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托诺斯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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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2050年3月23日,美国缅因州东北部,卡兰迪小镇,美国西海岸时间23:25。
  在夜色的掩护下,一队特工包围了卡兰迪西郊的一栋白色两层小楼。
  约瑟夫·哈里斯在对讲机里低声下达了攻击命令。
  小楼门廊上亮着灯,白色的围栏清晰可见。屋内灯光已经熄灭,只有二楼的卧室里发出微光,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切开草坪直通向门廊的木头阶梯。草坪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了,杂草丛生,在草坪的左边摆放着一座帆布泳池和一座有围栏的钢丝蹦床。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
  哈里斯一马当先跳过灌木丛,无声地穿过草坪,五名特工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们迅速穿过草坪,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然后小心地登上木制台阶,来到门廊。哈里斯握紧了手枪,用左手做了个进攻的手势。一名探员会意,猛地一脚踹开了木门,哗啦一声,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门开了,他们冲了进去。
  一楼没有人,哈里斯指指二楼,特工们冲上二楼,来到一个走廊,走廊左手边的卧室门开着,有人在说着什么。
  来不及细听,哈里斯带头冲了进去,映入眼前的景象不禁让他一愣。
  一个年轻女人盘腿端坐在床上,金发披散在肩头,窗外的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倾泻在她身上,给女人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银边。她没有惊慌失措,反而神色淡然,一双深潭般的绿眸正静静地望着哈里斯。若干年后,哈里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依然很难将她和一个绑架犯联系到一起。
  “联邦调查局!你被捕了,站起来,让我看见你的双手!”哈里斯厉声喝道。
  女人没有反抗,她顺从地伸展开双腿,两只脚落在地板上。
  “我是朱蒂·琼斯,我会跟你们走。”女人说,她的声音很柔软,仿佛一阵九天之外飘来的微风,能让坚冰融化,岩石变软,但哈里斯依然听出了难以掩饰的哀伤,“你们要找的人在隔壁,我建议你们联系一个医学小组。”
  “我们会的。”哈里斯没有意识到朱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现在,跟我们走吧。”
  一个特工走上前,给朱蒂戴上手铐,她没有丝毫反抗。这时,哈里斯才意识到在门外听到的说话声来自于桌上的一台播放机。刚才因为太紧张,他完全忽略了那个仍然在播放的声音,那似乎是一首诗,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念道:
  ……
  轻风分开云层,云缝里刹那间
  闪现了我从中出生的黑暗世界。
  又一次,那古老而神秘的微光
  滑下你纯洁无瑕的眉头、肩头
  与胸口,那儿跳动着苏醒的心房
  你的脸从朦胧中开始发红,
  甜甜的眼睛对着我渐渐发亮,
  直到星星们黯然无光,忠于你的
  野性的马群渴望着为你驾车,
  从它们散开的马鬃上抖落暗影,
  四蹄把晨曦敲击成片片火花。
  ……
  ——丁尼生《提托诺斯》
  哈里斯摇摇头,伸手关掉了播放器,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时,一名特工走了进来,面色古怪地对哈里斯说:“头儿,你最好来看看这个。”
  哈里斯疑惑地走出房间,来到隔壁的卧室。两个特工正垂手而立、看着什么东西,哈里斯走上前,他看见一个半透明的“袋子”,里面依稀可以看见几段肢体。哈里斯的寒毛竖了起来。“这是什么鬼东西?”他问道。
  “天知道,”一个特工耸耸肩,面色苍白,“那个女人肢解了人质?”
  “我们来晚了,真见鬼。”另外一个特工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也许还不晚,”哈里斯想起了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需要联系一个医学小组。”


  3月24日,华盛顿特区,胡佛大厦,负一楼审讯室,20:00。
  “局长先生,”哈里斯尽可能掩饰着自己的慚愧之情,“我们失败了,人质已经……”
  “在缺乏必要信息的情况下,你们做得很好。”出乎哈里斯意料的是,赫尔曼并没有给他一个“冰冷的凝视”,而是继续翻看着眼前的一份案卷,“你来负责这场审讯,哈里斯。”
  “我不明白。”哈里斯有些疑惑,“我们失败了,我们没能解救人质,如果一开始就让卡兰迪本地警方……”
  局长合上了档案。蓝灰色的眼珠从厚厚的镜片后面看了哈里斯一眼,然后他打开手边的烟盒摸出一支雪茄,熟练地剪掉雪茄头,点燃后叼在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竟然没有多少烟雾从他嘴里冒出来。他晃晃烟盒,“来一根?”
  “不,我不抽烟,你知道的,”哈里斯摇摇头,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吸烟有害健康。”
  赫尔曼点点头,“这个绑架案可不一般,约瑟夫,我们不能让本地警方插手。”
  “看来人质的安全并不是优先考虑的……”哈里斯明白了,这种情况倒也不罕见,“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
  赫尔曼吐出一团烟雾,“审讯之前,先看看这个。”局长把桌子上的档案推给哈里斯。
  哈里斯接过档案,简单地翻了两页,他抬起头惊奇地看着局长,“老天,这是大卫绑架案?!”
  “现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让本地警方插手了吧?”赫尔曼用指节轻叩桌子,“这是嫌疑人朱蒂·琼斯的档案,对你的审讯会有帮助的。”
  朱蒂·琼斯,34岁,未婚,毕业于斯坦福大学生物工程系。六个月前,朱蒂从大卫家中将大卫绑架,去向不明。
  哈里斯放下档案,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皮肤白皙,神色平静,满头金发在白色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她穿着被捕时的淡黄色毛衣,蓝色紧身牛仔裤,白色的运动鞋,这身打扮让她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刚出校门的女大学生。但哈里斯知道,这个女人可能是一个凶残的杀手。他摸摸下巴,尽量把那“袋”残肢给他造成的不适抛到脑后。   哈里斯打开了拾音器,敲敲桌子,“姓名?”
  “朱蒂·琼斯。”
  “年龄。”
  “34岁。”
  “你为什么要绑架大卫?”
  朱蒂轻轻摇头,“我没有绑架他。”
  “六个月前,哈德逊博士报警声称有人闯进了他的家,带走了他的儿子大卫。”哈里斯说道,他看过那份报警记录,“但是哈德逊声称没有看到闯入者的脸,只看到了两名闯入者的背影,闯入者还携带了电磁干扰设备,所以监控系统没有能够录下当时的影像,是他们带走了大卫,重点是,哈德逊提到其中一个闯入者是女人。”
  “是大卫为我打开的门,是大卫让我带他走的。如果说真的有一个闯入者,那就是我,从来都没有第二个闯入者。”
  “你们去了哪里?”
  “我们先去了迈阿密和卡纳维拉尔角。”
  “你和大卫是什么关系?”
  朱蒂突然抬起头看着哈里斯,哈里斯又看到了那双深潭般的绿眸,她缓慢而坚定地说:“我是他的妻子。”


  2049年9月27日,佛罗里达州,迈阿密。
  这里是他们离开华盛顿后的第一站,虽然已经入秋,但迈阿密的阳光依然非常刺眼。朱蒂挽着大卫的手臂,在沙滩上缓缓地行走,水晶般的海浪轻柔地拍打着沙滩。广阔的沙滩上到处都是快乐的人群,孩子们在水中嬉闹,一群冲浪者在远处迎着海浪冲去。朱蒂仍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她抬头看着大卫的侧脸,轻声问道:“大卫,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大卫的脸色有些发红,他执意不涂防晒霜。“我从没来过佛罗里达,”他说,磁性的嗓音和多年前相比没有一丝变化,“我只在图片里见到过阳光和海滩,谢谢你,朱蒂。”
  朱蒂注意到他的脸色更红了,她停住了脚步,有些担忧地说:“大卫,你的脸……”
  大卫摸了摸自己的脸,轻笑道:“看来,迈阿密的阳光不太欢迎我,”他转头向大海望去,深蓝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沉郁,“我们回酒店吧,朱蒂。”
  朱蒂点点头,他们转身向酒店走去。和四年前比起来,大卫变得更加忧郁,即使在酒店里,大卫也会坐在阳台上静静地凝视着大海,连续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朱蒂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大卫,”朱蒂走到大卫身旁,把手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轻声说,“你已经坐了很久了,回房间休息一下吧。”
  “再等一会儿,”大卫说,他转头看了一眼朱蒂,轻轻握住她的手,“快日落了。”
  朱蒂抬眼望去,白天刺眼的太阳已经变成了一颗红杏,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海里沉去。
  “我以前一直以为太阳真的会掉进海里熄灭,然后第二天会有人从东方的海洋里重新点燃太阳。”大卫突然说道,“是不是很可笑?”
  “不,孩子的幻想永远都不可笑。”朱蒂斟酌着词句,“……大卫,我想跟你谈谈你的父亲……”
  “我不想谈他,”大卫粗暴地打断她,“我们说过的。”
  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大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有些笨拙地试图挽救这场谈话,“朱蒂,我是说,他不会同意我来佛罗里达的,事实上,他甚至不想让我走到大街上去……”
  “可是你至少应该涂上防晒霜,”朱蒂叹了口气,再一次屈服,“我知道你对阳光过敏。”
  大卫摇摇头,不知道是再次拒绝涂防晒霜还是否认自己对阳光过敏。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明天我们去卡纳维拉尔角,”大卫突然说,“明天有火箭发射。”
  “好。”朱蒂答应了他。
  太阳已经被海水完全吞噬了,残存的天光依然照亮着海天交接处的絮状云彩,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绯红色。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朱蒂依然站在大卫身旁,她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时,她听见大卫开始轻声念一首诗:
  ……
  森林会腐朽,森林腐朽而倒下
  蒸汽把它的重负泪洒大地,
  人来了,他耕田,然后躺在下面;
  活过许多年,天鹅也要死去。
  ……
  ——丁尼生《提托諾斯》
  朱蒂没有问大卫那首诗是什么,入夜了,他们在波涛声中相拥而眠。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驱车前往了卡纳维拉尔角。当火箭喷吐着巨大的火焰腾空而起时,朱蒂注意到大卫的眼眶里满含着泪水。
  “他们要去火星。”朱蒂假装没有看见大卫的泪水,事实上她觉得有点尴尬,她不知道大卫为什么会如此激动,这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火箭发射,“他们要去给水手谷殖民地运送物资。”
  “迟早有一天,”大卫指着正在冲出大气层的火箭,“人类会冲出太阳系,也许这就是生命的意义所在,生命在大海里诞生,花了几亿年的时间才登上陆地,征服了天空,现在,人类的智慧又让生命冲出了地球……也许,你们早晚会征服整个银河。”
  “你们?”朱蒂感到有些不安,“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大卫没有回答她,他抬起头看着火箭穿越云层,直到变成一团亮点。
  “我们去希腊吧。”在回去的路上,大卫说。
  朱蒂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她没有关紧车窗,她的头发在狂风中飞舞,仿佛一团水中摇摆的水草。
  “这不公平。”朱蒂说,她的手心都是汗水,“大卫,这对我不公平。”
  “你不喜欢希腊?”
  天哪,朱蒂在心里叹息着,“不,我喜欢希腊。我是说,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很担心你,大卫,你知道的,这四年里我一直都担心着你,我想知道你的病情怎么样了!我知道你根本不是对阳光过敏!我还想知道这四年里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没有意识到最后几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大卫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很好,朱蒂。”
  “见鬼!”朱蒂猛地踩了一脚油门,她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她知道大卫很不好,非常不好,他在欺骗她。   “朱蒂,我们去希腊,明天就出发。”大卫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泪水,自顾自地说。
  “好,我们去希腊。”朱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妻子?”哈里斯有些意外,他低头翻了翻档案,“资料显示,你们并没有结婚。”
  “我是他的妻子,”女人重复道,语气很轻,但是也很坚决,“他是我的丈夫。”
  哈里斯耸耸肩。“好吧。”他说,这当然不是问题,有一些年轻人已经不愿意恪守去教堂里举办婚礼的传统——“可是你们失踪了整整六个月,”哈里斯提醒道,“寻人启事贴遍了华盛顿的大街小巷,你们难道不看电视的吗?”
  “我们不看电视,也不上网。”
  哈里斯决定换个角度,“你是怎么认识大卫的?”
  朱蒂的眼神飘向天花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十年前,我在斯坦福大学师从伊恩·哈德逊,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大卫。那时候大卫22岁,在他父亲的实验室里帮忙,他和别人不一样……怎么说呢,他身上有一种……古典的忧郁,而且他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什么形容词,“他的身上有一种超越自身年龄的成熟,他谦逊有礼,做事沉稳,我想……我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
  哈里斯耸耸肩,没有说话。他看过大卫的照片,他知道朱蒂没有撒谎:那的确是一个英俊的小子,金发蓝眼,鼻梁高挺,下巴宽阔,有一张足以和那个真正的大卫雕像媲美的脸蛋。说实在的,这种英俊潇洒的公子哥是最能吸引女孩子的那种类型,尤其是再装出一点儿深沉的样子,偶尔再念几句济慈或者丁尼生的古典诗歌就更无人能挡……
  “……后来,我们相爱了。”朱蒂说到这里,转瞬即逝的幸福表情从她脸上闪过,也许她马上就从回忆的梦幻中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哈里斯感到有些奇怪,他是局里首屈一指的审讯专家,审讯过数百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他几乎就是一台行走的人肉测谎仪,可是他看得出来朱蒂对大卫的爱是真实的。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让这段美好的爱情以如此惨烈的悲剧结尾呢?
  “但是世界上似乎真的没有完美无缺的事物,大卫也不例外。”朱蒂继续说道,“大卫拥有橄榄球运动员一般强健的体魄和肌肉,可是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性无能者。”
  哈里斯惊奇地瞪圆了眼睛,他不由自主地问道:“你说什么?”
  朱蒂看到了他惊奇的表情,“你没有听错,先生,大卫是一个性无能者,他无法正常地勃起,没有办法进行正常的性生活。”
  “你是说,”哈里斯忍不住开口说道,“你们从来都没有……”
  “是的,我们尝试过,但……”朱蒂平静地说,“从来没有成功过。”
  老天,哈里斯扶了扶额头,“他去检查过吗,我是说,也许这是一种病?”你不会因为这个就谋杀了他吧,哈里斯在心里想。
  “他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出色的遗传学专家,”朱蒂点点头,“但大卫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件事情,也许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从未动过离开他的念头,我依然爱着他。”她重复道,“我们去了医院,做了最全面的检查,但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而我自己也是一个医生,我也对他进行了检查,奇怪的是,他的器官没有任何问题,没有发现任何病变。我是说,从理论上讲,他的身体完全是一具发育成熟的成年男子的身体,具备一切该有的功能。”
  “所以,我以为这是心理问题引起的,”朱蒂继续说,“但是……”她轻轻摇了摇头,“说实在的,这更不可能,大卫是一个阳光热情的小伙子,事实上,他以前根本没有谈过恋爱,他连什么是自慰都不知道。”
  这不可能!哈里斯的眼神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这个时代,人们想获取色情资源比点一个外卖还要容易,他不相信一个荷尔蒙正处于顶峰的22岁男子会没有看过色情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朱蒂笑笑,“但这是真的,先生。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大卫连色情片都没有看过,我相信他,不要怀疑一个热恋中的女人的嗅觉。后来,我终于发现了问题,他的精巢里没有精子,换句话说,大卫天生就没有生育能力。但问题在于,无精症只会让大卫失去生育能力,而不会让他失去正常的性能力。大衛自己也在寻找原因,但我们在之后的日子里都很默契地对这件事情不再提起。
  “我们认识的第二年,他生了一场怪病,莫名的高烧,陷入昏迷,我把他紧急送到了医院,但是医院却查不出任何原因,他的血液里也没有查到病原体。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大卫又奇迹般康复了。这件事情让我意识到,大卫的身体一定有一些古怪,我一遍一遍地给他验血,所有能想到的测验我都做过了……后来,我又以为是某种过敏源引起的,我给他做了几乎所有的过敏源测试,但依然没有找到真正的发病原因。”
  这倒是一个新情况,哈里斯思忖着,他打起精神来,案情资料里可没有提到过这一点。
  “第三年,大卫又发病了一次,和前一次一样,他陷入了昏迷,同时伴有不明高烧。但是这一次的发病时间比前一次更长,大卫这一次足足昏迷了两天两夜才苏醒。”哈里斯察觉到了朱蒂语气中的苦涩,他想象着一个23岁的年轻姑娘面对爱人突如其来的未知疾病时是多么的焦灼。“我意识到大卫的身体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发疯一样地带着大卫到处做检查,但……”朱蒂苦笑一声,“医生们也查不出任何问题。”
  “他的父亲知道这个事情吗?”哈里斯忍不住问道,“要知道,大卫的父亲可是伊恩·哈德逊……”
  “他知道,但他也束手无策,他也知道了大卫没有性能力的事实,他希望我离开大卫。”
  “你拒绝了。”哈里斯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是的,我拒绝了,我不能离开他。我不会离开他,”朱蒂点点头,哈里斯注意到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坚定,“第四年,不出所料,大卫又发病了,这一次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我不得不给他注射生理盐水和营养液来维持他的生命。但是这一次,出现了新状况,大卫的皮肤在脱落,大片大片的皮肤从他的身体上脱落下来……就像一条蜕皮的蛇。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的身上是白嫩的新生皮肤。   “第五年,情况更严重了,大卫又发病了,而且是一年内两次——第四次和第五次。我统计了他前几次的发病时间间隔,时间间隔正在缩短。第一次发病与第二次发病之间,间隔了16个月;第三次发病,距离第二次间隔了12个月;第四次发病间隔了8个月;第五次仅仅间隔了6个月。而且每一次发病持续的时间都越来越长,第五次的时候,大卫昏迷的时间已经到了一个星期。每一次发病,他的皮肤都会脱落一次。
  “但我们依然束手无策,情况已经非常严重,我们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但是大卫不准我去找他的父亲哈德逊。”
  看起来,大卫和他的父亲相处得并不是很融洽。哈里斯心想,这个女人说的是真的,哈里斯翻看过六年前的医院诊疗记录,的确留下了大卫的就诊记录。
  朱蒂交叉着双手,看得出,她很紧张,“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卫死去——是的,我预感到大卫一定会死去,而且是死于这种残酷的折磨。我只能去找他的父亲求助。但是哈德逊却对我大发雷霆,他派人将大卫接回了家,并且禁止我再见到大卫,从那以后,整整四年,我没有再见过大卫。”
  后来的事情,哈里斯已经知道了,半年前,她闯进了哈德逊的豪宅,绑架了——也许是带走了大卫。他在心里摇摇头,“你们离开了佛罗里达以后,又去了哪里?”
  “希腊。”


  2049年10月1日,希腊,雅典。
  爱琴海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波浪,游人如织,手持“的的乌梅梅利”冰激凌的儿童在人群中嬉笑穿梭。大卫和朱蒂来到了帕特农神庙,二十五个世纪的时光给这座神庙刻上了难以磨灭的印迹。庙顶已经坍塌,雕像也荡然无存,浮雕也被剥蚀,但仍然巍峨矗立的朵利亚式柱廊依稀诉说着当年的辉煌。
  “这里原来有一座12米高的雅典娜女神雕像,”大卫说,他抬头望去,凝视着已经不存在的庙顶,只看到了2049年的深蓝色天空,“雅典娜曾经和波塞冬争夺雅典,雅典娜选择了和平,波塞冬选择了战争,宙斯裁定了雅典娜成为这座城邦的守护神。雅典的工匠们为了纪念希腊城邦战胜波斯,建造了这座神庙以供奉他们的守护神。他们精心挑选了潘太里科大理石和帕罗斯大理石建造柱廊和雕像,他们深信这座神殿将不朽地存在下去。”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朽的,这座神庙毁于战火,波塞冬终究还是胜利了。”朱蒂轻轻说。她看着大卫,金色的阳光在他的头发上跳跃,他的蓝色眼眸映衬着爱琴海的忧郁,刀劈斧削似的侧脸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座复活的雕像。朱蒂有些不安地打住了这个想法,她总感觉大卫和以前不同了,但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大卫走到一座男性神祇雕像面前停住了脚步,这座雕像已经不再完整,高举的胳膊只剩下短短一截,左手垂落在身旁,大理石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前方。
  “这是阿多尼斯①,”大卫说,“你知道阿多尼斯吗?朱蒂。”
  “是的,我知道,”朱蒂回应道,“他是一个美男子,春季植物之神。”
  “想知道更多吗?”大卫微微一笑,他转过头看着朱蒂,他指指雕像,“关于阿多尼斯。”
  “当然。”朱蒂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自从来到雅典之后,大卫的精神状态一直不错,这是个好消息,朱蒂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大卫。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大卫的怪病并没有好,但大卫却一直对他的病情避而不谈。
  “阿多尼斯的美貌是和罪恶伴随而生,”大卫开口说道,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忧郁,“女神阿佛洛狄忒妒忌密耳拉的美貌,设计让密耳拉与其父塞浦路斯国王喀尼剌斯乱伦。当喀尼剌斯发现中计之后,盛怒之下准备用宝剑刺死已经怀孕的女儿密耳拉和她未出生的孩子。造成这一切的阿佛洛狄忒产生了愧疚之情,她施法将密耳拉变成一棵没药树。”
  “当阿多尼斯出生之后,阿佛洛狄忒将其委托地狱女王珀耳塞福涅抚养。当地狱女王打开包裹见到这个异常漂亮的孩子时爱不释手,她拒绝将阿多尼斯再还给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忒为此特地亲自来到地下世界试图赎回阿多尼斯,但还是遭到拒绝。爱情女神和死亡女神对阿多尼斯产生了争夺,在这场爱情与死亡的争夺中,没有胜利者。众神之王宙斯裁决阿多尼斯每年有六个月在冥界与死亡女神陪伴,有六个月在人间陪伴爱情女神。于是阿多尼斯每年死而复生,永远年轻,容颜不老。”
  大卫讲完了阿多尼斯的故事之后,转身看着朱蒂,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但朱蒂却感到遍体生寒,她敏锐地察觉到大卫讲述这个故事并不是偶然,在这个让人心碎的故事后面有着更深的含义,“朱蒂,亲爱的,我知道你一直在好奇我的病情,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快死了,在这场爱情女神和死亡女神的争夺中,死亡取得了胜利。”
  “不!”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朱蒂的眼泪依然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她后退两步,仿佛要远离大卫的这句诅咒,“不,你不会死的。”
  大卫静静地看着她,走上前轻轻地把朱蒂拢在怀里,他轻轻摇摇头,“朱蒂,我的爱人,我的女神,你不明白……没有什么是不朽的,我们的肉体都会死去,回归它来的地方,尘归尘,土归土。我们为新生而欢笑,为死亡而哭泣,但是新生和死亡都是生命本身的一部分。所有人都会死的,我也会死,只是我不愿意死在那个冰冷阴暗的实验室里,我想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和你在一起。”
  “实验室?”朱蒂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她抬起头看着大卫,“这四年,你一直待在哈德逊博士的实验室里?”
  朱蒂明顯地感觉到大卫的肢体变得僵硬,那种难以言说的阴郁又重新回来了,但这一次大卫没有回避,他点了点头。“是的,他的私人实验室。”他补充道。
  “他一直在试图治疗你?”朱蒂问道,她的心里涌现出一丝希望,“他成功了吗?”
  大卫摇摇头,“我不知道。”


  朱蒂停止了讲述,审讯室里陷入了沉默。哈里斯开口说道,“那么,让我总结一下,你在十年前认识了大卫,当时的大卫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四年前大卫被哈德逊教授接回了家——我看过相关报道,据说大卫得了一种奇怪的阳光过敏症——但是根据你的供词,大卫的病似乎另有原因。六个月前,大卫联系了你,然后你偷偷潜入哈德逊教授的家里带走了大卫。你们去了佛罗里达和希腊,在希腊,大卫告诉你,在这四年里,大卫一直待在他父亲的私人实验室里,而且,他快死了,我说的对吗?”   朱蒂点点头,“是的,你总结得很好。”
  “那么,大卫为什么不自己离开家?为什么要你偷偷潜入去带走他?”哈里斯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他被软禁了,”朱蒂马上回答了他,“他的父亲软禁了大卫,禁止大卫出门,并且拒绝了任何人到家中探访。”
  哈里斯轻轻摇摇头,“你知道哈德逊是谁吗?”
  “当然,”朱蒂咬着自己的嘴唇,“他是我的导师,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遗传学家,在多基因疾病治疗领域获得了非凡的成就。他攻克了多基因疾病的基因疗法,治愈了唇腭裂、无脑儿、原发性高血压、青少年型糖尿病、青少年精神分裂、先天性心脏病等等棘手的多基因疾病,并因为获得了2032年诺贝尔生理学奖……”
  哈里斯做了个手势打断她,“那么,你在指控一位世界著名的科学家软禁了他的儿子?恕我直言,朱蒂小姐,我看不出他这么做的任何理由……你的指控似乎站不住脚。我知道哈德逊的儿子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但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严重。不过,作为一个父亲,哈德逊博士有权力保护大卫的隐私……”
  朱蒂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讥讽,“当然,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伊恩·哈德逊是世界公认的顶尖基因科学家,谁会相信我的话呢?”
  “我相信事实,”哈里斯凝视着她的脸,试图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你可以用事实说服我。”
  “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事实了,”朱蒂说,“很快,哈德逊做的可不仅仅是软禁大卫。”
  “他还做了什么?”哈里斯逐渐开始意识到这个案子绝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绑架案。
  “你还没有意识到吗?”朱蒂冷冷地提示他,“我相信如果你看过大卫的档案,你一定会发现他是一个试管婴儿。”
  “什么?”哈里斯吃了一惊,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朱蒂的暗示,“不,我看到的档案里并没有提到这一点,你在撒谎,大卫出生于2018年,自然分娩,他的母亲海伦并没有做过胚胎植入。”
  “因为你看到的不是真实的档案,”朱蒂轻蔑地一笑,“有人篡改了档案,这非常简单。”
  “我会核实此事的,”哈里斯严肃地说,“听着,不管你在指控什么,你都毫无依据……”
  “我有证据,”朱蒂打断他,“所有的证据都在那只黑色的手提箱里。”
  “什么手提箱?”
  “大卫从家里离开的时候一直带着一个黑色的密码箱,”朱蒂说,“那里面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它现在在哪里?”哈里斯和特工们搜索了整个建筑,他很确定并没有发现什么密码箱。
  “我把它寄给了你们,”朱蒂疲倦地说,“也许你的局长大人已经收到了。”
  “那里面装了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朱蒂冷冷地说,“还是让我继续告诉你后来发生了什么吧。”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听了大卫的话,朱蒂慌乱地说,她紧紧地抓着大卫胸前的衣服,“要是他成功了,你就不会……”
  “冷静,朱蒂。”大卫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死亡并不可怕,肉体总会死去,你应该明白这一点……我的病没有好起来,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我不想死在冷冰冰的实验室里,我一直都很想来希腊,古老的希腊文明孕育出的每一个神话都蕴藏着关于生命和死亡的思索……”
  “那么,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朱蒂尖声叫道,“哈德逊博士即使没有办法治好你,至少他肯定知道你得了什么病!”
  大卫的眼神暗淡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朱蒂,我会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
  “那个箱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朱蒂追问道,“为什么你一直不打开?”
  大卫沉默良久,他的目光越过朱蒂的肩头,望向远方的爱琴海,太阳正在西沉,海面上洒满了金光,“那里面藏着我的生命之秘,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交给你,朱蒂,但不是现在。”
  他们本来计划第二天前往宙斯神殿,但却没有成行,当天晚上,让朱蒂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大卫又发病了。
  这一次的发病来得比四年前更加凶险,整个夜里,大卫都在发着高烧,他神志不清地呻吟着,汗水浸透了床单。朱蒂强忍着泪水帮大卫擦拭着身体,她知道去医院是没有用的,所有能做的一切都在四年前尝试过了,而且即使是大卫的父亲也没有办法治好他。
  天亮的时候,大卫的皮肤开始脱落,露出了下面粉白色的新生皮肤。但是这一次似乎不太一样,朱蒂注意到在新生的皮肤和脱落的皮肤之间多了一层淡黄色的黏液。她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些黏液,帮助大卫把脱落的老皮去掉,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气味。奇怪的是,那并不是死亡的腐臭味道,而是一种婴儿身上才有的气息。
  朱蒂不知道大卫的这一次发病会持续多久,她要求酒店服务员直接将餐点送到房间门口,并且预付了半个月的房费。大卫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他的老皮肤已经全部脱落干净,但是新皮肤上一直不停地分泌着黏液,朱蒂一直在帮他擦拭。有一天晚上,朱蒂怀抱着大卫,把他的脑袋放在自己怀里,她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大卫的脸上。朱蒂向所有的神灵祈求,祈求上帝、佛祖、安拉、宙斯……如果你们能听见我的祈祷,请你们让大卫脱離痛苦吧。不久之后,她又开始怨恨造物主,为什么你们给了他这么英俊的肉体,又要让他遭受如此的痛苦……
  朱蒂的手抚摸过大卫的脸,她惊恐地发现大卫的眉毛正在脱落,就像秋天的落叶般从他光洁的额头上滑落到枕头上。不,不仅仅是眉毛,大卫的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了。朱蒂再一次痛哭起来,她第一次意识到大卫可能真的快死了,死亡女神即将从爱情女神手里夺走阿多尼斯。
  当大卫醒来之后,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这一次的病情似乎严重影响了大卫的认知,他花费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更让朱蒂感到痛苦的是,大卫似乎丢失了很多关于他和朱蒂之间的记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和朱蒂十年前的相识……
  “不要为我担心,”大卫安慰着朱蒂,他消瘦了很多,脸庞几乎变了形,但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们回美国吧,时间不多了。”   离开希腊之前,他们去了奥林匹亚,那里是历史和神话交错的地方,那里有巍峨的宙斯祭坛和希拉神殿。但神殿都已坍塌,只剩下倒下的石柱和残存的地基。
  “据说,当宙斯雕像还在的时候,当人们走进神殿,视线正好与宙斯的脚掌平齐,隐喻着人类对众神的绝对臣服,”大卫感慨地说,“看看吧,朱蒂,这里是众神时代最后的余晖,即使是众神也有逝去的一天。”
  “世界上没有神,”朱蒂紧紧地握着拳,尖利的指甲把她的掌心扎出了血,“没有神听见了我的祈祷。我们走吧,”她说,“离开这里,离开这堆破石头。”
  大卫若有所思地看着朱蒂,轻轻地说:“好。”
  第二天,他们就坐上了返回美国的超音速客机。
  他们没有去华盛顿,而是直接去了缅因州,朱蒂的父母在卡兰迪小镇有一座空置的房子。那座房子临近海滩,站在二楼的平台上,可以看见北大西洋汹涌的海浪日夜不停地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偶尔会有海鸥在天空鸣叫着掠过。
  在卡兰迪,朱蒂和大卫度过了最平静的一段日子,当然,是在大卫再次发病之前。他们会在清晨和傍晚沿着海岸散步,依偎在沙发里一起读阁楼里那些落满了灰尘的硬皮书。但是大卫始终没有让朱蒂打开那个密码箱。
  有一天,大卫选了一本丁尼生的诗集让朱蒂念给他听。当朱蒂念到那首《提托诺斯①》时,大卫凝神细听,久久没有说话。朱蒂念完之后,抬起头看了一眼大卫,发现大卫正神情专注地看着她。
  “你喜欢这首诗?”朱蒂放下书。
  大卫点点头,他轻声问道:“这首诗叫什么名字?”
  “提托诺斯,”朱蒂说,“可我不知道提托诺斯是谁。”
  “我知道,”大卫肯定地说,“我就是提托诺斯。”
  “什么?”朱蒂惊奇地看着他,“那我是谁?”
  “你是厄俄斯。”
  “我想,她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女神,”朱蒂微笑着说,“她和提托诺斯在一起了吗?”
  “是的,”大卫坚定地点点头,“他们永远在一起。”
  当天晚上,大卫再次发病了。他的昏迷时间变得更长了,他的皮肤依然在脱落,黄色的黏液更多更黏稠,朱蒂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些黏液,却总是擦不尽。在沉睡了一个夜晚之后,朱蒂惊恐地发现,刚刚过去的夜里,快速分泌的黏液几乎已经将大卫的整个身体都包裹住,而且那些黏液已经形成了一个胶质的壳。
  “天哪……天哪……”朱蒂看到大卫的脑袋都已经被壳包裹了,她以为大卫死了,她开始徒劳地试图抠掉那层黏液凝结的壳,但是那层壳比她想象的要坚韧,让她想起了虫茧……朱蒂哭喊着使劲地撕着那层壳,当她终于扯开一个缝隙时,朱蒂停了手,她意识到大卫可能还活着,茧壳的缝隙里流出了红色的鲜血。她分明看到大卫在卵壳里痛苦地蜷缩了一下。
  她伤害到了大卫……朱蒂手足无措地站着,浑身发抖……我该怎么办,她意识到大卫没有死,他还活着!他到底怎么了……天哪,天哪……朱蒂慌乱地在房间里走动着,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这种情况……这时,她看到了那个密码箱。
  “那里面藏着我的生命之秘。”大卫的话突然在朱蒂的脑海中响起。
  生命之秘,大卫的生命之秘……朱蒂不顾一切地冲到密码箱跟前,“叭”的一声,她很轻松地就打开了箱子,密码箱并没有上锁。
  一个小时后,朱蒂跌坐在地板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明白了一切。


  “你是说,大卫没有死?”哈里斯惊愕地瞪圆了双眼,他终于意识到他在卡兰迪看到的是什么了,那不是装着残肢的“袋子”,那分明就是一种卵壳,“我的上帝,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卫是一个试管婴儿,”朱蒂重复道,“详细的证据都在那个箱子里。哈德逊,这个丧心病狂的魔鬼,他从海伦的卵巢里取得了五个卵子,用自己的精子进行了人工授精,然后对这五个受精卵都进行了基因编辑,只有一个受精卵存活了,那就是大卫。”
  “这不可能!允许人类基因编辑的法律是在2020年生效的,但是大卫是2018年出生的……如果你想告诉我,哈德逊在2018年的时候就开始对人类基因进行编辑,而且对象是自己的儿子……”
  “是的,”朱蒂点点头,“我了解哈德逊,这个人一直认为人类社会早就应该放开基因编辑技术。他很早之前就大量地用动物做基因编辑实验,但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疯狂到用自己的儿子做实验!”
  “你有证据吗?”哈里斯惊声问道,“你是想告诉我,哈德逊是一个用亲生儿子做实验的疯狂科学家?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指控。”
  “当然,所有的证据都在那个手提箱里。大卫发现了一切,他把所有的资料都整理好了放进了那个密码箱,然后带出了实验室。这些证据不仅包括实验记录和实验日志,更重要的是,那里面包含了详细的基因修改记录。”
  哈里斯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结结巴巴地说:“这太疯狂了,难以置信,所以,你是说,哈德逊对大卫的基因进行了编辑,所以才导致了大卫的怪病?”
  “的确如此。”朱蒂点点头。
  “可是,哈德逊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卫是他的兒子。”
  “哈德逊太自负了,他以为自己真的掌握了上帝的手段。”朱蒂冷冷地说,她突然问道,“你对基因了解多少?”
  “什么?”
  “基因,DNA,双螺旋结构。”朱蒂重复道。
  “基因……人人都知道基因,双螺旋结构,染色体什么的,”哈里斯回忆着他大脑里关于基因的知识,“基因通过转录表达来建造我们的身体,如果基因产生了缺陷,就会导致转录的蛋白质发生异常……”
  “让我们用更通俗的语言来说吧,”朱蒂打断他,“基因是由核苷酸组成的碱基对序列,我们人类的身体内大约有30亿个碱基对。如果我们的身体是一座大楼,那么基因就是建造这座大楼所需的图纸,在这座大楼的每一个房间里都存放着一份完整的基因档案。”
  哈里斯没有打断她,他知道他们终于走到正题了。   “但问题在于,基因到底是什么。有一个学者曾经提出一个观点,所有的生物都是基因为自己建造的生物机器,换句话说,所有的生物体都是基因的奴隶。生物们觅食、争斗、交配……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基因流传下去,”朱蒂说,“就像阿多尼斯,春生秋死,短暂的肉体会消逝,只有基因是永恒的。你相信这种观点吗?”
  “听起来很酷,”哈里斯谨慎地说,“但我不喜欢这种说法。”
  “没有人喜欢,但是作为科学家,我们不能简单地根据喜恶对一个观点保持视而不见。事实上,有很多科学家都支持这个观点。不得不说,随着人类对基因的深入了解,科学家们发现基因是宇宙中最精巧的结构。正是基因强大的复制自己的欲望才造就了这个多彩斑斓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地球上真的只有一种生命,那就是基因本身。所有的生命体都是基因建造的不同生物机器,千变万化的生物体是基因为了适应各种不同的环境而做出的尝试。如果真的存在一个造物主,一个上帝,他无须亲手制造飞鸟和游鱼,也不必亲手制造亚当和夏娃,他只需要编写一段基因就足够了。”
  “你是说,真的存在一个上帝?”
  “不,”朱蒂摇摇头,“米勒上帝的原始汤里自发地产生了11种氨基酸分子。这个实验已经证明了:基因只是一种自组织现象,这种自组织现象和氯化钠晶体以及雪花的形成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是自组织现象本身是由宇宙更深层的规律和性质决定的,如果原子间的化学键稍微小一点,也许生命根本不会产生。换句话说,人类要理解基因本身的难度,不比获得物理学大一统方程更简单。还有学者悲观地说,作为基因制造的生物体,也许人类永远无法真正研究清楚基因,正如一个人无法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拉离地面。
  “这种说法很悲观,但是基因仍然充满了神秘感。科学家们早就可以绘制人类的基因图谱,但科学家们只是把档案库的书用我们的字母描绘出来,换句话说,我们能看懂每一个字符,但我们没有办法读懂这本书。科学家们只是初步搞懂了其中的一小部分段落描绘出了大楼的某些结构,但是更多的段落是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人类的30亿对碱基中,只有大约8.2%的基因明确表达了,称之为外显子;换句话说,有91.8%的基因完全没有表达,我们将其称为内含子,也有人把它们叫作多余基因或者垃圾基因。甚至还有神秘论者认为这些无用基因里记录着上帝给人类的终极密码。但是哈德逊提出了一个观点:他认为内含子中蕴含着人类进化的秘密,也就是说,人类进化过程中的全部信息都被记录在了内含子之中,只是不会表达出来。不,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人类胎儿的胚胎期实际上就经历了从单细胞生物、鱼、两栖动物、爬行动物、哺乳动物的演化,这些内含子实际上在我们的胚胎期就已经表达过。当然,有些内含子偶尔的表达也造成了灾难性后果,比如FSHD①就是由于无用基因偶然的启动导致的病症。
  “哈德逊在基因编辑上的造诣首屈一指。可怕的多基因遗传病曾经困扰了人类很久,唇腭裂、无脑儿、原发性高血压、青少年型糖尿病、青少年精神分裂、先天性心臟病……治疗多基因遗传病的难度非常大,他需要找到所有的致病基因,并且加以编辑。有一句中国古话,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个基因可能都有未知的作用,轻易编辑一个基因很可能会造成灾难性后果……”
  “我明白。”哈里斯努力地跟着朱蒂的思路,“我是说,为什么不能从碱基对直接推导出结果?我是说,一段基因在转录成为蛋白质的时候,这个过程仍然是科学的、可描述的,不是吗?”
  “很难做到,从核苷酸图谱很容易推导出氨基酸图谱,但氨基酸组成的蛋白质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蛋白质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氨基酸构成体,蛋白质之间的相互作用,时序因素都会对蛋白质本身的功能有极大的影响。而且,即使更改一个碱基对,就能改变整个蛋白质分子,而我们对这种蛋白质分子的作用几乎一无所知。一种多基因疾病涉及的蛋白质甚至高达几百万种。从最基础的核苷酸序列到基因,再到蛋白质和组成我们的身体,这其中逐级放大的结构噪音足以淹没我们的一切尝试。”
  “……但是哈德逊做到了,我现在明白了,他得到诺贝尔奖的确名至实归。”尽管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哈里斯依然理解了朱蒂的意思。
  “没错,哈德逊是一个天才,但是他的成就建立在罪恶的基础上,这个魔鬼居然敢用自己的儿子做实验,凡间的法律已经很难审判他了。”朱蒂冷冷地说。
  “他都做了些什么?”
  “从实验记录里,我看不出来,我相信除了哈德逊自己,没有人能看出来,”朱蒂摇摇头,“但是他试图和基因对抗。”
  哈里斯扶了扶额头,“我不明白……我们怎么对抗基因?自杀吗?”
  “基因为了自己的延续而制造了生物机器,生物机器诞下后代之后就完成了基因赋予的使命,基因继续传递下去,而生物机器会衰老、死亡,为新的生物机器腾出位置。基因让死亡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但是作为有意识和会思考的人类,一直在试图对抗死亡。希腊人幻想出能够永生的众神和不死泉;埃及人制作木乃伊,幻想灵魂归来得以永生;中国的秦始皇派出船队试图寻找不死仙丹……每一个民族都有着关于永生的幻想和传说。而现代医学在对抗基因给人类设定的寿命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古代的人类几乎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曾孙,能见到自己的孙子都属罕见。而现代人类的寿命在医学的帮助下已经大大超出了基因所需的人类寿命。但人类在这场与基因的对抗中只取得了一点微弱的优势,而哈德逊想取得这场战争的彻底胜利,”朱蒂顿了顿,“是的,你没有听错,哈德逊试图征服死亡。”
  哈里斯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分量,他惊奇地望着朱蒂,“你是说永生?就像……”哈里斯在脑中搜索着,“就像灯塔水母?”
  “灯塔水母并不是永生的,”朱蒂纠正他,“只有少数灯塔水母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才会返老还童,大部分灯塔水母依然会衰老然后死去。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永生的生物,永生的是基因。”
  “所以,哈德逊失败了?”不知道为什么,哈里斯竟然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哈德逊不仅没有让他的儿子永生,反而让大卫在极大的痛苦中死去。   “不。”朱蒂说,“他成功了。”
  “你说什么?”哈里斯大吃一惊。
  “你没有听错,他成功了。大卫得到了宙斯的恩宠,以凡人之躯,获得了不死之身。”朱蒂一字一顿地说。


  一个星期之后,卵壳破裂了,大卫从卵壳里钻了出来。
  很难形容大卫现在的情况,他已经变得……矮小,就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朱蒂强忍着泪水帮大卫洗了澡,他很乖,没有任何反抗。大卫一直没有说话,就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他在晚上依然会依偎在朱蒂怀中安睡,似乎只有在朱蒂怀里,他才有足够的安全感。当朱蒂消失在他视线里,大卫会惊恐地尖叫。
  朱蒂知道大卫还记得她,当他们的眼神对视时,朱蒂看到大卫正在试图告诉她什么,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朱蒂含着泪水告诉大卫,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大卫,我看到了手提箱里的所有资料,我会去揭发那个魔鬼,我会一直陪伴着你……”朱蒂轻轻地念起了那首《提托诺斯》,大卫听到这首诗之后,逐渐安静了下来,沉沉睡去。
  ……
  森林会腐朽,森林腐朽而倒下
  蒸汽把它的重负泪洒大地,
  人来了,他耕田,然后躺在下面;
  活过许多年,天鹅也要死去。
  唯独我,受到残酷的永生熬煎,
  而在你手臂环抱中慢慢枯萎。
  在这儿,在世界安宁肃穆的边缘
  一个白发苍苍的幻影,像个梦,
  彷徨在东方永远寂静的太空,
  在雾霭中,在晨曦微明的大厅。
  ……
  ——丁尼生《提托诺斯》


  “可是……”哈里斯张了张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可怕的照片,再加上朱蒂对大卫的病情描述,那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一个永生的人类……
  “你认为永生的人类是什么样的?浑身闪着金光?”显然,朱蒂知道哈里斯在想什么,“你认为一个永生人最重要的特点是什么?”
  “他不需要繁殖?”哈里斯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肉体是永生的,那么基因就没有必要通过肉体的繁殖流传下去……
  “的确如此,大卫的身体不再产生精子,不管哈德逊都做了些什么,基因已经给了答案,大卫不需要有性能力,他的肉体就是这个新种族的本身。”
  “可是怎么解释大卫身上发生的事情,他怎么会变成一只卵?”
  “哈里斯先生,”朱蒂叹了口气,“你是否还记得我刚才提到的占据人类整体基因91.2%的内含子?哈德逊认为这些基因其实是生命体在演化成人类的过程中留下的数据记录,换句话说……这些基因蕴含着从最古老的细菌到人类之间的所有物种的制作蓝图。”
  哈里斯终于听懂了朱蒂的暗示,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说,大卫正在退化?”
  “退化?不——”朱蒂摇摇头,“这不是退化,而是演化——這里存在一个广泛的误区,人们普遍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灵,是所有的生物体中进化最完善的生命体,但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在早期,科学家们绘制的树形进化图中,人类雄踞于进化之树的顶端,这本身就是一种人类沙文主义的体现。但实际上,生物学家们早就意识到了进化树图谱的错误。他们很早就开始使用环状进化图来展示演化路线,在这张图里,人类和现存的其他生命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所有的生命都是几十亿年演化的结果,人类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人类和动物不同,我们有智慧。”哈里斯苍白地辩解道。
  “生命体演化的目的是为了让基因更好的流传下去,而不是为了演化出智慧,”朱蒂冷冷地说,“智慧只是生命体演化过程中无数条道路中的一条而已,是一个偶然产生的结果。从适应环境的角度上讲,人类进化得并不比水熊虫更出色。而且,智慧和自我意识本身已经开始成为基因的敌人,丁克族和永生的幻想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
  “不管哈德逊做了什么,他都牵动了一条非常关键和重要的线,整个大网都受到了影响。大卫的基因开始调整演化方向,它们正在把大卫的身体改造成适合永生的生物机器。大卫的每一次发病,都是一次大的调整。直到我带大卫到达了缅因州之后,真正的演化过程开始了:第一次变成卵壳以后,过了大约一个月,大卫第二次变成了卵,他的躯体变得更小,他在萎缩……”朱蒂艰难地说出这个词语,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她继续往下说,“他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一个人类,但我知道,那就是大卫——每一次从卵壳里出来的大卫都不同,他似乎正在走一条生物学上的反演之路,从哺乳动物,到爬行动物……我以为他会变成一个两栖动物,但是我错了,这个过程并不是反演,而是另外一种尝试。大卫的基因正在把他改造成一种新的生物,一种从未在地球上出现过的生物。”
  “那么,卡兰迪现场发现的卵,是第几次异变?”哈里斯追问道,“请原谅我使用异变这个词语……”
  “第四次,”朱蒂回答,“我注视着我爱人的身体逐渐萎缩,每一次从卵中破壳而出的大卫都是如此的陌生,”朱蒂的泪水滚落下来,“第三次异变之后,大卫已经丧失了智慧,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动物。但是我知道,他还认识我,他还会依偎在我身边静静地入睡。当他狂躁的时候,我会为他念《提托诺斯》,他就会安静下来。”
  “但是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忍受不了那个魔鬼还逍遥法外,我报了警,我要亲手揭发那个魔鬼,是他把大卫害成了这样。”朱蒂哭泣着,“我无法忍受这一切了,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我宁愿大卫早在四年前就死去,也比现在……”她终于说不下去了。
  哈里斯走到哭泣的女人身边,他把手掌轻轻地放在女人的肩头,试图安慰她。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呜呼!这个灰色的幻影,他曾经
  是一个人——如此俊美而荣耀,
  你选中了他,使他豪迈的心里
  觉得自己纯粹就是一个神!
  我要求你:“请你给予我永生。”   你嫣然一笑应允了我的要求,
  像富人随手给予而毫不考虑
  但强大的时序女神铁面无情,
  击倒了我。把我毁坏、耗损,
  尽管她们杀不死我,却叫我
  以残废之躯与永生的青春做伴,
  永生的老朽在永生的青春身边,
  我成了一堆灰烬。
  ——丁尼生《提托诺斯》


  一天后,胡佛大厦。
  一大早,哈里斯就来到了局长赫尔曼的办公室,他昨晚睡得不好,非常不好。整个夜里,他都一直处于不间断的噩梦之中。此时,他坐在赫尔曼对面,手里端着一杯浓咖啡。
  他急切地说:“快告诉我,那个女人疯了,她说的一切都是臆想,对吗?”
  “她说的很可能都是真的。”赫尔曼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的幻想,哈里斯注意到这位局长大人今天的黑眼圈尤其醒目,看起来他昨晚也没有睡好,“昨天晚上,调查局的基因专家们彻夜未眠,他们仔细研究了那份证据,所有的专家都倾向于朱蒂没有撒谎。”
  “可是大卫的确死了,不是吗,他根本不可能变成什么怪物……”
  “大卫没有死,”局长点燃一根哈瓦那,晃了晃金属烟盒,“来一根?”
  哈里斯点点头,赫尔曼拿出一支新雪茄,帮他剪掉了雪茄头递给哈里斯,哈里斯接过雪茄点燃,吸了一口,然后猛地咳嗽起来。
  “大卫没有死,”赫尔曼局长说,“他们检查了那只卵,那里面的确有一个正在变化的生物,就像装着蝴蝶的茧。”
  “我不明白……”哈里斯被雪茄呛出了眼泪,“你们怎么打算处置那只卵?”
  “已经有人接手这件事情了,”赫尔曼指指上方,他的面孔在烟雾后面时隐时现,“不过说真的,这个故事真的非常迷人。”
  “一个女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爱人变成一个动物?”哈里斯摇摇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提托诺斯,”局长说,“朱蒂多次提到了提托诺斯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再适合不过了。”
  “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古老的希腊神话:提托诺斯是一个王子,一个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女神厄俄斯爱上了他,他们很快乐。但是厄俄斯知道提托诺斯是凡人之躯,总有一天会衰老和死去,于是女神找到众神之王宙斯,祈求宙斯赐予提托诺斯永生的能力。总之宙斯最后答应了厄俄斯的请求,他真的赐予了提托诺斯永生的能力。”
  “唔……”哈里斯若有所思,“朱蒂似乎提到过宙斯的恩宠,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比喻。”
  “那的确是一个比喻,”赫尔曼弹了弹烟灰,“但这不是故事的全部。随着时间的推移,厄俄斯惊恐地发现提托诺斯长出了皱纹,头发变得花白,牙齿脱落,他正在变得衰老。这时厄俄斯才意识到宙斯虽然赐予了提托诺斯永生的特权,但并没有赐予他青春永驻的能力。但是别忘了,提托诺斯是永生的,死亡可不是衰老的终点。他逐渐萎缩,变得像一个干枯的婴儿,然后变成一只走来走去的动物,最后提托诺斯变成了一只蟋蟀或者蜘蛛,在笼子里永远地歌唱,也有人说它变成了一只蝉,飞向了高空,离开了厄俄斯。”
  沉默了一下,局长补充道:“朱蒂原本以为大卫是阿多尼斯,但她后来才明白,大卫不是阿多尼斯,而是提托诺斯。”
  “我的老天!”哈里斯长大了嘴巴。
  “瞧瞧,古老的神话已经告诉了我们,永生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哈德逊自以为从宙斯那里窃取了永生的药水,但他永远也不知道宙斯在想什么。”赫尔曼耸耸肩,“你的新任务来了,哈里斯。”
  “什么?”
  “以宙斯的名义,”赫尔曼丢掉雪茄,两只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向前,蓝色的眼珠在眼镜片后面射出冷酷的光芒,他庄重地说,“我命令你去逮捕哈德逊,他犯下了严重的罪行。朱蒂说的对,凡间的法律恐怕已经很难惩罚他了。”

尾 声


  五十年后。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来到了华盛顿郊区的墓园。秋风瑟瑟,紫色的马尾鸢在风中摇摆,银杏树叶将大地染成了金色,这是一个緬怀故人的日子。一排排白色的墓碑在草坪上整齐地矗立着。这座墓园里有一千五百座白玉大理石雕塑,包含了文艺复兴期间几乎所有有名的雕塑副本。走过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时,老妇人停住了脚步,她抬头望去,俊美的大卫正用无神的眼睛望向远方,一阵风吹过,落叶萧萧。
  “大卫……”朱蒂·琼斯轻轻地说。她低下头继续向前走去,绕过了几株老橡树,来到了一个洁白的大理石墓碑前。墓碑上刻着简单的墓志铭:
  大卫·哈德逊长眠于此
  (2018-2050)
  朱蒂·琼斯已经老了,她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五十年前,FBI逮捕了伊恩·哈德逊,朱蒂被无罪释放。她再也没有见过大卫。不久之后,官方发布了正式通告:哈德逊出于治疗遗传性心脏病的目的,非法修改了大卫的基因,但他的错误操作却导致大卫患上了更多的多基因疾病,并且在几个月之后去世。但是朱蒂没有见过大卫的尸体,新闻媒体也对此事保持了一致的缄默。伊恩·哈德逊被判处了十年监禁,他死于2063年,他的妻子海伦死于2066年。
  朱蒂看着这座简单的墓碑,她轻轻地将一束花放在了墓碑上。
  “大卫,”朱蒂苍老的声音被风带向远方,“我是朱蒂,我快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你说得对,新生和死亡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我知道你还记得我,即使你已经忘记了一切,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还记得我。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长眠在这堆泥土下面,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天堂里等着我。”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她伸出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轻声低语:“噢,大卫,我的爱人……”
  这时,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飞来,它忽闪着翅膀,轻轻地落到了大理石墓碑上,一双美丽的翅膀轻轻地扑打着。朱蒂愣愣地看着那只蝴蝶,她颤巍巍地伸出了手,蝴蝶飞起来,轻轻地落在了她的手心。
  朱蒂干涸的眼眶湿润了,她举起手,蝴蝶却不肯离去。朱蒂闭上眼睛,是你吗?我的提托诺斯……是你听到了我的呼唤,来向我告别吗?提托诺斯,提托诺斯,你是否飞过了高山和海洋,飞过了酷暑和寒冬,只为寻觅你的厄俄斯……
  蝴蝶离开了她的手心,朱蒂睁开眼睛,她看见蝴蝶围绕着她盘桓飞舞,依然不肯离去。一曲歌声在朱蒂耳边响起,如泣如诉,宛转悠扬……我的爱人,是你吗?是你在歌唱吗?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厄俄斯,我是你的爱人……
  你玫瑰红的暗影冷冷地浴着我,
  冷冷的是你的星光,我枯皱的脚
  踏着你微明的门槛发冷,当蒸汽
  从那朦胧的田园上升,在那里
  住着有权利逝世的幸福的人们
  和更幸福的荒冢里的死者。
  放我去吧,请把我还给大地。
  你看见一切,你将看见我的坟;
  你每天早晨都更新你的美丽,
  而我,土中土,将忘却这空阔的宫阙
  和驾着银色车轮回归的你。
  ——丁尼生《提托诺斯》
  一阵微风吹过,金色的落叶在她身边飞舞,蝴蝶轻轻地落在了朱蒂的肩头,再也未曾离去。

后记:


  2018年11月,我去深圳参加了科幻大会,恰巧住在南方科技大学附近。科幻大会刚结束,就出现了很科幻的基因编辑事件,这篇文章就在我的脑海里成型了。这篇小文之所以不能放在中国背景,原因有二:1.在中国容易对号入座,此文中第一次人为对婴儿的基因编辑事件的时间就放在了2018年。2.希腊神话的背景放在西方文学背景中会更加合适。
  【责任编辑:迟 卉】
  ①阿多尼斯(Adonis),植物神,王室美男子,如花一般俊美精致的五官,现代阿多尼斯这个词常被用来描写一个异常美丽、有吸引力的年轻男子。阿多尼斯是西方“美男子”的最早出处。
  ①提托诺斯,希腊神话中的悲剧人物,原文中已有说明。
  ①FSHD是一种名为面肩肱型肌营养不良症的疾病,这种疾病是一种最常见的肌营养不良症,在美国《科学》周刊网站上发表的论文说明,这种罕见疾病的致病基因是所谓的内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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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市第一中学国际部尝试推行“分数银行”制度,开放语文、物理、地理等6门课,学生在平时测验、期中考试、期末考试中不及格,可以先向“分数银行”借分,待后期考试获得较高分数,再将所借分数归还。其创设目的,是保护学生的自尊,激励学生努力学习,同时也给他们减压。“分數银行”的灵感来自实体银行,有包括信用评估在内的完整“借贷”流程,且只对考分在及格线上下的学生开放。学生的借分资格实行“一票否决制”,违纪行为
摘要:本文主要从合理规划教学内容、有效改进教学方法和综合运用教学手段三个方面对《机械制图》课堂教学进行了一番探讨,以提高该门课程的教学效果。  关键词:中职;机械制图;教学方法    《机械制图》是中职学校机械专业一门重要的技术基础课,主要培养学生的看图能力、画图能力、空间想象力和应用能力等。《机械制图》课程的教学质量,会影响学生对后续专业课的学习和专业工作能力的培养。因此,专业教师应充分认识到该
考古发现,1600年前,伴随着大约20万盎格鲁撒克逊人的首次“造访”,英国出现了种族隔离社会。这批来自德国、丹麦和荷兰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在人数上少于当地人,却迅速统治了英国,并像对待奴隶一样对待英国人。现在,多于50%的英国人都带有盎格鲁撒克逊人所特有的德国人基因里的Y染色体,德国人与英国人使用的又几乎是同一种语言(英语有很明显的德语痕迹)。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研究人员发现,在连续的15代遗传中盎
摘要:随着我国教育事业的不断改革,互联网已成为教师开展教学工作的重要工具。互联网进入小学语文课堂教学后,既丰富了教师的教学方法,又激发了学生的学习热情,对提高小学语文课堂教学效率起到了重要作用。基于此,本文探究了提高小学语文课堂教学效率的方法,旨在真正提高小学语文教学效率和学生的语文素养。  关键词:小学语文 互联网技术 课堂教学  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它对人们的影响已深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
先说好了:你是一个长相糟糕的丑孩子,要想变美,就得付出代价。  你点点头,在相貌模拟合成器前和梦想中的自己合影留念,机器槽口吐出一张拍立得照片:左边是方下巴塌鼻子的你,右边是浅杏色皮肤、顺直黑发、眉眼如远山连城的标致少年。每一张相貌模拟合成器拍摄的照片背面都印着一行字:十八岁,我会变成美人。  你叹息一声,把照片藏到背包暗袋里,转身走入人群。  这里是未来美人国的首都。游乐园里,“最美”真人秀现场
在高端影像市场深耕多年的柯达,再次携全新的i4000系列和Ngeniuty系列扫描仪亮相。近日,“柯达商业影像解决方案日”全国巡展(北京站)开幕,全新系列产品将全面进入中国市场,给予用户最贴身的体验。  据了解,i4000系列扫描仪包括i4200、i4600两种型号,专为生产型终端用户量身打造, 结合易于使用、一键扫描、综合软件功能等各项优势,简化了与文档管理流程的集成,形成了完整的信息管理解决方
编译 吴再丰    著名的伦敦杜沙夫人蜡像馆,创建于1835 年,是由法国的杜沙夫人所创办。杜沙夫人出生于1761年,亲身经历了1789 年的法国大革命。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玛丽· 安东尼娅被送上断头台时,是她将他们的首级蜡制化。整个蜡像馆分为四个楼层。一楼大厅是第一展室。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算起,到1989年,屈指200年,所以第一展室被命名为《杜沙夫人200 年》。这个展室中的第一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