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永别骤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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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到处在找她。”
  “……”
  “那里还有人吗?”
  “先生,您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那天早晨,打开国内出版社编辑发来的《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电子版,心被这句开场白骤然揪紧。
  二○一五年十一月十三日晚,巴黎突发有史以来最惨重的系列恐怖袭击,共有一百三十人丧生、四百十三人受伤。仅巴塔克兰音乐厅一处,在恐怖分子的冲锋枪扫射下,八十九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其中就有本书作者安东尼的爱妻:海莲娜。
  我是与这场袭击擦肩而过的人。因为临时工作安排,事发前一天我离开了巴黎。而恐怖袭击选择的场所,从餐馆酒吧到音乐厅,都在我的住所附近,无一不是我习惯光顾的地方。最近几年,由于巴黎年轻艺术家、设计师、建筑师、作家的聚集,我所居住的这个街区正在成为巴黎的新蒙马特尔。居住和工作在这里的人们无论肤色和国籍,都有着一个共同爱好:乐于享受和分享生活。遇袭的酒吧餐馆正是大家聚会的首选之地。可以说,这场袭击是对巴黎生活方式的宣战。在我当时为国内媒体撰写的报道中,这样记录着事件发生后的第四天:
  原本拥挤的街上空空荡荡,鸽子咕咕叫着横穿小街,有拿着鲜花的路人停下来看手机上的GPS,我知道他要找的地方,却张不开口。楼下以往坐满人的酒吧露台,现在被一条红白相间的封锁线保护着,血迹已被冲洗的地面水痕未干。每一个弹孔上都被人插上了一朵红玫瑰。一张纸条在风中摇晃:无尽悲痛,难以言表……
  这句开场白瞬间复苏了我的相关记忆,可这并非我心理不适的根源。它大声唤醒的,是蛰伏于我内心的对灾难突然降临的恐惧。
  因深爱而时刻担忧失去、害怕面对这种失去的人们,都能体会到隐藏在灵魂深处的一种恐惧:某天,当永别没有丝毫预兆地闯入我们的生活。这种心被揪紧的感觉也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本书的翻译过程中。一个男人固执而悲伤地爱着他的亡妻与幼子,这温柔撞击着我的灵魂。
  二
  在命运尚未将他粗暴地丢进永别的黑洞之前,三十五岁的安东尼·莱里斯是一名普通已婚男子,电台文化记者。与他年龄相仿的妻子,职业为剧组化妆师。他们的儿子刚满十七个月。这也是两人唯一的孩子,十多年爱情的结晶。像所有隐约望到中年模糊轮廓的男人,安东尼或许打算重新规划自己的职业生涯。儿子出生后不久,他辞掉工作,希望能够多些时间陪伴妻子和孩子,尽享天伦之乐的同时,开始着手实现他的作家梦。
  可是,恐怖分子夺走了他的珍宝。
  二○一五年十一月十六日,海莲娜遇难后第三天,安东尼的Facebook上悄然出现一小段以“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为标题的文字:
  星期五晚上,你们偷走了一条出色的生命,我的生命之爱,我儿子的妈妈,但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我不会以仇恨来满足你们。这正是你们想要得到的,但是,以愤怒回应仇恨,就是向同样造就了今日之你们的愚昧认输。你们想要我害怕,想要我以怀疑之眼看待我的同胞们,想要我为安全而牺牲自由。你们输了。你们的这个对手还在继续。
  那时的法国举国沉浸在震惊、恐慌与愤怒中,人们迫切渴望英雄的出现,他们的灵魂需要指引。安东尼的这篇短文旋即在网上被迅速转发,被感动的人们在字里行间读到了光明,读到了未来的曙光。他在一夜间成了法国人心目中的勇士。
  媒体或许曾经试图将他塑造成一个具有民众安慰剂效果的法国英雄,但安东尼始终无意接受这顶桂冠。“从远处旁观事物时,人们总觉得那些从困厄中幸存下来的人是英雄。我知道我并不是英雄。命运降临到我头上,就是这么回事。”
  他宁愿保持低调的隐退状态,谨慎地维护着自己真实活着的权利。自从二○一六年一月三十日上传了一张没有任何文字说明的自拍照后,他再没有更新自己的Facebook……
  安东尼的Facebook如同一份见证历史的档案,从此封存在二○一五年十一月十六日。
  今年四月份,他的第一本书面世。在这本标题仍为《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的书中,安东尼以日记体的形式,记录了一对从此“独自醒来,没有了那颗他们曾发誓效忠的星星的帮助”的父子受伤但温柔的日常生活:“我要让他的耳朵靠在我的胸口,听到对他叙述忧伤的我自己的声音。”
  这本书出版后即销售一空,各种不同语言的译本也纷纷面世。
  命运终于让他成为作家,但却是以他最不情愿的方式—“我本希望自己的第一本书成为一个历史,但绝不是我自己的历史。”
  在翻译本书和修订译稿的过程中,我试图通过各种方式联系他。他原本同意接受面访,最后仅通过法国出版社转来邮件,回答了有关翻译方面的几个问题。
  或许他的悲伤尚未被时间治愈,我的工作在他的眼里,仍然是“亵渎忧伤的繁文缛节”,他仍是那个爱着,而非曾经爱过海莲娜的安东尼—普鲁斯特说,并不是因为他们死了,所以我们对他们的感情就削弱,而是因为我们自己也死了。
  三
  对安东尼而言,以愤怒回应仇恨是一种愚蠢甚至怯懦的行为。“有个可以泄愤的罪犯在手,是一扇敞开的门,一个躲闪痛苦的机会。罪行越严重,罪犯越理想,仇恨就越合理。人们以考虑他而回避考虑自己,以憎恶他而避免对自己生活的厌恶,人们为他的死而喜悦,从此不再对活着的人微笑。”
  他这种宁愿与忧伤独处、不针对恐怖主义进行直接分析与评论的态度,恰恰使得《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成为巴黎这次恐怖袭击事件最宝贵的见证。因为,惨案发生后,震撼世界的不仅是恐怖分子手段的残忍,还有巴黎这个城市在灾难临头时迸发出的人文气质。
  当晚的巴黎市民,纷纷赶到事发现场,敞开家门与心扉,在互联网上公开自己的电话号码和住址,全力帮助在袭击中受伤和无法回家的陌生人。在每个袭击地点,到处都贴满了“我们不怕”“吓不倒”等纸条。害怕没有弥漫和控制生活在巴黎的人们的情绪。攫取了人们思维的是迷茫,没有人能够理解人类残杀可以到如此冷酷的境地。同样,还有愤怒。在音乐厅附近,有人这样写着:“如果与朋友喝几杯,听音乐会和看球赛,这一切已成斗争,那么发抖去吧,恐怖分子。我们都经过超级训练!”   海明威的《巴黎是一场盛宴》(Paris est une fête)代表了所有钟情于这个城市的人们想象中的巴黎:一座我们可以年纪轻轻、囊中空空地幸福相爱的城市。巴黎怎么可能成为一曲为生活、艺术、创造力和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奏响的挽歌呢?
  安东尼的这本书真实地体现了巴黎当时这种特殊的迷茫,一种虽未狭隘地将自己封闭在愤怒这一精神层面,但也看不透结局的迷茫情绪。
  可是,《你们无法得到我的恨》能够跨越地域文化界限、在世界范围内感动读者的原因更在于:控诉恐怖袭击不是书的核心内容。这本书是一曲爱与亲情的咏叹调。
  本书为读者描绘的,是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或已经经历或某天将要面对的—失爱之痛。安东尼用他的笔,以一种融合了记者的冷静与诗人的敏感的风格,解剖了这人类情感中最难以接受的剧痛。在失去至爱的时候,有人设法给自己寻找合理的解释从而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有人则将痛苦草草埋葬于心灵深处的禁区,从此不敢触碰。而安东尼的痛苦却游弋于两者之间。
  或许是传承了“光明之城”巴黎的理性主义传统,面对爱妻已逝这一现状,他有时表现得相当理智。以旁观者的眼光分析自己的剧痛,他很快就明白了恐怖袭击不是自己痛苦的根源:“原本也可能是一个蹩脚司机忘了踩刹车,一种恶性程度相对更高的癌症,一个原子弹,唯一重要的,是她已不在了。武器,子弹,暴力,这一切都不过是舞台上的布景,真正上演的,叫失去。”
  他知道,他的痛苦和他的历史终将被世人淡忘;即使是他本人,也终将与这彻骨的悲伤告别。他因此有一种记录的紧迫感:“这悲伤,犹如一段短暂的爱情,一段毁灭式的激情,它终将成为往事。……我拥抱着它,将它紧紧揽在胸口。但我知道它已离我而去。”
  但他又不是理智至上的“冷血人”。他会把道理放在一边,他想投降,想爬到床底下躲起来,他放纵自己去细细体味灵魂每一缕忧伤的抽搐。
  安东尼希望他的忧伤是“纯粹的,超脱一切物质约束”。他以为“如果有一天月亮消失了,那么大海会退潮,不让人们看到它在哭泣。风将停止飞舞。太阳再不想升起”。他无法接受这个世界像被读取的计数器般继续运转。
  本书所记录的幼儿园的妈妈们充满母爱的小菜罐、邻居和素不相识的人们的关心、他苦心预备展示给众人的微笑,无不令人动容,但最直抵读者灵魂的,应该是他“将恐惧与美好同时拒之门外”的对个人痛苦的封闭。即使这样的封闭多少显得有些自私。
  一个人在痛苦的时候,与社会的关系是充满矛盾的。他会既依赖来自外界的慰藉,又想以竭力逃避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安东尼没有掩饰这种人与社会之间微妙的摩擦。他甚至这样描述心理援助人员:“我感觉他们想偷走我。他们要拿走我的痛苦,敷上配好的药膏,再给我时,痛苦已变质,没了诗意、美感,平淡无味。”
  所有没有选择、只能活着的人们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内心世界,被安东尼用他的笔和泪一点一滴地勾画出轮廓,这本书因此也教会了我们如何直面失爱之痛—“我们无法医治死亡。我们满足于将它驯服。”
  四
  可是,走出失爱之痛需要多久?
  书中没有答案。
  这本书是否能够改变安东尼的人生?
  谁也无法预测命运。
  在最近一次接受的媒体采访中,他说:“是时候该出去找工作了。我得养活我的儿子。”
  五
  安东尼最近一次公开发表文章是在法国《世界报》上,在今年七月十四日法国尼斯遭袭后的第三天:
  我再也无法忍受蜡烛的气味。它令我想呕吐。在尼斯、巴黎、奥兰多、伊斯坦布尔、布鲁塞尔,每个他们播下死亡之处,上演着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肖像被挂起。同样的鲜花被摆下。同样的蜡烛被点燃。而这刺鼻的蜡烛令我嘴里有血滴的味道。我原以为自己已没有足够的泪水。我原以为最坏的已过去。我原以为自己可以习以为常。我错了。每个新的恐怖袭击都让我泪流满面。他们曾经是男人、女人、孩子。他们曾经也有想法,有恐惧,有欲望,有生命。他们死了。而我们点燃蜡烛。要对抗全速行驶的卡车、填满积怨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和随时可引发的爆炸物,一支蜡烛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但是,它却比所有他们能够使用的武器更有威力。因为,假如有一天,别人的死令我们无动于衷,我们不再点燃蜡烛,那么我们就成了他们。我们不怕死。但要战胜死亡的恐惧,我们首先必须在生命面前因害怕而颤抖过。那么,让我们害怕死亡拥抱生命吧。次日,我在窗台上点燃了一支蜡烛。今天它仍然燃烧着。它让我回忆起恐惧、憎恨与消沉的气味。它提醒我活着的迫切感。
  巴黎是一场盛宴,因为有着像安东尼这样时刻准备赴宴的人。有紧迫感地拥抱自由与生命、享受爱与被爱:这是巴黎,也是安东尼和所有热爱生活的人们共有的信念。
  二○一六年八月二十五日,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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