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迎春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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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简介
  袁洁,女,福建厦门人,厦门大学艺术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毕业。在《萌芽》《厦门文学》《中国青年报》《青年文摘》等发表小说、散文。
  1
  徐迎春没有想到生活竟会和她开这样的玩笑。儿子拿到一中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丈夫老鲍从阳台西北角一个一直没加固的栏杆摔下去。当年图便宜买了城市边缘这个老旧小区的六楼。太高了,老鲍一下去就没了呼吸,整个人仰面躺在那里,比他有呼吸时的任何时刻都要体面,脸上还挂着他刚刚得知儿子喜讯时的骄傲之色。
  一楼的赵婆对事后赶来的民警说,听见徐迎春与老鲍在吵架。“他们总是在吵,有时候还把物件摔个稀巴烂,乒乒乓乓,动静很大。”赵婆一边蹲在水盆边搓袜子一边说。
  “他们在六楼吵,一楼能听见?”民警抬头望了望六楼的层高。秋季的雾霾天,照旧好几户伸出了晾衣竿,祭出一块块红的蓝的绿的。
  “整栋楼都听见咯。”赵婆不以为然,她抬头瞥了一眼年轻警察的脸,补充道,“不信,你问别人去。二楼的,或者隔壁楼梯的。”
  那天晚些时候,民警向徐迎春了解争吵的情况,她一听就扯起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眯眯眼把高颧骨推到两边去,使脸部线条柔和起来。老鲍掉下去后她需要处理各方面的事,亲戚的、教会的、公安的、医院的、殡仪馆的,她要做决定的事很多:运送遗体的方式、寿衣的款式、灵堂的布置、丧葬的程序……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愿意为老鲍的死操那么多心。以前,无数次,她咒骂老鲍:死鬼,怎么不快点去死!
  当然老鲍也骂过她,骂得比这还狠,还下流,但她相信老鲍喝醉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酒品不好的人就是这样,咒骂老婆,或者咒骂全世界,并没有区别。
  而徐迎春骂老鲍可句句发自肺腑。她日日盼老鲍去死,老鲍真的死了,她还是生他的气。
  “他不应该当着儿子的面死。”徐迎春对月子会所的小姐妹周青青说。
  她对整件事情的理解根本忽视了老鲍并不是主动去死,而完全是一个意外。年轻的民警内心嘀咕这位大姐对丈夫未免太寡情,不痛哭流涕也就罢了,居然还笑得出来。而在月子会所的小姐妹们看来,老鲍死得活该,徐姐总算是解脱了。老鲍来过几次,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经理喊来大楼保安才被赶出去。有一次,他扔出的一个玻璃杯直接照着徐迎春的正脸砸去,还有一次,他的脚踹上了徐迎春的后腰……
  赵婆对此的印象虽略有不同,但总体是一致的,徐迎春和老鲍的婚姻充满仇恨、侮辱和暴力。除了对待儿子,夫妻俩都疼爱有加,这对男女简直没有步调一致或彼此认同的地方。徐迎春和老鲍的每一次争吵在赵婆看来都像一场年度大戏,这几年她害了眼疾,电视看不清楚了,还眼睛疼,六楼这出戏不伤眼睛,高潮迭起。
  “这样的冤家,结婚来做什么?”赵婆叹息着,脸上露出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神情,这些内心戏年轻民警看不出来,站在二楼楼梯口和丧葬“一条龙”的王师傅说话的徐迎春却看得一清二楚,她的嘴唇稍稍挪动了一下。
  王师傅天天和死人打交道,因此对活人的事更有豁达的心态。他们正谈到尸体送殡仪馆的时间,看到徐迎春的嘴动了一下,以他的敏感立刻意识到那里吐出的是一句骂人的话,不过他可以立刻当作没看见,手往楼梯水泥扶手上搓了搓,搓出一手灰。他理解死者家属内心的压力。
  老鲍死后,徐迎春把儿子送进寄宿高中,就关了家门,住进月子会所提供的宿舍里去。说是宿舍,其实也不过是放些东西。徐姐是会所里的明星月嫂,只要她愿意,单子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空当。有一次,一个出生不到一星期的小宝宝呛奶,脸都紫了,在所有人都吓傻的时候,徐迎春冲进来一把拎起孩子脚丫子,猛拍孩子背部,直到孩子“哇”地喷出一大口奶。这件事使徐迎春成为会所里的传奇和展览对象,新加入的同事都会想看看徐姐。
  2
  徐姐也是可爱的。她四十三岁,高高的个子,背部微驼,手大脚大,穿四十一码的鞋,但这依然不妨碍她算得上一个可爱女人。两颊几乎无时无刻不泛着健康的潮红,皮肤白净,五官清秀,笑起来会有浅浅的酒窝。别人和她开玩笑,她经常都不解其意,像少女一样认真地红起脸来,惹得对方哈哈大笑。
  沐小羊第一次参观月子会所时在电梯间迎面碰见徐迎春——手臂间从大到小摞了三个纸箱子:一只胳膊在上,一只胳膊在下,环抱住。她直觉那样的姿势有点怪异,却说不出怪在哪里。
  直到出了电梯她才反应过来——徐迎春是用怀抱婴儿的姿势来抱那些快递。
  沐小羊是老鲍死后徐迎春接的第一个单子。会所的负责人方老师叮嘱徐迎春别让客人知道她新死了丈夫,怕人家嫌晦气。徐迎春点点头,这点人情世故她还是知道的。
  在月子会所的对外宣传中,徐迎春的职位是“护理老师”,會所的职员之间作介绍时也这么称呼。但对外人来说,包括在此坐月子的产妇和家属们,“老师”是不大能叫得出口的,毕竟,虽然名称和工作环境进行了升级,但这个工作的核心和本质依然更接近于传统认知的“保姆”“月嫂”,便还是习惯叫她们“阿姨”或“X姐”。
  沐小羊是个嘴甜的年轻姑娘,唤起“徐姐”总拖上绵长的尾音。会所里打扫卫生的珍姐暗地里说她“傻白甜”。徐迎春并不这么看,她看沐小羊,觉得这个姑娘心里有事。沐小羊看徐姐也觉得不简单,抿起嘴的时候脸部呈现出的硬实线条,仿佛随时都会和周遭空气摩擦出血痕。她当然没见过徐迎春和老鲍吵架,但心底里隐隐约约感受到剑拔弩张和气势汹汹。
  她把这个看法告诉丈夫陈群。陈群只觉得可笑:“一个斗士般的形容,放在一个阿姨身上?”
  沐小羊不再理会他,低头继续看自己的育儿书籍。陈群这个人,自以为洞悉人事,其实根本是个目障。
  此刻陈群正在逗弄儿子,是真的没有心思去重新认识一个阿姨。正高职称又一次因派系阻力黄了,他什么都干不了,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什么烂学校。”他心里咒骂。手中的摇铃叮叮响,小娃娃扭了两下,漠然地看着他,他继续晃了一会儿,也觉得没意思,就放下了。   徐迎春端来满满的四碗一瓮走进来,看陈群失落的样子,热心地安慰:“出生才十来天的娃娃,是不会笑的。”
  陈群待人颇有一种知识分子的严酷,在他眼里沐小羊简直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说起来,当初吸引他的正是这个。他四十岁和二十五岁的女研究生沐小羊结婚,起初他看沐小羊什么都是好的。作为一个抬头纹鱼尾纹越来越深刻的中年人,娶了一个活泼泼的年轻妻子,没有理由不倾慕那蓬勃的肉体和健康的心灵,更不用说所附带的那种“人生赢家”的眩晕感。不出半年,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他感到沐小羊这个孩子在努力长大,甚至可以说,因为成为他的妻子,加速了她的成长。她看陈群的眼神越来越带批判色彩,对他的观点唱反调越来越多——这是一个读他的“网红学者陈群”的专栏长大的女学生啊!当然,夫妻之间,本也没有太多涉及思想和立场的争辩,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沐小羊也越来越喜欢和他对着干,诸如洗水果的方式,对特朗普增加贸易壁垒的看法,等等。陈群待人的苛刻似乎也移植到沐小羊身上,可气的是,沐小羊在其他人面前依然是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小姑娘,唯独对他陈群,不屑且刻薄。
  成为母亲的沐小羊——确切地说,是怀孕以后的沐小羊身上有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味道,不同于少女的草木清香,亦非成熟女人的水果味,而是一种历经完全或不完全的光合作用的味道,陈群有时候闻着像阳光下新晒干的白衬衫,有时候闻着又像半干的衣服在一场降雨之后发霉的味道,前者让他欢喜,后者让他只想起身到门口抽支烟。
  3
  徐迎春和宝宝睡在客厅里。干这一行的睡觉轻,宝宝开始翻身哼哼她就能醒,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宝妈除了喂奶都能好好睡觉。夜里宝宝醒了,徐迎春会拿温好的母乳装奶瓶里喂他。偶尔沐小羊因为涨奶会要求她把孩子抱进去,更多的时候,她绝不会在晚上进入卧房,尤其是陈群夜宿的时候。
  但这一晚不太一样。徐迎春在睡梦里一直听到呼呼啦啦的吵闹声,那不是属于婴儿的波段,所以也没能将她真正唤醒,只是那些声音持续拖住她,使她尴尬地处于似醒非醒的状态。她感受到了男人女人对峙的气氛,既陌生又熟悉。像老鲍生前他们之间每一次争吵那样——死鬼,不去超生又来做什么?!从“头七”到“三七”,老鲍是不是嫌她连菜都不给他炒一个?然而很快她就发现那些声音并不属于老鲍,那不断吐出的话语里有她不熟悉的内容,男人女人并不在比谁的音量大,而是一场你来我往的冷嘲热讽。徐迎春渐渐感到身体的不适,她扭动了几下身子,翻身,一下子撞到带轮子的婴儿床,孩子突然“哇”地哭了起来。
  这下徐迎春是彻底醒了。她赶忙起身轻拍婴儿床里的孩子,小娃娃还在哭,闭眼皱眉握紧小拳头,踩单车似的直蹬双腿。三十秒后,她抱起孩子朝放置奶瓶的桌子上走去,顾不得找拖鞋,光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小婴儿在她怀里渐渐平静下来,她将孩子搂紧了一点,感觉到自己刚才半梦半醒间的慌乱也被驱散开了。
  “徐姐,把宝宝抱进来给我吧。”沐小羊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徐迎春有些失落,好像有人要从自己手里拿走某样无价之宝似的——这感受转瞬即逝,她掖了掖襁褓,掉转方向朝卧室走去。
  陈群在那里,坐在靠近玻璃幕墙的沙发上,膝头摊着一本书。沙发一侧的落地灯没有开。海面上渔船和灯塔星星点点的亮光印在玻璃幕墙上,屋内的陈群,似乎与那屋外黑漆漆的大海和零星的灯光融为一体。
  沐小羊侧躺在床上,招呼徐迎春把宝宝放到自己身边,垫上纱布巾,解开扣子要喂奶。宝宝闭着眼睛,圆张小嘴摇头找奶头。乳房因涨奶而发硬,宝宝试了几次都没能吸上奶头,沐小羊也疼得咧嘴直往后缩。徐迎春在一旁跟着着急,不断帮助母子俩调整位置,直到看到宝宝“咕噜咕噜”咽奶,宝妈的乳房松弛下来,才松一口气。她这才注意到刚才是光脚走进来的,不禁为自己的不得体脸红起来。
  所幸,房间里的灯光非常暗,谁也看不见。
  徐迎春走出卧室,兀自坐在客厅的黑暗中。这是一套一居室的公寓,有新风系统和恒温空调,落地窗外是亮晶晶的海面,海上架着一座立交桥,白天的时候桥上吵吵闹闹车水马龙,一到周末就堵车。到了晚上,桥身上亮起的灯和车灯交织在一起,拉出一道道闪亮的彩带。当然,徐迎春更喜欢此刻,很深的夜里,连大桥上的灯光都熄灭了,只剩下海面上星星点点的亮光,那是属于静谧和遥远的灯光,让人觉得生活并不只有眼前的一堆烂事,还有更远更广的什么值得期许的东西。
  这是徐迎春爱这栋大楼的原因。老乡去了别的月子会所,招她同去——条件更优渥,能交社保——她也不去。她喜欢在这座临海的全市第一高楼内工作,在这里只消往窗外望一望就能让她忆起和老鲍跳下火车刚到这座城市时的心情,那种仿佛人生必有新的美好的画面即将源源不断展開的感觉。
  徐迎春的头靠在沙发上,一点点地沉下去。
  4
  自打十六岁离开乡里,徐迎春就再没回去过。她揣着一口硬气,立志开辟自己的生活。后脑勺的大长辫,进城的头两周就剪掉了,剪掉的意义同样是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至于徐迎春仇恨的是什么,在乡里人看来实在莫名其妙。
  女孩子家读到小学毕业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够了,女孩子家过了十五岁要开始寻婆家了,女孩子家就是要多懂点事多帮父母分忧……徐迎春大部分时候还是接受这些理所当然的逻辑,只是偶尔,踩着凳子在灶台做饭的时候,她会一甩锅,“砰”的一声,铁锅撞在土坯墙上,没有头破血流,只有煮烂的番茄泼溅出一朵朵花。
  村里的老人认为这丫头有“躁症”,意思是神经不太正常。徐迎春的太奶奶领她去算命,大师说这丫头面相硬,命硬,一生要过几道坎,不撞南墙不回头。太奶奶说,大师请给解方。大师转着串珠说,不要嫁人,不嫁人不祸害别人就好了。太奶奶一听,当即甩了手里的拐棍,“哐”的一声擦过大师闪避的肩头落到地上去。“死骗子尽出馊主意……”太奶奶威风凛凛破口大骂。徐迎春看得哈哈大笑,掉了的门牙黑洞洞地敞着。那年她八岁,个子一个劲儿往上蹿,和太奶奶最亲。   第二天,在太奶奶的坚持下,父亲终于让她上学去了。徐迎春走进教室,跟着下乡留村里的知青老师学认字和算术。她学了几天便觉得无聊,坐在教室的长条凳上看褪色的绿色窗框外稻田飘香,远山淡影,内心蠢蠢欲动,转而羡慕起从栾树飞向翠竹又飞回石榴树的那只长尾鸟,她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是那么喜欢学校,但比起下地干活,可能还是待在学校更舒服些。
  上学并没有让徐迎春的“躁症”减轻一些,反而由于接受了一些新知识,更平添生气的底气。常常,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股无名火是从哪里来。
  属虎的丫头在村里不受待见,徐迎春十三岁小学毕业也没人来提亲,村里的姑娘,十四岁就大了肚子的并不少见。父母着急,徐迎春自己并不在乎,反而暗自庆幸,她心中有一个秘密,连太奶奶也不能说,她相信,那个人能够治好她的“躁症”。
  那个人就是村中心小学的老师刘志,1969年到村里来下乡的知青,70年代中叶,为了获得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推荐资格,他答应了大队长的提议,娶了大队长的女儿当老婆。即便如此,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他的推荐表也没有被递交上去,而因为在当地结了婚,知青返乡潮到来的时候,他也没能再回到城里去。
  刘志是徐迎春接触的第一个知识分子。总之,刚刚发育成少女的徐迎春在村里的知识分子刘志那里获得了精神上的平静,仿佛身上那些随时可能爆发、化脓的疙疙瘩瘩在刘志温润的语言下渐渐抚平、风干。每一个午后,阳光都直直地从糊的报纸落了一半的那格玻璃窗照进来。刘志的手不像其他大人那样粗糙,只有几个细细的茧子,那双手游走在她的身上,隔着衣服,依然让她浑身战栗。
  刘志会给她念一些书,诸如《飘》《倾城之恋》一类,偶尔也会读诗,她更喜欢高昂一点的诗句,听着听着就不由自主地把头抬得高高的,比如“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徐迎春绝没有想到,她毕业后,刘志很快又有了新的女学生——新学期秋日的午后,坐在她曾经坐过的藤椅上。太奶奶丢开黏在鞋底的一只蜗牛,说:“春儿,你要去念书,才会有好命。”徐迎春怔怔的,什么也听不见,她想不通刘志是怎么回事,更想不通那些软软硬硬的诗歌里讲的,为什么像松果落入池中,“扑通”一声就不见了,一度她以为自己平庸乏味的生活终于慢慢接近书中所描绘的,现在却倏地一下子又被扯远了。
  小学毕业后徐迎春没有念初中,一方面是父亲不愿意她念了,一方面也是自己无心向学。心中郁积的怒火慢慢堆高,比上学前更甚,她知道自己的躁症无药可救了。有一天,她躺进村西头的小溪里,水慢慢淹上她的身体:手脚、胸、头发、耳朵、眼睛……亮晶晶的,她甚至没有闭一下眼,天空、柳树条和慈姑花都不一样了,眼前的一切既让她迷惑,又深深吸引了她——多年以后,老鲍无数次将她推倒并殴打的时候,她眼前所呈现的就是这一刻——她贪婪地看着它们,舍不得闭眼。
  徐迎春没有死成,被救下了,大口大口地吐水,像电视里的海龙王一样。想到这里,她咧嘴笑了起来,在场的乡人低声嘀咕这丫头脑袋真是缺根筋。回到家,父亲气得几乎要打折她的腿,她不反抗,默默思忖父亲究竟是气她不珍惜这条命还是气他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钱险些白花了。
  村里的女人,寻死并不罕见。喝农药的、上吊的、跳井的……连徐迎春的亲生母亲也是喝农药死的,她们勇敢地为自己开辟了一条解决问题的出路——那就是一了百了。而这种勇气对于徐迎春来说只要一次就够了,此后她再没有寻死的念头,生活再难都绝不走这条路。初冬时节,她买了新的圆珠笔,写了实名举报信寄到县教育局。
  5
  沐小羊对徐迎春的信任是从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呢?也许是艾草擦身的时候。
  一大桶热水泡上艾叶包,蒸汽氤氲,散发浅浅的艾叶味,一圈一圈地散开,很快溢满小小的浴室。
  每天傍晚吃过晚饭,喂过奶,安顿宝宝睡觉后,沐小羊就端坐進浴室里,由徐迎春为她擦身子。成年后她从来没有将自己的身体这样暴露过,第一次觉得很不好意思——“这个要脱吗?”她指胸罩,“这个也要吗?”她指垫着卫生巾的一次性内裤。
  徐姐点头,黑白分明的眸子掬着清澈笑意,让人不由自主卸下防备。
  徐姐说:“把胸托一下,我擦擦下面。”
  徐姐说:“转过身来……抬一下胳膊。”
  沐小羊笨拙地照做,雾气腾腾的浴室里看不到脸红,也感觉不到发热。也好,徐迎春什么都看不见,只专注自己的事情——像对待精致昂贵的器皿一样温柔又细心地擦拭。沐小羊渐渐松弛,尴尬还没来得及构筑自己的围墙就已经化作一摊浅水悄然流逝。
  第二天开始,沐小羊就不再害羞,也不再因自己的赤裸与徐姐整齐制服间的不对等感到压迫,相反,她有点期待与徐迎春共处在这五平方米密不通风的空间里。
  在这里,她认识了老鲍。
  “我们家老鲍前年贷款买了辆小货车,一个老乡做红酒生意,跟着跑运输。后来红酒生意不好做,就直接搞线上零售,运输都打包给物流公司,老乡又给他介绍了几个老客户,也是一起喝酒的朋友,晋江老板,开服装厂的。”
  两口子努努力,在城市边缘买了二手房,到底也把户口落进了城里,主要是能把儿子带到身边来。“他初二过来的,读了一年多,今年中考上一中啦。”徐姐掩饰不住那份骄傲,利落地将毛巾一把浸入热乎乎的艾叶水中,提起来拧干的时候手背烫红了也不在意。
  大多数时候,是徐迎春说,沐小羊静静地听,时不时附和两句或提几个问题。沐小羊愿意听,徐迎春也就乐得多讲。其实在此之前,她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主动跟别人讲她和老鲍的婚姻,大概是这湿热朦胧的环境给了她虚幻的鼓励,大概也因为老鲍毕竟死了,“死了”就成为一个可以被塑造的存在。于是她径自说起的老鲍,简直成为另一个人,来自她最初的期待:未被暴力、野蛮、粗俗所遮蔽的另一个老鲍。
  二十岁那年,她在县城餐馆里认识了老鲍,三个月后,这个会唱《青藏高原》、会讲笑话的男人,带着她走出县城,来到这座海滨城市。离开县城前两周的一天,春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徐迎春的脚刚从开往村口的小巴车台阶上落地,就听说老鲍已经提着一大兜红枣和果干在她家和老父亲喝上了红曲酒。   老鲍虽然脾气不好,性子急,但风趣幽默,开车技术很棒——在部队就是开车的——也吃得了跑长途的苦,当然,徐姐还特别强调了,他喜欢和孩子玩,对儿子特别好,每次出车去外地回来都要带礼物。小鲍五岁的时候,有一次看中了一辆玩具工程车,徐迎春嫌贵没给他买,孩子听话也没闹,倒是老鲍上了心,后来特意带回来一辆,是个电动的,比小鲍看中的那辆更气派。
  沐小羊说话向来有种童言无忌的天真,比如有一次她说:“徐姐,我和陈群都没有‘赤诚相见’过呢!”她指了指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我们做那个从不开灯,哈哈哈。”徐迎春先是感到不自在,觉得沐小羊不该跟她分享这样的事,立刻又对这姑娘加了一层体恤,虽然她读书不多,人情世故也不通透,但那笑声里的自嘲倒是听出来了。
  这天沐小羊穿上衣服后,徐迎春照例给她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泡脚水,然后就收拾了毛巾衣服等退出去。她拎着脏衣兜往外走的时候,刚跨出门厅,脑袋一阵眩晕,脚下猛地踩空,险些瘫下去。
  迎面一只手及时托住她腋下。是陈群。
  不知道为何,恍惚的一瞬间过后,跃入大脑的竟是沐小羊在浴室里说,有时候她就是特别想激怒陈群,也不知道为什么。徐迎春对陈群儒雅的动作和表情生了厌恶,几乎要耗尽心力才能将之压抑下去,比晕眩更令她疲惫。
  6
  陈群看到徐迎春嘴角拉直,脸色惨白,迎上来的目光却有嘲讽的意味,心里“咯噔”一下。不等说出什么,她已经提着脏衣兜从他侧边挤出房门。
  第二天中午,陈群点外卖叫酸辣粉和肉夹馍,自己坐在客厅吃得满头大汗。徐迎春在一旁摇晃婴儿床哄宝宝入睡,这时周青青过来喊她去员工餐厅吃午饭,再不吃都凉了。
  “你去吧,宝宝我看着。”陈群边说边哧溜吸进一口粉,麻辣够劲,酣畅淋漓。
  “不去了,吃不下。”徐迎春站起来到门口跟周青青说话。
  他隐约听到周青青说徐姐,好几天不怎么吃东西,身体要垮掉,活也干不成。然后就是神神秘秘地嘀嘀咕咕。女人家的事,他倒也无意去听,只是联想起昨天傍晚的事,再重新打量起徐迎春,看似高高大大的一个女人,倒真的有些弱柳扶风的模样了。
  自从评职称受挫,陈群往月子会所跑得更勤,虽然小宝宝对他还是爱理不理,沐小羊的态度也阴晴不定,但他还是想来见见母子俩。没评上职称的困窘陈群没法跟沐小羊说,她仰慕他的时候,这种事说出来不利于人设建立,现在她对他持批判立场,就更不能说了。好在陈群对待不如意之事自有一套办法来消解,比如眼下他给自己开的药方是一句古诗词:休识字,莫嫌贫,方是安间第一人。于是“妻儿笑语意全真”的偏执便上了头。
  一周前的那次争吵之后,他急于消解亲密关系中的捉摸不定、剑拔弩张,托在日本访学的同事买奈良美智的原版纪念画册寄来给沐小羊当礼物,妻子飞快跳下床拆包装的样子,在陈群眼里,似乎又回到当年那个能让他轻易把握住情绪的女学生,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后面几天,沐小羊每天晚上都把宝宝抱到房间一起睡,夜里起床喂奶、换纸尿裤就喊陈群起来帮忙。陈群虽已立志当一个沉湎家庭生活的男人,也难免因困意袭来而烦躁。他所不平衡的还有——花大几万在这坐月子,夜里居然还不让保姆来干活,不是浪费吗?但这话自然不能对沐小羊说,他知道沐小羊不会这么看问题,她会讲出一堆科学育儿的大道理,最终只能不欢而散,还白白又被她看低。
  这一晚,陈群将宝宝换下的纸尿裤丢进垃圾桶,熄了灯,借窗外月色看母子俩躺着面对面一个喂奶一个喝奶一派和谐,单单把自己隔离在外,一种由幻灭感激起的焦躁不安窜上心头,并最终压倒了困意。他坐在床沿面朝窗外,眯眼试图分辨出夜空和大海的分界线,终于放弃,喉咙发痒想抽烟,便起身出去。
  回来经过客厅时,陈群不经意扭头朝沙发的位置看了一眼——徐迎春的行军床就摆在旁边,比沙发略低一点,她裹着薄毯子蜷曲身子呈S形睡觉。落地窗外高高挂着一轮圆月,清冷的白光滲进来,也不知道是月光的亮还是别的什么,陈群只觉得徐迎春的脸在暗夜里闪光,那一瞬他甚至联想起圣彼得教堂那尊怀抱受难基督的圣母光洁的脸庞。一股莫名的力量拉住他,几乎没过脑子,就踱到沙发边坐下,手里转着刚从厨房倒出来的一杯水,抽烟没能缓解喉咙的灼热感,也许热水可以。
  从这里望出去,天与海终于划分在一座散发微弱光芒的灯塔后面,他隐隐看见浮萍般的渔船和晃动波光的海面,而天空的墨蓝,是绝对静止。
  曾经他以为,只要埋头苦读,走出山区,出人头地,就能解决所有人生的难题。
  从小到大,无论家里还是地里的活,陈群一样没沾过手,大学里,他也光读书,绝不去勤工俭学。他了解太多儿时玩伴的命运,很知道凭自己的家庭,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山里娃一路读到博士,进了大学当教授当网红学者。前年新修村委会办公楼,陈群的照片被挂进“X村之光”的橱窗里。当然,父母并没有看到这些,二十年前他准备考研的时候,老家连下了几天大雨,闽中山区地形复杂救援不及时,冲锋舟进不去,老两口在睡梦中和满屋子的锅碗瓢盆桌子板凳一起漂走了,三天后才分别在河流下游浅滩和一棵大叶榕枝干上找到尸体。
  “啪”的一记闷响,陈群将手里的空杯用力砸向地毯,玻璃杯划出一道微光,又很快融入夜的沉默中。他呵出一口气,起身抬脚跨过行军床走回卧室。
  7
  何苦还提老鲍呢?对沐小羊满嘴跑火车,自己究竟是在干什么?徐迎春抚摩着腹部,仰脸靠在沙发上。这是报应吧。窗外,乌云层层逼近,后面生成的不断将前面的推过来,阴霾下的大桥昏昏沉沉,仿佛随时会跌进灰色的海里。
  徐迎春最近感到哪里都不对,才吃下一点东西就胃胀,给宝宝换个尿布一抬腰险些摔倒,有好几次,从浴室出来衣服都来不及洗就想抱个枕头睡去,直到送点心的小餐车推过来才打起精神。
  周青青那天中午问了一句怀孕的事,倒把她点醒。产后的事情她很熟悉,但对于产前的孕期反应非常陌生。十几年前怀儿子的时候正和老鲍在工地上干活,老鲍做水电,她给工人做饭。刚怀孕那会儿正是夏天,海滨城市最热闹的时节,徐迎春想着海边散步度假的人多,买了辆二手小推车,晚上做完饭,便到海滩边卖现摊煎饼。每天从早忙到晚,可能也是年轻,上床就呼呼睡,见食物就大口吃,早孕反应是什么,根本不知道。   老鲍下了工总爱喝两杯,几块钱一斤的劣质白酒有,老板给的贴牌红酒也有,总之喝了酒就要骂人,甚至动粗。徐迎春每天傍晚出去卖煎饼,一方面是想多赚钱,另一方面也为了避开老鲍。其实她倒是不怵老鲍,身形上也不逊多少,老鲍抛过来的案板她能砸回去,骂过来的话也能顶过去,只是对抗到最后挨揍的还是她。
  自从村西头小溪里“死”过一次后,徐迎春就不再觉得自己有病。她有时候想,也许“躁症”也是一种力量,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找不到突破口的时候就横冲直撞,找到了,也就疏导开了。写信告发刘志是她第一次尝试疏导体内的混沌力,或者说,是对这种混沌力淤积体内对自己造成内伤的自我修复。
  对沐小羊讲老鲍也是这样。死鬼老鲍是徐迎春人生的一个重大错误,初发现老鲍酗酒和家暴的时候,她的脑袋里撞击起八岁那年算命大师讲的话,突然不那么爱太奶奶了,正是老太太的误导使她陷入这样的命运。后来有了小鲍,一切又不一样了,如果她不结婚,哪能当母亲?
  徐迎春对沐小羊讲的也并非完全是编造,虽然与赵婆或者周青青这些旁人的观感不尽一致。比如说老鲍爱小鲍,那是真爱,如果说老鲍这个人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话,那一定是小鲍。他对儿子的爱,是建立在儿子给他带来的面子上。徐迎春瞧不上这样的爱,她自己待儿子,那是全身心的无私奉献,她偶尔也会想起小学时在刘志那里读到的书,一些美丽的句子,那些东西离自己的现实生活很远,却持续牵引着她,她想她和老鲍是不配了,但一定要让小鲍过上配得上那样句子的人生。
  中午宝宝午睡后,是护理师一天难得的清闲时刻。徐迎春轻轻地走进卧室,今天陈群没来,沐小羊独自一人倚靠床头看书。
  “我……有个亲戚从老家带了点东西给我,可以下楼一趟吗?”徐迎春红着脸说。护理师接一个单子也相当于关一个月禁闭——会所有一张很明晰的责任表,例如擅离岗位一次罚款五百元,若因此遭客人投诉则有更高罚单。去药房买验孕棒的事,她当然不能直说。
  沐小羊抬起头,午后的阳光落在她的瞳孔里,化为整饬的光粒子。沐小羊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似的,张口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徐姐,如果你生长在战争年代,会去做什么?”
  徐迎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斜起脑袋,想看清那粉色书脊上的字——很快又觉得无所谓了,这个问题并不难,脱口而出:“应该会去参军。”
  “你真勇敢。”沐小羊放下书,由衷地赞叹,她眨了眨眼,脸上的表情如放飞一只鸽子,“如果在战争年代,我会当一只缩头乌龟。”
  “不会的,你是个妈妈。”徐迎春不禁莞尔。
  “对哦,一个战争年代的妈妈,有时候如果需要保护宝宝,也会站出来不是?”沐小羊哈哈大笑。
  “英雄母亲。”
  “不对徐姐,你错了,那只是普通母亲。戴着头巾,挺直腰,抱着两个胖娃娃的那种才是!”沐小羊拍着大腿笑得肚子都疼了,她扬了扬手中的书,“你别觉得奇怪,是这本书……”
  这下徐迎春看清楚了:《倾城之恋》。
  “我上学那几年,教书先生给我念过不少书,也有这一本。不过我还是不爱看书……”
  于是沐小羊想,她真是遇到了好老师。
  8
  徐迎春回到城郊的家是在沐小羊与会所的合同到期的前三天。离开大楼的恒温系统,她才发现从10月到11月,温度已经骤降十度有余,居然要翻出冬天的棉衣裹起来,而前一天,她在大楼里还穿着短袖的制服。
  这是一个晴朗的周末,回去的路上她给小鲍打了个电话问他要不要回家,给他煲大骨汤喝,被小鲍以要准备考试为由拒绝了。
  赵婆看见徐迎春挎着一个月前带走的大行李袋,似乎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也许还是有一点差别,她看起来更消瘦了,斜垂的双肩显得无法支撑高高的个子,脸上有奇怪的悲伤——这是老鲍去世时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出来的情绪。
  家里是普通的两室一厅,20世纪80年代的苏式老公房,卧室连着阳台。从阳台望出去,没有会所大楼外的海和桥,只有一模一样的另一栋六层楼房。太安静了,可一闭上眼睛,沐小羊尖厉的声音就响起来。
  那不是以往恬静文弱的宝妈,而是一个斗士般的母亲,她不再唤“徐姐”,而是说:“徐迎春你怎么能这样?宝宝要是有什么事,你能负责吗?!”她的睡衣上沾着早上喂奶时留下的奶渍,还没来得及换洗,连拖鞋都没穿,就这么从房间卧室穿过长长的走廊跑到阳光房里来。
  徐迎春双手搓着衣角,低头,为自己此刻粗重的呼吸声感到抱歉,所有人的指责都应该照单全收,更不用说沐小羊的。半个小时以前,她坐在那张圆凳子上,孩子睡着了,呼吸均匀,红通通的屁股裸露出来,像一个透亮的圆盘,她觉得有些疲惫,便想站起来看看照射那圆盘的光源,膝盖刚刚直起来的瞬间,眼睛被烈日灼伤了,某种软性的尖利东西划开了她的眼睑,直往身体内部刺去……眼前一黑,跌坐下去。
  没有人相信她“晕过去”的自我辩解,孩子爆炸式的哭声把人们聚拢过来的时候,徐迎春已经从短暂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太可怕了,一米多高的台子,一个未满月的小娃娃就这么掉下去。
  好在地毯够厚,孩子似乎并没有什么事。当天下午宝宝去医院做头部、心肺、骨骼等全套检查,沐小羊没有让徐迎春跟去,自己紧紧抱着宝宝,连陈群都不让碰。她一路小跑进出一个个科室,宝宝害怕不配合时就撩起衣服直接喂奶安抚。
  月子会所的负责人方老师倒是去了,回来的路上也承诺按合同约定退还全部费用。为了安抚好沐小羊,她还开出更优惠的条件:更换护理老师,并将原来三十天的套餐免费升级为四十二天。陈群听了倒是有些心动,无奈沐小羊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待,第二天就要走。
  方老师心里想着,第二天该走的徐迎春,连下午做检查的费用也要从工资里扣,再加上罚金,扣光光都不够。虽然春节马上要到了,会所缺人手,可为避免丑闻发酵,必须立刻让徐迎春离开。老板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其实也暗示了她讓一个丈夫刚刚死于非命的女人来接单照顾月子本身就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徐迎春走得并不委屈,她甚至觉得这就是内心想要的结果——当然并不包括摔小宝宝和伤害沐小羊——在满目疮痍中重建生活太难了,干脆亲手毁掉吧。母亲教会她,死了是一了百了。死是一种自我毁灭,但她偏要活着毁灭,虎姑娘徐迎春向来觉得自己比母亲更勇敢。
  9
  这个愿望,大概从儿子拿到一中的录取通知书、老鲍从阳台摔下去的那一天起萌生。那天上午七点,宿醉的老鲍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他握着个白瓷酒瓶,说是超市买的茅台,傲慢地推到徐迎春嘴边,直接抵住她的嘴角说要让她也尝尝,长长见识。徐迎春抿紧嘴,一把推开,斜睨丈夫,“嗤”一声道:“买的假酒吧?”
  一句话惹怒了老鲍,“哐当”一声他摔了手里的酒瓶,大大小小的碎瓷炸裂开,透明液体也泼溅出来。他开始摔任何伸手够着的物件,张口吐出一连串下流的字眼咒骂妻子。这次比以往都激烈的争吵后来赵婆也没忘了跟年轻民警讲述。不过她当然听不见老鲍对徐迎春一辈子都看不起他的控诉,他说徐迎春你一个十岁出头就被别人玩过又丢掉的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的事全村都知道还是你自己说出去的还以为我不知道?骗我是外地人?
  老鲍的满腔控诉使空气中的酒气不断发酵,同样刺激了徐迎春。她承认她看不起他,不错,从来就看不起他,瞎了眼才跟了他。她被他拖累了,小鲍被他拖累了,她说起了在水中看见的那些慈姑花,洁白的花瓣环绕着黄色的花蕊,还有水波中的一碧如洗又皱出涟漪的天空。我靠着这些才能活下去,要不早被你弄死了。可老鲍你有什么?你懂什么?喝酒厉害吗?打老婆厉害吗?强干那事厉害吗?你才丢人现眼!
  那个初秋的清晨,太阳还没有走过灰色的水泥阳台,将光铺进卧室,老鲍借着酒劲压住她,用力撕扯她的身体,撕烂她的嘴……这些记忆徐迎春根本不想要,却攫取了她,并将憎恶深植入骨髓。此刻她回到这个家里,阳台上还留有民警勘查现场时多余的塑料胶带和白纸袋。再也没有老鲍了,这是好事,可小鲍好像也离自己更远了。
  她不知道这孩子是否看见了什么,老鲍后事的每一个步骤他都很乖很配合,始终沉默,沉默得有点不像话。
  那天上午小鲍到家大概是十点吧。他从学校取回高中录取通知书,一口气爬上六楼,兴冲冲地开门径直进入有声响的卧室,不承想差点被一片边缘尖利的白瓷片划破侧脸。这白得刺眼的碎片,原本该飞向刚刚扣上裤头最后一颗扣子的老鲍。一见小鲍,徐迎春脸上的愤懑瞬间消退转为尴尬,耳朵里响着牙齿打战的声音——既为扔出的碎瓷片也为自己的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死鬼老鲍害她在儿子面前丢脸了。
  小鲍的错愕一闪而过,随即表现出对父母的冲突见怪不怪,扭身从背包里掏出一中的录取通知书晃了晃:“录取了,一中!”夫妻俩像逐食的野兽同时伸手——对这张红色纸片的争夺是一场竞技,胜者将得到加冕,收获全部的骄傲与喜悦,并完美地覆盖掉方才的失态。
  老鲍得手了,一双吊眼冲徐迎春得意一瞥。他老花了,咧开宽嘴嘟囔,趿着拖鞋到阳台有光亮的地方。他需要看清楚那两行金灿灿的楷体字,包括右下角红色印章里的一圈字,这是小鲍的成就,也是他老鲍人生的高光时刻。
  10
  大概只有陈群相信徐迎春是真的晕倒才失手摔了宝宝,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不重要了。时间的确能消解很多事情,比如陈群对评不上正高的郁闷,沐小羊对宝宝是否有后遗症的担心,以及月子会所的小姐妹们对徐姐的各种传言。
  警察重新找上门的时候,徐迎春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甚至打算指责他们来得太晚了,一个月前,那名法医在楼下摆弄老鲍尸体的时候就应该来找她,还有那个年轻民警,光举个相机在阳台拍几张照又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是干什么?不过这次来的除了上次那个年轻民警外,还有一个资历更深的老干警,黝黑的脸上延展出细细的皱纹。他甚至让徐迎春想到“一条龙”的王师傅,脸上的表情持续散发着运筹帷幄的意味,只不过王师傅眼里是“看透”,老干警眼里则有一种“逼迫”,让人不忍直视。
  徐迎春看着老鲍穿过房间的阴影进入光亮中,手举着红色封面的三页折纸,佝偻着背身躯微微倾斜探向栏杆外以获得更好的光源。这么多年身体所遭受的疼痛和内心所承受的屈辱瞬间全部投射到这个身影上,她感到体内淤积的一团炽热令她喘不过气来,灵魂也被烫得抽搐起来——那是她所熟悉的热,幼年时促使她甩锅溅出血红色番茄的灼热,被视为“怪胎”吞噬她自尊的灼热,妄图将她的人生烧得寸草不生的灼热……不过,眼下的滚烫与幼时又有所不同,她长大了,变得更强了,能坦然地接受“躁症”,收服在心头乱窜的力量,此刻,这积蓄已久的力终于等到爆破时刻。她不假思索跳下床冲过去。
  阳台栏杆西北角的膨胀螺丝松动已经两个月了,喊老鲍修,他过耳就忘,徐迎春只好扎一条红色丝巾提醒小鲍不要靠近。
  老鲍落下去的时候几乎没发出声音,连赵婆都没有听到。
  从小鲍的视角里,母亲那条薄如蝉翼的红丝巾突然随风飘了起来,最终挂到了楼前的一株天竺桂枝叶上。少年有些困惑,记忆里居然没有母亲戴这条丝巾时的丝毫印象。
  周六上午依然是个好天气,徐迎春早晨五点就起来炖了大骨汤,刚刚去皮切好白萝卜放进去,再煮一会儿就可以起锅了。保温罐也已经洗干净控干。从家里到市一中要转两趟车,她已经计算好,十点之前应该能到。
  两名不速之客打乱了徐迎春的计划,但她并不生气,反倒觉得自己已等候多时。只是那个老警察,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之后,目光落在了她不自觉抚摩腹部的手上,那眼神,使徐迎春的手和双肩不禁缩了一下。
  有一些早晨,就像人生一样,本来晴空万里让人心情愉悦,突然某一刻,被不知從何而来的石子儿撞了一下,骤然天色晦暗,雷声似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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