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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阿拉丁》里有这样一个片段:为实现阿拉丁迎娶公主的愿望,神灯精灵将他假扮成“阿里王子”,用魔法变出他的“家财”;意气风发的“阿里王子”带着“七十五只纯金骆驼”“六十只大象”“万千奴仆”招摇过市,向簇拥而来迎接他的百姓抛洒金币,慷慨布施……其实,如此浮夸的场景在阿拉伯世界中真實上演过。
1324年,西非马里帝国国王曼萨·穆萨一世启程前往伊斯兰教圣地麦加朝圣,他带领的骆驼队声势浩大,一眼望不到头,像条流动的黄金之“河”:队伍最前面有500人执金制手杖开道,每人身上携有6磅黄金;随后是100头骆驼组成的黄金运输队,每头骆驼都驮着300磅金砂;再后是1000头驮着食物、礼物的骆驼,以及大批身戴金饰的妻妾、侍从等随行人员。这位“土豪”国王在朝圣路上大肆购物、施舍,使沿途地区金价下跌五分之一,久至12年后才得以恢复。
一次朝圣旅行竟能引发“经济动荡”,马里帝国的财力震惊了欧洲与阿拉伯世界的人们。马里的黄金亦成为各地商人以身犯险,跨越撒哈拉沙漠,来到西非南部的目的与动力。而沙漠中挖掘出的岩盐、北非城市马拉喀什产的皮革、奴隶、书籍……都是当地人喜闻乐见的商品。
黄金!黄金!西非南部蕴藏的巨大潜力
今天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内,藏有一幅《加泰罗尼亚地图集》,借助它,我们能了解到十四世纪欧洲人眼中的世界。翻开地图,豁然可见一位头戴金冠、手持金杖和金块的帝王坐镇非洲,他正是马里帝国皇帝曼萨·穆萨,他身侧的廷巴克图则被作者描述为“用金子铺成的城市”。
西非的黄金,使得在这片土地诞生的帝国都迷醉于富有和奢华之中。曾经的加纳帝国,境内一盎司以上的金块都归皇帝所有,金价也由其控制。到访过加纳的阿拉伯人厄尔·法扎里盛赞其宫廷之华丽:不仅皇帝、大臣的衣服上缀有金饰,就连卫士手中的盾牌、宝剑也镶有黄金,甚至狗链、猎犬项圈都以金制成。这片土地上,神秘的金子仿佛采之不竭、用之不尽,像血液一样在各条古商道上流通,既是当地人赖以生存的命脉,也书写了他们光辉的历史。
这些黄金到底从何而来?
西非的金矿以岩金和砂金两种形态蕴藏于地下。在约二十六亿年前的太古代,火山喷发把大量的金元素从地核带到地幔和地壳中,后经海洋沉积和区域变质作用,形成最初的金矿源。在约一亿年前的中生代,地壳运动变形形成褶皱,褶皱露出海面,金物质活化、迁移、富集,形成金矿田,即岩金。地表浅层的岩金,经过数千万年的风化与剥蚀变为沙土,金被解离为单体,在河流的稳水处沉积下来,形成砂金矿床。西非南部就有三个巨型成矿区:马恩太古宙地盾成矿区、莱奥古中元地盾成矿区和博韦古生代盆地成矿区。成矿区内的国家中,黄金资源最好的加纳,坐拥8个金矿带;马里南部和西部地区,仅中型以上砂金矿就有数十处;几内亚遍布金矿,连荒凉的布基纳法索都有巨大的成矿潜力。
在这些地方,仅凭人工开采就能轻易获得砂金。过去两千多年中,撒哈拉南部的居民利用农闲时间探寻砂金矿床、从事采金业以补贴家用,以家族、社区为单位的手工采矿作业区不计其数。难怪中世纪地理学家伊本·法奇形容这里的黄金:“像胡萝卜一样在沙子中生长,日出被采摘。”
今天的马里,黄金年产量仍维持在50吨以上,其中不止有大型采金公司的功劳,手工采矿者也贡献颇多。探险家爱丽丝·莫里森探访马里首都巴马科时,还亲自到附近乡村参与了一次淘金:“我本期待着看见一个现代高科技操作台,但是相反,只有工人们忙碌地挥动镐头和铲子……”采矿区荒凉的沙地上散布着一些小洞——矿井,下到井中开始挖掘后,她才体会到采金的不易:“里面又闷又热,我用尽全力才掘出这么点土,要从这堆土里找出金子可比想象中难多了……”这个社区采矿点一个月能产出三、四十千克金砂,而在可观的产量背后,是所有工人片刻不停的工作。在她掘金前,就有工人不愿让出手中的镐头:“‘休息’对我来说可不算好事。”他们的时间直接与收益挂钩。 黄金的“魔法”曾为这个地区带来无比繁荣的历史,但近些年,在政治动荡、交通不便、基础设施不足等背景下,这种“魔法”几近失效,尽管背靠“金山”,人们依然无法摆脱贫穷的梦魇。如何才能使西非这块“金子”重新发光?这无疑是当地人需要探索的另一条漫长的道路。
一克岩盐一克金撒哈拉里的“硬通货”
在这条商贸道路上,论起“贵重”来,能与黄金分庭抗礼的,非岩盐莫属。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编写的《非洲通史》,这样描述盐在古代西非人生活中的必要性:人们用它来保存肉干、增添食物风味,补充自己因出汗而流失的盐分。西非南部的森林含盐量很低,大西洋沿岸地区可以提取海盐,但海盐不易保存和运输。因此来自撒哈拉沙漠的盐,成了不可或缺的“硬通货”。
关于撒哈拉的“前世”,科学家们有许多猜想:从沙漠中绘有河马、犀牛的古岩画来看,这里以前是一片水草丰美之地;陆续被发现的海洋生物化石,又仿佛提醒着人们它曾经是海洋,更有胆大者说它就是失落的“亚特兰蒂斯”。无论哪种推测,都能解释撒哈拉中岩盐的来历:地壳抬升使海水留在内陆盆地,盐就此被保留下来;干旱气候使沙漠中水分蒸发强烈,盐分富集于浅层地下水中;曾经的内陆湖盐碱化,析出大量盐分。
人们将这些“白色宝藏”从旧湖床或矿山中开采出来,把巨大岩盐块切割成方便骆驼运输的盐板,驮出沙漠售卖。运到西非南部时,这些盐板的價值已可与黄金媲美,流通过程中,它们还会为沿途国家带来大笔税收,说是“一克岩盐一克金”也不为过。
撒哈拉中部城市塔哈扎就曾是岩盐的主要产地。十三世纪地理学家阿尔·卡兹维尼描述这个城市里的村落:只有柏柏尔人的奴隶居住,建筑物的墙壁和屋顶都由盐制成。1828年,法国探险家加利耶从廷巴克图运送奴隶、黄金、象牙等回欧洲,途经塔哈扎时,仍可见用盐砖建造的房屋遗迹。直到今天,撒哈拉的食盐贸易还未停止,我们依然能在马里的集市、尼日尔河的港口边看见人们售卖盐板。这些来自北方的盐板,大多由采盐人手工掘出。
在摩洛哥城市马拉喀什以东,还有一些实现了机械化的地下盐矿,矿中仍不乏采盐人的身影。有的人从20岁就开始采盐,一直干到四五十岁,每天挖200公斤以上的岩盐才算完成任务。盐矿里伸手不见五指,矿灯细弱的光束应着敲击声晃动,采盐人传承父辈教予的采盐工艺,用最原始的方法将盐块从岩壁上凿下来。粗糙的沙子和盐粒磨搓着皮肤,使他们的手脚发白、布满伤口。不过,这里的采盐人似乎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机械化已使很多工人失去了工作,这里尽管收入微薄、工作艰苦,但至少有活儿干。”
皮革、奴隶与书籍这条路上野蛮与文明共生
南方产出黄金,撒哈拉带来食盐,作为贸易起点的摩洛哥能为这条商路贡献些什么?菲斯古城“臭名昭著”的手工皮革作坊给出了答案。
“臭”,是所有人拜访皮革作坊的第一印象。刺鼻的味道来自两百多个装有石灰水、鸽子粪的池子——这是制作皮革必不可少的设施之一。工人们用刀具将牛、羊、骆驼等动物皮清理干净,浸入这些池子里;赤脚踏入,待皮子在溶液和踩踏的作用下变得细腻柔软;再把皮子捞出来洗净,放入染缸。当地人使用的染料都提取自天然植物,红色源于石榴、棕色源于树皮、绿色则源于野生薄荷……上好色的皮具色泽自然,质感上乘。菲斯的制革工艺从十一世纪传承至今,这些皮革已不只销向西非南方,还跟随欧洲商人跨越直布罗陀海峡,流向整个世界。
回望十四世纪,菲斯的皮革能换来黄金、食盐,当然也能换来一个听话的劳动力——奴隶。早于大西洋奴隶贸易之前,非洲内地就已出现了奴隶制及贩卖奴隶的现象。成为奴隶的人大多是战俘、犯错被罚、负债成奴或奴隶后代,他们从事搬运、采矿、农业等体力劳动,为商队提供给养,这一时期,自然也不乏因贩卖奴隶而暴富的商人。进入十六世纪,内部的人口买卖发展成“国际贸易”,再次加固了当地的奴隶制度。
对21世纪的人们来说,奴隶制已是一个十分遥远的词汇。而在西非国家毛里塔尼亚,这种野蛮的制度仍无法完全杜绝。当地政府多次出台法律废除奴隶制,但民间依旧存在蓄奴现象,被定义为奴隶的人们也没有反抗的念头——这里实在是太贫困了,他们脱离奴隶主后根本没有生存空间。据2012年联合国人权组织统计,毛里塔尼亚仍存在70多万奴隶,超过全国人口的百分之二十。2018年初,非洲联盟法院做出了里程碑式的裁决,要求毛里塔尼亚政府赔偿两名逃跑的奴隶并惩罚他们的前主人,但这块“巨石”砸入沉疴泥沼中,没能激起一点水花。
若仅凭奴隶制及贫困的现状,就将这条商路或整个非洲定义为“野蛮”的话,无疑是十分偏狭的。同在十四世纪,廷巴克图城内的津加里贝尔清真寺和桑科雷大学作为文化学术中心,吸引了众多学者。无数由学者创作、手工艺人抄写的古阿拉伯文手稿珍藏于此,文学、哲学、历史、医学、天文学等内容无所不包,书籍交易盛极一时。许多书籍中还闪烁着具有进步意义的观点,如支持男女平等、反对奴隶制等。手稿由不同的书法字体书写而成,页边点缀有阿拉伯纹饰,有的还嵌有金箔图案,精致华美,流光溢彩。
几个世纪来,政权更迭和殖民统治致使廷巴克图的文明黯然失色。直到1984年,在手稿收藏世家继承人阿卜杜勒·卡迪尔·海达拉的努力下,廷巴克图迎来文化复兴,城内兴建45座图书馆,收集保存了377000卷古手稿,再次成为全球闻名的非洲文明寄存地。2012年,马里发生战乱,马格里布“基地”组织大肆捣毁廷巴克图城内的圣人陵墓和神龛,古迹毁于一旦,城内珍贵的古手稿也面临被毁坏的危险。危机之下,以海達拉为首的一群图书馆员涉险运走古籍,踏上捍卫文明的旅程,终在2013年将这三十多万份手稿成功转移至安全地带。
负责记录与传承文明的,既不是盐,也非黄金,而是坚韧又脆弱的书卷。有了它们,西非的“黄金传说”得以延续。这片被埋没在大漠黄沙之下的古老文明,终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