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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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梓尧到现在都还是会做那个梦,在公车上,她穿着深绿色的衬衫,黄色的绣字非常刺眼,领口被细心地烫得平平整整,裙子褶痕清晰,早晨冷冷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将客运的字样转印在她大腿露出的少少肌肤上。整条街道安静无声,车内也空无一人,她甚至没有注意司机长怎样,只是坐在皮质假假的蓝色座椅上,任由自己往不明的方向前进。书包是空的,杨梓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接下来要做什么,却感到了毫无根据的安心,眼泪流也没流就滴落在交叠的手背上。
  缓慢地醒来,杨梓尧发现自己一如往常地睡在公寓里那张凌乱不堪的床上,堆满没穿过的衣服和外套,脏的袜子和内衣裤则散落一地。昨晚买的关东煮忘记吃,放凉了,一层薄薄的油脂浮在表面。她想起昨天自己醉了就倒头睡着了,连妆都没卸,摸摸脸颊,还有化妆品依附在上头的黏腻感。她赶紧起身到浴室整理自己,扎在后脑勺的长发纠结成一团,眉粉几乎掉光了,眉毛少了一大半,眼线脏兮兮地晕开,唇膏只剩下卡在唇纹里的一点点。
  我看起来真可怜。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惨到爆了,七年前,十八岁且自信满满的杨梓尧,绝对没料到现在的自己会活得那么没质感,那么没出息。
  清晨五点。杨梓尧摘下手上的手表,褪去衣物,然后好好、慢慢地卸了妆,洗了个澡,浴室的电灯坏了一颗,昏昏暗暗的,窝在浴缸里,热水包裏着她瘦弱的四肢,她突然有种酸累到想哭的感觉。但结果她没有哭,完全没有,只是一边泡澡一边按摩小腿,无聊到踢水花,还五音不全地唱了一首她根本不知道歌词的歌,然后因为忘记拿毛巾而光溜溜地跑出浴室。
  不知道现在回家,妈妈会用什么眼神看我。杨梓尧用小锅热着昨晚忘记吃的关东煮,多加了些水和李柏钧团购来说是够好吃的酱油露。
  其实她知道妈妈会怎么看她,她知道那个眼神。高中三年级时她收到了放榜的简讯,嘻皮笑脸地回家,用了最轻松与蛮不在乎的口吻告诉妈妈:“怎么办我考得超烂,本来想上的医科大概一间也没有,哈哈。”那时妈妈刚回家,即使经过一天,她身上的套装仍然一丝不苟地平整干净,脸上的妆容也清晰细致,穿戴的饰品都简约而昂贵。她没说什么,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只是看了杨梓尧一眼。
  那一眼,她到现在都记得。不是鄙视、不是愤怒,甚至没有太多情绪,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记得。永远。
  高中毕业,想上的医科果然一间都没上,她胡乱填了几所公立大学,结果最后进了师范学校,还是文科。四年里她完全没有回过家,也没有跟妈妈说任何一句话,只是户头里每个月有钱汇进来,杨梓尧也随意地花,账户里的钱变多变少,好像只是在提醒对方自己还活着。
  没有考师培,没有考公职,杨梓尧一无所有地毕业,工作随便找过几个,薪资都低,也做不长久。周遭的朋友都对被新闻媒体和长辈们称为“草莓族”而生气,杨梓尧却完全不会,因为她的确是草莓,最脆弱的草莓,能被随便一碰就碎,最烂、最烂的那种碎。
  然后,三个月前,刚满二十五岁的她,找到了一个薪水高得莫名其妙的工作,而且还是在Bee Talk上面,听起来很瞎,而且她一开始还以为对方要约炮,但总之是真的,而且工作场所单纯,一间大马路旁的工作室,合约拿去问了熟悉法律的朋友,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一般标准的合约,工作到现在,薪资总比预期给得快且多,不合理的要求一个也没有,老板只看过一次而己,就是签合约的那天。
  对方是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和长相就是捷运上常常可以看到,却永远不会记得的那种。
  他告诉杨梓尧,工作只是编辑寻人启事的报纸,估个数量印个几千份,请几个工读的高中生或大学生去车站、捷运站发一发。报纸每周更新,但头版一定要放他的女儿:庄芃聿,斗大的这三个字,每天在街头不断被发送出去,有的沾上了食物的污渍、有的被拧皱进了垃圾桶,女,二十二岁,一张照片也没有,跟寻人启事一样,去了很多地方,也不在任何地方。
  “没照片最好是找得到啦。”这是李柏钧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工作室还算宽敞,但员工只有三名,李柏钧大学刚毕业,才二十二岁,长相跟举止都很轻浮,头发还染了超丑的金色,他说他是这里的第一个员工:“我经过这里,停着抽根烟,就被找进来工作了啊。”她觉得他的更唬烂。
  杨梓尧咬着煮得烂烂的猪血糕当作早餐,头发湿湿的垂在胸口前,酱油露和关东煮的汤混合后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味道。从餐桌往前看有一大片落地窗,阳台好几盆疏于照顾而枯萎的植物,反复淋湿,曝晒后,已经无法辨识它们原本的模样,分手快一年的前男友送的一株仙人掌,也干巴巴地立在窗台一角。
  找时间丢了吧。杨梓尧心想,连仙人掌都可以养成这样,自己真的是颓靡到无可救药。沙发上放着一叠前几周拿回家参考的寻人报纸,男的、女的,照片与个人资讯整齐地排列着,有消失十余年的人,有人只消失几个星期,但他们都是被需要的人。
  杨梓尧一面面翻阅着,想起了妈妈。毕业后那个账户还是每个月按时有钱汇进来,她曾传过几次简讯告诉母亲,我有工作了,你不用汇钱来了,但身为一个没有师培资格的师范大学毕业生、一個文组的废物,说这些话似乎没有什么说服力,所以账户里的钱从未停止成长,即使杨梓尧之后另外办了一个账户,那个她再也不想触碰、看见的额度,仍日日夜夜地生长着,她感觉得到。
  小睡一下,醒来已经是上班时间了,李柏钧跟小玛都已经到了,小玛一如往常做着自己的事,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李柏钧则是完全没在工作,摆明着用电脑看漫画,戴着耳机还是有嘈杂的音乐从缝隙中流出来,脚踩踏着发出恼人的节拍。
  “没有事做哦?”杨梓尧拍了拍他的椅背。
  “还没、还没。”他连耳机都懒得拿下来,“刚刚有人打电话来,他说九点过来,那时候再开始就好啦。”
  “你没有其他的资料要整理哦?”
  “我要小玛帮我做了。”
  大多数的时候,杨梓尧觉得,李柏钧根本是个废物吧,但却又常常觉得他比自己有用得多。以前的杨梓尧在做什么呢?高中时自己跟同龄的相较之下特别节制,对待人接物还算擅长,很专注在读书,目标很明确也很努力,除此之外一点也想不到,在成为“烂烂的杨梓尧”前,所有的生命几乎都是在追逐妈妈的过程,即使到最后也没能靠近一点点。   “欸,你猜,这上面的人,有没有真的被找到过?”李柏钧拿下耳机,将座椅拉近她,拿着前几周的寻人启事在她面前晃呀晃。
  “多多少少有吧。”她答。
  “没有哦。”李柏钧突然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称、世故的微笑,“这一整年,接了许多的电话,收了几封信息,连面谈都有好几次,有找失踪的家人的、小学同学的,连路边偶然擦肩而过的都有,找得到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哟。我常常在想,原来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需要被寻找呀,但最后我才知道,寻人启事是在昭告,我记忆里的这个人,是再也碰触不到了。”
  “那还来刊登干嘛?”
  “有时候只是想让对方知道,我正在找你哟,有时候,我想,只是怀念而已。”李柏钧讲到这里,又换成了年轻而爽朗的笑容,“这些都只是我觉得啦。”
  杨梓尧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那个常常做的梦,乖巧而明亮的,十八岁的自己,乘坐着目的不明的公车,衣领小心翼翼喷过了芳香剂,皮鞋早上用纸巾好好擦拭过了,座位上方一排的拉环方向一致地摇摆,窗外阳光是柔软的鹅黄色,将工整的斑马线切得不大对称,路面平稳得像缎面的布料,让这班公车得以滑顺地栖息在她每日的睡眠里。
  “呐,说要九点来的人,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定神,杨梓尧胡乱找个话题填满稍早的空白。
  “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的男人,顶多三十岁吧,他说他前几日看到我们这周的寻人启事,问我们下周的版面还有没有空。”
  “那么急着找人,怎么不直接把资料和照片都寄过来就好了啊?”
  姓名、年龄、身高、外貌特色和当日所穿的衣物,大部分的失踪者都会被浓缩在一个文档里,附上一张大头照,静静躺在信箱里。她常常在想,那时候那些人还是存在着的,直到信件被查收的一刻!这个名字,就变成一个壳,成为过住记忆的载体,除此之外,现在、未来,通通都是抵达不了的了。
  “其实这种人一直都不少呢。”李柏钧翻出他桌面上埋在一堆运动杂志跟电玩周报里的资料夹,递给她,“有的人只见过一面,有的离记忆太久远,基本资料根本就没有,或一点也不牢靠,仅有的只剩相处过的情境,该怎么写成寻人启事呢?当我没有这个人名字和照片,只剩下记忆,我该怎么找到这个人?这就是要面谈的原因,因为我们必须帮忙写出来,让他们的记忆,是能够辨识的。”
  资料分量不太厚,夹满便笺,页面还有不少褶皱或损毁的地方,她突然希望自己的名字能在当中,或说,没有名字也可以,她只是想被需要、想被寻找。
  结果不到九点,对方就来了,和李柏钧说的一样,看起来很年轻,肤色还算白,短发普通但整洁,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领带像被拉开过,歪歪斜斜。他好像是跑过来的,额角布满汗水,呼息又快又急,小玛马上帮他倒了一杯水,搬了椅子。
  “我刚刚有打电话过来,我听说这里会帮忙写寻人启事……”
  “我知道、我知道。”李柏钧不正经地咧嘴一笑,坐在男人对面,递上名片,然后拉了另一张椅子要杨梓尧也过去,“你好你好,我叫李柏钧,这位是我们的执笔,公立大学文学院毕业的,文笔好到没话说,你要找谁,她都可以写得跟她认识一样。”一点也不意外,李柏钧开始讲自以为幽默的话,让对方只能尴尬地陪笑。
  “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男人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使劲拧着自己的西装裤。
  “看起来你是没有工作的样子吧。”
  “……李柏钧你……”杨梓尧有点受不了他的说话方式了。
  “嗯、啊,没关系的,这是真的,我毕业到现在换了好几个工作,都做不了多久,可能是我学历很差吧,个性也软弱,不久前的工作也做不下去了。”男人苦笑着,好像已经习惯并接受这一切,“不好意思,忘了说,我叫陈逸平。”
  “你想要找谁?”很明显的,李柏钧对他的名字和没工作这件事情一点也不关心。
  “娃娃,我不知道她的本名,只知道她叫娃娃。”
  “应该是只见过一次面吧?在哪里认识的?”李柏钧在废纸上写了超大超潦草的“娃娃”两个字,当然不是真的要记录,杨梓尧知道,他只是想要表现得有在认真听而已。
  陈逸平持续拧着西装裤,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李柏钧本来觉得无聊的表情马上变得兴致勃勃:“看你这个反应,再看看这个名字,是援交妹吧?对不对?”
  “……没错,对。”他讲话持续地结巴,额角的汗越来越多,拿出手机,上面是一个年轻女生的照片,杨梓尧觉得她的妆又台又糟,一头红棕色烫成大大的波浪,笑得充满性暗示,舌头吐出一点,穿着白色的宽大衬衫,露出一半的胸部,“这是她的照片,是……嗯……就交易之前,中介传来的,因为是我朋友提供的管道,我也不好意思多透露,但我事后去问中介,他说这女的只会主动联络他,所以他也没有联络方式。”
  李柏钧在废纸上写上“援交”、“找不到”,然后意义不明地画了乳沟:“反正她应该是偷你钱或仙人跳吧?我说,这种找寻人启事一点用也没有,你还是报警比较实在啦。”
  “不,不是的。”陈逸平连忙否认,“我答应她的,我答应我要找她。”
  楊梓尧和李柏钧不知所措地互看一眼,陈逸平好像读懂他们的意思,赶紧接着说下去:“我一直都是一个人,或者说,我感觉自己一直是一个人。我从小就不会念书,做事也很笨拙,更惨的是个性很内向,家里有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的弟弟,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所以我很早就搬出来了。但是我一直没有好的工作,去哪都被嘲笑,在一起的女人都欺骗我。”他的肩膀很消瘦,隐隐地发抖。杨梓尧有种糟透了的感觉,因为好像自己在自己面前诉苦一样,她的焦虑与惶恐一直都沉在心底深处,现在却像被一一打捞起来,晒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前几个星期我的工作又没了,可能是长期累积下来的情绪,我真的很生气,所以就自暴自弃想找女人来发泄,但是懦弱是天生的吧,一直种在心底吧,娃娃来我家时我突然感到很愧疚,塞给她钱说她可以离开了,没想到她留下来了,不知道怎么我突然觉得很想哭,喉咙跟胸口像是被紧紧抓住。这一辈子没有人为我留下来过,但一个援交妹却为我留下来了,真是可悲又可笑。她问我家里有喝的吗?我说有酒和果汁,她就开了冰箱各拿了一瓶,我喝酒她喝果汁,坐在餐桌前讲了两个小时的话。其实她几乎没说什么话,但我知道她听得很认真。”   “我问她,可以陪我喝酒吗?她说不行,喝酒她会想睡觉,有人在找她,她怕被找到,不知不觉就养成了无法松懈的习惯。我看过一些电影,所以不自觉想很多,就问她被找到会怎样?很严重吗?对方是不是黑道?她说不是,是她父亲,被找到的话,她就不再是自己了。娃娃,这个很自在,像是真正活着的名字,她就不能再拥有了。听到这些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她喝完果汁之后跟我说,喝酒不行,但可以做哟,所以我们就做了。”
  “那她要你找她是怎么回事?”李柏钧问,他本来写着的废纸,已经被各式各样的关键字占据,凌乱到难以辨识了。
  “不是,她是问我,可不可以找她,不是找到她。第一次遇到她我就知道了,照片里看起来是普通的援交妹吧?但真正见到完全不是这样,不知道该怎么讲……很特别?对,就是特别,我想不到更精准的词了,第一次遇见她我就知道我们大概是无法见第二次了,事实也是如此,她走之前也这样跟我说。”
  “她有没有说原因?为什么要找她?”其实杨梓尧是知道的,她可能是离答案最接近的人。这些日子,她窝在那间月租便宜的旧公寓里,独自吃饭、睡觉,有时候喝酒、看美国影集,生活像水族箱,而她是鱼,独自在水中来回吐着泡泡。一直在等着,自己哪天忘记怎么游泳时,可以快点被淹死。
  “她说,她跟我一样,面对家庭和自己,完全一无是处,但有时候,很少的时候,她还是希望自己是被需要的。”陈逸平说着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李伯钧虽然是个油条的人,面对这种场台却还是难以招架,小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的,马上递了一整包卫生纸。
  杨梓尧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疲累,陈逸平走了之后,一整个上午,面对电脑里空白的文档,打不出任何一个字。过了很久,她的身体才缓慢地苏醒。娃娃,这个距离她非常遥远又格外亲近的人,已经捆绑住她的生命。杨梓尧一直以为,如果能遇见一个与自己几乎重叠的人,自己就能学到什么、得到什么,解放些什么,但事实是,只是更加证明了,难题依然存在,痛苦依然存在,死结仍紧紧缠着,母亲的眼神、不被需要的自己,都是真的,都在时时刻刻伤害着她。
  “呐,她希望被找,但不希望被找到吧?”李柏钧看着杨梓尧打了满满整篇的文稿,问。
  “应该是吧。”
  “那你这些都不需要了。”全选,删除,李柏钧潇洒地删掉了整页文档,“照片我也不会放,只要有娃娃两个字就好了,反正那女人一定会看这份寻人报纸的。”
  “你哪来的自信啊,况且,哪有人这样做生意的?会不会太混啊?”
  “唉,反正对方是个懦弱的人,他不会说什么啦。”李伯钧嘻皮笑脸地搔乱她的头,“而且他打开跟中介的对话记录,想给我们看娃娃的照片时,我有看到哦。”
  “看到什么?”
  “中介不是说娃娃,是说庄娃娃,娃娃姓庄。”李柏钧解开领带,将西装外套脱下,挂在椅背上,换成骑机车的防风外套,“现在好像很流行姓氏跟绰号拼在一起念?这样好像比较可爱耶,啊对了,差不多我要下班了,我先走了哦。”
  李伯钧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用手自以为帅气地把散落在额前的刘海往后梳,杨梓尧知道如果再问下去,李柏钧只会敷衍地说“我只是猜的啦”,所以最后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杨梓尧想起妈妈,一股缓慢而激动的情绪让身体变得很烫,那个她怎么看都隔着一层雾的身影、无止境增长的账户,日日夜夜侵蚀睡眠的岸,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希不希望被妈妈寻找,但她知道,如果哪天自己出现在校门口、捷运站、轿车的雨刷上,关于自己的,肯定只有“杨梓尧”三个大字,没有照片、没有样貌,这是一件最温柔,也最残忍的事。杨梓尧突然理解,明天醒来时,自己仍然是一个不被需要的人,因为寂寞、因为挫折而感到疼痛。但是,也是这样而已。
  寻人启事里,今天还是没有她的名字。
  (選自台湾《印刻文学生活志》2017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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