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头女人琪和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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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头女人琪琰是五月初搬进疯人院的,倒不是因为有病,而是寻了几十年,只有这里才是个清静地方,对于她来说。
  对她感兴趣的只有院长。院长是个小眼睛女人,目光很和善。“你就是琪琰?”她掂了掂證件,问面前这个奇特的女人。
  “嗯,琪和琰!她是琪,我是琰。”其中一个脑袋答道,另一个脑袋也肯定地点点头。
  院长略略张大吃惊的眼睛,一扫视, 注意到这女人并不丑,饱满的胸脯,圆溜溜的肩膀,皮肤像瓷器一般,凉沁沁地闪光,稍稍遗憾的只是脖子粗了些,因为它要承载两个脑袋——并排着,一模一样的两个脑袋——也可以理解。
  “但你们是琪琰,户口簿上只有一个人,你们是一个人,长了两个脑袋而已。”院长说。
  “是两个人,共用一个身体。”一个脑袋坚持说,另一个也连连点头,那神态,仿佛在对待一件很要紧的事。院长也就不再坚持,她在这里待了几十年,什么怪事没见过呢。“好吧,你是琪?”院长对其中一个脑袋问。那个脑袋点了点头,“对,我是琪,她是琰。”院长仔细看了看,那叫琪的眉毛略弯,显出几分秀气;那叫琰的眉心有颗小痣。“那就叫眉琪和痣琰吧。”她为能这样区分两个脑袋而高兴。“你们两个住一间寝室,吃两份伙食,钱嘛,就按一个半人交。”
  眉琪和痣琰欢天喜地住进屋。
  第一顿的伙食是土豆烧牛肉。因为琪琰是新来的,院长便格外注意看。两人面前各有一个盘子,各用一只手夹菜,和常人一样。眉琪嘴里嚼着土豆,痣琰嘴里嚼着牛肉,同时嚼完,同时吞咽,只听见“咕”的一声,牛肉和土豆挤在食道口,黏糊糊地僵持着。院长正好奇,是土豆胜呢还是牛肉胜,却见琪琰的大粗脖子抻了一抻,牛肉和土豆便如蚯蚓一般,一拱一拱流畅地滑了下去。大粗脖子又抻了抻,便平坦如初,就像蚯蚓钻过的泥地,不留任何痕迹。“嗯,胃只有一个。”院长确信,她收她们一个半人的食宿费没有吃亏。
  琪和琰的住处是在西南角的红砖平房里,门前有一排桉树。她们的左邻右舍,一个是疯子,一个是抑郁症,都是女的。
  大概有一个星期,她们互不来往。琪和琰还不习惯疯女人,她总是穿一件鲜艳的衣服,大红大绿的,长头发上结一条黄绸子,嘴唇涂得通红,额前一排乌黑的刘海,衬出一双大眼睛亮得逼人,让琪琰第一眼就感到心悸。
  疯女人每天有一件事是必须做的,每到傍晚,树上的麻雀在夕阳中叽叽喳喳前呼后应的时候,疯女人便站到树下,摇一把小巧的檀香扇,放开声音唱戏。唱的是旧戏,声音有些沙哑,戏词也听不太清,但她一腔一调十分正点,其中的板板眼眼滋味十足,唱到高兴处,扇子一挥,一个水袖拂过,嗒、嗒、嗒——亮相!血红的嘴唇妩媚得像晚霞,本来就亮的眼睛简直就是两个小太阳。树上的麻雀被她照得兴奋不已,叽叽喳喳一阵乱叫,她好像得到鼓励,更加起劲地唱下去。唱到悲哀处,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也不知是真哭呢还是假哭。
  那女人美丽的眼睛流动着悲哀,纤细的手指在胸前划过来划过去,身体的每一次扭动、每一次颤抖,都在散发不可名状的悲哀。顿时,一股惆怅空虚漫上眉琪的心中,少年时候各种悲伤的往事都回忆起来。晚霞不知什么时候暗淡下去,树上的麻雀终于安静,只有到了这时,桉树才恢复它沉默的深灰色的巨大身躯,眉琪总感觉那沉默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
  痣琰并不爱看疯女人的戏,她宁愿看那些麻雀跳过来跳过去。晚霞照着桉树红色的嫩叶,她心中畅快。比起正午单调的蓝天来,傍晚的气氛总有些意味深长。也许疯女人也从那血红的晚霞和叽叽喳喳的麻雀身上得到过什么启示,因而能摆脱白天的浑沌,忘情地唱那些曲子?但一想到疯女人,痣琰就不自觉地烦躁,她永远不可能像眉琪一样,沉浸到疯女人的歌声中,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个病人,越是唱得动情,越是不可救药。琰可怜她,并且因为她破坏了傍晚的宁静而厌恶她。
  除了傍晚那一刻,大部分时候疯女人是安静的,和抑郁症一样。
  抑郁症头发像女巫,总是长长地披着,遮住半边眼睛。在院里,唯独她像个局外人,成天足不出户,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问,谁也不知道她整日整夜坐在窗前,都在想些什么。
  琪琰第一次看见她,已经是搬来的第二天了。当时疯女人正对着麻雀忘情地唱戏,琪琰站在门口看,一眼瞟见抑郁症苍白的脸在窗口一晃,就不见了,但旋即又像幽灵一样返回来,长久地贴在窗户上凝望,忽然又流下泪来。疯女人正唱到高兴处,琪被她脸上的光彩迷住,待唱到悲哀处,疯女人泪流满面,琰突然想起抑郁症,不知原本就忧郁的她,哭成啥样了。转头一看,却发现那张苍白的脸在笑,笑得颇有神采,肩膀也抖动起来。琰浑身发冷,那笑里好像有种残酷的东西,使她的心“啪”地裂成几片。
  琰便有些怕她,害怕她凝视你一刻之后,突然笑起来,或者哭起来。不管她笑还是哭,那眼神都会唤起琰的自卑,使她感到像赤身裸体般羞愧、恐惧。
  因为琪琰是个正常人,院长便常常派她办点事,譬如上街买菜。买菜通常是推一架小车子,到离院十多分钟远的小镇上去买。开始总有不少人围观,稀奇地指指点点。对这种场面,琪琰已是见惯不惊,入院前的每一天,她都活在这种眼光里,那时她住在一个大城市。到底是小镇,人们很快便习惯了,对这两个脑袋的女人不再有浓厚兴趣。再不久,琪琰便能与农民自在地讨价还价,并且因为是两个脑袋,一唱一和,总能买个好价钱。
  时间很快到了盛夏,接着就是雨季。某天雷雨过后,琪琰推着小车,到镇上去买菜。拉开疯人院大门,意外地发现墙边堆着一团破烂,破烂里有张人脸,是个乞丐!
  听见门响,乞丐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一瞬间,琰看见他的眼睛像夜色中的猫眼一般,瞳孔迅速膨胀,一刹便搜索完了她的全身,然后眯了一下,瞳孔又恢复成原来的大小。
  这是个中年男人,两只腿全从膝盖断开,伤口腐烂,肿得光滑透明,饱满鲜艳的肉红色,让琪心惊肉跳。更可怕的是,那腐烂的、豆腐渣一样松软的断肢上,竟插着一枝白色的菊花。早开的白菊,被雨水洗得晶莹剔透,雨水滴落到红肿腐烂的断肢上,引来一只苍蝇,在淡黄的花蕊上爬。   琪琰推起小车就跑,那乞丐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紧跟其后。他一面诉说可怜的遭遇,一面不停地呻吟,他爬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潮湿的痕迹。琪情不自禁停下来。她的眼里升起一团薄雾,包裹着混沌的太阳,朦朦胧胧散发出沉闷的熱力。她看见小时候打死那只狗,只因为狗肉能治遗尿,那时她夜里经常遗尿。那狗被剥了一半的皮,还没死,绝望地、哀伤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她心慌意乱,当场就把尿撒在了裤子里。后来狗肉琪是一口没吃,琰倒是吃了不少,从此果然不再遗尿。
  乞丐见这双头女人停下来,索性伸出一只手。那手也是脓血混杂的,居然就伸到琰的面前。琰恶心着大声呵斥,琪却抽了张买菜的钱,放到那残缺的手掌上。琰瞥见乞丐的猫眼,瞳孔又是一胀。他不住地道谢,甚至叩了一个头,但琰还是感觉胸口像堵了一个汤圆。
  由于给了乞丐钱,买菜时她们不得不分外努力讨价还价。卖菜的是个小伙子,身强力壮,无论是眉琪还是痣琰,都不觉得压低价是亏待了他。当她们回家时,乞丐已经不见了,白菊花却留在门口,不知被谁踩扁了。
  这段时间,因为下雨,天气凉爽,病人们都爱在院子里活动,连抑郁症,有时也出门了,但她仍不和病人们说话,只是独自捧一本很厚的书,坐在门口看,有时就对着院角一根废弃的旗杆出神。
  说是“废弃的”旗杆,只是对一般人而言。实际上,在疯人院,没有一样东西是没有意义的。就说这根旗杆吧,对于52号病人,就是一个不可替代的存在,他一直在为征服它而奋斗。迄今为止,他已经攀登旗杆98次,虽然一次也没能摘下顶端那个坏死的绳结,但最接近的一次距它只有半米了。这段时间,趁着秋高气爽,他每天做几百个俯卧撑,又发明了一种特制的鞋,还找出一件旧汗衫,红的,缝成一面旗帜。这天,打扮整齐,他又开始第99次攀登了。
  开始只有抑郁症注意他。他像豹子一般,敏捷地伸缩着腰腹和四肢,爬一段,掏出一支彩色粉笔,在旗杆上画一个巴掌大的图形。琪琰也在旗杆附近,琪望了眼抑郁症手里的厚书,再顺着她的眼光望向旗杆,一眼发现旗杆上的图形,最下面是一个圆圈,中间一个十字;再上面也是个圆圈,中间一只眼睛;再上面,好像一支矛穿过什么东西;再上面,黄色的,一个三角形……再往上,看不清了,只见一串五颜六色的符号,节奏急促地追上半空。
  半空中是那攀登者。此时他像一只悬垂的乌龟,琪看见他的四肢那么迟缓地游动,太阳照在他平坦的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一晃就灭了。迟缓的乌龟悬垂着,可笑地移动四肢,丝毫不放弃爬行的努力,他迟缓地顺着光滑的柱子,直向尽头的绳结爬去。那个坏死的绳结,没有任何人看清过、触摸过,只有飞鸟曾在上面停留,飞鸟只是望它一眼,漫不经心。
  乌龟还在画着各种各样的符号,他身后的图画早已像一串彩色的蚂蚁了。琰也终于被吸引,抬头望,正好遇到他画完一个图形,正得意洋洋往下看,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碰撞。一瞬间,阳光直射而来,她突然觉得,空中有三个旋转的轮子,一红、一绿、一蓝,只在一瞬,便旋转到重叠,一道白光飞迸而出,射得琰低下头去。
  而此时,乌龟又开始攀登了,他像是在搽了油的玻璃上爬行,上去又滑下,上去又滑下,徒然作着艰苦的努力。尽管这样,他还是抽出一只手,不时画下一个图形,他已经在原地画下了许多飞鸟和白云,还有许多只有他自己才懂的东西。他离绳结只有一米了,他已经看见那神秘的结子,一个圆球,它的内部是难以理清的环环相扣的复杂结构。当初是谁,又是怎样把它结在这里的呢?攀登者筋疲力尽,蜡黄的脸上挂满汗珠,他已经感觉不到手和脚的存在了。
  这时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掏出粉笔,准备画一个绳球,先画一笔,再画一笔,他的气力已经消耗殆尽,他还想画出绳球内部的纹理,当他最后终于添上那尽善尽美的一笔时,忽然,他手一软,悬吊乌龟的细线便“啪”地断裂,他在空中只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便“兹溜”地一路瘫软着滑下来。神秘的绳结只在他眼前一闪,便迅速飞上天去,而大地却飞快地膨胀,迎面扑来。他仍然牢牢抓住粉笔,随着身体的旋转滑动,粉笔在旗杆上画出一根奇妙无比的红线。最后,在他着地的瞬间,一声闷响,红线爆出一朵硕大的牡丹,他便躺在这牡丹的中心,像一个红色的婴儿,轻轻地蠕动。
  琪琰主动要求去护理52号,他多处骨折,遍体鳞伤。这是一个奇怪的病人,他一刻也不能安静,仿佛一个旋转的陀螺,一安静便会倒下,死去。因而他醒过来的第一眼,琪琰便看出,这陀螺又开始旋转了。他专注地望着琪琰,眼里冒出奇异的光彩,这光彩倾刻便点燃了琪,她仿佛又看见旗杆上那一串彩色的蚂蚁。琪默默地望着他。
  这几天被派往镇上买菜的,是个叫络腮胡的病人。他虽然大大咧咧,不爱讲价,但买回的菜倒是极新鲜。这天,他从镇上带回一个消息,说是新来的乞丐被抓了。琪琰正在往绳上晾纱布,一听就跳到他面前,问:“就是那个乞丐吗?”
  自然就是那个乞丐。他坐在水果摊旁边,摊主放在纸盒里的钱就不翼而飞了,而那个装钱的纸盒子,就放在离乞丐很近的水果摊角落上。这小镇民风淳朴,多少年都没出过贼了,这乞丐刚来几天就出了这事,摊主认定就是他。他当然不承认。摊主就叫来了侄子,是派出所的,便将乞丐带走。结果传出惊人消息,乞丐的断腿是假的!
  全小镇像一锅开水,沸腾起来。
  络腮胡像个说书人,绘声绘色,说到高兴处,“噼噼啪啪”往自己身上一阵拍打,乐呵呵地推着小车跑了。
  琰的眼前闪出那双猫眼似的瞳孔,还有那朵踩扁的白菊花。
  到第二天,络腮胡的病犯了,又只好派琪琰去镇上买菜。琪琰似乎也感染了些络腮胡的兴奋,一想到镇上骚动的气氛,便禁不住骨头发痒。她推起小车飞快地穿过林荫道,推开铁门,铁门发出“嘎吱”的尖叫。
  门外坐着一个人——乞丐!
  他居然还拖着那双假断腿!断开的地方依然烂得鲜艳如花!
  琪琰昂头走过去,不看他一眼。
  镇上果然像她预料的那样,还在议论纷纷。尤其是水果摊前,那老板正不厌其烦地讲着昨天的事。因为听众不断,他的摊子生意特别好,因此他也乐意一直讲下去,偶尔还添点油,加点醋,把听众的兴致挑起来。   琪琰也站在那里聽,眉琪总是走神,痣琰却兴致勃勃,不时评论几句。镇上人因为受了骗,对乞丐格外愤怒,水果摊老板挥舞着苍蝇拍,每次都以这句话结束:“狗日的,该多吊他一夜!”一听到这话,眉琪的眼前就出现那只狗,血淋淋地剥了一半的皮,两眼哀伤地吊在黄桷树上,嘴里发出“呜呜”的低鸣。也怪,吃了狗肉她果真不遗尿了。那是她小时候的事。
  这天,她买了一车白菜,还有一些辣椒、土豆、西红柿。返回疯人院时,乞丐还在门口,坐着。琪琰没有看他,开门进去。他也跟着进来,不过,他竟然是直立着,走进来的!琪琰惊得说不出话。他也不申辩,就那么望着琪琰。那乞丐被吊了一夜,又挨了打,声音嘶哑,眼睛也肿胀,瞳孔便不能如猫眼一样膨胀了。“这眼睛不是假的。”痣琰心想,就说:“算了,人到这一步,还是可怜。”就让他跟进来了。
  乞丐径直去了假山下的一个洞穴里。
  52号病人,看样子是有着惊人的活力,他居然一天天好起来,不久便能下地了。那是一天早晨,琪琰在走廊上听见房里“哗啦”一声,像什么东西倒了。跑进去一看,是52号站在地上,他想去扶床头柜,结果把椅子碰翻。他东摇西晃,居然没有倒下,而且扶着床沿,扶着墙壁,扶着桌子,居然走到了窗前。
  窗外是一棵桉树,虽然已是秋天,却长出了鲜红的嫩叶,嫩叶在风中“哗哗”飞舞,像一些活泼的小兽,欢乐地追逐着。52号安静地聆听,一动不动,像一块长满青苔的岩石。桉树不停地摇动,突然,岩石发出山崩地裂的声音,他扯起嗓子“哦——嗬——嗬——”地吼,一声比一声洪亮,一声比一声粗壮,院里突然间一片沉寂,黑夜一样沉寂。紧接着,所有的鸡、鸭、猫、狗,还有一些病人,都跟着吼起来。声浪竟传到镇上,镇上的人心惊肉跳,他们后来回忆说,以为地震了。
  吼过那一次之后,有许多天,52号都显得沉默,有时他独自望着墙壁出神,问他在想什么,他一声不吭。他的眼睛像是深陷在两个洞穴之中,身体迅速消瘦。唯一还像过去的,只有精瘦的手指,它们有时茫然地敲击,半天半天地敲,就像钟摆一样准确而平静;有时会长久地抓捏,半天半天重复着,皮肤下的青筋一鼓一胀,像要爆裂开来。琰望着他,心中有些怜悯。琪却像个女学生,被老师的沉默所慑服,她感到有种躁动不安的东西,从他的手指流进了她的心里。
  接下来是连日阴雨,院子里积了水,病人们都不大出门了。琪想起那个乞丐,许多天不见影子,她甚至感觉到他已经腐烂在假山下,发出一股恶臭。中午天晴了,去院里,仍不见乞丐,假山下也没有。
  雨后的太阳显得亮晶晶的,万物都灌注了活气,阴滞的世界变得精灵起来。52号又开始活动了,他慢慢溜达出屋,在院子里捡了一些砖头,又去找了口生满锈的大铁锅,竟在窗后搭了个简陋的灶。琪琰跑去看,被他轰走,他不许任何人靠近他的灶。
  第二天,天还没亮,52号便起床,把白床单披在身上,头上顶一条红枕巾,轻手轻脚走出去。琪琰隐藏在窗内,屋里没开灯,站在黑处,外面的景色一清二楚。
  只见52号走到灶前,盘腿坐下,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什么,那节奏轻柔的声音像一阵风,从原野从容地滑过。眉琪心中荡出一串轻微的战栗,一股热流漫过全身。
  这股热流同时也被痣琰感觉到,对于身体的这种燥热,她十分烦乱。往窗外望去,52号已停止念叨,他架好锅,跪在地上,虔敬地擦燃一根火柴,伸进灶里。灶里树叶“吱吱”地叫起来,蹿出一股股烟。然后有火从砖头的缝隙里四面八方冒出来,将那铁锅温柔地环抱。他站起身,绕着火堆一圈一圈地走,越走越快,越走越轻,双手渐渐舞动,像一只古怪的巨鸟,绕着火堆上下翻飞。突然,他迸发出一声呐喊,身体像乱流中的稻草,剧烈地撕扯、战栗、旋转,箭一般冲向岩石,又被弹回来,蝴蝶一样翩跹。火“噼噼啪啪”地烧,不时发出“嘭嘭”的爆响,像一个巨人正在穿过森林,脚下枯枝声声脆断。听到这声音,52号安静下来,他的脸被火光映得绯红,又是灰,又是汗,容光焕发。
  同样的仪式一直进行了十天,每天从夜半开始,等到天一亮,那假腿乞丐一出现,他便急忙收拾起家伙,从铁锅里捞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如获至宝地揣进怀里,然后又潜入树林,四处搜集木头、树叶之类,有时还会挖一大块颜色鲜艳的泥巴回来,收藏在他的床头柜里。
  假腿乞丐是在某天早上出现的。其实他一直住在院里,不过,自从他在某个时刻从假山下的洞穴里钻出来,径直去了院长的办公室,他的假腿就不复存在了。他正式直立行走,正式提出申请,办了入院手续,正大光明住进病房。他住的是新修那幢,这幢新楼由于收费较高,住的人少,还空了好多房。现在乞丐的装束也完全变了,一身笔挺的西装,还打了领带,头发也梳得齐整,脸上放光,真看不出,竟是个帅叔。
  每天清晨,当52号正在火堆旁手舞足蹈时,乞丐便起身,精心装饰一番,然后出门,去附近一个长途汽车站。他没有改行,还是乞讨。他有时扮成流落外乡的老实人,有时扮成遭遇意外的旅行者,但都很有尊严的样子。说也怪,他总有办法要到钱,并且让施舍者在施舍之后都有高尚感。甚至有些女孩会望着他的背影发呆,女孩身边的男青年则恨恨地瞪着他。一来二去,他居然混得红光满面,据说很攒了一笔钱。
  但院里的人不太关心这些事,反正院里什么人都有,病人眼里大家都是病人,院长眼里大家都是业务。52号照旧烧他的火念他的经,到第十五天,他从锅里取出的,已经不是一大块黑乎乎的东西,而是一小颗圆溜溜、亮晶晶的珠子!
  这天,当他做到仪式的最后一步,正要结束时,窗内的琪琰犯了一个大错,她忘了隐蔽!天已大亮,橙黄的光线投射到玻璃窗上,52号心中充满宁静的喜悦,他预感到那个神灵已经穿过森林,一步一步沉稳地走过来了。窗玻璃上霞光点点,树影婆娑,在那树影深处,传来了飘渺的乐音。视线往纵深处探寻,他看见两个仙女,美丽无比的脸,出现在绚烂的光轮中,温和而静默地凝视他,然后,突然消失在明亮无比的光里。太阳出来了,他举起那颗小珠子,在空中庄严地划过,珠子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形,落进口里,还没等琪琰回过神,他脖子一抻,“骨碌”吞进肚里去了。   恰好这天正是中秋,还在白天,不少病人就兴奋起来。到夜幕降临,天上升起一轮巨大的金黄圆月时,几乎所有人都来到院子里。
  院长今天穿了件棕色裙子,走起路来格外精神。她给病人们分发了月饼,琪琰领到两份。疯女人显得神采奕奕,眼光像松鼠一样跳来跳去,她仍然随身带着檀香扇,不同的是换了件紫红的旗袍,耳垂上还挂了一对心形的玉坠子。她低声笑着,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到了暗处,有人在她丰满的臀部上捏了一把,顺手又搂住了她的腰,她尖叫起来,那意味与其说是抗议,不如说是快活,是炫耀。有了这女人的叫声,清冷的月光立刻就被搅动起来,空气中充满骚意。当疯女人走近琪琰身边时,络腮胡猛蹿过去,抱住她,在胸脯上啃了一口,她像条泥鳅一般扭动,娇艳的脸蛋像火焰,头发旋风似地扫过琪琰的脖子。
  眉琪只觉浑身一麻,脸刷地红到耳根,心也狂跳起来。正感到有些惶惑时,突然脖子上一阵发烧,耳边传来重重的喘息,一个男人火热的嘴唇,结结实实烙在她耳后。回头一望,52号!痣琰比眉琪反应还快,“啪”地回敬他一耳光,他竟不恼怒,痴迷地盯着她……
  这时疯女人正在院坝中央唱歌,她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络腮胡,像一条水蛇游动到中央大灯下。今晚她是真正的明星,显然,她从前是个极有魅力的女人,现在她也是如此打眼。她自己为自己报幕,然后展开檀香扇,一首又一首忘情地唱歌。她身边围了一大堆人,随着她手舞足蹈。
  琪和琰因为挨了那一吻,两人都有些尴尬,却又不自觉地兴奋着,寻找52号的身影。他既不在疯女人那一群里,也不在院长身边,他独自溜开了。
  自从吞了那颗小珠子,他自觉身体有些异样。白天,他早已做好一切准备,他确信,他所祈望的日子就是今天,确切地说,就在这月光皎洁的夜晚。他确信,这月光,这歌声,都是为他准备的。而琪琰,那窗玻璃上的仙女,他已经吻过了,他已不是凡人。之后,他悄然来到旗杆下。夜色中它像笔直的宝塔,塔尖一直指向深邃的天空。塔身是冷峻坚固的,微微反射着青黑的光。他像只猫,无声无息向塔顶攀去。
  琪琰终于找到52号。那时他已经攀到好几丈高,像一只树熊,抱着旗杆出神地眺望。远处是一片农田,农田上空有无数的萤火虫,像许多流星在彼此追逐。隐隐约约,有女人的歌声,像那些流星一样,轻盈地飞舞着,纠缠着。52号望着望着,突然展开双臂,像一只优雅的鹤,往空中一跃。有那么一刻,他感觉到腾空而起,沉重的肉体消失在轻松的飞翔之中。从来没有过的畅快,他和耳旁掠过的风融为一体,远处的流星飞快地旋转,眼前是一幅从未见过的景象,神秘而新鲜。琪琰还未叫出一声,52号已经重重跌进那神秘的图画中。他重重一震,紧接着是长久的黑暗,还有寂静。
  这一次,他的伤势更重,一连几天昏迷不醒,他的脑袋肿得像个冬瓜,浑身打着石膏。琪琰又再次去照顾他,由于他伤势太重,琪琰索性住到他病房里。
  眉琪见到石膏中的52号时,伸手放到他鼻孔处试探,还有微弱的气息。他的嘴唇苍白,鼻尖冰冷,脸像死人一样蜡黄,并且因为肿胀而发出幽光。琪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怜惜,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唇。她心中有一股强烈的恐惧,好像怕他会突然死去。她的手颤抖起来。
  就在这一刻,52号醒了。然而他没有看见眉琪,一睁眼便看见熟悉的天花板,一盏白炽灯,灯罩已被烤得焦黄。他的眼里涌出一层潮湿的哀叹,嘴角微微一抽,闭上眼,不再睁开。
  52号恢复得很慢,他好像突然间衰老了,眼光失去弹性,更深地隐藏在洞穴里,连以前多动的手指也变得十分安静。他对琪琰很顺从,按时吃药,胃口也好,等到他伤好时,竟比以前胖了许多。
  这时天气也就进入深秋,不知不觉冷起来。一般说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处得久了,总该有点事情发生。然而,事情并没有像眉琪所希望的那样发生。尽管她总是回想起中秋之夜,想起那一吻,想起他痴痴迷迷望着她的样子,然而日子总是平淡,他对琪琰很温和也很順从,但眉琪从他日渐丰满的脸上,只感觉到死水一般。她开始忧郁起来,莫名其妙地叹气,对季节的更替、气候的变化都特别敏感。她很羡慕琰。琰始终那么平静,保持着独立的姿态,这种置身于世界之外的独立,使她的神态近乎高贵了。
  这一天,琪琰很疲倦,靠在门边午眠,两个脑袋都在做梦。眉琪梦见一群人,来来往往,天下忽然掉下许多白生生的馒头,一只公鸡,突然昂起胀得粗大的脖子,高叫起来“喔喔喔”……
  痣琰却梦见一颗巨大的蒜,外面包着一层银白的蒜衣,隐约显示出内部蒜瓣的轮廓。蒜衣的下面软滑地起伏着,像大江平静的水面,却隐伏着一颗始终悸动的心脏,她很想撕开那银白的蒜衣,看上去它很薄,但却像水面一样,撕开又合拢,撕开又合拢,她的心情焦灼难言……
  52号却毫无睡意,他坐在藤椅上,无意中看见这两张脸,竟看得目不转睛。两张脸都生气勃勃,左边的眉琪,脸蛋绯红,散发出芬芳的热力,她的额头平滑光洁,像一只鸽子,柔顺地站着。右边的痣琰却是苍白的,嘴角轻微抽动,蹙紧的眉结处似乎有两股水流在撕咬,而那颗小小的痣,就如水中的石头,任由那水流挤压摩擦。
  远处旗杆上传来一声野鸟的鸣叫,52号忽然站起来,走到琪琰身边,他几乎是不假思索,便选择了那纠结的水流和水中的石头。痣琰还在梦中,当她感觉到52号火热的嘴唇时,那层坚韧的蒜衣突然崩开,巨大的蒜瓣炸出无数星云,五颜六色,在天空膨胀。她想向星云飞去,然而更加火热的吻却使她惊醒,当星云消失的瞬间,天空是一片纯蓝,随之而来是难言的静寂。
  眉琪也醒了,痣琰所感受到的狂热,她也同时感觉到。她和他近在咫尺,她从没看见过如此生动的人,往日深陷着的阴沉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热情燃烧着,蓬乱而粗硬的头发,像一片原始森林,在风中低沉地吼。她被一股巨大的热力所笼罩,她那鸽子般柔顺的额头,沁出一片细密的汗。
  显然,52号并没有注意到眉琪。痣琰野兽一般的挣扎使他眼睛血红,他似乎又像豹子在旗杆上攀登,每前进一步,就记录下一个彩色的符号。他眼睛血红,肌肉闪电般收缩,他已经看不清眼前的女人,只是在这场忘形的攀登中痛快淋漓。   和痣琰不同,眉琪在52号刚一搂紧她的瞬间就迷糊了,她的身体蛇一样和那热乎乎的豹子纠缠到一起,他的热力,他的柔韧,都使她迷醉,她的心像解冻的河,满河的冰块“嘎啦嘎啦”山呼海啸,盲目地撞击着。眼前飞过的一切都已看不清,她只随着春江涌动。当那江心终于爆发出一股火热的暖流,所有一切都融化在这一刻里,她飞过一条漫长的隧道,进入一片无色无声的光之中……
  琪琰怀孕了,这是疯女人最先看出来的。这时琪琰已经搬回原先的住处。疯女人不大唱歌了,她的眼睛黯淡,像抑郁症一样安静。听不到她的歌声,眉琪感觉少了什么。而痣琰,望着傍晚的桉树和麻雀,也失去了从前的心境。
  疯女人之所以不唱歌,是因为她的檀香扇丢了。那檀香扇的历史,谁也弄不清,只知道自从她来这里,扇子就和她形影不离,那小巧的扇子几乎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扇子就等于她。现在,扇子突然不见了,她也就不再唱歌,而且突然神志清醒,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竟对着一群麻雀唱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竟毫无意义地唱过去了!她安静了,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回忆,人也变得检点而文静。她不再穿大红大绿的衣裳,对人也彬彬有礼,院长甚至认为她已经接近正常人,可以出院了。
  这当然是件大事,让很多人不爽,疯女人不疯了,听惯她歌声的人们,突然感到空虚。一直对她颇有好感的络腮胡,便认定那扇子是乞丐偷的——不是他还能是谁?于是,一个夜晚,当乞丐从镇上回来,一路哼着小调走上那幢新楼的台阶时,络腮胡突然扑上去,劈头一拳,当场就把乞丐打翻在地,接着操起半截砖头,对着乞丐的手就是一顿猛砸,当场就血肉模糊。可怜这假腿乞丐,到头来腿没出问题,手却真的废了。
  然而病人们在乞丐的住处并未搜到扇子,他白挨了这一顿。络腮胡第二天被关了禁闭。乞丐喊冤,但因为络腮胡本来就是精神病人,并无承担民事责任的能力,最后也只是由院里赔偿一笔钱了事。乞丐走了,不知所踪。
  琪琰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隆起来,腰也粗了。当终于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院长把她叫了去。
  这时已是春天,院长还围着厚厚的羊毛围巾,戴一顶眼下时兴的灰帽子,脸显得很小。她直截了当问琪琰有何打算。
  眉琪非常想要这个孩子。痣琰希望打掉。院长强调计划生育政策,没有结婚的人,而且还住在精神病院,哪能生孩子!
  然而眉琪也并不孤立,坚决支持她生孩子的还有52号。种是他留下的。自从他得知琪琰有孕后,阴沉的眼睛突然光彩焕发,他又开始做俯卧撑,又开始去测量旗杆。然而他并不急于行动,他每天花一大半时间去编一本书,在旧报纸上用毛笔一遍又一遍地抄。有人看见了,原来只有几十个字,他翻来覆去抄写的,就是那几十个字,字与字间并无意义上的联系。后来,他向琪琰解释说,那是一本家谱,他的儿子应该属于“永”字辈。
  他凭什么认定一定是儿子呢?反正他就是那么想的。他一遍又一遍地抄,抄到“进”,是他自己的字辈,便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连娘胎里的事,似乎都记起来了,他像一只粉红的蝌蚪在游动。至于未来,他也看清楚了,自己躺在一个气闷的坛子里,所有的五官四肢还有思想,都化为一坛干巴巴的灰,就和他父亲一样。于是又抄父亲的、爷爷的、祖父的、曾祖父的,他统统看见他们在子宫里游动,像一些粉红的蝌蚪,又都化为灰,或者泥。他现在不再感觉泥土是呆板冷漠干巴巴的了,他听见很多心脏在地底下跳动,而属于他祖先的,又和他自己的连为一体,他自己的又和琪琰肚里那个胎儿连为一体,甚至那胎儿未来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他统统都看到了。
  他和琪琰的关系既已众所周知,他也不再避嫌,每天大摇大摆进出琪琰的房间。眉琪仍然像鸽子一般柔顺。而痣琰,每当干完床上那事,总是又羞又恼,要找岔子出气。她身体所有最隐秘之处都被这男人窥破,由于这外人的介入,使她意识到自身那些不规则的、有异味的、过于敏感而失去理性的部位的存在,这意识总伴随着羞辱感,使她迁怒于激发出这些的男人。她不能原谅自己屈从于他的挑逗,在一阵阵痉挛和呻吟中丧失独立。她知道那男人在享受她,在津津有味地烹饪她,他的兴致永远那么好,总是津津有味地炙烤着,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直待她接近焦黄散发肉香时,他才大口大口地咀嚼,浑身冒出蒸汽。他是那么满足,每次都吃得点滴不剩,但他越是满足,她就越是屈辱。她和那男人,仿佛永远有一场战争,而她总是失败者,她无法烹饪他,她只是个可怜的木偶,她的形体,她的动作,甚至她情欲的进程,都被这男人牢牢地控制,当那男人体内一股热流喷涌而出,他颠狂一般快乐时,她却常常会空虚起来,像被遗忘在沙滩上的螃蟹,孤独而盲目地游荡。
  她始终不明白,眉琪为什么会那般陶醉。
  眉琪并不深究自己的内心,她很容易沉溺于感官的快意。每当与52号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时,她嘴唇绯红,鼻孔大大地张开,她的脑子里只有一片红云,单纯的红云,飞过来,飞过去,既温暖又惬意,她身体的各个部分都被这红云烘烤着,渐渐蒸发,轻松地飘荡。只有当痣琰固执地愤怒着,她们的身体因此而冷却时,她才从云上下来,恢复本身的重量。
  她们肚里的孩子越来越大,琪和琰之间发生了空前的矛盾。痣琰坚决要堕胎,她不想和52号产生永久的联系。一个女人,也许一生只能创造一个孩子,而自己一生唯一的创造,竟有一半必然属于那粗暴颠狂的男人,她无论如何不甘心。
  而眉琪却是欢天喜地,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她被一种新鲜的感觉所激荡,肚子里的生命,每一次蠕动都使她喜悦,她好像这才明白,以前的日子,就像一棵植物开花以前,无论多么茂盛,其实都只是铺垫。现在,她的内心沉甸甸地充实着。
  男人通常不太关心这些事,女人却爱叽叽喳喳。为琪琰的孩子,院里的女人分成了两帮,一帮以疯女人为首,坚决赞同打掉。自从檀香扇丢失后,她不再唱歌,行為也越来越趋于正常。但这几天由于琪琰的孩子,她情绪又有些反复,一连做了好几个噩梦,有一次梦见用砖头砸一个婴儿的脸,一砖头下去,那脸木然裂开,中间一道弯七拐八的缝,也不流血,眼睛还滴溜溜地望着她。还有一次梦见把一个极小极小的婴儿夹进一本巨大的字典里,婴儿顷刻便被压成书签,又像一把薄薄的学生尺。这些梦中的婴儿通通让她不快,她不需要婴儿存在。   抑郁症却因为琪琰的孩子而变得开朗,这段时间她不厌其烦地做一双小布鞋,十分精美。她还开始喜欢一些毛茸茸的小衣小裤,有时出神地看52号写家谱。她的头发往后绾一个结,眼睛完全露出来,连额头都完全露出来,看上去竟是个标致利落的女人。于是也有男病人向她调情了,她也并不拒绝,以至于院长担心下一个怀孕的恐怕就是她。她是常常关心着这场争吵的,并且坚决站在眉琪这方,怂恿她把孩子生下来。
  不管女人们为这个孩子争得怎样,52号却常常像个局外人,并不多言,别人问得急了,他就不紧不慢回一句:“管他的,瓜熟蒂落。”
  现在的他已经平静到极点,该干的事都干了,家谱也编好了。他大睡三天,然后,在某个夜晚,没有任何预兆,便径直走到旗杆下,平静地往上攀。
  他并不感到吃力,甚至有时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半天中的月亮今天只有细细一弯,黑沉沉的树丛显得深不可测。他在寂静中迅速上行,连他自己也没来得及反应,居然就攀上了杆顶。他一伸手,扯下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绳结。
  原来是个腐坏的绳结!
  它的结法并不复杂!
  它也结得不牢固!
  52号忽然涌出汗来,他嗅着绳结里散出的腐味,捏着松软散乱的绳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突然想不起他是谁,爬到这里来干什么。他迷糊片刻,一扬手,绳结像一只死鸟,笔直地坠进黑暗,“嘭”地一声落在地上,没有惊醒谁,月光把大地染成青灰色。他发现天空无比深邃,有许多星星,是无数个遥远的太阳,冷冷地照着各自的地球和月亮。一颗流星滑过,他想:“又一个太阳死了。”隐隐约约,他希望有一阵歌声传来,或者有个灾难发生也好。然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脚下的林荫道像一条纤细的蛇,悄无声息,极其优美地游进深厚的黑暗里。他望了一阵,手脚一松,就如那绳结一般,笔直地、不声不响地坠入那长蛇游过之处。
  琪琰的身体已经十分不便了,今天肚里的孩子格外安静,她也睡得格外沉。到半夜,突然惊醒,觉得有事,又没发现有什么事,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到天大亮,人们才发现52号,已经死在旗杆下,浑身是血,表情却异常平静,看不出是悲是喜,这使他的样子有点像一尊石像。
  也就在这一天,当琪琰在旗杆那里哭得昏昏沉沉,突然肚子痛,破了羊水,待送到医院,一个男孩已经出生了。虽然比预产期提前了几天,孩子却胖乎乎的,竟重达八斤。
  看到孩子的第一眼,眉琪就不再对52号的死痛不欲生,连痣琰也怜爱起这个红彤彤的小肉团,她丝毫没有反感眉琪用她们共有的乳房给孩子喂奶,她们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永泰。
  当她们抱着孩子回来,院里早就歸于平静。52号的房间里又住进一位新病人,人们仍然叫他52号。
  天气越来越凉,琪琰的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不知不觉间,又是一个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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