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幸福的彼岸”这句话,是很多人都不陌生的,几乎成了有关社会、有关人生对美好境界的一种追求。作为特殊术语的“彼岸”一词,我怀疑是从佛教“孽海慈航”或基督教“进入天堂”等意思引伸出来的。不过说来也有可悲意味,人活着的时候,就要在“孽海”(或苦海)里挣扎,只有死了之后,才能被引渡到幸福之域去。可惜人死之后的另一世界是什么样子,谁也没见过。于是,“创造人间天堂”就成了现实社会、现实人生的奋斗目标。但这又有了第二个问题:尘世中的“人间天堂”是什么模样?回答这个问题,最好要听听中国人的习惯用语。
　　古代中国人的优点之一是讲求实际,对于“幸福彼岸”、“西方极乐世界”、“天堂”之类的词语,向来没有真正相信过(假信的不少)。而最高的追求无非是“太平盛世”而已。“太平”者,不打仗、有温饱、社会秩序相对稳定之谓也。古代的中国人,连享有那种太平的机会其实也很少,而与战乱、饥荒、瘟疫时时相伴的事却很多。因此,既然没有奢望去追求美好的未来,就常常退回来想,把古代、前代猜想得很美好。比如猜想数千年前唐尧虞舜时代的太平景观,以及后来一连串值得缅怀的升平之世,如文景之治,贞观之治,直至康乾盛世等等。殊不知那是昔日之梦的幻觉,从来没有落到实处。权且不说生活在原始氏族社会的人,由于生产力极为低下,天天处在无法抗拒的各种天灾中,即使后来的“康乾盛世”,单是由文字狱株连出的直接间接受害之人就达近两亿之多!
　　将过去、当年视为另一种美好的彼岸,美滋滋地描绘并不存在的昔日幸福,是中国国民的传统情愫之一。
　　后来,世界上的不少国家都意识到了幸福彼岸绝不是对历史的愚昧式回眸,而是对美好明天、光明未来的创造。这一点,我们要感谢马克思。是他给我们勾勒和绘制了一幅用“共产主义”命名的幸福彼岸。正像《国际歌》中说的,人世间、历史上的一切斗争都进入了“最后的斗争”阶段,并呼吁“团结起来到明天”。也就是说,救世主、神仙、皇帝、英雄豪杰虚构的“幸福彼岸”从来是没有的,“全靠我们自己!”
　　然而,我们人类的这个“自己”,真的能彻底实现“自救”么?也很难。第一个成功地搞了“十月革命”的苏联,最终没有真正触摸到幸福的彼岸。
　　中国真正认识到了离神往的幸福彼岸仍很远,随之将共产主义降格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换句话来说就是:将世界“大同”返回到中国的“小康”。这是英明!同时又提出了建立和谐社会的理念,更英明。真可以这样认为:和谐社会离幸福彼岸靠得越来越近了。不过,怎么样才能抵达幸福彼岸?还是让我联想到《国际歌》中的那句 “全靠我们自己”。但,如果我们这个“自己”质量仍很低,非但没有“佛心”,而且连公心、善心、良心都未必及格,无论是“和谐社会”还是“幸福彼岸”都可能是水中月,镜中花。
　　因此,当前的和首要的问题仍是:治理一下我们各式各样的“自己”!
　　人,有太多太多的自己!较大一点的有自己所属的阶层、集团、群伙,较小一点的有自己所依附的家族、家庭、家人,更小的是自己的个人私利,包括为自己去争抢的职位、头衔、权势、名气等等。让这样多的人和这样多的“自己”在孽海里游荡,无论挤在什么样的社会航船上,都会使航船在旋涡里打转转,永远也不会真的驶向彼岸!
　　佛说:“放下即自在”。形体之外的多余而无用之物,如代表名利级别的绚丽标签或奢华符号,都应统统“放下”!“放下”了,只留下一颗不私、不贪、不亢、不卑的心,很可能几秒钟之内就走近了幸福彼岸。否则,在孽海中苦游了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也等于盲游,见不到真实的幸福彼岸。
　　幸福彼岸在哪里?在人的心旁、心中。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著名作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