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校我的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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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庙
  水北村的正中央有一座庙院,许多年来我都不知道它的准确名称。村里人把它叫做大庙,它就成大庙了。水北村庙多,仅村中就有关帝庙、祖师庙、吕祖庙、禹王庙、东庵庙(会真观)从西向东,镶嵌在一公里多长的村落里,大庙便是其中之一。我曾以为,大庙是因为庙院之大才被人如此叫开的,但据准确测算,它并非村中庙之最大者。吕祖庙占地面积1272.09平方米,而大廟却只有1096.05平方米。
  实际上,大庙还有文庙、圣庙、集贤院、三教庙之称,它们更雅致,却只是镌刻在庙院的碑文上,从来都没有被真正叫响过,仿佛藏得很深的机密。例如,院中有大明万历十七年(1589)立的一块石碑,碑文记载:“濩泽东二十里许有聚曰水北,即战国韩营、宋元招贤里也,其中社先民创三教祠,始建于唐元和癸巳年。”(《重修三教庙碑记》)癸巳年是元和八年(813),两年之后,白居易左迁九江郡司马,遂有传世名作《琵琶行》面世。这就是说,早在白居易那个时代,水北村的三教庙就建起来了。而所谓三教,即儒、道、释三教之谓也。
  大庙既然是庙,也就有着一切庙院必不可少的建筑。正中间从南向北,山门上有舞楼,然后是拜殿和正殿,庙院的两侧对称地建着妆楼、看楼、厢房和耳殿等。这是对庙院建筑的命名,而在许多年里,我既不知道这些房子的功用,也叫不出它们的名称。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大庙不是庙,而是我童年少年的求学之地;那些楼或殿既无神像,也没有任何香火气息,而是成了学校的教室和教师的办公用房。据说,大庙是从1952年成为学校的教学场地,我父亲就在这里读过高小,他们这代人很可能是最早从中受益的学子。而到我入学时,它已是集小学、初中甚至高中为一体的“水北五七学校”了。
  从1969年开始,我便是在这所学校度过的。我在楼上楼下、左右厢房、前院后院转了一圈,七十年代也就所剩无几了。
  然而,自从离开这所学校,我似乎就再也没有走进过。在后来回家的日子里,我曾无数次沿着紧挨学校的庙圪洞胡同走向正街,想温习一下那所学校的模样,但庙门总是挂着一把大锁。大概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村里因建起新的校园,大庙也就人去楼空,似乎恢复了它的本来面貌。但它依然不是庙,而是成了一座废弃的园子。偶尔,也会有人进驻庙院,在那里起火做饭,遮风避雨,像是一个看庙的和尚。大约十年前,我就听说一位不算太老的老人过年期间死在了庙里,而他原本住在赵家圪洞,恰好是我家邻居。
  那时候,我便想起当年流传在赵家圪洞的一段顺口溜了:“山红圪眨眼儿,狗孩爱下线儿,妖精拿起斧,砍了田喜的小圪脑儿。”这位老人就是桑田喜,因脑袋长得小,人送外号小圪脑儿。
  然而,我却不清楚他是如何落魄到那种地步的。
  2018年4月的一天,利用短暂的回乡探亲之机,我终于走进了这座庙院。然而,院里已是一片衰败的风景:除去正殿还算有鼻子有眼外,大部分的房子已开始坍塌,有的甚至塌没了屋顶。砌在地面的砖石磨损多年后已残破不堪,荒草从砖缝中拱出,正连成毛茸茸的一片绿色。院中两侧长条形的石桌(其实那是庙里的碑石)依然健在,但离石桌不远,用砖石垒起来、用水泥抹成光滑台面的乒乓球球台却已荡然无存。院里院外贴着红红的告示,挂着横幅,似乎才让它有了一些生机。横幅上写着一行大字:“心中充满母校情,捐多捐少都是爱。”
  那是村中贤达发起修葺文庙倡议后不久的日子,倡议者打出“母校情”这张牌,显然是想以此召唤人心,理顺捐资通道。我回去时,听说在短短几天内已筹集到十多万元善款。虽然离预想的数字还差得不少,但修缮一事总算可以提上日程了。
  看着眼前景物,听着父亲和几位发起者的讲述,我忽然有些恍惚,心绪就像一枚飘零的叶子,摇摇晃晃向下坠落。
  讲用
  据家父言,我可能是七虚岁走进这所学校的,一开始上的是幼儿班。
  当父亲说我上过幼儿班时,我是有些吃惊的,因为关于幼儿班,我现在已印象全无,只是记着一句调侃幼儿班的顺口溜:“幼儿班,不简单,光着屁股露着蛋。”但是,对于我的启蒙老师,我却印象很深。她叫司玉莲,父亲说她在幼儿班就教过我,而我却一直以为她是从我读一年级才走马上任的。
  那时的司老师还是青春少女,她长得并不白净,却也算得上农村里的漂亮女子。许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盯着你看时,眼光中充满了爱意与柔情。就是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我学会了拼音,开始识文断字了,甚至还走向了讲用会的讲台。
  如今,“讲用”已是一个死掉的语词,许多人都不知道它的意思。但在1970年前后,讲用却活跃又普遍,以至于年幼如我者,也被当作讲用的人选之一。汪曾祺曾经写过一篇名为《讲用》的小说,说的就是那个年代的事情。小说的亮点在结尾处:郝有才打碎了一个公家的暖壶胆,却自己花钱配了一个。军宣队知道此事后认为有讲用价值,便动员他登台开讲。到了现场,郝有才先向毛主席像行礼,然后转过身来大声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卒瓦了就卒瓦了!”全场笑翻,然后散会。
  我的讲用也有“亮点”。第一次讲用,我记得就在学校的院子里。那个时候,庙院的正殿已用作校长办公室,正殿前有六七级青石台阶,学生就常常集合在台阶之下,聆听站在台阶上的校长或老师训话。但那天的台阶是属于我的。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第三级台阶上,对面是从低年级到高年级的全校学生,他们排着队,黑压压一片。我开始讲用了,先是自报家门,姓甚名谁,接着报出年龄。但我刚说出“我今年八岁”时,大家顿时笑成一片。笑什么呢?当然不是笑我虚报了年龄,而是笑我的发音。说“八”时,晋城话与普通话是有区别的,前者开口要小一些,但老师却要求我用普通话讲用。为了把“八”字扭成普通话,我就字正腔圆地说:“我今年‘勃’岁了。”
  我至今都没弄清楚为什么我会把“八”说成“勃”,而且还发阳平音,但满院笑声却非常壮观。笑声告诉我,我肯定是哪里出错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面对笑场,当然不可能有任何经验。讲用已被笑声截断,我则在惶恐中停下来,望着同学们咧着瓢一样的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同学们见我被笑哭了,就笑得更是起劲;而他们越是开怀大笑,我就越是泣不成声。老师们也笑了,然后就从四面围过来救场。他们究竟是哄劝一番后嘱我继续操练,还是就此作罢让我下了台阶,如今我已全部忘记了。   经过这次“彩排”之后,我就正式开始讲用了,先是在大队的广播站里对着麦克风讲,随后又走进离学校一箭之遥的大队礼堂中,面对水北大队全体社员讲。时间一长,我仿佛成了讲用的老油条,后来不管站到哪里,下面有多少人,我都不会怯场,一张嘴就像拧开了水龙头,哗啦啦地流它一遍。但这种小和尚念经似的讲用有时也会出错。记得有一次讲用在大队礼堂进行,我的讲用稿里穿插著不少毛主席语录,当开始背诵“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时,中间卡住了。我死活想不起“要提高警惕”的下一句是什么,就只好愣在那里使劲想,但越是使劲,就越是想不起来,脑子忽然变成一片空白。台下的听众起初叽叽喳喳,正小声地唠着家常,他们见我一下子动静全无,不知我演的是哪一出,便抬眼观望,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我在一片寂静中僵了一分多钟,正六神无主着,台上才有人反应过来,赶快拿着稿子给我提词。我总算冲过屏障,开始向着“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一路狂奔。广大社员群众也终于松了口气,他们又开始叽叽喳喳了。
  现在想来,我被发掘为讲用“人才”,很可能也是司老师的功劳。因为我小时候没有别的本事,就是记性好。什么东西到我这里,三下两下就能背得滚瓜烂熟。但那些一轮又一轮的讲用稿又是谁写的呢?莫非也是出自司老师之手?可能的情况是,司老师写出稿子后,还要经过其他老师的加工润色,因为我的讲用代表着水北五七学校的整体水平。记得有一次张校长站在校园的石桌子旁边对着几位老师说:“里面一定要加一句‘精神原子弹’!”他一边说着,一边挥起胳膊劈下去,像是电影中的大人物。但这颗“原子弹”究竟是加在了我的讲用稿中,还是加在学校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的串场词里,我记不清楚了。
  我上学后不久,司老师就结婚了。能记住这件事情,是因为发生在街上的一幕烙印在记忆深处,久不褪色。那时候的娶媳妇嫁闺女虽然已是新事新办,却也还要敲锣打鼓,走街串巷的。当娶亲的队伍经过校门口时,我们追在后面看起了热闹。司老师原来是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如今她却打扮成了别人的媳妇,这种角色转换一定让我们颇感好奇。于是我们尾随着那支队伍,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蹦蹦跳跳,嗷嗷直叫。调皮的同学已没有了课堂上的拘谨,他们手拿弹弓,不断把一些石子轻轻弹向司老师和新郎官背后。感受到同学们的“袭击”时,司老师并没有恼怒,她白我们一眼,又迅速切换成娶亲时需要的表情,而我们则因获得了存在感,蹦跳得更欢了。
  司老师究竟是何时离开这所学校到城里工作的,如今我已记忆全无。我大四的时候,司老师去省委党校学习,特意约我见面聊天。那时候,我们已考虑开工作去向,她问我有什么打算,我大大咧咧地说:去哪里都可以吧,实在不行就下基层锻炼,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她见我说着一些报纸上的话,仿佛当年背毛主席语录,就笑了起来,然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可千万别犯傻,以后分配工作,能在上面就不要去下面,能留省城就不要回老家。我是过来人,听我的话没错。
  司老师不愧是我的启蒙老师,她又扎扎实实给我上了一课后,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此后三十多年,我们再没见过面。
  大字报
  因为是庙院,我们这所学校也就享受着坐北朝南的天然优势。南门外便是正街。从校门口往东前行百米左右,就是大队的场院了。这一区间正街的两边,则是两排高低错落的民房,但民房到赵家圪洞的大王阁那里又戛然而止,因为出大王阁往南,是河落头,河落头下面是丹河流经的河滩。河落头上除一两户人家外,已没有建房造屋的空间;紧挨大王阁北边则是为知识青年建造的集体宿舍,那一排房屋基本上与大队场院连成一片。知青宿舍落成后,那排房子的前额上便刻写下毛主席语录:“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这行红色大字耀眼夺目,二里地之外都看得清楚。
  大字报通常贴在学校去往大队的街两边。学校门外的两面墙壁宽大舒展,本来是可以贴大字报的,但两面墙上各有一块大黑板,定期更换着宣传内容,显然不宜张贴;知青宿舍是水北大队的新门面,张贴似乎也有碍观瞻。这样,大字报往往就糊到了民房的墙上。
  我似乎已是抄写大字报的一员“主将”,这大概与我能写几笔毛笔字有关。上学不久,描红仿,学写字,已成为我们的日常功课。老师见我字写得还算周正,就把抄写大字报的活儿派到我的头上。我对着底稿,把上面的小字用毛笔写成大字,就成为所谓的“大字报”了。而张贴大字报则是其他同学的事情,他们搬着桌椅,拎着糨糊,爬高上低,有时就会对我表达不满,认为我写字占巧,却害得他们张风喝冷,户外作业。这时候我就可以活学活用,现炒现卖了。我指着大字报说:你们看看,这上面不是写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吗?这句话一出口,他们往往会被我唬住。实际上,我对这句话也是半懂不懂,只是觉得它文绉绉的,好玩。也幸亏我的同学比我还不懂,否则,我的反动思想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许多年之后,我看了台湾王财贵教授关于儿童读经教育的演讲视频,很受震动。所谓读经,便是诵读四书五经。在他的心目中,四书五经凝聚着中国传统文化的高度智慧,十二岁以前的儿童若能守着它们,过目成诵,它们就会跟你一辈子,成为战无不胜的思想利器。记得听完王财贵的讲座后我长叹一声,感慨万千。我记得当时的语文课本中选过一篇 《阳货》,那是我对《论语》的唯一一次背诵。
  不过,学习这种课文也有乐趣。课文的第三句就是“归孔子豚”,当老师把“豚”讲解成蒸熟的小乳猪时,他在上面咂摸,我们也在下面流口水。那个年代,“三月不知肉味”是正常现象,但“豚”的到来,却让我们学会了画饼充饥。
  阳货篇曾被用作过大字报的素材吗?我现在已记忆全无。我能够记得的是,当大字报贴出去时,我总会去那里观赏一番。老师说:人怕上床,字怕上墙。我去那里观赏,既是去瞅瞅自己的“作品”,也是要看看我的字与那些大人的字差距何在。大字报里的内容往往千篇一律,无甚可看,但有时我也能记住几个词语。有一次,我看到一张大字报上写着“天不变,道亦不变”,立刻觉得这句古话不错。但不知是那处毛笔字写得太潦草,还是我看走了眼,我把“亦”字记成了“赤”。此后好多年,我都一直在“道赤道赤”着,想破了脑袋都没弄清楚它是怎么回事。   墙上的大字报时而稀疏,时而密集。密集时,各种纸张,大字小字,行书楷书,就糊满了整面墙壁,白花花一片,煞是可观。但往往几天之后,它们就成了旧物,这时候,又一批新货便快要上墙了。
  忽然有一天,看大字报的人多起来,人们在那里指指戳戳,正议论着什么。我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一张大字报上直呼其名,说要把大队党支部书记揪出来,因为他是个大流氓。那上面的表达虽略输文采,却也甲乙丙丁,把支书如何欺男霸女的龌龊事罗列一堆。为了加大揭发力度,写作者不惜自曝家丑,把自己的媳妇也“me too”为证据。他像小常宝一样字字血、声声泪地控诉着,显然是要激起全村革命群众的满腔仇恨。这种声讨果然有效,随后,揭批党支书就变得热火朝天了。
  我确实是被那张大字报吓着了。党支书?拄着拐走街串巷?大流氓?这件事情彻底突破了我的想象。直到许多年之后读本雅明,我才意识到那一刻就是“震惊体验”。
  大字报的作者就住在庙圪洞里,那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每次看见他坐在大门外的石头上发愣,我就会想起那张大字报,仿佛一遍遍温习着一篇课文。
  前些年回家,父亲不经意地说,那个谁谁谁也不在了。我嗯嗯着,却恍惚中听到“哗啦”一声。愣过神来后我才意识到,可能是那张大字报贴在我心中太久,现在它终于剥落了。
  知青
  贴大字报那人的住处紧挨着学校,或者准确地说,是紧挨着学校后院的那排房子。
  据我猜测,大庙原来可能没有后院,但因为它变成了学校,又必须给学生提供一个活动空间,它后面的空地就被开辟出来,变成了一个操场。操场并不大,只有篮球场般大小。而事实上,它的两边也确实各竖一个篮球架。北边篮球架的后面是一小块菜地,菜地边上建了一排平房,那是高年级的教室。
  操场的活动原本是平淡的,无非就是出操、跑操、做广播操而已,但因为知青的到来,忽然便有了起色。
  在我的记忆中,来水北大队插队落户的前后有两拨知青,第一拨是两个小伙子,天津人,其中一人名叫大刚。听大人说,他们本不想来,来了似乎就闹着要走。果然,一年半载之后,他们就突然蒸发了。但我还是感谢他们的到来,因为在此之前,我只听过有线广播里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却万没想到还有“真哏儿”“嘛事”的天津话被他们说得油光水滑,风情万种。有一段时间,村里人一边模仿着他们的用词,一边发表着评论:“人家说话可真日怪呀,说甚都是‘哏儿’。”但天津话的“哏儿”经过晋城话的包装后,仿佛天津麻花煮成了晋城油圪麻,已彻底串味了。
  第二拨知青却人数不少,总共29人,其中男生13人,女生16人。他们都是铁路子弟,全部来自晋城北站,插队的时间是1974年3月16日。
  我能知道得这么确切,得益于当今的网络和四十多年之后他们的怀旧之旅。有一天我在微信上翻阅朋友圈,忽然看到水北知青回第二故乡欢聚的视频。打开瞧,我已认不出一张熟识的面孔。他们都老了,而我记忆中还是他们年轻时的模样。那个时候,这些姑娘小伙子是多么生龙活虎啊,他们的主要工作当然是下地做生活,也会不时走进我们的校园和那个操场。
  那时候,附近的每个大队都有知青,每个知青点差不多都会组建一支篮球队,然后他们就转着村打比赛了。水北大队的比赛场地只有学校那个土操场,他们也就只能因陋就简,在那里吆喝、拼抢,而我与我的同学们则成了他们的忠实观众。水北知青篮球队本就远近闻名,加上又在自己的主场打球,一个个也就更是卖力,仿佛要使出全部的看家本领。有时他们会打出几个花哨的传切配合,比赛也就变成了表演。许多年之后我看NBA,方才意识到表演就是篮球比赛的组成部分。看着乔丹们神出鬼没,把球打得行云流水,我总会下意识地想起七十年代那块尘土飞扬的操场。正是在那里,我才获得了有关篮球知识的最初启蒙。
  永远留在记忆中的是队长和前锋的身影。队长很稳健,他一只手控着球,一只手挥舞着,嘴里不停地喊着队员的名字,让他们跑位、站位。这时,前锋已跑到四十五度角的位置,球也恰好传到他手里。通常他都会有假动作,闪过防守队员的逼抢后便迅速起跳、投篮。他投篮的姿势很特别,不是一手护球一手投,而是两手抱球,让它横在脑袋与肩膀之间,然后再向上推出。这样的投篮动作其实是很不规范的,投出去的球弧線也低,但命中率却不低。于是,他在瞬间完成的动作仿佛也具有了一种特殊的美感。
  他叫保明。我至今还记着他的名字,但他是不是姓周,我却不敢确定了。
  女知青也来看球,但她们从没打过篮球。偶尔,她们会溜达到前院,和我们打几下乒乓球。
  前院拜殿前的空地上,东西两边各有一张把碑石支起来的石桌。石桌的宽度只有乒乓球台的一半,却成了我们平时打乒乓球的简易球台。东边石桌不远处是砌起来的水泥台子,其高低、长短与标准的乒乓球台无异。这张球台好,也就成为我们课间课后的争抢之地。但似乎只有在石桌上练出点模样,才有资格升级到这里。台上常年摆放着一溜砖头,那便是球网了。球拍通常由三合板、五合板自制而成,谁要是手头有一个买来的带着胶皮的拍子,那就成了真正的高档奢侈品。
  有一天,我们正在水泥台前你来我往着,一位女知青忽然走过来,说,我也来和你们比划两下。我们立刻让出一个位置,献上了我们的奢侈品。
  她接过拍子,并没有立刻打球,而是摸摸正面,又转过来看看反面。反面刻写着一个同学的名字,她端详一番,便朗声念了出来:马-四-昌。
  当这三个字从她嘴中滑出时,我一下子愣住了。标准的吐字,悠扬的发音,仿佛仙乐敲击着耳膜,叮当作响。许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那种感觉就是“惊艳”。马四昌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喊他的名字是从来不带姓的。加上晋城话中没有前舌尖音,“四”便总是说成“柿”,“昌”又做了半儿化的扁平化处理。我们就这样四昌长四昌短的唤着他,早已唤得麻木不仁。但女知青一张嘴,却一下子叫出了一种陌生化效果,因为她说的是普通话。
  不光是她,这拨知青说的都是普通话。   女知青长得也漂亮。她挥起拍子,扭动身体的时候,就像电影中的资产阶级小姐在跳舞。
  被惊艳后不久,我便有了与她同场演出的机会。
  那次演出的主题我已想不起来,但演出的场地和细节却依然清晰。我们集中在大队场院的中央,就在那片空地上演出,四周围着前来观看的社员群众。女知青不是单独出节目,而是与她的三个同伴小合唱,内容无非是扎根农村干革命,广阔天地炼红心之类的时代新曲。看得出来,她们都没有经过正规的专业训练,唱得有些干涩,加进去的动作也比较僵硬,远没有打球时来得自然,但贫下中农们却依然像看西洋景一样看得起劲。我的节目是独唱:《我为祖国守大桥》。王老师一边用脚踏风琴伴奏着,一边用目光向我传递着鼓励,我便扯开嗓子吼起来了:“晴空万里彩云飘,不尽长江浪滔滔。火红的太阳心头照,我为祖国守大桥……”
  那时候我还没有变声,自然无法唱出“守大桥”的豪迈。但我一下场就听她们小声议论着:这个小家伙长得不咋地,唱得还蛮不错嘛。顿时我就嘚瑟起来,油然升起了技压群芳的幻觉。
  但好景不长,终于,大队的场院里不再有她们的欢声笑语,学校的操场也变得寂寥起来,因为知青们开始返城了。
  我上大学时要从晋北车站乘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带着的木头箱子又要办托运,父亲就说,你全林叔当年与知青打得火热,看他能否找到关系,帮帮忙。全林叔很热心,他与我父亲把我送到车站,找的就是打篮球的保明,那时他已是机务段上的一名职工了。办完托运,时间尚早,保明便把我安排到他的宿舍里候车。我在椅子上坐坐,床上躺躺,翻阅着他那里的书报杂志,仿佛享受着现在高铁商务座的候车待遇。
  然而,当我翻看水北知青的“怀旧之旅”时,却没有发现保明的照片。里面有人说,保明前几年已经病逝。
  这时我才想起,年纪与他相仿的全林叔去世更早。
  赵全林是我的本家亲戚,住在赵家圪洞的底部,他家房子紧挨着那排知青宿舍。
  唱歌
  王老师是我们的音乐老师,她小名叫胖孩儿。
  刚上学时,我曾对王老师的小名产生过好奇。她不胖啊,为什么人人都唤她胖孩儿?当然,她也不瘦,而且与一般人比,她确实也更富态一些,又因为长得白白净净的,一白就显胖——只是到今天我这样琢磨时,她的小名似乎才坐实了。
  背地里,一些同学也敢叫她胖孩儿,但我却只敢叫王老师。
  那个时候,王老师大概三十出头,长得也颇有些姿色。全校好像就她一个音乐老师,这样,所有年级的音乐课也就由她一人包干了。学校有一架半新不旧脚踏风琴,那是完全归她使用的乐器。她先用风琴定定调,然后就一句一句教我们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唱!”我们就捏着嗓子唱起来了,“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顿时冲破教室,响彻云霄。这首歌直眉愣眼的,就像晋城话所谓的“半性”,我们唱着它,一个个似乎也成了“半性”。
  我这个“半性”就是被王老师培养成独唱人才的。那时候,能独唱的全校好像也没几人。用现在的话说,我就是那个男一号。
  我会唱歌,固然与王老师的刻意栽培有关,但更主要的,恐怕还是我底子好,不跑调。我出生三四年后,革命样板戏已如火如荼。我家堂屋的窗户上面安着一个有线喇叭,成天广播样板戏。我好奇,就经常在院子里边耍边听戏。听得一多,也就能唱了,便经常咿咿呀呀的,一会儿李玉和,一会儿少剑波。有时兴起,一出样板戏的选段便差不多能从头唱到尾。前后邻居知道我会唱戏,便经常逗我开唱:勇,唱一段样板戏,给你个糖蛋儿。在糖蛋儿的诱惑下,我通常会即刻开唱:“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全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提篮小卖”是什么意思,便经常把它唱成“提篮小满”。如果我唱嗨了,一曲终了时往往会伴随着一个庆祝动作:把手中的草碗抛向空中,然后仰着脖子,望着盘旋的草碗哈哈傻笑。
  所有这一切,我其实已没有什么记忆了,还是许多年之后我的邻居告诉我的。当他们讲述起这段往事时,我一边想象着我那时的傻样,一边暗自惊叹:简直就是明星坯子啊,连欢庆动作都设计那么富有创意!为什么我当年不去学唱歌,却五迷三道考了个中文系呢?
  王老师住在村西头,她不一定清楚我的幼年壮举。这么说,她是在课堂上发现我唱功不俗的?总之,自从上学之后,我似乎就被划分成会唱歌的“红五类”,后来学校凡有演出活动,王老师要么让我领唱,要么把我内定为独唱歌手,这样也就有了我与知青的那次同场飙歌。
  有时也会安排我与人对唱,但我现在能够想起的对唱歌曲只有那首《浏阳河》了。
  《浏阳河》在今天看来无疑已是一首“红歌”,但那个时候我却不知道它的性质。当然,那个年代的歌曲也无所谓性质,因为它们都是革命歌曲。区别只在于,有的歌曲铿锵有力,适合于合唱,像《大海航行靠舵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这种类型;有的歌曲则婉转悠扬一些,像每天广播里播送的《东方红》,还有《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等等,则是另一种类型。《浏阳河》属于后者。相比之下,我大概更喜欢抒情抒得绵长一点的那种歌曲,而唱《浏阳河》似乎也正中下怀。
  但其實我是无可选择的,选歌是王老师的事情,她选中了什么,我就得唱什么。大概是那次演出需要一个男女声对唱的节目,她就选了《浏阳河》。女歌手高我两三个年级,小名叫改改。有一阵子,王老师弹着她的风琴,一遍遍地让我们练习。改改唱第一段,我唱第二段,以此顺序对唱下去,最后一段则是男女声合唱。王老师说,唱完“啊依呀依子哟”时,该你歇会儿了,这时你不要傻站着,而是要侧过头来,加点表情,注视着你的搭档。我很听话,每次注视改改时,发现她比我高出一头,心里忽然就有了不平之气。轮到我唱时,我就尽量把声音抬高,想以此弥补自己的身高。王老师就停下弹奏批评我:“你的音准很好啊,怎么把D调唱成F调了?回去回去!”我就只好乖乖地回去了。   改改是我家前院邻居,七十年代末或八十年代初,她被招工去了上海。她父亲在上海工作,据说她是过去“接班”的。
  大概在我上五年级时,学校忽然买回一批乐器,说是要成立一个小乐队。买回来的乐器有扬琴、笛子、二胡、板胡、鼓、锣、镲等。组建乐队的不是王老师,而是孙老师。我满心盼着自己也能成为乐队的一员,学会一门乐器,没想到盼星星,盼月亮,结果还是没有我,失望情绪顿时像夏天的洪水,涨满了村头的丹河。敲扬琴的是我们班的一位女同学,每当演出时,扬琴又总是摆放在乐队的正中央,很是显眼。她则低垂着眼帘,找着琴弦,把扬琴敲得嘈嘈切切。一曲终了,她便抬起头来,脸上是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用晋城话说就是“能气”或“着不下”。这时候,我的羡慕嫉妒恨就开始疯长,心里面仿佛有一只小兽在横冲直撞。
  我毫无办法,便只好使劲用算盘珠子吹曲子,一方面泄愤,一方面似乎也是欲与乐队试比高。算盘珠子能吹曲子?能。找一颗废弃的珠子,再撕一块薄纸贴住窟窿眼,然后用拇指与食指圈住珠子,放在嘴边嘟嘟,就能嘟嘟出响亮的声音了。我瞪着眼珠子,吹着算盘珠子,楼上楼下来回乱窜,若是遇到乐队排练,吹得就越发起劲了。这时候,负责排练的孙老师就会狠狠地瞪我一眼。
  现在想来,那很可能是我最早经历的一次创伤性体验。
  创伤
  身体的创伤是十二岁那年形成的。
  但是,当我说出十二岁时,我却无法确定是虚岁还是周岁。我曾经问过父母,他们已记不清晰了。我也问过邻居改翠,我说:“你还记得你是哪年结的婚吗?1974年还是1975年?”她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谁还记得那个。”于是,我也与她一起茫然起来了。
  我在那座庙里上学时,一年要放三次假:寒假、麦假和秋假。后两个假说是放假,其实是农忙季节让小孩帮着生产队里的大人干活儿。这样,也就只有寒假可以算作真正的假期了。十二岁的那个正月天,当走亲戚的活动告一段落后,有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与同学小虎约好,准备进城看看。县城离我们村二十多里,我们决定步行进城。父母同意了。
  吃过早饭,我们就踏上了进城的公路。出村不久,有辆马拉的大车赶上了我们,车把式坐在前面,车上装着堆起来的石子,车尾巴上露着一尺见宽的平面。我与小虎跟着那辆车,两个人轮换着爬到车尾巴上,潜伏在石子堆后面。还没得意多久,我们的把戏就被车把式发现了。他倒是没吆喝我们,而是用鞭子往后一甩,鞭梢就扫到我们身上脸上,那是轰我们下车的信号。
  免费的大车坐不成了,两个人只好徒步往城里溜达。
  在我少年时代的想象中,城里就是另一个世界。虽然它实际上并不比清贫的农村富裕多少,但我总觉得那里要甚有甚,哪怕是做梦,都比在乡下放心胆大。后来我读路遥的《人生》,忽然就觉得我比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读者多了一种体验。我从十二岁那年徒步进城开始,仿佛就开始了“进城”的漫漫长旅,我太知道“进城”对于农家子弟意味着什么了,但城里的市民子弟知道吗?他们有过把“进城”当作过年般快乐的感受吗?
  进城之后,我与小虎在城里逛了半天。我们或许在街边花一毛钱吃了碗肉丸,或许什么也没吃。吃不吃东西可能是次要的,因为我们的主要目的是饱一饱眼福。除此之外,我还拽着他找到了县城的新华书店,在里面挑拣一番,用压岁钱买了两本书,一本是《雷锋的故事》,另一本是《夜渡:工程兵短篇小说集》。
  过了晌午,我们开始返程。下了大岭头坡就是司徒。如今,司徒小镇远近闻名,已是集吃喝、游玩、休闲、娱乐于一体的消费场所,每当逢年过节,那里便人山人海。然而那个时候,司徒却是一个没有任何名气的普通村庄。我对它熟悉甚至感到亲切,是因为我的姨姨住在那里。
  现在已无法想起我是临时起意还是规定动作,反正是下了坡之后,小虎矗直往回走了,我却拐弯去了司徒,寻到我姨姨家里。不巧的是,姨姨不在家,她去外村看闺女了,而且晚上不一定回来。又恰逢生产队里开大会,表哥表嫂晚上要去参加。晚饭后,我围着炉火囫囵躺在炕上,疲乏一阵阵袭来,不久就睡熟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从灼热的刺痛中醒来,一股焦煳味直冲鼻孔。昏黄的灯光下,只见自己的腿部冒烟,才迷迷糊糊意识到,肯定是我睡着后滚到炉火上了。记得水缸就在屋子的另一端,我在慌乱中跳下土炕,准备走向那边,浇水灭火。但我只是走到屋子中央,腿上的暗火就蹿了上来。我走不过去了,而是被烧得吱哇乱叫,又蹦又跳。那时候我已经吓傻了,根本没想到越跳火苗蹿得越快。
  院子的东屋住着另一户人家,他们听见有人哭叫,凄厉之声不绝于耳,便赶快过来看个究竟。进了屋门,见我在地上蹦高,立刻把我摁倒,脱下了我穿着的那条棉裤。
  我的两条小腿被烧伤了,右腿尤其严重。司徒治疗烧伤的土办法是用醋反复涂抹伤口,于是那天晚上,我的两条小腿开始大量“吃醋”。
  第二天,姨姨回来了,她觉得她的偶然离家已铸成大错,便在赶来的父亲面前小心赔着不是,但丝毫也没有堵住父亲的火暴脾气。父亲咆哮着,抱怨着,表哥则赶快去借了一辆架子车,与父亲一道把我拉到水东公社卫生站。我的小腿黑乎乎一片,又是光着屁股让医生检查,忽然就觉得很是害臊。
  许多年之后我才忽然想到,为什么父亲没有直接拉上我进城治疗呢?这个问题一出现,我这里也就马上有了答案:因为没钱。或者是,那个年代,根本就没有进城住医院的概念。他能想到的去处大概就是公社那个简陋的卫生站了。但那里的赤脚医生并无治疗的办法,他们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开了点止疼片,表达了一番同情,便让我坐上了回家的架子车。我先是被父亲抱到小屋,在那里待了十天半月,后来因为伤口化脓,怀疑是捅火的煤灰感染了伤口,父亲才又把我抱到了堂屋。小屋有山窗,就是那一阵子,我听到外面敲锣打鼓放鞭炮。奶奶说,是改翠结婚办喜事了。而改翠的叔叔后來则对我说:“那时你烧了腿,天天疼得叫唤,我们在圪洞里听得清清楚楚。”
  我无法上学了,只好休学在家,达三个月之久。就是在养伤期间,我生出了读书的强烈渴望。不用说,买回来的《夜渡》《雷锋的故事》根本不经读,于是我央求父亲去给我找书。他在村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收获却很是惨淡:或者是《金光大道》《艳阳天》,或者是《虹南作战史》之类的读物,稍微有点样子的大概就是那本《战斗的青春》了。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这本书成了我的止疼药,“每当伤口痛得肝儿都发颤时,我就去回忆那里面的英雄人物如何严刑拷打宁死不屈,这样我仿佛也有了浩然之气。但英雄人物也常常不顶用,所以经常是父亲用双手死死掐紧我的大腿,以免换药时我疼得乱动。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打一支杜冷丁,我便开始腾云驾雾,英雄人物也与我一起步入幻境。”   因为腿总是半蜷着,忽然有一天发现它伸不直了。父亲大惊失色,说:“你这条腿要是残废了可怎么办?不行,你得动弹起来!”我立刻满脸羞愧,于是每天在炕上做起了腿部伸展运动。
  烧伤之后,我开始享受被人看望的待遇。亲戚、老师和同学,他们川流不息来到我家,安慰着父母,奶奶或母亲则一遍遍在无奈中回应:“唉,他今年就是有这个疼痛灾吧。”伤快好起来时,甲班一位同学也来看我了。他说:“你烧得这么厉害,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我立刻认为他是装的,便用上了一个新学的成语:“你是明故知问吧”。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我把这个成语的词序记颠倒了,但那位同学却浑然不觉。
  麦子差不多熟透时,烧伤才算完全愈合,我也重新走进了课堂。但还没上几天课,就放麦假了。
  麦假里的主要任务是拾麦,也就是当麦子收割之后,捡拾遗留在地里的麦穗。麦穗要上交,不是交给队里,就是交给学校,而且规定了每人必须完成拾多少斤的数量。但麦地里留下的麦穗并不多,拾麦的难度也就变得越来越大。有一天,我随几位同学从水北大队的麦地游荡到西刘庄的地界,发现有块地里的小麦因成熟得晚,麦子刚刚放到,铺在地上。那时天已晌午,地里一个人也没有。有同学就说,拾得太费劲了,咱们去抱它一捆吧。我明知道这就是偷,但在同学的鼓动下,便也跃跃欲试了。我们走到那块地里,四下瞅瞅,每人搂起一捆麦子。这时,忽然从塄下钻出一个人来,大喊一声。我们被吓了一跳,便顾不上麦子,转身就跑,那人撵着我们追了起来。几位同学跑得飞快,像是地里的野兔,唯独我腿伤刚好,跑不起来,刚跳下一个塄沿,就被他捉住了。
  那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壮年人。
  他开始教训我了,我的小心脏则狂跳不已,不知他要如何收拾我。
  “说,你爸爸是谁?”
  报出父亲的名字显然是件丢丑的事情,我想赖着不说,但架不住他不停逼问,只好老实招供。但话一出口,我就有了“王连举叛变”的感觉。
  “你家是不是住在赵家圪洞?”他想了想,先说出了这句话,似乎已不像原来那样凶眉暴眼了。待我回答后他又补一句:“拾麦就好好拾,以后可不敢偷了。走吧。”
  我拎起篮子,向家的方向走去,一路是后悔、委屈甚至小小的庆幸,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母亲见我没精打采,灰头土脸的,便问:“要吃晌午饭了,怎么也等不回你。你去哪儿拾麦了?”我说:“八十亩地。”她没再往下问,我也没敢往下说。
  许多年之后我读《“锻炼锻炼”》,刚读了个开头,就看到赵树理让人物说出个句子:“拾东西全凭偷,光凭拾能有多大出息。”而说这话的正是落后妇女“小腿疼”。读到这里时,我噗哧一笑,十二岁那年的记忆便迅速接通了。
  看书
  大概也是十二岁左右,我告别了小人书,看开没画的书了。
  与小人书告别,也与我的一次创伤经历有关。可能从七十年代初期开始,家里就不时给我买些小人书,每看过一本,就把它当作宝贝,收藏在一个小桌子的抽屉里。日久天长,抽屉便渐渐丰满起来,居然已有二三十本之多。我不时打开抽屉,温习一番,不肯轻易示人。那些小人书姓甚名谁,我现在自然早已忘得精光,但有一本印象颇深,它叫《一支驳壳枪》。
  然而,我这批“驳壳枪”还是悉数离家了,结果有去无回。
  我家院子的西屋住着一位鳏夫,他有一个外甥,叫来生。来生大我几岁,却很能与我玩到一起。有一天,他帶来一个西洋镜——那是一个望远镜般大小的东西,把一些镶嵌着胶片的卡片物插入其中,再对着镜片瞧,就能看到栩栩如生的画面。这个东西让我感到新奇,我便央求来生留我玩几天,而来生的交换条件是把我的小人书全部带走,拿回家里细嚼慢咽。我虽舍不得,但还是同意了。
  因暂时拥有了西洋镜,我便拽起来了。我在人前人后显摆着,让很多小伙伴倍感眼馋。小虎发现这个新玩具后,便提出来借他看看,我很大方地答应了。但过了两天,我去找他索要时,他却说把西洋镜玩丢了。我觉得不可思议,来生到来后,便又与他一趟趟上门催要。见我们追得紧了,他才说了实话:西洋镜掉进泊池里了。
  来生很生气,便迁怒于我。他的逻辑是,找不回西洋镜,你的小人书也别想要了。我自知理亏,便只好在他的逻辑面前乖乖就范。但一想到我的“驳壳枪”挂在别人腰间,我就心痛不已。这种心痛自然是很小儿科的,却也真真切切,让我想起来就难受半天。几年之后,我从收音机里听到茨威格的《看不见的收藏》,忽然觉得这个题目也适合于我。从此,我的心痛便有了一个雅致的命名。
  很可能就是这次遭遇之后,我对“画书”的兴趣开始淡出,转而找开了“字书”。实际上,到四五年级,课本基本上也是“字书”了,现在回想起来,所学过的课文早已印象模糊。依稀能够记得的有《半夜鸡叫》《南京长江大桥》 《赴宴斗鸠山》 《东郭先生和狼》 《小英雄雨来》《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 《给徐特立同志的一封信》《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辱骂与恐吓决不是战斗》……,但它们究竟出现在哪册课本中,我完全说不清楚了。学习《南京长江大桥》这篇课文时,老师带着我们到村东边的丹河大桥参观,又让我们照葫芦画瓢写作文。但这座桥两分钟就能走个来回,这作文可怎么写?《红灯记》早已耳熟能详,再学《赴宴斗鸠山》却依然有重大发现。李玉和与鸠山斗智斗勇,他们说出来的四字句可真是好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些语词一过眼就记在心里,经年累月,永志不忘。它们也成了我们这代人的“密电码”。毛主席的诗文是课本里的重头戏,但在我们的表述中,“为人民服务”已是“喂人民不糊”,“纪念白求恩”则成了“纪念拐腿恩”。我们就这样圪遛着嘴,却丝毫不觉得这就是亵渎。
  鲁迅也成了我们课本里的常客,但许多年之后我读藤井省三的 《鲁迅〈故乡〉阅读史》,却一下子恍惚起来:《故乡》在我们的课本中出现过吗?这位日本学者说:“文革”时期,全国没有统一的中小学教材,教材由各地自己编选,情况极为混乱。因为这种混乱,《故乡》也从课本中消失了。直到“文革”结束后,它才在地方教材中迅速复活。这很可能意味着,即便我学过《故乡》,那也是1977年以后的事情。虽然我只是生吞活剥过鲁迅的一些杂文,却已被他的气势和文笔迅速击中。有一天,我与几个同学在教室外的石桌前圪喷,一致认为鲁迅不仅骨头最硬,而且文章也写得最好,如果我们以后与笔为伍,就应该成为鲁迅那样的人。我们叽叽喳喳着,心中因充满了大无畏的革命豪情而激动得小脸通红,却全然不知道我们所受的教育与鲁迅相比已有云泥之别。连“明知故问”都说不周正,怎么可能继承鲁迅的衣钵呢?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记得王财贵说过,假如发下语文课本你当天就能看完,那这课本就不需要教了。我大概就是每发下语文课本就急不可耐地从头读到尾的那种学生。因为课本根本无法满足我的阅读欲,我便只好去找课外书了。但那个年代的穷乡僻壤,能够找到的书少得可怜。记得那个时候,我读过《高玉宝》《碧泉之战》《激战无名川》《敌后武工队》《播火记》《连心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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