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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大葱白菜什么的比起来,北方街上冬天最常露脸的,大概就是它了——土豆。
一堵堵墙那么高的袋装土豆一字排开,我都忍不住想,要是我不小心碰倒一个缺口,这些圆鼓鼓的东西得在我头上砸多少个包。所以每当看到“土豆长城”,我都战战兢兢地给绕了过去。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还真是“外貌协会”的一员,同样怕它们倒下来,可对碧绿绿的“白菜战壕”抛尽媚眼,对泥糊糊的“土豆长城”却绕道三尺。
不过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土豆多了,唤不起我的喜爱之心吧。
当然,也许还因为别的。
比如土豆丝。虽然朋友们夸我的土豆丝炒得好吃,但土豆丝的确是我的心理阴影。至少我自己做饭的时候,从来不会主动想到这个菜,一年不做都不会手痒想着试试。
如果一有人说,你切的土豆丝好细啊。我立马就只有一个念头:三哥切的土豆丝更细。的确,这让人一头雾水。估计就是三哥他知道这事儿,也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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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很多孩子在小时候,都有一个用来和他(她)对比的“敌人”,总被家长说你看谁谁谁怎么样之类的话。至少我的成长生涯里,这样的人几乎天天都有那么几位通过我的左耳朵进驻到我的大脑里,就再也不从右耳朵出来。
三哥就是我做饭生涯里的“敌人”。我一做土豆丝,不管好吃不好吃好看不好看,家人都要从头到尾夸奖一遍三哥,说他的土豆丝切出来细得像粉丝,炒得又脆又香。三哥做饭的确是一把好手,但我没有吃过他做的土豆丝,见也没见过,可这个说法却一直牢牢地在我这里扎了根。此时我已然明白他们的这种比较,但三哥的土豆丝却始终是我无法超越的一道菜。
如果哪天我有幸拖三哥下厨,只期望他的这道菜一定要美味得让我吃到连舌头都想吞下去。不然我这莫名其妙的心理阴影可就白受了。不过,当一个人积累的自卑遇到真相的那一刻,无论是成是败都应该不好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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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挖红薯的时候,都要给我挑大的编成很多串晒在太阳底下,晒几天然后给我挂到烤火的火龛子上面熏起来。冬天真正来临时,就取下来在火龛子里的热灰里给我煨上。大概是小时候的我在那明灭的火光里流了太多口水,所以现在路过烤红薯的摊子都完全目不斜视。
家乡话里管煨在带有明火的灰里叫“烧”,于是我这样的馋猫吃过的食物可以写成长串单子:烧红薯、烧核桃、烧鸡蛋、烧花生、烧土豆……
当年我完全没有烧红薯的能力,要么烧出来的焦得像炭,要么烧成了半生不熟的。我吃到的香香软软的红薯都是爷爷奶奶的功劳。烧鸡蛋这样的事情我更是不会,爷爷奶奶也不会,只有一脸坏笑的三舅可以操作,虽然他也有把我的乒乓球看错给烧了的失误。
核桃和花生这两个我是完全可以操作的,扔到火里,听到“啪”的一声,然后拿木棍刨出来就行。话说那时候又贪吃又小气的我,有次为了在灰里翻找一颗失踪的花生,结果把头发燎了一片,挨了好一顿骂。还有一次,把从树上摘下来的青核桃直接扔进了火里,结果爆的时候核桃弹了起来,打中了坐在旁边的外公。为这事儿我还被妈妈狠狠地在额头上给敲了一下。不过这些比起烧土豆的“悲惨往事”来,就也不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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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冬天,火龛子里都是红薯当道,土豆少得可怜。我要想吃一个土豆,得和妈妈预约四五次。她的理由总是:长了芽的土豆不许吃。
有一次过年的前几天,妈妈“法外开恩”,从筐子里拣了几个土豆给我。晚上烤火的时候,我乐呵呵地在灰里刨个坑,把土豆埋进去,就像种鱼的小猫一样。可注意力一集中,我守着守着就睡着了,睡醒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记起我的土豆,赶紧从床上跑起来去看,一个一个刨出来,全部成了黑炭。
我带着我的黑炭们在家里每个人面前都哭诉了一气,没有人理我;我说把我抱到床上可为什么不把土豆刨出来,没有人理我;我说赔我土豆,快点儿赔,还是没有人理我。我开始哇哇大哭,有人理我了。我妈拿着黄荆条干净利落地“一套剑法”下来,说过年了不想打你你还自己来找揍——当然,这话是她打完了说的。她要没打就说了的话,我肯定就不那么烦人了。
因口腹之欲而挨了这顿皮肉之苦,才让没有吃到那几个黑炭的遗憾长久地刻在了记忆里。就是现在路过烧红薯的老大爷的身旁也会想:跟他商量一下,烤一个土豆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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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土豆,卖相不好,小小的、蔫蔫的,削完皮跟个剥完皮的煮鸡蛋似的,切成丁洗完水的颜色没有什么大改变。但冬天它们被妈妈炖出来,有种特别香的味道。外面卖的土豆,又大水分又足,跟水果似的,切的时候还冒浆,拿到水里一过,水接近乳白色,都让你舍不得倒了那些淀粉。可再看自家的土豆块,像是营养不良的难民。
有了这个心理底线,所以到现在,我还选不好做炖菜的土豆。它们不是很快地瘫成了土豆泥,就是傲立着一成了钉子户。那种有弹性的绵软口感的土豆更像是我虚构出来一个故事。
世事有时就是这么奇妙,你真的遇到过,可过了那个村,穿过了镇上的那个小店,你就只能靠着你记忆里的东西来怀想来炫耀。因为就算你一直在寻找,你也再不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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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红薯”对接成四川话的话,应该可以叫“耙红苕”,但是“开封菜”(KFC)对接成四川话的话,我就不知道叫什么了。不过永生当年好像直接管这个叫“土豆条”的。
我见过的自制炸薯条的大户,就是哥哥和永生。他俩切煮炸拌一大盆,在食堂的窗口里五毛、一块地卖给那些放学后的女生。听说为炸薯条的做法,他俩还专门被舅舅派出去试吃偷艺。那时永生毫无保留地告诉过我做法,可我一次没做过,而且现在竟然都忘记做法了,只有他调辣椒油时摇头晃脑的样子常常从眼前清晰地飘过。
永生说,姐,这个巴适得很,我给你来一份。
我指着耳朵,跳得老远,说不要不要。
当时我为之担心的那个耳洞,此时早就长死了;而此时我想再吆喝来一份巴适的炸薯条,也有些难以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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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们挤兑学校食堂的大师傅,说他能把什么菜都炒成土豆丝的味儿。想来那时土豆在我们心里真的没有什么位置——素菜里最便宜的菜,才一块二——年少总是这般轻狂,好像一种东西的价格就是其全部的魅力和价值。
这菜是班里有个成绩优秀的女生打饭时固定的菜色,所以这也就不免沦为那些嫉妒她的女孩子们一件用来嘲笑她的事。如果是写励志故事的话,我会写她走上了一条康庄大道,后来过上了有钱的美好生活。可现实却是,她辍了学,过早地奔流进社会这条大河里。
后来有一次看到她,倒还利索干净,拉着个小姑娘在小镇上摆了个卖些鞋垫袜子的小摊子。我叫她的名字,她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最后木讷地打了个招呼,再不言语。
但我一直都不会忘,那时那个倔强又高傲的少女,在众多鄙夷的目光下把一份土豆丝吃得津津有味,仿佛一切,即将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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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里,冬储的人们拆买着那些摆卖的大葱、白菜、土豆。一个陪妈妈买土豆的男孩子大概觉得失了面子,不情不愿地,手一滑,大半袋子土豆砸下去正砸到了他妈妈的脚背上。看他们和我顺路,走旁边的我帮忙抬了一段路。男孩子一直没有说话,也没再抬头。
我不知道他检阅自己的心时,会如何对待那些虚荣。
但我知道我自己,一定会好好面对自己人生里的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