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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有句话您常挂嘴边,“重要的在于发现,而不在于创造。”您能就您的书法和篆刻具体谈谈吗?
曾:是的,我常这样说。这基于我对书法篆刻的思考,其实也就是继承和发展的问题。
一个书法人首先要学会发现。现在很多人只知道玩命地毫无目地临摹、创作,这种学习太死板,太机械了!我觉得恰恰是需要去看,去发现、去总结、去思考,然后从发现这个角度上出发,来指导自己的临摹和创作。
发现又分两个方面的,一是对前人的发现;二是对自我的发现。
发现尤为重要,好的东西就在眼前,却未被发现,究其原因,是不从发现的立场出发,从没有思考这个问题,这就导致了有些人临了一辈子字帖,当离开字帖后,就无从下笔了。很多人认为只要每天临上两三个小时的帖,天长日久,自然就成了。这种想法是很可笑的。发现和扬弃是并列的,发现优点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发现不足,比如学习《石门颂》隶书,它的结构是放逸旷达,我看多数人都把《石门颂》的字写成放逸开张,一个字这样可以,但一篇字就不行了,就要有收有放、有大有小才行。还有多数人把石门的线条写成一样粗细,就没有了生气,也缺少了变化。其实我们发现古人的优点很容易,而发现古人的缺点却很难,这都是由于后人对前人的崇拜造成的。我们更多的时候是用膜拜的心理,去看待经典,看待前人,看待我们的老师,而不去发现他的缺点。作为一个学习者,要善于发现古人的优点,同时更要善于发现古人的缺点,从缺点里面找出突破口,会更有意思。只有发现其缺点才能做到扬弃,去弥补不足,在这方面下功夫,也是一条学习的出路。
肖:从最早接触书法,到现在这个面目,您是怎么发现,怎么转变的?能不能大致地做一个简要的回顾?
曾:应该是1975年的冬天,我从随州当兵到北京。去了北京也不知道什么叫书法。有一天在书摊上买了一本唐人《灵飞经》小楷。原来写大字,到了北京从小楷写起。写了两年,没人指点,就觉得那个东西好看,秀丽,很美,老百姓都认识,我那会儿就停留在这个审美层次上。后来又开始写《黄自元的九十二法》什么的。学了很长时间,不知道什么是宣纸。我就把首长看完的新华社的资料呀,新华社内参呀,一本一本,裁出来泡上水,等干了在上面写字,有点意思,有点像宣纸的感觉。粉碎“四人帮”之后,突然有一天,在《北京晚报》上看到了办书法学习班的启事,当时北京开始有很多人办学习班。我的老师叫王任。学习三个月才16块钱。从王老师那个地方开始改学颜真卿的《多宝塔》、《东方画赞》。后来自己又学习了《郑文公碑》,再后来又喜欢《爨宝子》,这个也没有人让我学,那时,大门打开之后,书店关于书法的书多了,觉得都很稀奇,那个时候胃口也大,一见到古人的东西都觉得挺好的!所以一股脑就全都弄回来了。我记得有一本颜真卿的《大唐中兴颂》,外面没有卖的,从故宫借出来复印。那会儿对古人的东西没有很高的见解,就是觉得古人的东西很多,很丰富,没见过就觉得好,就开始学。当然王任老师给了我很多的指导,我写了之后拿给他看。王任老师会说你学得很到位,或者说你学得还不够好,但是从来不在风格上干涉你。他能够尊重学生的选择,同时能给学生正确的指导,你这个学得哪儿有点问题?或者是跟原风格有什么变化?甚至有时候你改掉的东西,他也会加以肯定。我后来也是这样对学生的。
由秀美逐渐走到古拙,这期间经历了很长的一个过程,可能和你身边的朋友,和你对美的认识,还有自身能不能捕捉到这个时代的气息都有关系。能不能捕捉到这个时代的气息,对一个艺术家很重要,你捕捉不到时代的气息,你就不可能走向成功。这有可能不是人家教你的,而是你自己感觉到的,你感觉到了你就抓到了。我由《灵飞经》到《二爨》到后来的杨维祯、金农,再到汉隶、金文,这一路走来,都是自己慢慢地感悟到的。一下从《灵飞经》就写到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不成,这里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肖:你是什么的时候开始把书法作为一种毕生追求的?
曾:我一直就没有把书法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只是觉得挺好玩的。
肖:现在书法已经成为你的专业了。
曾:看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书法是一种爱好,没有想到要把它作为一生的追求,只是随走随看,觉得还有点意思。一个农村孩子,从喜欢大字开始,逐渐地深入,觉得这个东西越学越有意思,越有意思越愿意去做,而且要学的东西越来越多,作为毕生追求,未必能做得到。你要说我为书法献身,有点太沉重了,一路慢慢走,慢慢学。我觉得还是要轻松一点,不要希望它成为怎么样!就是走得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这是我真实的一种态度。
肖:私下里,我和朋友说,别看曾翔平时有那么多应酬,写字照样没耽误,而且还总有些新变化,对他这个年龄来说真不容易。
曾:原来有人这么说,曾翔这小子挺灵气的,一弄就获奖。这只是看到我的表面现象。其实我是笨鸟先飞的那种人,很多人都不太知道。说没用功是骗人的。我觉得我比别人下的功夫要多。一个是思考得比较多,另一个就是动手比较多。我对自己的创作始终有一种不满足感,这与那句老话“穷则思变”是相通的。对自己不满足的东西就要想办法。有时完成了一件新作品,脑子里老惦记着,看哪些地方还可以完善。有了新的想法之后,立即动手去做,只要有条件,就立即动手去做,是这么一种不满足的状态,促使自己动手,实现新的理解,新的愿望。所以朋友们经常发现,这小子又变了,又有了一种新的东西。我曾经给朋友说,搞艺术的,首先要向农民学习,要学会种试验田。我是一个东西做好了不满足的人,做成这样了,行不行?可能有的人认为就行了,我不是,我要做成几个样式,看看哪个样式最能够表达我的思想,所以我说要去种试验田,要反复地去种,种完以后,看看哪个田里面结的果实最多。这样变化就会多。
肖:对您来说现在什么是最需要的?
曾:我现在觉得最需要的是学习经典,还需要再深入地去学习。
肖:在您的简历里,您提到刘炳森、沈鹏先生都是您的老师,但从您的字里,基本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曾:好多朋友都问我这个问题。我觉得学艺是多方面的,从老师学艺也是多方面的。前面说过,和刘炳森先生认识是由我师兄引见的,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第一次去还没见着,那时候刘先生住在故宫西北角一个小院里。刘先生说过两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一句说做人,他说“做人要老实厚道”;第二句说学艺,他说“学艺要过河拆桥”。这两句话对我启发很大,对我以后的学习、做人,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有人问我从老师身上学到了什么,我认为这就是我最大的收获。当然学到的不仅仅是这些。很多人看问题很片面,看不到一个人的优点。每次我到刘先生那儿,他首先都会问我,王任先生怎么样?言下之意,你来看我,同时也别忘记去看看王任老师。我说的是细节,通过细节,你要用心去体会老师的深意,它让我明白,做人比做艺术更重要。
我跟沈老学草书学过很长时间,后来沈老的影子越来越少了。拜老师并不完全地去照抄老师,而是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个空间。从王镛老师身上也能看出来,王老师带这么多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也没有特别完全像他的。
(肖文飞根据录音稿整理,经受访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