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钟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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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亲钟枫看上去稳重干练,温文尔雅,少言寡语。其实,他是个意志坚定、谦恭和蔼、感情丰富而又非常细腻的人。他从少年时代起投身新民主主义革命,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经受了土地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严峻考验。是革命队伍养育了父亲,使他从一名红军战士成长为共产党的高级干部。可我们从未听他讲述过自己的光荣历史,他也没有向孩子们说教过什么革命道理。然而,我们却从生活中的细微之处,从我们和父亲患难与共的十年“文革”中,从我们成长道路上的坎坎坷坷中,真切感受到父亲给我们留下的受用终身的精神财富。
  
  (一)
  
  我在家里排行老三,或许我是继两个男孩之后的第一个女孩,或许我小时候比较懂事,从小父亲就特别喜欢我。童年时候,父亲经常抱我,总喜欢用满脸的胡子扎我稚嫩的小脸,痒得我直往父亲怀里钻。当我翻开尘封已久的照片时,发现好几张小时候父亲和我的合影,父亲眼里充满了对女儿的爱。其中一张照片是父亲抱着刚出生的我在一片荒野上照的,听父亲说,拍照时,国民党反动派轰炸舟山群岛的飞机正在汉口上空盘旋。记得在汉口的时候,父亲经常买莲蓬给我吃,我至今还保存着父亲抱着我手拿莲蓬的照片。在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每次到北京参加全国公安会议,都会给我带回一件礼物。40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把深深的父爱藏在心里,至今我还珍藏着父亲当年给我的一条红色方形的羊毛围巾。
  父亲36岁那年从中南公安部调任广西省公安厅厅长,1955年成为广西省党委常委,1964年任自治区人民委员会副主席。他位高权重,可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始终没有丢,生活上很节俭,对我们要求也很严格。记得儿时全家人一起吃饭,如果谁掉饭粒,父亲就会让谁捡起来。吃红薯时,父亲让我们连皮一起吃下去。一次,家里卫生间装拭便纸的小竹篓坏了,父亲让哥哥修一修,哥哥嫌脏借口溜掉了,父亲就亲自动手修,结果不慎被尖利的竹篾扎破了手指头,之后又感染成舌头疮,一个多月才痊愈。
  父亲非常关心我的学习。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记得有次他帮我买了一支新民牌钢笔,我高兴得跳起来,这在当时可是贵重物品啊!因为特别喜欢这支笔,我一直把它放在裤子口袋里,爱不释手。过了几天,父亲带着我在院子里散步,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下来问道,你的钢笔呢?我一摸裤袋,“哎呀,我的笔不见了!”父亲赶紧把手伸到我的裤袋里,原来,裤袋破了,钢笔从破口处掉了。当时我懊悔极了,低着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父亲摸着我的头安慰说,孩子,别着急。过了些日子,父亲又帮我买了一支同样的新民牌钢笔,并且再三叮嘱要好好保管。我知道这是父亲为了鼓励我学习,这支钢笔寄托了他对我的殷切希望。从此,这支钢笔伴随着我,激励我奋发学习。
  最使我记忆深刻的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鼓励我学游泳。记得7岁那年,一次我和几个小朋友在游泳池学游泳,我套着救生圈往深水区游去,忽然救生圈漏气了,我挣扎着哇哇乱叫,喝了一肚子水,差点没被淹死,幸亏一位大姐救了我。回到家里越想越害怕,我跟父亲说,以后再不敢游泳了。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傻孩子,学游泳哪有不喝水的,别怕!在父亲的鼓励下,我很快学会了游泳。周日,是我们最快乐的日子。父亲经常带我们几个孩子到邕江游泳,惊涛骇浪不但使我们从小拥有一个健壮的身体,而且锻炼和培养了我们的胆魄。有一次,我们从邕江桥头下水,一直游到罗文农场,连续游了两个多小时,上岸时,脖子发硬,头都低不下来。回头望着远去的邕江大桥和浩瀚的江水,觉得自己真伟大。
  在我们成长的过程中,父亲非常注重培养和锻炼我们经受考验的心理素质和思想品质。因此,我们几个孩子在“文化大革命”受父母亲所谓问题株连的日子里,在上山下乡的蹉跎岁月里,虽然几经磨难,始终能直面人生、自强自立。
  
  (二)
  
  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和迫害。1967年“一月风暴”后,父亲被无端罗织罪名游斗,被强迫劳动改造。当时,造反派硬要我们亲属自己书写“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牌子,挂在父亲的脖子上。我怕父亲受苦,特意找来一张硬纸皮,被迫用毛笔写下这些侮辱人格、颠倒黑白的字。谁知造反派不让,他们找来一块又大又厚的木板作底,拴上铁丝,挂在父亲脖子上。父亲每天挂着这块牌子去劳动,晚上回来,全身湿透,脖子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我们心疼极了,但又不敢表露,只能默默地帮父亲擦拭伤口的血迹。父亲很坚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用坚定的目光告诉我们:爸爸能挺住。
  有段时间,父亲被关在用油毛毡和竹席搭建的棚子里。记得一天晚上,下了一整夜的倾盆大雨。第二天早晨我给父亲送饭时,发现他坐在用砖头支起的床沿上,屋顶还在不断地滴水,地上的水已漫过脚脖子。父亲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瘦削的脸上写满倦意。顿时,我难过得失声痛哭:“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呀!”父亲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抚摸着我的脸说:“孩子,别哭,爸爸什么苦都吃过,这点事算什么!”
  1968年春,家里被造反派抄了。他们从办公室抽屉里发现父亲写的日记,如获至宝,然后将日记断章取义,公之于众进行所谓的批判。从公布的日记中我们才知道,父亲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对这场“运动”的发起就有不同的看法,对两派争斗深深忧虑。这本日记成了父亲的新罪状,由此又遭受了新一轮的更残酷的迫害。
  “曾经沧海难为水”,虽然惨遭浩劫,这个经过“风雨侵衣骨更硬、野菜充饥志更坚”的长征考验的老红军战士,仍然矢志不渝,仍然充满着浩然正气和保持着革命乐观主义的情操。
  


  1968年5月,我们被赶出原住宅,一家八口人挤在每间只有8平方米的三间小屋里。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全部家当只有两只黑色樟木箱。那些日子,我们因父亲的所谓问题早已退出红卫兵,在家当逍遥派。父亲每天劳动没有自由,我和哥哥便经常上街买小报给他看。每到晚上,父亲就和我们坐在一起谈论形势。通过和父亲的交谈,我逐步学会了分析问题、认识问题。几个月的患难与共,我觉得自己懂事多了,政治上也成熟了许多,我变坚强了。
  人生风雨如磐,岁月同舟相伴。1968年12月,父亲和母亲一起被弄到武鸣,边接受“审查”边劳动。没过几天,我们五兄妹同时下乡插队,大哥到上林县,二哥到三塘,大妹妹到沙井,我和二妹妹到大新县恩城乡。刚满10岁的小妹妹无家可归,只好送到外省我姨姨家。
  
  (三)
  
  到农村近三年,我没有回家过过年,每年只回一次南宁。到南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武鸣看望父母,那时的情景我至今历历在目。每次见面,父亲都拉着我的手,摸摸我的脸,仔细端详着我,详细询问在农村的生活情况。记得1969年秋天,我到农村后第一次回来看望父亲时,他问我在农村生活习惯吗?都干了哪些农活?会干吗?每亩田产粮多少?队里的分值多少?能吃饱吗?我都一一向父亲作了汇报。当他知道我不但闯过劳动关,还学会了壮话,能和老乡交谈时,他高兴得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
  在难得的几次和父亲的交谈中,我总是分秒不失地望着父亲:他瘦了,满脸老长的胡子,皮肤被太阳晒得红红的。但在儿女面前,目光仍炯炯有神、亲切柔和。当问起父亲身体时,他说头疼,睡不好觉。后来才知道,因为“文化大革命”的严重冲击,他患上了高血压。父亲喜欢抽烟,我每到武鸣就去市场买烟叶,然后带回南宁加工成烟丝。哥哥的手很巧,专门为父亲制作了一个精美简易的木制卷烟机,我便用它加工成一支支香烟。当父亲接过孩子们制作的香烟时,别提有多高兴了。他风趣地说,这可是千金难买的“无名烟”哪!
  1971年,父亲“解放”了,两年多没人住的小房子因为父亲的回来平添了几分生气。当时我们六个孩子兴高采烈地和父亲在门口照了一张像,这张照片后来被我命名为“劫后余生”。1972年,父亲调到百色地区任地委副书记、地区革委会副主任。母亲1972年“解放”后,随父亲调桂林工作。正在读高中的小妹妹也从我姨姨家回到父母身边。
  父亲工作历来脚踏实地,兢兢业业。在桂林任市委书记的四年中,为了取得第一手资料,他不满足于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听汇报,经常深入群众,联系实际,作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听小妹妹说,爸爸经常在周日带着她和警卫员去爬山,下山回来的路上,爸爸经常进到市民家中和群众拉家常,问寒问暖。每天早晨,爸爸都会在院外的马路上散步,看见搞清洁的环卫工人便主动上前问候。基层干部群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都很愿意和父亲谈心交心,倾诉衷肠。
  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后期,派性尚未消除,两派对立情绪严重,形势非常复杂,工作难度相当大。一种内在的焦虑和担忧迫使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几乎忘我的境地。听妈妈说,那时,他的血压非常高,头晕得厉害,但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工作,他没有休息一天。他在处理一系列重大事项的过程中,既明辨是非,坚决果敢,又十分注意政策和策略。正是这样,“文化大革命”丝毫未磨去他身上的锐气,反而使他政治上更加成熟和坚定,观察和思考能力更加敏锐和深刻。他坚持以大局为重,力排众议,顶住派性争斗的种种压力,全力维护社会稳定。
  父亲在桂林期间,工作实在繁忙,外事活动非常频繁。他仍旧不改他那几十年一贯的顽强作风,不改他那坚定不移的忠诚信念。四年下来,桂林发生了很大变化,群众有口皆碑。1977年5月,父亲调任自治区党委统战部部长。临别时,桂林火车站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
  


  (四)
  
  记得爸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与人为善。爸爸待人和蔼可亲,宽厚善良。听哥哥说,有一次,他和爸爸坐在汽车上,外面下起了大雨,爸爸交代开车的司机孙叔叔要慢点开,路上的行人在雨中看不清听不清,千万别碰着他们。爸爸时时刻刻都在为别人着想,他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一生中不知帮助过多少人。爸爸退下来以后这十几年,每逢春节,来看望他的人络绎不绝。爸爸每到大年初一总是早早地起床,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茅台酒,等候客人的到来。第一拨来家里拜年的必定是当年的老公安。这时爸爸会把茅台酒拿出来,就着花生豆和大家边喝边聊,他们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感情令我肃然起敬。在我接待客人的过程中,爸爸的很多老战友、老部下、老朋友都对我说,你爸爸真是个好人。我从他们嘴里得知爸爸曾帮助过50年代被打成右派的、60年代被精简下放的、“文化大革命”中被冤枉的很多同志落实政策,解决他们工作生活上的困难。爸爸的朋友很多,各界人士都有,无论对谁他都是热情相待,从不摆架子。他的人缘之好是出了名的。
  父亲对人家是这样,对家人可就不一样了。父亲走后,曾给他当过警卫员的李叔叔跟我说起一件事。那是1954年,我二叔从老家来南宁治病,一个多月病愈出院后,就向自己的亲哥哥提出留在南宁工作,父亲不同意。二叔央求说,安排什么工作都可以,哪怕是扫大街我都干。父亲还是没同意。二叔只好回去了,他老人家在农村老老实实当了一辈子农民。老家的其他人,也有提出进城安排工作要求的,同样被父亲拒绝了。为了这事,老家的人还有些意见。
  1970年底,大妹妹小慧从南宁郊区抽到南宁市环卫队当清洁工。接到她的来信,我几乎不敢相信,天天晚上梦见她拿着扫把扫大街。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要当一辈子清洁工吗?听妹妹深情地提起,爸爸曾给她写信说:小慧女儿,你一定要记住,你和别人是一样的,只要人家能做到的事,你也一定能做到,并且要做好。妹妹从此埋头苦干,扫大街、收垃圾、卸垃圾,后来又开粪车、垃圾车、水车,任劳任怨忘我工作,被评为南宁市三八红旗手。妹妹还告诉我,爸爸在桂林工作时,每年春节都去看望环卫工人,还对她们说,我女儿也在南宁市环卫处工作。我终于明白了,人无贵贱之分,只是分工不同,什么工作都需要有人去干,什么工作都能做出成绩。
  1976年,小妹妹在桂林参加高考落第,父亲本可以给妹妹安排个工作,但他没有这样做。妹妹只好待业在家,三年后才参加工作,还是个洗药瓶的工人。1979年,在柳州工作的我生了一对双胞胎,工作繁忙,生活条件又差,我只好把其中一个孩子留在南宁妈妈家。一年后,为了不使双胞胎长期分居,我打算调回南宁工作。我多么想离家近些好有个照应,考虑调区直机关单位,请求父亲帮帮忙,可父亲没有替我说一句话。没辙,我只好调回铁路单位,一干就是一辈子。
  父亲对与自己相濡以沫、风雨同舟几十年的母亲也是这样。母亲1939年参加革命,原是行政十三级的处级干部,在“文化大革命”中同样受到严重冲击。恢复工作后组织安排任桂林市卫生局副局长(副科级),1977年随父亲调回南宁。直到1983年离休,始终没有按原有级别安排相应的职务。说实在的,当时对妈妈的工作安排是不公的,可父亲从未找过组织。每当我们儿女们议论这些事情时,他只是淡然一笑。真是千秋大业,同心知己,多少苦心真情和况味尽在不言中。是父亲对亲人没有感情?不是!是父亲没能力?更不是!过去,我曾有许许多多的不理解,甚至埋怨过父亲,后来终于明白了,这正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的高风亮节。
  从艰苦的战争年代到灾难的十年动乱,父亲可说是饱经风霜、历尽艰辛。但他光明磊落,胸襟坦荡,虚怀若谷;他一身正气,办事正派公道;他清政廉洁,虽然位高权重却从不以权谋私;他盛德若愚,从不争功诿过。我为有这样一位好父亲而深感骄傲和自豪。在我和哥哥妹妹成长的道路上,是父亲给了我们力量、勇气和信心,教会我们做人。也正是因为受到父亲一生的奋斗历程和思想风范的影响,我们才能在逆境中自强不息,才能在崎岖的道路上不懈追求,奋发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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