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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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个人都希望心脏长久地跳下去,然而,早晚会有那么一天,这个扑通扑通的搏动终会停止。
  2018年4月30日晚,爱人接到电话,心情蛮沉重的。我感觉到有什么事,便问:“家里说啥了?”挂掉电话,她已经泪流满面。“外婆快不行了。”她哽咽着说,“并且一个星期没有吃饭了。”我一下找不到说话的出口在哪里,时间在凝固。我想,生命的章节是遵循着某种固有的法则行事,一旦突破这个法则,死亡会随之登场。而“登场”之前,亲人唯一要做的就是:守着那口气慢慢下坠。
  “明天一早就去看望外婆?!”我轻声说。
  “嗯!”她边应允边去抽取纸巾擦拭眼泪。
  5月1日一大早,我们从昆明赶往云南宣威乡下。到小舅家时,岳母已经在外婆身边守了两天。外婆滴水不进,已经陷入持续昏迷的状态,但呼吸正常,偶尔也睁开眼看看,还会哼哼的几声。有时,她会紧紧拉着岳母的手不放开,像是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话了。人到那一刻钟,她心里在想什么,谁也无法去证实。有时,外婆嘴张着,伸出舌头,想喝水?岳母用小勺将温水送到外婆嘴里,一口,两口。外婆现在只能靠水养活着,许多天已经未吃一粒米饭了。
  心跳缓慢,呼吸微弱,感觉像条细流,在太阳下一照射,就会干涸,就会裂口。但又没有干涸的迹象,好像在等待一个人?这个人又是谁?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东窗。外婆的嘴唇又在翕动,喉咙里有积痰,呼吸开始不顺畅。“像这样活着实际上太痛苦了,恐怕是在等时间。”我心里这么想。虽然如此,人在奄奄一息时,还在坚持与死神这致命一击的抗争,但也不知道外婆究竟于哪一刻钟走。
  小长假刚完,我们返回单位上班,不料到了周末,接到电话说外婆走了。我和爱人又匆匆驱车赶往乡下,到宣威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吃完饭,开车往乡下赶时,车子出现故障。打电话叫师傅检查了半天,才将故障排除。到达村里,已是凌晨一点钟。下车一抬头,舅舅家的土木结构房子已是灯火通明。我们进到屋里,外婆已穿着寿衣躺在一块木板上,胸口上放着一个经盒,头上盖着一块白布。岳母哭成了泪人,爱人和我都忍不住哭了。依习俗,穆斯林老人去世后,后辈不得哭泣,但这毕竟是亲情血肉,哪有忍得住不哭呢?
  生命离开身体的同一瞬间,身躯归属死亡。这个世界,她留恋也罢,憎恨也罢,永远地离开了。
  次日一大早,这里四周的山峰被晨雾缭绕,像蒙上一层轻烟。中间一小块盆地,空气里还含着一丝柔和温暖的气息,不冷也不热,云南东部地区里的夏天常常这样。
  这个地名叫——小米田。
  外婆接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她的生活里烙印了众多情感的世界。
  外婆生于1922年4月,今年刚满九十六。她生在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有过三次婚姻。与第一个外公结婚时,她十四岁。两年后,生下大舅,一年后生下大姨。家里孩子还嗷嗷待哺时,外公因参与土匪团帮派争斗而被乱枪打死。家里失去劳动力,养活小孩就成了问题。外婆又找了个姓杨的中年男人,生下我岳母和小舅。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几年,亲外公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消失于人间。从此,外婆像受到什么打击似的,整天精神不振。她每天做完劳动后,就在村头等待外公回来。这一等,直到她归于尘土也未见影子。据岳母讲,外婆最爱外公了。原来,外婆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还在等待外公的到来。
  年纪轻轻的,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孤家寡人。要生活,一个女人实在带不动这么多孩子。经人介绍,外婆又嫁给了一个姓王的外公,生下最后的小舅和小姨,几年后,王姓外公也病逝了。
  外婆嫁了三个男人,生下三儿三女,要拖着这么一个家生活,这是过不去的一个坎。所以,大舅很小就离开家去求生,大姨九岁就当童养媳去到姓马的人家生活,岳母八岁就与我岳父在一起生活,小姨也是很小就嫁人了,只有两个小舅舅与外婆一起生活。经历种种磨砺和苦痛,外婆独立生活的能力特别强。很早以前,她就自己住,自己种庄稼,她不要谁照顾。岳母心疼外婆,接她在城里住了两年。那时,爱人还在读高一,岳父岳母每天都忙于生意,根本顾不上爱人吃饭的问题。外婆每天起早贪黑地做饭、洗衣,忙里忙外,把爱人的生活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后来,爱人考上大学,外婆执拗地回到乡下去了。
  伊斯兰教主张速葬,葬礼安排在当天下午四点钟进行。“人亡入土如奔金”,一般是在当天安葬。外婆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后的洗礼。按照教规,最合法的洗亡人,应当是死者的至亲,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坚守斋、朝圣者,信仰虔诚的穆斯林,因为他们能够为死者隐恶扬善。
  先做“小净”:给她洗脸,洗两肘和双脚。洗完“小净”,再洗“大净”:用肥皂水从头至脚冲淋一遍,然后用香皂洗她头发,洗她全身。一个人,不管是生前有多少罪恶,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将在这神圣的洗礼中冲刷干净!清水静静地流遍外婆的全身,又从她的脚边流下“旱托”,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一尘不染。
  条件允许,可请许多阿訇念经,但小舅经济条件并不好,也请不起。送别的亲戚朋友,要将自己的身子洗净,将外婆装在“埋体匣子”里,这是对逝者的尊重。这个匣子由两根长竹子绑在边上,两头横着绑上一根竹子,中间一个木箱,能装下一个人。竹子轻,抬的人不吃力。穆斯林认为,肃穆地步行着送行人入土,是最珍贵的。一个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个人为她举行葬礼,她就可以进天园了。
  从屋里出来后,一路向山上走去。送葬的队伍有一百多人,长长的一路。我抬头看天空,一片开阔。
  阿訇一路上念着经。墓地选择在小舅自家的地里,差不多四公里路程。外婆去世前就挖好了,是用石灰石砌成,一共花去4600元。这对于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已经足够沉重。
  行进至墓地,小舅爬进去试坑。这是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为了让外婆睡得舒适,小舅进去收拾石子等物,不一会儿,他说好了。外面抬埋体的亲友便将经布拿起遮住遗体,其余的人将白布绳子提起,慢慢放入墓穴开口处。很轻,很轻。因为半月来,外婆根本没有吃过一粒饭,除骨架,整个身体早已空了。慢慢往墓穴里送去,小舅在里边接着,帮外婆遗体放平、放顺。之后,小舅从墓穴里爬了出来,并将墓室门轻轻关上。
  岳母在墓地边上站着,悲伤渐渐淡去。没有生命的身体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一切和生命刚来世时没有区别,或者这些山峦和那些山峦没有区别,树木与树木没有区别,坟墓与土地没有区别。因为生命慢慢会以另一个世界出现,比如沙、石头和水的形式而存在。死亡,在生命里,它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幽暗而令人销魂。是这样的,走了,就是一个句号。
  回到小舅家里,帮忙的亲友已备好饭菜。首先安排远一点的亲友上桌,其次才是近邻和亲戚。八个菜一个汤。羊是小姨从家里牵来宰的。農村丧事,都会收礼金,由堂兄、堂弟负责记账,听说总共收到28000元,除去各项开支,略有一点节余。
  阿訇在客厅念经,声音在屋里回荡,传向室外。我去屋里倒水。出来后,岳父说,要绕另一道门进出,这样对念经人和亡者是尊重。我羞愧地点点头。
  吃过饭,暮色渐暗,我们启程往回赶。打开车灯,两道光线射向前方,车辆缓慢前行,大山往后退去。曾经苦难的外婆,默默沉寂在大地深处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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