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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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旅美的开封女作家孙彤以《城市空空如也》荣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中篇小说首奖{1}。小说借由离奇的情节,铺陈女主角自幼及长的经历,“内容涉及‘我’的成长史、情爱史、偷窃史和报复史”,“小说除了故事性强,作者也极力描写开封这个古城,包括吃的,住的,以及它的陈旧,破败和昔往的辉光”{2}。而在得奖感言中,孙彤是这么说的:
  在中美夹缝间的蹊径中妄图开辟一方天地的时候,内心被唤醒的还是那座城市,出生并生活了三十年的古城,悠久而破落。城市的点点滴滴,人情的世故世俗,离奇中的平凡,都使得我陷入其中不得自拔。③
  开封是七朝古都,其深蕴的历史文化与城市风华曾感荡了无数俯仰其间的文人心怀,历来围绕于开封的各类相关文学不胜枚举。孙彤的感言,乍看似乎并不特殊。然而,若放在新文学发展的历程中看来,却颇有值得注意之处。主要原因在于:相对于上海、北京、南京,新文学中的“开封”书写,实属相对寂寥;即或有之,也大多着眼于其间的农民困厄、战争情事,对于现当代的日常生活、个人成长等主题,着墨不多。再者,就作者性别而言,开封,甚至整个河南作家群,向来以男性居多,女性作家为数甚少,更遑论以女性成长为主题的小说写作。
  正是放在此一现当代文学脉络之中,《城市空空如也》遂以其所蕴涵的“女性成长”与“城市/都市小说”两项质素,与当代文学产生有趣的对话。本来,“女性成长小说”乃是近年来颇受学界关注的论题;将“城市文化”与“女性成长”交相映照,以观照女性与现代城市之对话互动的研究,更是方兴未艾。孙彤的小说,恰恰为前述问题提供了可资进一步讨论的切入点。因此,以下将先考察当代女性都市成长小说的研究现况与局限,继而以《城市空空如也》为聚焦点,就“城市”与“女性成长小说”的相关问题进行若干讨论。
  一、当代女性都市成长小说的研究现况及其局限
  “成长小说”(Bildungsroman)的概念源自欧西,当它在19世纪欧洲出现之后,不只是小说形式的改变,也是社会形势的改变。它以一个年轻人的成长,加入中产社会作骨干,缓缓推演出社会价值的律动和时间改变一切的契机,因此,原本具有一定的小说主题与(长篇)形式要件。近年来,中文小说研究虽也着眼于此,但多已脱离欧西的原始语境,所关注的每每是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的遭逢,与随之而来的对于自我、家庭、社会、国族的认识或认同,以及各类价值观的转变等。20世纪80年代以降,女性主义思潮方兴未艾,女性小说的研究如雨后春笋,不断推陈出新{1}。基于对女性主人公的高度关注,“女性成长”遂因此于一般“成长小说”之外独立为一研究课题。与此同时,由于经济起飞与城市转型,观照女性如何在转型中的城市追寻、成长的“都市女性成长小说”,也成为当代研究中的新兴议题{2}。所讨论的对象,大致涵盖大陆女作家王安忆、铁凝、池莉、方方、周茹娟、张抗抗、蒋韵、迟子建、陈染、林白、徐小斌、卫慧、张悦然、陈丹燕,以及台湾方面的李昂、袁琼琼、朱天文、朱天心、苏伟贞,陈雪、钟文音、郝誉翔、成英姝、邱妙津、杜修兰等。
  检视既有研究成果,着眼于“女性成长”者,当以高小弘的博士论文《成长如蜕──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女性成长小说研究》最为可观。她首先根据西蒙·波娃《第二性》,为“女性成长小说”定义:
  女性成长小说是以生理上或精神上未成熟的女性为成长主人公,表现了处于“他者”境遇中的女性,在服从或抵制父权强塑的性别气质与性别角色的过程中,艰难建构性别自我的成长历程,其价值内涵指向女性的主体性生成,即成长为一个经济与精神独立自主的女人。③
  大体而言,“女性成长小说”研究立论的前提,都是基于长期以来,女性的生存、成长,不仅每被惯于描写社会历文化等“大叙述”的作家们所忽视,而且深受传统性别观念制约。因此,如何借由性别视角,重新考察女性对于自身性别的认识,进而建立自我主体、拆解父权神话,自然成为研究重点。
  至于“都市女性成长小说”,则意图将“女性成长”放置在新兴的“都市”视域之中,考察都市境遇中的女性成长。任丽杰《追寻自我之歌──新时期以来的都市女性成长小说研究》、吴彦彦《二十世纪90年代以来都市女性成长小说研究》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现代都市快速发展的过程中,都市文化以其庞大难以遏止之势,渗透于个体成长的各个阶段,并在人的主体人格生成的过程中,发生不可忽视的作用。而女性在成长过程中受到都市文化的渗透的影响,尤为鲜明。从城市文化角度切入,更能体现男权话语对于都市女性成长的偏见,探讨女性成长小说,亦得以参与都市成长书写,并为都市成长小说的研究提供新维度{4}。不过,也正因为其所着眼的“都市”,多集中于它在经济快速发展的面向上,因之而观照到的女性成长,遂也偏向于所受到的物欲诱惑以及与之而来的颓靡的一面。
  这些既有成果颇为可观,但大体而言,却很可能会面临两项质疑,有待进一步回应。其一是,以“女性主义”或“性别论述”为研究框架,所着重的每每是女性主体的建构、对男性社会文化的解构颠覆、与男性主流话语的颉顽等议题,洞烛幽微的同时,是否不免沦为公式,画地自限?其二是,所论及的“城市”,大都不脱北京、上海、台北等都会区。这些城市虽然各自有其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但若小说作者着眼的只是它们作为现代大都会的一面,那么,即使是不同城市,所催生出的成长经验,是否也将大同小异?若是如此,所谓的“都市”女性成长小说,又将如何凸显其“都市”特色的一面?
  而《城市空空如也》恰恰可为前述质诘提供不同面向的思考。本文以为,对它的讨论,至少可由“空空如也──古城成长纪事中的悖论”和“城市特质与小说叙事美学的对话交融”两方面进行。
  二、空空如也──古城成长纪事中的悖论
  “小说新人奖”的评选过程中,评者曾指出,《城市空空如也》“以thriller为基本形式,借由离奇的情节,寓写大陆社会价值的虚无。故事既奇峰突起,引人入胜,又能顺势潜入人性深处”{1}。诚然,该文惊悚悬疑,颇有“恐怖/侦探小说”的意味。不止于此,放在“女性都市成长小说”的脉络中,则无论是作为“女性成长”小说,还是“都市”小说,都因为充满了许多正反悖论,而显得暧昧犹疑,值得进一步讨论。   细看情节铺展,小说的主线乃是从“我”的男友“亚亚”失踪开始,一路回叙“我”的成长历程、与亚亚的相识、相恋,以至于最后的死别。叙事每每峰回路转,出人意表。它前有“开头”,后有“结尾”,正文分成十一个大段落,除最后一段是当下情节,其余十段都分成今昔两部分:“今”是“现在式”,叙述22岁的“我”在开封城的工作及恋爱生活;“昔”是“过去式”,回溯“我”自幼及长的成长历程。今昔之间借由相关的小细节相互对应串连,设计极其精细。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曾先后经历开封与苏州两个城市:“我”的出生与童年阶段都在开封度过,父母双亡后,则由舅舅带往苏州,抚养成人;苏州卫生学校毕业后,又回到开封医院工作,并与亚亚相识相恋。其间涵括的重要情节包括:“我”童年时期的种种偷窃、偷窥行径;父亲在手刃母亲之后身亡的连环血案;我与邻居小好哥及同学云峰的恋情;亚亚与哑女爱琴的情欲关系{2},以及最后亚亚的失踪与死亡等。
  亚亚何以失踪?如何死亡?此一事件与“我”的双亲血案间是否有所关联?这是全篇小说致力经营的叙事重点,答案姑且按下不表。先从小说篇名的意涵,及其与情节之间的关系说起──“城市”果真,为何“空空如也”?事实上,此一词语最早典出《论语·子罕七》:“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其意为诚恳虚心。后亦有“一无所有”之意。然综观全文,“空空如也”一词从不曾用以形容城市,唯一出现的段落,是最后“我”仓惶离开开封,搭乘火车的途中:
  我如今背负的唯一的行囊里全是钱包,它们新旧不一,一样的空空如也。
  仔细推敲,此处“空空如也”,实具有丰富意涵,并衍生出多重的叙事效应。首先,城市,乃至于其中一切事物的空洞、一无所有,自可作为乍看之下的初步理解。再者,小说主人公,叙事者“我”,其正职是医院急诊科的医护人员,之所以“行囊里全是钱包”,实因她善于“妙手空空”之道,是“一个从未落网的小偷,专门偷钱包而不要钱的小偷”③。因此,不仅“偷”成为“空空”的转喻,而“专门偷钱包而不要钱”的行径,又引申出凡事“买椟还珠”、“徒取其表”的意涵。
  此外,小说中女主角“我”与男友亚亚所以相识,乃是因为亚亚拾到了她的钱包──讽刺的是,这个钱包原本并非为她所有,而是她在拥挤的公车上行窃所得,却又遭小偷割破背包而遗失。因此她说,“我不仅遭遇了小偷,而且我也是小偷”。唯一小有不同的是,“我充其量只算得上是半个小偷。我就像买椟还珠的商人一样,拿钱包却对钱原封不动。这避免了让我的良心遭受谴责”。
  而“遭小偷,自己也是小偷”的人物双重身份,背后所隐含的,其实是一种既是“受害人”,也是“加害人”,既矛盾而又统一的悖论。在此情况下,小说一方面以“偷”与“徒取其表”为叙事主轴,层层推衍出惊悚悬疑的情节;另一方面,因“双重身份”而衍生的悖论,同样贯串了人物形象塑造与情节经营过程,许多的矛盾暧昧即缘此而生。小说出现的主要人物,莫不具有此一特质,如,亚亚是派出所维护治安的联防人员,类似警察却并不在编,最后不仅成为犯案人,也死于非命;“我”是职司救人的医护人员,却也是不为人知的杀人凶手;“我”的父亲则在杀了妻子之后,自己也惨死刀下。
  如此人物特质,再配合了各种形式的“偷”——偷窃、偷窥、偷情,交相为用,遂构成种种奇峰突起的情节。其中,“偷窃”是“我”寄养在舅舅家开始的不良行为。起初,它原是表姐的一场误会与诬陷;不料却反而因此逗引起了“我”真正的偷窃欲望。从偷拿表姐扑满中的零钱,到巧取陌生人的钱包再将钱寄还失主;从偷别人的钱包,到自己被偷,结识亚亚,最后背负满行囊的钱包匆匆离开开封城,构成以“偷窃”为中心的一条叙事主线。至于“偷窥”,则往往与“偷情”互为表里,并随之带来各种后续的伤害:童年时,“我”偷窥并揭露舅舅与某阿姨偷情,深深打击了未能善待“我”的舅妈;成年后,“我”为了追究爱琴怀孕的原因,与亚亚彻夜守候在爱琴家门外偷窥,竟意外发现亚亚患有梦游症,而梦游,正所以促使亚亚不自觉地与爱琴偷情,并使其怀孕。
  发现亚亚与爱琴偷情,“我”固然同样深受打击;然而相对于舅妈因为舅舅偷情而瞬间老去,某阿姨与舅舅依然生活如常;爱琴与亚亚为此所招致的后果,无宁是极其惨烈而且惊心动魄的──试看小说最后,“我”对此一经过的叙述:
  从理智上,我应该原谅亚亚。那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个病人,是病像魔鬼一样控制了他的行为。
  从情感上,我至死也不会原谅亚亚。我所设想的结局是死亡……让亚亚死的想法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了我的血液,吞噬着我跳动的心脏。{1}
  当他清醒之后得知自己梦游中发生的一切时,为了自己的清白,爱琴必须得死;同样为了保全亚亚的清白,亚亚也必须得死。于是,我用一碗美味的羊肉汤结束了他的生命。所有的事不过是遵守我们俩的人生规则,因为爱他,我不得不杀死他。
  原来,爱琴(爱“情”?)的结局,是被所爱恋的对象亚亚用煤气毒杀;而亚亚,最后亦是死于情人“我”的手中!“爱”与“死”的纠缠拉扯,真是莫此为甚;评者之所以指出它以“thriller”为基本形式,正是其来有自。
  而回到“都市成长小说”的脉络,因“偷钱包而不要钱”的“徒取其表”,又在与“开封”此一城市特质相交融之后,为小说形塑出别具特色的叙事美学。
  三、城市特质与小说叙事美学的对话交融
  相对于其他“都市成长小说”,《城市空空如也》的最大特色,应是在叙述主角人物“成长”的过程中,充分体现了“开封”古都此一城市的特质——小说不只是静态铺陈空间景物与历史人事,更是让它们渗入到小说的叙事美学之中,成为主导情节发展的内在动力。以下不妨先看几段小说中的“开封书写”,并据此探析它们与小说情节的内在关联:
  这个城墙的独特之处在于城墙下还是城墙,被黄河水淹没后,深埋的城市和它的上面崛起的城市地理位置分毫不差,城市摞着城市,城墙摞着城墙也许尸骨摞着尸骨。
  无论如何,历史是无法埋葬的,就如往事无法隐藏。   我喜欢大雾笼罩下的城市,大雾像欲望一样无所不在,到处■散,让这个城市在劫难逃。
  这个城市充满了历史的痕迹。身旁的两个湖被龙亭也就是曾经是北宋王朝的金銮殿分开,近在咫尺却没有缘由的一浊一清,后人根据湖水的色泽用一奸一忠宋朝两个着名的大臣命名,分别为潘家湖和杨家湖。据说,潘杨湖下就埋藏着北宋皇宫。几千年来,洪水淹没了一次又一次,却阻挡不了城市的崛起。一代又一代的人重新建造了自己的乐园,忘却了地下的辉煌和白骨。
  “城市摞着城市,城墙摞着城墙也许尸骨摞着尸骨”,“一代一代层次分明”,原是开封古城最为独特的城市空间特质;此一特质,并且每每联系着因历史兴亡而带来的“辉煌和白骨”。在小说中,它正所以巧妙地成为情节构设的内在肌理──亦即借由类似情节的重复出现经营出(如城墙一般)层层堆叠的效果,并且随之衍生不止一次的血腥与死亡。显而易见的,女主角“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偷窃钱包,以及不断地偷窥他人偷情等情节反复出现,都是此一堆叠手法的运用。而它最终的结局,则是父亲与爱人亚亚的相继死亡。值得注意的是,过去攸关家国兴亡的“大历史”,在此不仅被置换为女性个人的“小历史”,其间衍生的血腥死亡,更是出自于女性的主导。作为“女性都市小说”,《城市空空如也》将女性与城市历史空间特质融入小说叙事的方式,实属别开生面。
  更有甚者,父亲与亚亚的亡故,不仅是类似情节的堆叠,因之而来的相关新闻报道及其与事实真相的落差,恰恰是从另一面向,体现了时人的“买椟还珠”,“徒取其表”。对它的论析,可以下面的这段文字为起点:
  今天我翻看的就是历史。发黄的变硬的旧报纸翻起来有一点儿沙沙的响声,在散发出陈腐气息的新闻中,我忽然嗅到了强烈的血腥味道。
  这是小说对于“我”坐在图书馆中翻看旧报纸新闻的描述。她看的是什么新闻呢?标题十分令人惊悚:“丈夫的屠刀妻子的血”,一桩家庭血案。
  根据记者报道,血案中的妻子出身南方富裕人家,为了爱情,不远千里,委身于原本就并不成材的丈夫。丈夫不求长进,后来更身染毒瘾,气死母亲,也一再伤害始终为家庭牺牲奉献的美丽妻子。于是,就在妻子心灰意冷,执意求去的一个晚上,他拿起菜刀,手刃了妻子。
  夫妻剧烈的争执格斗,惊醒睡梦中的年幼女儿,女儿“蹲在妻子尸体前,用双手去捂,怎么也捂不住喷涌而出的鲜血,用小手使劲拉,也拉不动妈妈沉重的身体”。也就在这一刻,丈夫“似乎清醒了,对女儿说:爸爸也走了。然后推开屋门,在下楼梯的一瞬间,用尽平生最后一丝力气,挥刀砍向自己的脖子。他以死来向妻子谢罪,以自杀为自己的一生划上耻辱的句号”。而他们的女儿,那个“只有十岁的小女孩被亲戚带走,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城市”。
  这桩血案的男女主角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父母亲。因此,当亚亚在她身后出现,好奇她为何专注于旧日的血案新闻,她回头笑道:“文中的小女孩,就是我。”
  昔日小女孩回看儿时家庭惨剧,竟可如此云淡风轻,已经令人十分惊诧了,但小说的惊悚处,显然还不止于此。全文行将结束之前,“我”循着城墙,找到“十岁那年离开的屋子”,再次入住其中,并且主动补充了昔日报道中所没有的细节:原来,惊醒小女孩的,不是争吵打斗,而是血腥气味;原来,“我没有像写报道的记者那样合理想象愚蠢地问:妈妈怎么了?而是肯定地说:妈妈死了。”并且说得十分平静;原来,丈夫杀妻之后,不是自愿谢罪自尽,而是想要杀死女儿,再次逃避离家。不料人算不如天算:
  爸爸匆匆忙忙下楼,可是事与愿违,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手中准备扔掉的刀子天意一样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并且借助下滚的力量切开了他的脖子。
  不是报导上所说的畏罪自杀,不是自绝于人民,爸爸尚且没有这么大的勇气。甚至也不是天意,而是人为。我从背后推了爸爸一把,迸发出的力量不是十岁女孩所有的。
  原来,“我”的嗜血与冷血,在10岁时即已初现端倪。时光荏苒,10多年后,类似的历史重演(就如同“城市摞着城市,城墙摞着城墙”,“一代一代层次分明”),当“我”回到儿时旧居,再次犯下杀人案件,也就并非偶然。“我”不只用一碗美味的羊肉汤结束了爱人亚亚的生命,还将他浸泡福尔马林,藏尸于医院大楼的地下室中,以期独自占有,长相厮守。然而不数日,医院拟将原大楼爆破,改建新楼(就如同“几千年来,洪水淹没了一次又一次,却阻挡不了城市的崛起。一代又一代的人重新建造了自己的乐园,忘却了地下的辉煌和白骨”),“我”于是赶搭火车,匆匆逃离开封。
  随着病房大楼爆破,地下室的尸体赫然出现。对此,新闻报导自然不会缺席。也就是在不知何去何从的火车上,“我”翻阅连日报纸新闻,它所呈现的报导明显与事实真相多有出入:
  第一张报纸写道某个医院爆破拆除病房大楼时,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赫然出现。因为尸体充满福尔马林的气味,警方出来辟谣,告诫市民不要惊慌,这是医院里的标本。第二张报纸报道医院经过核实发现这具尸体不属于医院一方,于是警方立案调查。终于核实这是一起谋杀案,死亡原因是剧毒鼠药,死亡时间是一个月前。第三张报纸报导的是,经过DNA鉴定,发现这具尸体的身份是一个派出所的联防队员。这个人曾有命案在身,公安机关怀疑他利用煤气中毒谋杀了两个人。
  尽管,“最后的报纸上出现了我的名字,还有我工作证胸卡上的照片”,然而事实真相,永远不会完整地呈现在新闻之中。人们对它的了解,也因此永远是“买椟还珠”、“徒取其表”。
  四、余论:“空”,还是“不空”——女性主义与城市空间阅读外的叙事吊诡
  如前所述,作为一篇评者眼中的“女性成长小说”,《城市空空如也》在叙事手法上,实有其突破之处。本来,从“女性主义文学”层面着眼,女主角离经叛道,自陈“我勾引了我暗恋的男人,我敲诈了我的初恋情人,我杀死了我的父亲”,以及以女性个人成长的小历史,置换王朝兴亡的大历史,很自然地便可推衍出“女性叙事改写”、“女性对于男权社会的挑衅”,甚至是“女性的复仇”等论述。放置在都市小说脉络中,则“城市”与个人的身体及主体之间,原本就具有相互建构、彼此定义的互动关系{1};“城墙摞着城墙也许尸骨摞着尸骨”是开封的历史空间特质,以之融入小说叙事,作为构成情节的内在肌理,所开展出的,正是“都市”与“小说美学”的精彩对话。但除此之外,若干“空”与“不空”的相互辩证,或许还值得进一步留意。
  首先,作为七朝古都,无论是历史文化还是地理空间,开封所内蕴的丰富性,原都令其他许多城市难以望其项背。但吊诡的是,此一历史地理与文化上的丰厚底蕴,所见证、所造就的,却是女主角生命成长中的嗜血与冷血、荒凉与空无。一路走来,“我”不只自幼父母双亡,亲友离弃,最后更亲手毒杀了亲密恋人。人生路途中,“我”无亲无爱,看似凡事自有定见,实则“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2}。“不空”的城市,孕生了“妙手空空”与“空空如也”的个人生命;看似“成长小说”的叙事,其终极指向,竟然是“反成长”,个中的反讽与无奈,真是教人无言以对。
  其次,对于女主角的成长而言,“开封”却又的确“空空如也”——原因无它,“我”10岁就因父母双亡,被亲戚带离开封。此后10多年,在苏州舅舅家长大,直到卫生学校毕业,才再次回到开封的医院工作。最后,小说更是以远离开封作结。因此,在“我”的主要成长过程中,开封这座城市实际上是长期缺席的。然而,缺席的、“空空如也”的城市,其历史与空间特质,却强力主宰了“我”自幼及长的人际互动,命运遭逢。如此,它究竟是“空”,还是“不空”?
  也正是游移于“空”与“不空”之间,《城市空空如也》遂在演绎离奇情节的同时,展现其特有的辩证性格与叙事吊诡。无论“城市”是“空”还是“不空”,它都从另一面向成就了小说文本的丰盈充实,并且为“当代都市女性成长小说”写下别开生面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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