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境

来源 :十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0701302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从家开车到越剧团,大约需要二十分钟。车子一发动,余展飞身体有感觉了,兴奋了,柔软了。不是柔软无力,是柔韧,充满力量,跃跃欲试。同时,身体里好像有股水在流淌,可比水要绵柔,几乎要将身体溶化。很轻又很重。很淡又很浓。他很享受。
  越剧团有两个排练厅,一大一小。他直接去小排练厅。不用事先联系,更不用打招呼,他知道,团长舒晓夏已经在小排练厅了。一打开车门,一阵音乐涌进耳朵,那是锣鼓声,是密集如万马奔腾的行板。一听那声音,身体立即又起了不同反应。这次是热烈的,是滚烫的,是奔放的,他几乎要摩拳擦掌了。他听见身体里有开水沸腾的咕噜声,那是身体被点燃的声音,他要绽放了。他知道,那是《盗仙草》选段,是越剧里难得的武戏,特别有挑战性,让他神往,令他痴迷。他都快恍恍惚惚了。
  他进了排练厅,果然,舒晓夏已经化好装,正在厅里踱来踱去。她看见余展飞进来,朝他看一眼,那眼神是急不可耐的。两人直奔化装间。
  这是余展飞的习惯,也是他的态度,即使是排练,即使排练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也要化装,也要穿上戏服。他不允许马虎,一点也不行。
  舒晓夏给他化装,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他们不需要。几十年了,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微小动作,便可以领会对方的意思。什么叫心意相通?这就是。什么叫心有灵犀?这就是。而且,余展飞听了进来之前的伴奏音乐,已经知道晚上排练的内容,没错,还是《盗仙草》选段。
  他和舒晓夏第几次排这个戏了?起码有几千次吧,甚至更多。
  装化完了,舒晓夏帮他穿上戏服。他晚上扮演守护灵芝仙草的仙童,是短打扮,头上扎着一条红头巾。在正式演出的戏文里,守护仙草的仙童是四个,两个先出场,跟白素贞对打。被白素贞打败后,去后山请两个师兄出来。白素贞最后不敌,口衔仙草,被四个仙童架住。这时,仙翁出场,放她下山救许仙。
  他们晚上练双枪。這是《盗仙草》里很重要的一场武打戏。当然,双枪几乎是所有中国戏曲里的重要武戏,也是最基础的武戏。正因为基础,要练得出彩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几乎所有武生都会的动作和技术,大家都很熟练,都想做得出彩,怎么办?办法只有一个:创新。没错,只有做出别人不会做的高难度动作,只有做出别人不会也没想过的精彩又优美的动作,只有做出惊险又与白素贞冒死精神相协调的动作。难,太难了。但可能性也正在于此,吸引力也正在于此,激发创新的动力也正在于此。一般情况,白素贞和仙童都是先拿拂尘出场,然后是剑,再是双枪,最后是空手搏斗。空手搏斗的难点在翻跟斗,每个仙童翻跟斗都是不同的,都有讲究,第一个是前空翻,第二个是侧空翻,第三个是后空翻,第四个是前空翻加后空翻。空翻都是连续性的,有连翻三个,也有连翻六个,身体是否挺直,动作是否干净,很考验人的。双枪是《盗仙草》里的重头戏,是重中之重。一般的演出,白素贞和四个仙童各拿双枪,打斗到激烈处,四个仙童围着白素贞,将手中双枪抛向中间的白素贞,白素贞要用脚板、膝盖、双肩和手中的双枪,将来自四面八方的枪,准确又利索地反挑回四个仙童手里。这里面有连续性,又有准确性,还要控制好力量和弧度,差一点点都不行。而且,八杆枪要连贯,要让观众眼花缭乱,要行云流水。既要武术性又要艺术性,要升华到美的高度。这太难了。
  舒晓夏将伴奏音乐调整一下,跳过前面舞拂尘和舞剑的段落。直接到了耍枪花。那枪是老刺藤做的,一米来长,两头都有枪尖,中间涂得红白相间,枪尖绑着红缨,行话叫花枪。他们每人两根花枪,先是象征性地比画几下。戏曲的灵魂之一就是象征。
  随着锣鼓声密集起来,他们站到排练厅中间,耍起枪花。看不出他们身体在动,其实他们全身在动,他们身体很快被手中的枪花覆盖。他们的枪先是在身体左右画着圈,手臂不动,手腕随着身体扭动,锣鼓声越来越密集,枪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红白相间的花纹这时变成红白两道光芒,两道光芒最后连在一起,形成一道彩色屏障。从远处看,排练厅中间的余展飞和舒晓夏不见了,只有两个彩色球体,纹丝不动,却又风起云涌。
  耍完枪花之后,他们练挑枪。余展飞投,舒晓夏挑。这是余展飞和舒晓夏的创造,他们不是一根一根来,而是八根。余展飞将八根枪一起投过去,舒晓夏用脚尖、用膝盖、用肩膀、用枪将八根枪反挑回来。考验功力的是,余展飞八根枪是同时投过去的,而舒晓夏却要将八根枪连续挑回来,八根枪要形成一排,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弧度,像一道彩虹。练了一段时间后,反过来,舒晓夏投,余展飞挑。这种挑枪,整个信河街越剧团只有他们两个会,估计全天下也只有他们两个会。

2


  父亲余全权是信河街著名的皮鞋师傅,绰号皮鞋权。他在信河街铁井栏开一家店,做皮鞋,也修皮鞋。他长期与皮鞋打交道,皮肤又黑又亮,连脸形也像皮鞋,长脸,上头大,下巴尖,张开的嘴巴像鞋嘴。对于余展飞来讲,父亲最像皮鞋的地方是脾气。皮鞋有脾气吗?当然有。皮鞋最突出的脾气就是吃软不吃硬,它不会迁就穿鞋的人,不能跟它“来硬的”,必须顺着它的性子来,要尊重它,要呵护它。但它又是感恩的,懂得回报。谁对它好,怎么好,对它不好,怎么不好,它是爱憎分明的,也是锱铢必较的。擦一擦,亲一口,它会闪亮。不管不顾,风雨践踏,它就自暴自弃了。它对人的要求是严格的,甚至是严厉的。它不会主动选择人,但会主动选择对谁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全心全意,甚至是合二为一,它会将自己融进人的身体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父亲就是这样的脾气。每一双经过他修补的皮鞋,都有新生命,是一双新皮鞋,却又看不出新在哪里。他做的每一双皮鞋,看起来是崭新的,穿在脚上却像是旧的,亲切,合脚,就像冬夜滑进了被窝。
  从皮鞋店到皮鞋厂,是父亲的一个改变,也是皮鞋对父亲的回馈。那一年,余展飞已经当了三年学徒,理论上说,可以出师单干了。实际情况也是如此,余展飞觉得技术已经超过父亲。
  也就是这一年,余展飞“认识”了舒晓夏。农历十月二十五,信河街举办物资交流会,越剧团接到演出任务,将临时舞台搭在铁井栏,就在皮鞋店对面。那天下午演出的剧目是《盗仙草》,舒晓夏演白素贞。   “不是,你知道我喜欢你,但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
  余展飞的回答让舒晓夏不满意,很不满意。但没再问下去,她觉得冷,嘴巴都僵住了。

5


  俞小茹老師告诉余展飞,以他的天赋,如果一门心思将功夫花在学戏上,将来成就一定超过她,说不定能走出信河街,走上全国舞台,成为一代名角。但是,她没有要求余展飞这么做,她说余展飞的任务不仅仅是唱戏,他还有家族责任。最主要的是,她认为戏曲环境变恶劣,看戏人减少,社会关注点转移到赚钱,能赚到钱才是英雄,才是当家花旦,才是台柱子,才是“名角”。她感到戏曲行业在走下坡路,而且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下坡路。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让余展飞来做专业演员?她甚至觉得,余展飞根本不应该来学习,他应该跟父亲做生意,帮父亲把皮鞋厂办好,赚更多钱。但她也没有要求余展飞这么做。在这个问题上,她蛮自私的,她觉得遇上一个好苗子了。唱戏是她的事业,她这辈子只做这件事,当然希望这个行业能够兴旺,希望得到更多年轻人关注,更希望有潜质的年轻人投身这个行业,只有这样,这个行业才有希望,才有未来。
  她用一年时间给余展飞“打基础”,又花一年时间,将《盗仙草》教给他。是一句唱词一句唱词教,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教。两年之内,俞老师一直“捂着”他,没让他“亮相”。其实也不是完全“捂着”,俞老师每周会带他去一次剧团排练,跟他配戏的演员,都是俞老师特意叫来的。他演白素贞,不能总是一个人对着空气比画,要考虑和四个仙童配合,要有默契,特别是挑枪那一段,差一分一毫都是不行的。
  他第一次在剧团正式登台,是两年后的汇报演出,听说信河街文化局局长也来“观摩”。俞老师安排他演《盗仙草》。他在排练厅和四个年轻演员对戏也很正式,都有化装和穿戏服,毕竟只是排练。汇报演出不一样,虽是内部观摩,但所有观众都是内行,都带着挑毛病的眼光,还有领导坐镇。其实是考试,是大阅兵。
  余展飞没有紧张,恰恰相反,他内心是迫不及待的兴奋。他不是剧团的人,没有考试压力。更主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演白素贞时,舒晓夏就在台下。他一直想让舒晓夏看看自己在舞台上演的白素贞,他想让舒晓夏知道,自己演的白素贞是从她那里来的,她演的白素贞,改变了他的人生,他原来的生活除了皮鞋之外还是皮鞋,他看到的和想到的都没有离开皮鞋。是她演的白素贞帮他打开一扇大门,让他看到,除了皮鞋,他的生活还有梦想,而且是一个只有他看得见摸得着的梦想。或者可以换一句话,她演的白素贞让他突然从现实生活中飞起来,让他看到原来没有看到的东西,那些东西是他以前没有想过的。
  在他演出之前,是舒晓夏,她演的也是《盗仙草》。舒晓夏上台时,余展飞在候台。他站在舞台右侧,一直盯着舞台上的白素贞。这是完全不同的体验。他上一次是站在台下看台上的白素贞,那时的白素贞是遥远的,是虚幻的,是可望不可即的。这次不同了,他在舞台上,他能感觉到,自己就是白素贞,他和舞台上的白素贞是相通的。他能感受到白素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更能感受到白素贞内心的愧疚、悲伤和决绝。
  确实是不同了。他离白素贞更近了,甚至就是白素贞。他也觉得离舒晓夏更近了,因为舒晓夏已经和白素贞合为一体。
  轮到余展飞上台了,他依然停留在刚才的情绪里,他已经盗到仙草,飘飘荡荡回去救许仙。是锣鼓声提醒了他,让他重新回到舞台,哦,他又回到峨眉山,再盗一回仙草。余展飞不见了,舒晓夏不见了,舞台不见了,舞台下所有人,包括俞老师也不见了。他现在就是白素贞,白素贞现在只有一个目的——盗了仙草回去救许仙。白素贞更哀伤了,也更决绝了。白素贞一边担心许仙的生命安危,一边担心能否盗到仙草。但她内心是坚定的,是没有回旋余地的,必须盗回仙草,必须救活许仙。这事没的商量。
  随着锣鼓声,白素贞使用了“莲步水上漂”。她确实是“漂”上去,腾云驾雾,晃晃悠悠,却又风驰电掣。在舞台上转了小半圈,又回到右侧,她一抬头,开口唱道:峨眉山。她能感觉到,这声音是一支射向峨眉山的利箭,穿破云雾,不达目的绝不回头。
  一上台,余展飞就忘记了音乐,他不需要音乐,他要的是仙草。音乐似乎又是存在的,变成一种提醒,让他不断向前、不断飞翔的提醒。
  回到台下,余展飞依然沉浸在那种情绪和情节之中,白素贞口衔仙草,飞向家中的许仙。他似乎听到舞台下巨大的掌声,看到俞老师跑到后台,激动地抱住他,不停地跺脚。

6


  那次“汇报演出”后,俞老师对他说,文化局同意招他进越剧团,局长特批一个名额。
  进越剧团演戏,是他这两年来的梦想。可是,当真正要成为专业演员时,当他即将成为真正的白素贞时,他又犹豫了。这意味着,他将抛弃皮鞋店和皮鞋厂。在没有直接面对这个问题时,余展飞一直认为自己更愿意当一名演员,那是他的梦想。可是,当机会摆在面前,他却犹豫了,但他不好意思直接回绝俞老师,只好说:
  “我没问题,我回去问问我爸。”
  余展飞记得,听他这么说,俞老师突然很夸张地笑了两声。但是,俞小茹老师那么骄傲的人,后来还是托鼓手去做父亲的工作,鼓手和父亲喝了一顿酒,回去问了俞老师一句话:
  “你说做生意和唱戏哪个有前途?”
  俞小茹老师再没说什么。或许,她已经想通了,或者,是绝望了。她在那一年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与人合伙成立一家演出公司。
  也是那一年,余展飞进入父亲的皮鞋厂,父亲抓生产和管理,他负责采购和销售,父亲主内,他主外。他向父亲提出要求,在工厂顶楼要了一个房间,装修成排练厅。下班后,他会去排练厅待一两个小时,有时更长。
  也就是那一年,余展飞和舒晓夏开始每周一次排练,他们只排《盗仙草》。
  他们两人演的白素贞是同一个白素贞,却又是不同的白素贞。舒晓夏的白素贞显得坚毅,甚至刚毅,眼神、动作和唱腔都显示出坚硬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掷地有声的。余展飞的白素贞是柔软的,甚至是哀怨和哀伤的。他的白素贞显示出另一种力量,是冰下流水的力量,看不见,但能够感受,那种感受让人忧伤,忧伤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特别“摧残”人。说不清两个白素贞谁更出彩,坚毅和柔软都能打动人。   皮鞋厂发展是飞跃式的,从刚开始的三十个工人,增加到三百个,然后又增加到三千个。余展飞的职务也在发生变化,从科长升到副厂长。皮鞋权不管生产管理了,只抓技术。
  舒晓夏凭《盗仙草》参加省文化厅戏曲比赛,她挑枪的动作设计打动了所有评委,拿到一等奖。这是信河街越剧团几十年来第一次拿大奖,半年之后,舒晓夏被提拔为副团长,成了“有级别”的人。
  两个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一个搞经济,一个搞艺术,还有比这更般配的结合吗?不可能了嘛。
  余展飞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他知道舒晓夏喜欢自己,而且,他也知道,舒晓夏没有别的人选。以前没提出来,是因为他没想过结婚的事,他想舒晓夏也是。结婚看起来是人生大事,但在决定婚姻上,往往是一刹那,甚至是草率的。
  余展飞想结婚,是因为父亲想他结婚,父亲对他说:
  “我老了,这个摊子要交给你,希望你早点成家。”
  余展飞没有当面答应父亲,但也没有反对。那就是可以商量的意思了。他找谁商量?当然是舒晓夏。
  周一晚上,他们在皮鞋厂顶楼结束排练后。初秋的晚上,天气还没有凉下来,即使开着空调,两个小时排练下来,也内衣湿透。他们脱了戏服,坐在镜前卸妆,余展飞突然对舒晓夏说:
  “嫁给我吧。”
  舒晓夏手里拿着卸妆湿巾,转头看着余展飞,一脸惊讶:
  “为什么?”
  她这么问,轮到余展飞惊讶了:
  “你不爱我吗?”
  舒晓夏停顿了一下,点头说:
  “我爱你。”
  余展飞松一口气:
  “那就对了,你爱我,我也爱你,我们结婚。”
  舒晓夏这时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缓缓地摇摇头:
  “不,你不爱我。你爱的不是我。”
  余展飞从镜子前跳了起来:
  “怎么可能?我还不知道自己爱的是谁?”
  舒晓夏很镇定,面无表情地说:
  “你爱的是白素贞,是舞台上的白素贞,而不是现实中的我。”
  余展飞俯视着舒晓夏的眼睛,很肯定地说:
  “我当然爱舞台上的白素贞,同时也爱现实中的你。”
  “骗人。”舒晓夏仰视着他,“如果你爱现实中的我,为什么不能和我上床?如果你爱现实中的我,为什么要和我争演白素贞?你爱的是白素贞,一直是白素贞。白素贞就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峨眉山,无法逾越的峨眉山。”
  余展飞突然打了个哆嗦,一股冷气从头顶倾泻下来,立即覆盖全身。他想否认,可是,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7


  皮鞋权退居二线了。他这么做,当然是对余展飞放心,除了唱戏,他对余展飞确实放心。他是满意的。一切按照他的设计推进,唱戏只是小插曲,开次小差而已,他最后不是选择回皮鞋厂了吗?谁还没有个开小差的时候呢?同时,他又对余展飞不放心,除了皮鞋厂,只剩下唱戏,连婚姻都耽误了,这让他焦急,也让他伤心。但他能下命令让余展飞娶妻生子吗?这不是工厂赶订单,他没办法亲自“上马”,只能商量,只能提议,只能干着急。他提议多次,余展飞表面上答应“好的好的”,却没有实际行动。他知道余展飞和越剧团的舒晓夏关系密切,也委婉对余展飞说过:
  “我看小舒这人还行。”
  余展飞点头说:
  “是的是的。”
  表明态度了,方向也指明了,余展飞还是按兵不动。他按捺不住了:
  “你和越剧团的舒晓夏到底在搞什么鬼?这样不明不白拖着算什么?”
  余展飞装傻:
  “我们关系很好啊,她是我师姐啊。”
  心力交瘁了。皮鞋权决定将皮鞋厂交给余展飞,不管了,没个尽头。迟早要跨出这一步的。
  父亲退休后,余展飞觉得最大好处是可以无拘无束排练。但余展飞是不会“乱来”的,所有排戏都在工作之余。他觉得很好,每天充满期待,精神和身体都是饱满的。一想到晚上可以和舒晓夏排练,他就觉得这一天是美好的。
  舒晓夏当上越剧团团长后,余展飞想出资装修越剧团排练场所,舒晓夏不肯。她知道余展飞有钱,也是真心实意,但她不愿。她打报告给文化局,局里拨专款让她装修。
  装修之后,多了一个小排练厅,余展飞和舒晓夏有时将排练移到小排练厅。
  余展飞“主政”皮鞋厂后,做了几个“大动作”:第一是改厂名,将原来的“皮鞋佬”,改成“灵芝草”;第二是将工厂改成集团公司,工厂名字带有计划经济痕迹,而公司是市场经济产物;第三是花十年时间,在全国各地开出五千家专卖店,他让“灵芝草”开遍各地;第四是“灵芝草集团公司”上市,敲锣当天,他个人市值三十三亿。
  在“上交所”敲锣当天,余展飞特别邀请俞小茹老师、鼓手和舒晓夏作为嘉宾。他亲自上门送请帖,鼓手看到请帖里注明“正装出席”,一脸诚恳地问:
  “中山装算不算正装?我只有一套中山装。”
  余展飞一听就笑了:
  “你穿法海的袈裟也是正装。”
  俞老师现在老年大学教越剧。余展飞约好去她家送请帖,她问余展飞都邀请了谁?余展飞说邀请了越剧团的鼓手和舒晓夏。俞老师沉默一会儿,说老年大学教学蛮忙的,每天都有课呢。余展飞说舒晓夏有演出任务,去不了。她听了之后,改口說:
  “我去请假试试,学校领导蛮尊重我的。”
  舒晓夏确实因为演出没有参加,但余展飞认为,即使没有演出,她也不会去。这些年,除了演出,除了越剧团的事,舒晓夏很少抛头露面。她也很少提俞老师,余展飞倒是提过几次,她没有任何回应。余展飞后来就不提了。
  舒晓夏没结婚。余展飞没问她原因。他动过再次向舒晓夏求婚的念头,但没提出来。
  余展飞没再提,还有一个原因,他确实很享受和舒晓夏排练《盗仙草》,不但精神满足,身体也得到满足。他每天会去公司排练室坐坐。这个排练室是在原来基础上改建的,规模、设备和越剧团的小排练厅差不多,他有时会独自唱一段,或者练一阵枪花。有时只是坐坐,什么也没做。也就够了。   父亲走得突然,也不算突然。父亲身体一直很好,就像他做的皮鞋,经久耐用。可能是平时坐多的缘故,有高血压,也不是很高,低压一百,高压一百四十,按时吃“络活喜”,血压就“标准”了。他的死跟高血压没关系。余展飞觉得父亲是“闲死”的,他做一辈子皮鞋,突然不做了,空了。他原来喜欢喝点酒,喜欢喝信河街五十六度老酒汗。他喜欢老酒汗直扑脑门的冲劲,喜欢酒后不断升腾的幻觉。退休之后,喝酒的念头也没有了,他大概觉得“任务”完成了,再活下去没意思了,也没意义了。
  父亲走时,虚岁才七十,很叫人惋惜。事发突然,更叫人痛惜。
  按照信河街风俗,父亲葬礼之后,有场宴请酒席,余展飞想请越剧团来演一段《盗仙草》,他想用这种方式,送父亲最后一程。余展飞觉得舒晓夏可能不会同意,越剧团是艺术团体,怎么会在葬礼宴席上唱戏?太低贱了。出人意料的是,舒晓夏居然一口答应。宴请那天,她带来越剧团全班人马。
  《盗仙草》安排在宴请尾声,也是酒至酣处,差不多人仰马翻了。这个时候,临时搭建的舞台上,锣鼓声响起来了。很多人知道余展飞喜欢唱戏,喜欢演白素贞,但从来没见过,大家起哄,让余展飞来演。一个人带头后,几乎所有人跟着喊余展飞的名字,一边喊,一边用手掌或者拳头拍打桌面。场面“不可收拾”了。余展飞去“后台”找舒晓夏,舒晓夏化好装,戏服也穿好了,她看着余展飞:
  “你演不演?”
  其实,听到锣鼓声后,余展飞身上肌肉已经抑制不住地兴奋,他感觉肌肉在跳动,在喊叫,在翻腾,发出吱吱声。舒晓夏这么一问,似乎身体已飞翔在半空,哪有不演之理?
  他坐下来,舒晓夏给他化装。锣鼓声中,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变幻成白素贞。镜子里还有一个白素贞,那是舒晓夏扮演的白素贞,两个白素贞时而分开,时而重合。他听见演出开始了,两个守护仙草的仙童上场,几句念白之后,手持拂尘做着练武动作。他还听见喊叫他名字和拍打桌面的声音。又是一阵锣鼓过后,两个守护仙草的仙童退场,轮到白素贞上场了。他看了眼扮成白素贞的舒晓夏,她表情穆然,并不看自己。锣鼓声催得更急,他不由自主、恍恍惚惚地被舞台吸引过去。他一身白色打扮,手执拂尘,上身纹丝不动,脚板挪移,飘上了舞台。舞台下立即安静下来,叫喊声和拍打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哪里还有余展飞的影子?分明就是千年蛇妖白素贞嘛。分明是舍身救夫的白娘娘嘛。太妖怪了。
  余展飞一踏上舞台,舞台便成了峨眉山,云雾缭绕,群山巍峨。他现在是她,是白素贞,是上峨眉山盗仙草救夫的白素贞。眼里只有千难万阻,眼里只有刀山火海,眼里只有灵芝仙草,眼里只有悲伤的希望。
  她先是用拂尘与两个仙童对打。两个仙童不敌,向后山退去。
  第二场,手持双剑与两个手持双剑的仙童对打,仙童败。
  第三场是手持双枪与四个手持双枪的仙童对打。她突然感到双腿发软,双手发酸,沉重得抬不起来。客观原因是:为了父亲的葬礼,连续三天,余展飞每天只睡四小时。主观原因是:白素贞身心俱疲,她长途奔波,又挂念家中许仙性命,筋疲力尽了,她明知打不过四个仙童,却不甘心就此罢休。她知道,困难还在后头,还没到挑枪环节呢,她第一次怀疑自己能否顺利完成那套动作。此时,四个仙童将双枪从她头顶压下来,她使双枪往上一顶,感觉八杆花枪像八座山从头顶轰然而下,胸中有一口滚烫热流奔涌而上,被她硬生生咽下去后,这股热流更加凶猛往上涌,她眼前一黑,几乎一屁股坐下去。就在此刻,意外发生了,舞台上突然多出一个白素贞,手持双枪,飞奔过来,和她并肩而立。
  四个仙童这时围成一圈,轮番朝她们投枪。两个白素贞背对着背,将枪尽数反挑回去。舞台上彩虹飞舞,霞光闪烁,舞台下的观众伸长了脖子,仿佛忘记自己存在。当四个仙童第四轮将双枪投向两个白素貞时,她们做出一个令所有人意外的动作——将枪悉数“没收”了。四个仙童见丢了兵器,慌了手脚,一哄而下。
  舞台上只剩两个白素贞。她们舞出的枪花将身体团团包围住,成了两个既统一又独立的球体,发射出一道道让人睁不开眼睛的金光,既真实又虚幻。
  2019年10月9—22日,于杭州—天津—温州途中
  2019年10月29日 于杭州
  2020年2月25日 改定于温州
  责任编辑 宗永平
其他文献
配音是另一个演员  不太了解我们这个工作的人可能会说,配音挺轻松,随便说说话就能挣钱。但是他可能不知道这个话真的不是随便说说的。真的是要充分理解那些台词,完全研究了那个角色之后,通过一定的表演,带着人物的感觉,说出来台词。这个是配音。  其实可以说,我们是一个声音的演员。它的根儿是要用声音去表演。  一个好的配音演员,他一定是懂表演的。可能一个演员让他来配音,他不一定能配得很好。但是我觉得如果一个
2012年“新晋”败选者威拉德·米特·罗姆尼的父亲乔治·罗姆尼在1968年竞选总统失败后,给自己的儿子写了一封信:“对你妈妈和我个人来说,并不觉得很受打击,事实上我们都如释重负。我们参加竞选并不是因为渴望进入白宫,坐上那个位子,而是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感觉不为美国效力是可耻的。就像我经常对你说的,只要努力过,即使失败了,也觉得很满足。”  过去二十年来的五位总统败选者,在败选之后,又经历了怎样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  派的家是印度南部的殷实大户,经营着动物园。有一天,父母决定卖掉动物园搬去加拿大。他们租了一艘货船,上面载了动物园的一些野兽。中途遇上风暴,货船沉没,派靠一艘小救生艇在汪洋中漂流了227天,救生艇上还有一头叫“理查德·帕克”的老虎、一匹斑马、一只母猩猩和一头凶恶的鬣狗。派慢慢驯服老虎,从互相敌对到变成患难与共,最后双双在墨西哥获救。  影片的主题是经李安阐明发挥的“信仰的力量
影片《绿皮书》由美国参与者影片公司、美国梦工场影片公司出品,阿里影业联合出品,中国电影集团公司进口、华夏电影发行有限责任公司发行。该片在奥斯卡奖宣布后仅仅五天就能登陆影院,成为本次颁奖季最快与国内观众见面的奥斯卡获奖电影,堪称中国电影业又一次高效的联动。而联合出品方阿里影业成为继亚马逊、奈飞之后全球第三家联合出品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互联网公司,也是本届奥斯卡上中国最大赢家。  颁奖礼结束后仅7个
电影圈票务的健康发展,离不开国家的有力监管,影院人的自律性,更离不开票务软件的核心支持。10年来,辰星科技始终专心做影院,以专业的技术和设备为电影市场的和谐发展打造健康天空。2015全年,辰星科技中鑫汇科票务系统在院线、影院市场成功应用600多套,在技术不断创新与开拓中,与CGV、奥斯卡、星星、雅图、大地等院线达成长久战略合作计划;此外,时代华纳、吉视传媒、绵阳中环电影院线等也拜倒在中鑫汇科票务系
在三基色全激光光源发布会上,中科极光CEO毕勇表示,中科极光所研发的三基色显示产品,在现阶段中国市场上,有着很大技术的优势。在此次会议上毕勇先生陈述了中科极光的过去,今天,未来的发展方向-打造RGB激光全产业链。  以中科极光LSS(lasersourcesystem)系列激光光源系统采用的三基色全激光技术为例,具有高亮度、高色饱和度、长寿命、低功耗等优点,是未来显示技术的发展方向。另外,中科极光
万事开头难。很多新导演在面对第一个电影项目时,都会遭遇种种困境,忻钰坤也不例外。《心迷宫》从拍摄到过审都一波三折,甚至还改了片名,这部成本仅200万的作品即将悄无声息的上映,对观众也许还很陌生,但却在媒体圈、影迷圈以及大大小小的电影节上掀起了一次次波澜,它是如何做到的?  忻钰坤的经历对很多人来说,并不陌生。在很一般的学校里学的导演,毕业以后开始“干活”,拍摄短片与栏目剧。这样工作了一段时间,自然
荷尔德林的晚年  窗户很小  里面能看见下方的护城河  与远处暗色的山峦  晚饭过后,他躺在吊床上  那么多的尘埃,透过光线  一粒一粒地向他落下  广场上橡树结出果实又枯萎  走过去的人又会走回来  而他只想看着此刻的天空  就这样和晚霞慢慢地消散夜晚的散步  冬天到了。我们把落叶扫进炉膛  粮食打好后运进地窖,把大红的灯笼  挂在高高的木架上。那是在三年前  马德明的母亲刚去世不久  我正在写
安东尼·拉斐尔于2001年在Nice Shoes开始他的职业生涯,2009年跳槽加入Deluxe公司,现就职于特艺后期工作室,是纽约全城最抢手的调色师之一。最近他与传奇摄影大师维托里奥·斯托拉罗一起合作伍迪·艾伦的最新电影《咖啡公社》。凯罗·考克诗最近采访了安东尼,了解他的职业生涯以及他和维托里奥一起工作的奇妙经历。  你是怎样开始从事后期制作并成为一名调色师的?这是事出偶然还是精心规划好的?  
我们曾经年少。这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的过程。那时的我们,碎碎冰、漫画书、偶像剧、言情小说与武侠片。这大概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青春记忆。如果用诗意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人之颟顸,世事了了,躺在草地上,数着白云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有谁不爱呢。纵观人类历史,令人挂怀的,往往是那些没用的事,没用的东西,没用的情感。  关小月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人。说是没用,她母亲倚着她要钱,她朋友“我”靠着她度过漫长无聊的时光,