尽管还没成熟。”
我不知道如此这样下去会不会陷入一个无限循环的死结,或者说在每一个尚未成熟的少年面前,神也会黯然失语。但我分明看见那个年少时的自己,若无其事离开时的影子,在水面上荡漾,而后唱着快乐的歌谣走向远方的芦苇荡。
后来,在过了一些年之后的某天,佝偻已经加深的木根奶跟我说,那天的瓜妞儿好不好吃,比后来我给你娘送去的怎么样?母亲也在,只是恍然不解的样子。先是一阵脸红,接着年少时的心跳声又咚咚跳了起来,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面对木根奶并无责备的笑,那隐隐的褶皱中,几乎让我再一次看到神的面孔。没有辱人的詈骂——那时的乡间你常常会听见妇人骂街的声音,从村东到村西,指天骂地,指桑骂槐,无非是鸡鸭被偷,庄稼被牛羊糟蹋,尚未成熟的瓜果梨枣,被谁家的孩子毁坏。
个人性格的养成,大部分在于周遭的环境,有时我是庆幸的,生在如此简陋的乡村,竟也慢慢长成一个真正意义上人的样子。
瓜田李下,简单的几个字里包含着一种简朴的劝诫与告知,出自汉·刘向《列女传》:“经瓜田不蹑履,过李园不正冠。”意即一个小小的行为或者动作就有可能被人怀疑,何况,有时那只手已经伸了出去。
七月,瓜李季节已经到来,属于少年时的欢乐时光也已悄然开启,乡间有谚语“生瓜梨枣,见了就咬”,从质朴的一面来说蕴含着乡村的宽容与大度;而对于成长中的孩子来说,这其间似乎隐藏着某种启蒙时期的教诲与醒悟。
暑热,瓜果作为甜蜜的诱惑悬挂在枝头,望梅止渴的感觉是让人无奈的,肌体的本能反应,和不逾雷池的念头之间产生了冲突。运送生辰纲的路上,不远的松林深处埋伏着甜蜜的诱惑,几个担了酒与枣子的人出现,杨志一定知道,或许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早已对设下陷阱之后短暂的安静与凶险了若指掌:“都管,你不知。这里是强人出没的去处,地名叫做黄泥冈,闲常太平时节,白日里兀自出来劫人,休道是这般光景。谁敢在这里停脚!”没有人听取这样的告诫,身体的本能饥渴让人抬不起脚步。几乎在预料之中,那些乔装打扮的枣贩子和冒充的客人,指着这十五个人说道:“倒也!倒也!”
一切昭然若揭,在看似巧合的机巧背后,等待的是必然一击的结局。
很多年,我似乎都在懵懂之中走过,一些过去的场景从未想象,也未曾企图去打破已经形成的记忆的沙漏,当有一天,我看着那个年少的自己开始和自己攀谈,并试图逃离这多年禁锢的躯壳,我知道,到了该有一个交代的时刻了。
天气的燠热和石灰厂的粉尘达成默契,在这个靠近海边的山落之间,分布着很多家石灰矿、镁矿、滑石矿场。处暑,中元节,茂盛的植物与果实,让身处他乡的我们有些失落与冲动。粗糙的伙食,无非是冷硬的高粱米和大米一起做成的二米饭,几乎很少有荤腥,成长的身体需要一些肉类或其他营养的填充,才能完成少年时期的生理需要。山坡上掩映着坟冢,在中元节这天几乎每个人家的后代子嗣都会来安抚离去的亲人或祖先。地狱之门打开,那些无形的魂魄只有在这时才会以被祭祀的方式出来,有子孙后代的,会被虔诚地接去家里受香火供养;无主的游魂们只能在山野间游荡,徘徊于相邻的墓地之间,寻找残羹剩饭。
不知是谁提议的,要去那些坟冢间分享属于离人的供养,山风吹过,点燃的蜡烛火光摇曳,似有一种阴森之感。口腹的欲望和恐惧战斗,到底还是孤魂野鬼般在墓地中穿行,没倒完的敬拜祖先的酒,尚有温热的供品与瓜果,除了若无其事游荡的风,和天边孤独苍白的月亮,没有人发现更没有人阻止。如此,我们的劫掠或收获竟然持续了好几天。
愧疚感的养成,在于是否能发现来自思想深处的自我,一个人的成长,总是伴随着多种情感的结集和撕裂才能发现犹如一面镜子里的自己。很多年了,当我想起那荒谬的一幕,除了隐隐的自责还有更为复杂的情绪,梦想与现实,生存和欲望,哪一个才是更为真实的自己?瓜田李下,那个走出暑日光影的少年,是否已经安然走进一个盛大的秋天?
责任编辑 张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